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的風流賬 第七章
    太陽完全西沉後,留給大地的是一片靜寂的黑,山中入夜後的氣溫一路下滑,再愚蠢的人都知道露宿在外等於是向牛頭馬面大哥招手。於是他們收拾起地上的狼藉,以一條草繩串起捕獲的魚兒,像是平凡的鄉野夫妻般,濃情蜜意地相視而笑,手牽手往幾尺外的屋子走去。

    生起火,以最簡單的手法料理好魚兒,享用過簡樸卻不失美味的一餐後,他們回到小屋僅有的一間房裡,以一條破舊的毛毯包裹住彼此的身軀,靠在爐火的前方,交換著無數的細吻,訴說著夢般的情話。

    \"以後咱們也找個地方,像這兒一樣有溪有山的地方,我耕種、你插秧的,養一堆小蘿蔔頭,一定會很愉快的。\"他描繪著夢想中的遠景說。

    \"靠你那雙從未吃過苦的手嗎?\"

    掛著淺淺微笑,她有些難以想像,高高在上的美公子由流連花叢的日子,轉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農。

    懲罰地一咬她的指尖。\"不要小看我,只要我想做的事,沒有我做不到的。\"

    一揚眉,她也回咬他的胳臂說:\"我不是在懷疑你,但那太不像你了,我所認識的邵青耘,不是該扛著忙不完的農事,為一粒米揮汗如雨的男人。

    你知書達禮、能文能武,在朝廷有大好的前途。想想邵老爺子在您身上下的苦心,我覺得讓您埋沒鄉野是種無謂的糟蹋。\"

    \"噓!\"他以一指橫在她的唇畔說:\"你不需要考慮到別的人,別的事,我想要的只是與你共度一生,其餘的我什麼都不想管。\"

    這些話,她並不懷疑它的真假,可是……真的這樣就行了嗎?

    真的這樣就好了嗎?

    未來他不會感到不足?他不會心生不滿?

    她不像他如此自信,自己能給他的太少,而他想為自己犧牲的卻太多,這樣不平衡的關係,能維持多久不變?即使他可以宣稱他愛她永遠,然而她卻無法篤信這一點,因為她比他還貪心。

    她愛神采飛揚、自信無所不能的他,要是他真的甘心為了自己而改變,是否也會消滅了他心頭那把志高氣昂的火?

    美貌凋零後的女子,恐怕只能整日以淚洗面。

    那麼志氣凋零後的男人呢?是整日為自己逝去的雄心壯志而哀悼嗎?或是在迎接著日復一日的平淡歲月裡,遺忘?

    這樣好嗎?

    這樣行嗎?

    芝娘凝視著他令人心醉的俊容,她一定無法忍受他一雙熠熠生輝的眼蒙塵,也無法接受他臉龐憔悴、消瘦失去光澤,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要他失去一顆勃勃野心。

    以前她聽過他談論朝中之人如何勾心鬥角,也知道他有多麼樂在其中。對許多人而言,官場中的鬥爭是傷神費心的苦戰,對他而言卻是如魚得水般自在,他把所有的刺激視為一場棋戲,喜歡競爭,樂於排除異己,替自己贏得一塊又一塊的新地盤,同時以自己睿智新穎的見解,為皇上獻智、為萬民造福。

    當然,農夫有農夫在這世上的重要貢獻,但並不是非他不可。

    能取代邵青耘這個\"農夫\",做好農夫該做的事,並超越過邵青耘的人有成千上萬;反過來說,能取代在宮中的邵吏部,做好吏部侍郎工作,並且超越過邵青耘的人,一個也沒有。

    她敢如此斷言,絕非情人眼中出西施,高估了邵青耘的才能。假以時日,讓青耘爬上尚書之位也非夢想,這是每個與他共事過的人都會作出的評論。

    可是他卻要為了自己,捨棄這一切?倘若他現在是七老八十,成就過一切想要歸隱山林,她再苦也有熬得過去的自信,可是她明知他胸中的雄圖大業連完成的邊都沾不上時,要她如何感到喜悅?

    就這麼把這樣出色的男人佔為己有,固然是美夢成真,但被指責為毀滅他前途的罪魁禍首,她第一個無法面對的就是自己。

    不由得黯然傷神,芝娘往他的懷中更縮了縮。

    \"瞧你,還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難道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賴,你不信我可以靠這雙手養活你嗎?\"

    \"我信。\"這句話絕無虛假。

    \"那不就得了。一切都交給我,你安心做你的邵夫人吧!\"

    \"邵……夫人?\"多麼令人歡欣的字眼,那樣遙不可及的字眼,能套在自己身上,即便只有一刻也彌足珍貴。

    \"喂、喂,該不會到了現在,你還打算逃離我吧?已經太遲了,咱們現在等於私奔了,就算沒有天地證言,但你已經是我的了,不許你逃,不能讓你逃。\"他說著,突然加大手勁,像要把她活生生地揉入自己骨子裡。

    多甜蜜的負擔啊!不要鬆手!緊緊地抱著……

    她毫無反抗地任由他摟著,低聲地說:\"我不會再逃了。\"

    \"那還不鬆開這糾結的眉心,看得我都要跟著你愁眉苦臉起來。\"他得意地掐掐她的臉頰說。

    此時,她暗暗下了個堅定的決心。

    他的笑容賜給她前所未有的勇氣--

    她不會逃,她要戰鬥,為了守護這個男人臉上的光彩,為了能讓他永遠都笑得如此不羈,她要和現實戰鬥,和自己內心的道德戰鬥,就算和全天下人戰鬥也沒關係!

    扯開唇角,她笑了笑說:\"這樣可好?\"

    \"差強人意嘍。\"

    \"那要怎麼笑你才會滿意?\"

    \"還用說嗎?當然是……看我的十爪齊下、搔癢大法!\"

    \"哇!不要……哈哈……別鬧……討厭啦!\"

    \"認輸了沒?快點說你認輸了。\"搔得更起勁的他,發聲威脅。

    \"哈哈……你耍詐……這不公平……哈哈……

    住手……好、好……我認輸……我求饒了!\"扭動著身子,拚死要躲開他惡作劇的雙手,她笑得連肚子都痛起來。

    \"那輸的人該怎麼辦呢?得聽贏的人發號施令喔!\"他邪惡地笑著。

    她答應得乾脆。\"好啊。\"

    \"這麼爽快?不會後悔?不怕我要你做一些羞於見人的事?\"對她不尋常的柔順與聽話,他反倒有些吃驚。

    \"比方說……像這樣嗎?\"她仰起臉,咬了咬他的下頜。

    青耘詫異地眨眨眼。\"今夜是怎麼了?我不小心掉到自己的夢中了嗎?\"

    \"是不是夢,你親身體驗一下,就知道了。\"

    想要把握這幸福的最後時光,今夜她決定拋開一切的束縛,過去不曾有的大膽行徑,想要述說而拘泥於自尊的言語,全都獻給他--這是對自己過去的告別儀武,明日朝陽升起後,將會是新生的自己。

    日上三竿後才甦醒的青耘,立刻就發現枕邊人不見蹤影。

    他懶洋洋地伸了伸腰,打了個大呵欠,還不知道事態嚴重,只以為她是先到溪邊去汲水,或是勤勞地想早點捕獵到什麼能果腹的東西當早餐。拾起有點皺的衣服套上,他赤腳走出了小屋。

    \"芝娘?\"

    等了一會兒,沒有回音。

    他信步往繫住馬兒的樹下走去,赫然發現連馬兒也不見了。

    \"芝娘!芝娘你人在哪裡?\"

    該不會是清晨有人闖進屋裡,架走了她吧?沒有聽說過這一帶有山賊之類的,但萬一--不,冷靜一點,這不可能,要是真有人闖進,那他也會聽到芝娘的呼叫,再不然也會被這麼大的騷動給吵醒。

    那麼……芝娘到底是去哪兒了?迅速走回屋子裡,他沒花多少功夫就看到了在屋內的牆壁上,以炭木留下的訊息:少爺,我先一步回城裡去,不需擔心,晚一點就會派人過來接您。芝娘筆。

    頓時,青耘有種被人狠狠地以木棒往腦袋後方敲下的錯愕。

    為什麼?芝娘怎麼會……他們昨夜不是才……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比當初逃離時多了半天的時間才找到路回邵府的芝娘,站在紅漆刺目的大門前,有些膽怯地仰望著高高在上的門楣。曾經這裡對她來說是個\"不得不\"進入的地方,因為爹爹在這兒工作,而她除了爹爹已無所依。

    她想過,要是娘親沒有那麼早死,現在的自己應該早在老家成親生子,和普通的村婦沒有兩樣,過著平淡如水,不知天地之遼闊,萬物之多彩的祥和日子。

    然而命運自有其運轉的軌跡,她也許注定要踏上這條離俗而大膽的道路,做過去沒有任何女子敢做的--

    咿呀!裡頭有人拉開了重重的門扉,握著捫把正打算出來打掃庭院的家丁一見到她,立刻驚訝地說:\"芝丫頭,你不是陪少爺去散心了嗎?怎麼就自己一個人回來了,少爺呢?\"

    \"老爺在屋裡嗎?\"芝娘下了馬,牽著彊繩由側門進入。

    \"在。才剛用完早膳,現在人進了書房……\"

    把馬兒交給了一旁的小廝,芝娘踩著下定決心的步伐,直闖主屋的禁區,那是除了總管與少數人之外,其餘家人與奴才們都不許靠近的書房,更別說是小小的奴婢--可是從今天起她將要跨越過這道禁忌。

    沿路上看到她的家僕們,個個露出了吃驚的表情,騷動宛如一滴水攪亂了平靜的湖心,在這個早晨於安靜一如往昔的邵府擴散開來。

    \"叩\"、\"叩\",她站在書房門前,舉手輕敲兩下。

    \"誰?\"房內,邵老爺不悅地回道。

    \"我是芝娘,有事求見老爺,想和老爺談一談。\"

    裡頭傳出\"砰隆光當\"的聲音。\"進來。\"

    深呼吸了一口氣,芝娘推開了門,只見怒目橫眉的邵老爺站在書桌後,咬牙切齒地說:\"你……還有臉回來……青耘人呢?\"

    先反手將門關上後,芝娘子心靜氣地說:\"我想向老爺子要份工作。\"

    \"工作?我邵府現在沒有工作給你這種不知羞恥、勾引主子的狐狸精!把青耘交出來,立刻!\"破口大罵的邵老爺,惱火於她這種\"破釜沉舟\"的態度,也不想想自己幹了什麼好事,竟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站在他面前,要是知道羞恥的話,她就該向他下跪求饒!

    \"少爺人很好,我想要當邵府的見習總管,未來想繼承我爹爹的工作,成為邵府的總管,\"把發汗的手心藏起來,芝娘一徑平淡地說。

    \"什麼?\"

    也難怪邵老爺子要目瞪口呆了,總管可不是隨便哪個奴才都能當的,更別說是個小小丫環了。讓個丫環擔任邵府的總管,不等於是要邵府成為全京城內……不,是全天下的一大笑話!

    \"你瘋了不成?!你憑什麼以為我會讓一個娘兒們接管我邵府的家務,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有多重?即使你爹剛死,我不想對故人的女兒太殘酷,但你現在說的事根本是癡人說夢!\"

    一揮衣袖,邵老爺繼續嗤之以鼻地說:\"罷了,你是在浪費我的時間。既然你人回到了京城,想必吾兒也在這京城中,要找到他也用不著你,門就在那兒,你自己走吧!\"

    \"少爺人不在京城,回來的就我一人。假使沒有我的告知,少爺又不自己回來的話,您是絕對找不到他的。\"芝娘動也不動,不受他的驅趕所影響。

    \"你!\"邵老爺圓瞪雙眼,接著一瞇說:\"這樣威脅我,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吧?\"

    \"芝娘只是終於找到了一個能原諒我爹爹和老爺的法子。\"

    \"我?我有什麼地方需要你原諒的?\"

    \"老爺搶走了我的爹爹。不,也許該說是邵家搶走了我爹爹。你們以無數的工作綁住了我爹爹,讓他連回家探望自己妻女的機會都沒有,讓他連自己妻子去世回來奔喪的機會都沒有。從小我像是沒爹的孩子,即便生辰時會收到爹爹央人送來的一件新衣或一樣小玩具,那也不過因為恰巧我和少爺同一天生,所以爹爹\'順道\'記得而已。\"

    不卑不亢的音調敘述著幼小時心靈揮之不去的空虛……這樣反芻自己的記憶,芝娘才曉得自己說\"不介意\"的時候,有多大的部分也在對自己說謊言。她不是不介意,而是介意又能拿既定的事實如何?

    和爹爹大吵大鬧,憎恨爹爹的冷漠,難道就能換回爹爹,使爹選擇她們母女而非邵府嗎?

    \"這些又怎麼會牽扯上讓你當我邵府的總管?\"

    \"可是單方面責怪邵府搶走我爹爹是不公平的,因為這也是爹爹的選擇。爹爹臨終前說他不後悔捨棄了妻兒,他選了為邵府盡忠至死無悔,這份心意我想我現在能瞭解了。\"

    邵老爺瞇起了眼,怒火消去後,他靜下心來聽著。過去一直把這丫頭當成麻煩,不過她倒和她爹爹一樣,有著獨特的見地與頭腦,不是個平凡的丫頭。莫非這也是血緣的關係,縱使是沒用的女兒身,也承襲了她爹爹的才能?

    \"為了少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心意,芝娘也有。我想一直留在少爺身邊,我不敢妄想高攀少爺,做他的妻子。但想扶助他,替他打點一切的話,沒有比當總管更合適的了。我現在或許有不足之處,想請老爺嚴格的教導,如果無論如何芝娘都不成材的話,那時就隨老爺發落了。\"

    \"女人家想當總管,你是當真的嗎?\"邵老爺沉吟著。

    \"要我捨棄女人的身份也無所謂,我可以像個男兒般地工作,看老爺是要我更名或是削髮,再也不碰半點胭脂,都沒關係。\"芝娘急切地說著。

    黑暗中隱約可見一道曙光了。

    起初她也認為這是莽撞的行為,成功的機率極小,她本來打算要是老爺不肯聽她這番話,她就跪在邵家大門口三天三夜,直到老爺肯聽為止。但看樣子老爺似乎不是那麼不講道理的人……

    畢竟是爹爹選擇要追隨的人,應該可以諒解,接納這外人眼中不可思議的請求。

    \"這事兒你同吾兒商量過,才跑來威脅我的嗎?如果我拒絕,吾兒就不會回到邵府嗎?\"邵老爺心想:若真是如此,就算你說得再好聽,我也不可能讓一個指使兒子的狐狸精,留在我邵府。

    芝娘緩緩地搖搖頭。\"全是芝娘片面決定的,少爺不知情。\"

    \"喔。\"心中暗哼了一聲,邵老爺冷冷地道:\"總管難為,你難道不曾想過,留在邵府當青耘的妾會遠比當總管來得輕鬆?不但可養尊處優,吃香喝辣,也無需聽他人使喚,只要專注於伺候主人。盡情裝扮保持受寵的地位,就可說是高枕無憂了?\"

    \"芝娘沒那個福分,天生是苦命人,與其要我差遣別人,我寧可靠自己的勞力來掙口飯吃。\"

    \"好個自命清高的女子。\"

    \"老爺要這麼說也行。但芝娘知道成天擔憂著主人今夜會不會來,何時主人會對自己失去了興趣,會不會被趕出家門外……這種苦頭也不好受!

    我心眼小,膽怯,還是寧可做主子身邊忠心的奴才就好。\"她幽幽一笑。

    邵老爺最後歎了口氣:\"你辜負了你爹爹苦心為你所做的設想,你以為你爹爹心中沒有你們母女倆,這絕對是大錯特錯的、他愛你們,每每跟著我在外頭採買什麼新奇的玩意兒或上好的脂粉,總會偷偷再替你和你娘買一份,再千里迢迢地送回老家給你們、他以為我不知道,但我都看在眼裡。\"

    回想起爹爹,如今不再那樣悲傷,卻多了分思念,\"謝謝老爺告訴我。\"

    取出幾張銀票,林林總總加起來是筆小財,也是一個男人省吃儉用多年的最後心意?邵老爺說:\"你爹留給你的銀兩,我都存放在這間錢莊中,以後這筆銀子你要怎麼用,我就不過問了。\"

    \"多謝老爺。\"握著那幾張紙,芝娘抬起頭說:\"那我……\"

    一擺手,邵老爺屈服地說:\"你以後就搬到主屋的總管房。跟著見習總管的工作吧,這是你自己說要做的,最好有所覺悟,我不會因為你是姑娘家就客氣些,想挑起邵家的大梁,沒有三兩三別想幹下去!\"

    \"多謝老爺。芝娘知道了。\"

    \"你的頭一份工作,就是把少爺請回來,帶幾名家丁去,明天此時我要見到青耘。\"

    \"是!\"

    就結果而言,這麼做是正確的嗎?邵老爺也十分困惑。八成是年紀也大了些,心才會軟下來。再過不久,他就想退休,不再管事了,希望在那之前林芝娘已經能成為獨當一面的總管,做好扶持青耘的工作。

    \"少爺,芝娘來接您回邵府了。\"

    屋內,板著一張冷面孔的青耘端坐在一方,瞧也不瞧畢恭畢敬哈腰說話的芝娘。她換上黑頭巾,把女人家自傲的美麗烏絲全都套在醜陋的方巾下,身上也是一襲黑袍短褂配布褲,除了清秀的小臉會洩漏她的性別外,其餘的地方看起來就像個青澀的少年或貼身小童。

    \"少爺,您在生芝娘的氣嗎?\"將眾人遣出屋外,她不屈不撓地對青耘說著,\"芝娘可以為不告而別一事跟您道歉,請您消消火,隨芝娘回邵府去吧!\"

    青耘冷冷地睇了她全身上下一眼。

    這種丑到不能見人的裝扮是什麼意思?她背叛自己,跑回邵府去,和爹爹什麼說了些?這兩三天當中,他不斷地思考著,到底有何理由,讓前一夜還熱情如火、柔順聽話得令人難以相信的她,一早起來竟翻臉如翻書地變了個人?

    惟一的解答是令人氣憤而難容的--在她眼中,比起要和自己吃苦地過完一生,她還是眷戀邵府優渥舒適的生活。

    說要離開邵府的人是她,結果頭一個夾著尾巴跑回去的人也是她,女人的話一個字都不能聽信!

    \"唉,您打算像個孩子似的鬧脾氣到什麼時候?\"

    她說出了最不該說的一句話。青耘的怒火一口氣爆發開來。\"鬧脾氣?!好個林芝娘,我邵青耘真是徹底被你愚弄了,我萬萬沒想到在你眼中這竟是只用\'鬧脾氣\'就能一語帶過的事!\"

    橫過桌子,他扣住她的雙肩,銳利地瞪著她說:\"我才要問,爹爹給了你什麼好處?你拿我去換得了什麼?我希望那價碼夠高,高得能讓你夜裡做夢也會笑,因為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相信你所說的半個字了!\"

    \"我去跟老爺要求,要他讓我成為下一任的邵家總管。\"知道他不論再怎麼失去理智,也不會傷了自己的芝娘,淡淡地說著。

    \"總管?你瘋了嗎?\"

    \"這是惟一能讓我永遠留在少爺身邊的法子。\"

    \"見鬼,我們不是說好要找一塊地,共度餘生,你把我的話當成什麼?放屁嗎?!\"

    \"少爺才是,假使您承受不了老爺的期待,無法再待在詭譎多變的朝廷中,想逃避到鄉野間的話,請不要拿芝娘當幌子,我不會陪您一起墮落。昨夜聽過少爺的一番話,芝娘清醒了,我不想成為阻礙您前途的罪人,我沒那分勇氣陪您一起沉淪。\"

    青耘震驚地望著她。\"你……是這麼想的嗎?\"

    \"少爺要是不振作,那麼恕芝娘也無法奉陪了,我不想浪費時間在一個沒有價值只想逃避到鄉野間的無用男子身上。\"她說謊,哪怕心頭因為自己所說的冰冷言語而傷痕纍纍,她也必須說謊。

    是她的錯,她就要想辦法彌補。要想留著他的愛,又想要勸退他私奔的念頭,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難事,為此而割捨掉他對自己的愛戀,又有什麼關係,不過是刨下心頭一塊肉的痛而已。

    \"我在外頭等少爺,要是到日落前不見少爺出來,那麼芝娘就會去稟報老爺,請他扶持二少爺或其它少爺為繼承人,芝娘也會盡心盡力地替他打點好家務,助他飛黃騰達。\"

    轉過身,芝娘用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毅力,強迫自己跨出腳步。

    這是賭注,要是邵青耘依舊是她所熟悉的邵青耘,她的賭注不會輸。憑著一口怒氣,青耘也會追上前來,狠狠地甩她一巴掌,罵她大膽--區區奴才,竟敢大放厥詞。

    \"林芝娘,你給我站住!\"

    來了。芝娘硬起頭皮,牢牢地咬合住自己的牙,以避免等會兒挨打時,不小心咬破自己的唇,緩慢地,她轉回頭去……

    青耘走向她,鋒芒畢現的銳眼,像要穿透過她的皮相,透照她的內心,時刻都不予放鬆地凝視著她,芝娘一口氣哽在緊縮的喉頭,心跳聲震耳欲聾。

    \"把人當成呆子也要適可而止,在你眼中我真是愚蠢到這種地步,連你是不是在演戲都看不出來嗎?方纔的激將法,你演得太過火了,反而一點都沒有說服力。\"

    當他的手心輕柔地撫上她臉頰時,芝娘愕然。

    \"好吧,我承認直到你轉身之前,我都中計了,可是……你沒看到自己顫抖的腳嗎?嘴巴可以說謊,表情可以演戲,可是發抖的雙腳不會騙人,你也夠笨了,竟拋棄可以和我共享的甜蜜生活,執著於我的前途……其實我不在乎什麼龐大的家產或是能爬到多高的地位。\"

    不,這是試探,她不能上鉤,要假裝就得一路裝到底!

    \"腳會抖是因為我騎了太久的馬,少爺才是,看錯了我林芝娘。我的野心比您想的要大,做什麼農婦我沒興趣,能成為邵府的總管,就一個奴才的身份來說,可是了不起的大事。\"

    扣著地下頜的手,施力硬是抬起她的臉。\"那你又為何自始至終沒正眼看著我說話呢?\"

    因為不想看到他受自己背叛時,一雙失望透頂的眼。那會讓她戀著他過去溫柔的、深情的眼神不放。

    \"不能說?不想說?或是沒有答案--不過都無妨了。\"邵青耘突地摟著她,\"你蠢得教人難以置信,而我也笨得可以!\"

    \"放……請放開……少爺……\"

    拚命掙扎著,芝娘深恐他會像過去一樣使出懷柔政策,而那是地最無法抗拒的一種手法。

    \"我不知道你決心這麼做的理由,但我敢跟你打包票,未來你會後悔的,當你必須看著我娶妻生子,當你夜裡發現身旁是那樣冰冷而自己是那樣孤獨時,你就會瞭解自己作出了什麼樣愚蠢的選擇。\"

    他沒有堅持繼續擁抱著她,幽黑眸於深處燒著冷冷的怒火說:\"一度我們切斷了身份的束縛,結果你卻又將這身份的腳銬重新套回我們兩人的腿上。我想這就是你的回答了,而我也得作出我的決定--\"

    有股寒意由腳逐步地將她籠罩……

    她以為自己見過青耘憤怒的模樣,但她太天真了,這一次燃燒在他身後的熊熊怒火已經超過了烈焰的極限,成為冰至骨髓的青火,青火是無法輕易被熄滅的,它會慢慢地把一切都燃燒殆盡。

    \"總管跟主子搞七捻三,傳出去就太難聽了,不是嗎?林\'總管\'。往後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毫無瓜葛,好好為邵府努力吧。\"

    率先轉身走出去的人,變成他。

    冰冷的背影,像在告誡著她不許再靠近般,永遠地拒她於門外。

    芝娘心酸得想哭,卻發現自己連掉淚的資格都沒有。從這一天起,自己不再被允許做個哭哭啼啼的弱女子,她得替主子打造一個最舒適、最有工作效率的家,好讓主子無後顧之憂地在外打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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