裴羲轉頭瞅她一眼。「方纔說了,我與你兄長沒有關係,所以才能無所顧忌。我家中有祖母、高堂作主,哪有晚輩插手的分?」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卻透著一絲冷漠。陌青禾也知道自己強人所難,遂道:「那是自然,我方才說話欠考慮了。」
剛剛是氣他說旁人的事如此雲淡風輕,才故意這樣反問,現下倒覺得自己器量狹小,他一個庶子,又是不受寵的,在家中地位艱難,她幹麼去挑人家的刺?
雖說他有些盛氣凌人,可富貴人家出身的公子使喚人慣了,難免有驕氣,也不是針對她,她實在毋須如此介懷。
再者自己的態度也不是很好,想想無禮話語說了不少,他也沒計較。如此反省一番後,陌青禾誠心道:「今天發生太多事情,我心情受到影響,說話沖了些,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不安愧疚的模樣讓裴羲挑眉,不明白她怎麼突然這樣,回想前後話語,猜測她是憶起他在裴府的尷尬地位,才道歉的吧?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陌青禾走過樹叢,正想著該說些什麼話,一抬眼,山楂樹上滿滿的紅果奪去她的心神,甚至不知自己停下腳步。
已經多久沒來這兒了……
以前這兒是自己最愛來的地方,身邊還跟著一抹瘦削的身影,手不離書,搖頭晃腦地念著,她總笑他是書獃子,他愛喊她野丫頭。
她爬上樹,摘了果子丟他,把他打得滿頭包,他生氣地走了,她追上去小心地賠不是,取了葉子給他做書籤,熬山楂湯給他解暑。冬天時,他們站在這兒吹冷風,卻不覺得冷,手握著手,全身打顫,心卻是暖的……
青禾,你可要等我,我中舉了就來接你,娶你進門。
我才不稀罕呢。
我可稀罕了,你答應我、答應我……
她故意不說,氣得他又是三天不理她。
母親過世的時候,他抱著她叫她別哭,自己卻也哭得滿臉是淚。他與嗜賭的哥哥打成一團,鼻子眼睛都腫了,她給他上藥,罵他笨。
他的母親拜託她不要耽誤他讀書,不要來找他,幾乎給她跪下,她點頭……她只能點頭。
進京考試前一天,他來找她,她在樹下給了他承諾——我會等你,一定等你。他感動地抱緊她,傻傻地笑著,他們摘了尚未成熟的紅果,一人吃了一口,那酸味難以下嚥,兩人的臉都皺成一團,卻開心地互相取笑。
第二天,他走了。
春去秋來,她始終守著這份承諾,而他卻娶了別人——
酸澀的記憶在她沒有防備之際席捲而來,打得她無招架之力,往事一幕幕翻捲而過,她幾乎撐不住身子,淚水毫無預兆地落下。
「怎麼了?陌姑娘……陌姑娘……」
身體搖晃著,淚水使得眼前的一切朦朧不清,她彷彿往下墜,只能抓住所能抓取的任何東西。不能倒下,她不能倒下……
「陌青禾!」
嚴厲的叫聲將她震回現實,她茫然地望著眼前的面孔,呆愣數息才自幻境中回來。
雙頰一片濕涼,驚得她低下頭,掏出帕子擦拭,一面轉身疾行,裴羲幾個跨步追上她。
「怎麼回事?」他問道。「那樹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沒事,沙子進了眼睛……」
他沉吟道:「是想到家人還是想到薄情郎?」
陌青禾猛地停下腳步,眼眸燒起怒火。「請你別問了。」
看樣子是薄情郎。「既然難以忘情,何不去找他?」
怎麼會有這麼不識相的人?她深吸口氣,說道:「恕我無禮,可這不干你的事。」
裴羲望向山楂樹,紅紅的果子在風中輕晃,艷麗奪目。
「我要娶你,自當把一切問清楚。」
他將目光移回她的臉蛋,只見她瞠眼張嘴,一副驚嚇的表情,他嘴角微揚。「有這麼驚恐嗎?」
她打個冷顫,回過神。「我說了不做妾——」
「我要娶你為妻,不是納妾。」他打斷她的話。
她不知道哪件事更讓她驚愕了,是他尚未成親,抑或他要娶她為妻。
「為什麼?」她無法相信地搖首。「除了兄長的問題外,我也沒有嫁妝。」
撇開門第觀念不談,嫁妝與聘禮也是合婚考慮的重點,議婚時,男方要在婚帖上詳列聘禮數目,女方則要列出隨嫁的資產田產,因此常導致貧女難嫁、貧子入贅的現象。
「我曉得,我不在意。」他簡單道。
「我不懂,為什麼?」她至今還無法相信。「難道……公子有隱疾?」
這下換裴羲愕然,隨即輕笑道:「姑娘多慮了,在下可以保證沒有任何問題。」
他的眼神與話語帶著一股親暱,使她困窘地紅了臉。剛剛實在不該說那話,她力持鎮定,問道:「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娶我?依公子的條件,應當可以娶到更適合的姑娘。」
帶笑的眼眸瞬時轉成淡漠,裴羲不願多說,只略略提及。「家裡人給我安排的婚事我並不喜歡。」
「令尊不會答應……」
「這些你不需擔心,我會解決,婚後我們也不住這兒,我在江寧另有居所與生意。」
「我並未答應要嫁給公子。」陌青禾搖首,他說的像是已成定局般。「撇開身家不談,我對你並不瞭解……」
「婚姻但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多少夫妻瞭解彼此?」他瞥她一眼。「你與那人一塊兒長大,稱得上瞭解對方,可曾料到他最後會負心?你不需擺臉色於我,我也不是要揭你瘡疤,不過實話實說讓你認清現實。嫁我為妻,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首先你妹子便不需私奔,有我撐腰,杜家夫婦豈會拒絕這門親事?第二,你能帶著姑姑一起到江寧,讓她後半生有依靠,最重要的是你不用再煩心陌豐栗,我會讓他再沾不了賭。」
他說得如此冷靜,條理分明,使她更加不安。「這些都是我得的好處,你呢,能得到什麼?」
「平靜的生活。」裴羲淡漠地說。
她一怔。
「我不喜歡說自家的事,可若沒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你必惶惶不安,所以我簡單地說,你對自家兄長感到失望、憤怒、怨恨、灰心……這些我都感同身受,只是對象是我的祖母、雙親。
「身為庶子,我從沒爭過什麼,盡心做好分內的事,可我發現他們並不當我是親人,不過是顆棋子,哪裡好使好擺,就把我擱哪兒。我隱忍不發,只是冷眼旁觀他們能做到什麼地步。對於婚事我並無多大意見,只要對方性子好就成,畢竟是要過一輩子的人,我絕不願每天吵吵鬧鬧,弄得雞犬不寧。可他們卻依然故我,以為我會像往常那般讓步……」他冷笑一聲。「真以為我是泥做的,讓人搓圓捏扁。」
陌青禾歎口氣,不由得同情他。「對方性子很不好嗎?」
「驕縱。」
「我也有脾氣……」
「你不驕縱,能說道理。」裴羲瞥她一眼。「雖然脾氣不小,可能反躬自省、知過能改,已屬不易,其他方面我便不再強求。」
「聽起來倒是委屈你了。」她咬牙道。「請問其他方面是指哪些?青禾虛心受教。」
他點點頭,繼續道:「姑娘意見太多,又過於固執不聽人言,女子當溫婉賢淑、輕聲細語舉止得宜,以夫為尊——」
「好了,聽不下去。」她打斷他的話。「看來我不符合公子條件,不需再言。」
「我已說了這些不強求,你能謙虛受教,不恥下問——」
「夠了。」她抬手制止他再說下去。「你是認真的嗎?什麼不恥下問,莫名其妙,應該虛心受教的是你。」
他揚眉。「在下自認沒有大缺點,也極隨和——」
「換我說了。」陌青禾惱怒地瞪他。「你自大猖狂、盛氣凌人,自覺高人一等,固執僵化、口是心非……」
「我何時口是心非?」他不解。
她揚起下巴。「不錯,還能不恥下問,本姑娘就勉為其難告訴你,說自己不挑食,卻討厭吃蘿蔔、竹筍、粉皮跟雪菜,我相信這還只是太倉一粟,你討厭的食物應該多如牛毛吧!」
「說得太誇張了。」他斥責一句。「我不過是想知道你廚藝如何……」
「看來我廚藝很差,讓你食不下嚥。」她忽然露出一抹惡作劇似的笑容。「這樣吧,我替少爺煮一桌蘿蔔宴,務請賞光。」
她還真能弄出蘿蔔宴來,光想到那景象,他的胃就不舒服,可見她得意洋洋,他頓時感到好笑,沒想到她也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與其煮一桌蘿蔔,不如吟詩吧,姑娘會用蘿蔔作詩嗎?」他故意問。
為什麼突然提到用蘿蔔作詩?陌青禾狐疑地看著他。
「我在書房裡看到一張蘿蔔畫,上頭寫了兩句話挺有趣的。蘿蔔入詩我不會,入菜倒能擺一桌……」
她倒抽口氣,臉孔脹得通紅。
「怎麼?」裴羲假裝驚訝地看著她。
她故作鎮定地搖頭。「沒有,只是忽然想到灶上還燉著肉,這會兒怕要燒糊了。」她快步穿過樹叢。
見她尷尬不安,他沒再窮追猛打,換了話題。「方纔都是戲語,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的提議你好好考慮。」
「我們每次說話都在爭吵,我真的不覺得這……」
「你需要一點時間思考,過幾天再回覆我。」他淡淡地說。「還有,把那棵樹砍了吧!」
陌青禾走下石階,腳步停頓半晌才又接續著往下走。
「與樹何干?」她蹙眉。「我太久沒走這條路,一時見到沒有防備,才會情緒波折,如同身在夢魘不自知,現已醒來,再不會如此失態。」
想起在他面前怯弱流淚,她頓時彆扭至極。
「你對他——」
「沒有任何感覺了。」她急促地說。「請你以後不要再問,我不想與你說這些。」她只想掩埋過往的一切,不想挖掘。
裴羲也沒再逼她,與她靜靜走下石階。
回屋後,她進廚房準備午膳要用的菜餚,卻見妹妹呆愣地拿著一把蕹菜動也不動。
「你在幹麼?」
陌青苗回過神。「沒……我從園子摘來,正要拿去洗。」她也忘了自己進廚房幹麼,好像是要拿竹簍子吧?
「魂不守舍的,出什麼事了?」她不好說自己聽到了她與杜松的話語,只得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陌青苗扯出牽強的笑。「我……我去洗菜。」
陌青禾只能在心裡歎氣,也不知該怎麼安慰妹妹,想了會兒,她添上柴火,燒開一鍋水,將浸泡過的烏梅、甘草、洛神花與陳皮放入。
「在煮什麼?」陌雪梅走近。
「烏梅湯。」
「你不是不愛喝烏梅湯?」她瞄了眼食材,沒見到山楂片。青苗曾說過青禾不喜歡山楂,所以只要必須用到山楂的菜餚飲品都不做。
「天氣太熱了。」她垂下眼沒有多說。
陌雪梅沒有追問,換了話題。「你打算怎麼處理豐栗?」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陌雪梅精明地看著她。「總不能關他一輩子。」
「姑姑……」
「我一向淺眠,那蠢小子丟石頭的時候我就醒了,不只我,還有其他人曉得。」
「誰?」陌青禾緊張道。
「二少爺跟廖延興。」她本要跟著青禾身後出去,後來瞧見少爺與廖延興便打消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