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吃膩了,吃得好膩了,但在二哥面前,她永遠表現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因為她入口的不是泡芙,而是他的心意,她吞進肚裡的不是芒果口味,而是戀愛滋味。
她佇立在櫥窗外,額頭靠著玻璃窗,裡面的泡芙看起來依然迷人可口,只是很久……很久沒人用這個犒賞她了……
亮亮全身濕透,套裝粘貼在身上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她的發尾滴著水,兩隻眼睛滿是血絲,鼻頭也是紅的。
她狼狽的走進店裡,無視於店員眼底的訝異,要了一盒芒果泡芙。
付過帳、走出店門,她左轉穿過馬路,走回原來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她卻越走越慢,她不介意下雨,反而有歌聲從嘴裡逸出,唱著童年那首她愛到不行的童謠。
「漸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哥哥帶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曄啦啦啦啦啦……」
那個雨天、那把大傘、那個伏在二哥背上的小女孩……她原以為幸福會隨著她的任性盡情發展,誰知道任性是壞事情,她長到十八歲才弄明白。
等她回到家裡,泡芙早被雨水泡爛了,裡面的芒果餡流了出來,但她無所謂,拿起泡莢就往嘴裡塞。
她急需芒果的滋味來為自己複習記憶,記住她曾經如何被人百般疼惜。
因此,即使在吞下三個芒果泡芙、衝進廁所大吐特吐時,她也不後悔。
同樣的時間點,美國大樓公寓裡,亦驊正靠在窗邊。
外面一樣在下雨,雨水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令他想起被雨淋得狼狽的纖瘦身影,想起那只彩妝被暈花的可憐貓咪。
大哥說,她連續兩個星期都待在公司裡,沒回家休息;大哥說,雖然她沒說出口,但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錯誤深感抱歉,企圖彌補什麼似的拚命工作;大哥說,她更瘦了,好像風一來就會飄上天,而他們的家庭醫生也說,再這樣下去,他恐怕要在她的辦公室裡擺上支架,替她吊點滴……
他氣,氣惱她這樣折騰自己!她為什麼老是要人擔心?為何就不能懂事點、聽話點、乖巧點?
大哥說,她只是想照顧哥哥、想替堇韻報仇,或許方式不對,但她盡力了。
可他不要她這樣,寧願她像個普通小女生,耍賴、撒嬌,什麼都不懂,只要乖乖待在學校、家裡,讓他每天回家都能看見她的開心笑顏就好。
他有多久沒看過她笑了?爸曾說,亮亮應該當選微笑天使,因為她有一張最陽光、最燦爛、最可愛的笑臉。
然而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笑了?
他眉心打結,聽見身後的歎息聲。
「二哥,不放心的話,就回去吧。」堇韻拍拍他的肩,和他一起凝視窗外的雨水。
他轉過頭,笑著對她說。「等你適應習慣了,我再走。」
「先生,我已經夠大了,「適應」這種事不需要你在旁邊看著,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亦驊搖搖頭,還是不放心。從小,這兩個小女生就歸他管。
她頓了一下之後,才道:「二哥……我覺得……」
「覺得怎樣?」
「你對亮亮……不像以前那麼寬容了。」
他聞言一愕,繼而苦笑。
他怎麼可以繼續對亮亮寬容?她的執迷已讓兩人犯下大錯。他該做的是把她推開,等她瞭解兩人只能是兄妹後,他們才能回到從前。
「她應該懂事了。」他只能這麼說。
堇韻輕笑,「你真矛盾,一下子說她還小、一下子說她夠大了,對你來說,亮亮究竟是太大還太小?」
被搶白一頓,他霎時無言。
「二哥,你真的認為亮亮任性嗎?」
「難道不是嗎?」若非亮亮倔強驕傲不服輸,如此任性,否則堇韻怎麼會被迫離開家裡?
「我倒覺得她這段時間的作為不是任性,而是小人挑大擔,她以為自己可以、逼自己可以,可以站在哥哥姐姐面前擋住風浪,可以撐起公司,讓我們不必為沐家鞠躬盡瘁。」
「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撒嬌說,哥哥姐姐,我心疼你們那麼累;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感性道,景麗是爸爸的心血,我有義務承擔一切。你非要說她任性?好吧,我同意,但她任性的是她的嘴,而不是她的心。」
真是一針見血啊!亦驊不禁苦笑。他怎麼會不知道這些,但他真的需要一個借口、一點理由,才能將她推離自己。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如果我是亮亮,我會很傷心、會想偏,說不定還會鑽牛角尖想,爸爸不在了,哥哥就對我變壞,哥哥對我好,是不是只是為了回報爸爸的恩情?」
「不是這樣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但十八歲可是既尷尬又難堪的年齡,你不能阻止她胡思亂想。記不記得我十八歲時,常和你吵架,起因是我夜歸,可說老實話,我也不是非要夜歸不可,而是你越管我,我越要做給你看。」她也會任性啦,十八歲的女孩還有這個權利,總要越過這階段,才能要求她們成熟、面面俱到的嘛。
聽堇韻說完,亦驊再度苦笑,「對,夜歸也就罷了,還讓其他男孩載你回家,害我既吃醋又嫉妒,真的……」
「真的什麼?」她追問。
「真的所有女孩十八歲都這麼難纏嗎?」
「拜託,我和亮亮算是小Case了,如果你碰到吸毒、援交、和怪叔叔同居換名牌的妹妹,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做一個頭兩個大。」
她的話把他逗笑了,他卸下眉間的皺折,露出一臉認命的笑容。
「二哥,回去吧,我保證自己會過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況且不說亮亮,公司也需要你。」
這時,亦驊還沒回答堇韻他到底要不要回台灣,但隔天接到大哥的電話,知道亮亮發高燒後,他立刻訂了機票啟程。
我忘不了泡水的芒果泡莢的味道很可怕,連形狀都慘到讓人想吐,但是,它畢竟讓二哥重新回到了我身邊。
關醫生說到做到,他整整幫我吊了一個星期的點滴。
「只不過是腸胃炎加上一點反覆感染的感冒病毒,怎麼會這麼嚴重?」
關醫生瞪我一眼,沒好氣的回答,「只不過?你過去幾個月有好好善待過自己的身體嗎?」
也許吧,是我神經繃得太緊,心情也太低落,虐待了自己,才讓這場病來勢洶洶,教我無法招架。
前三天,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眼睛閉起來就夢到以前的場景,夢到二哥躺在床邊,溫言軟語地為我講故事。
他不是個說故事的好手,但他的聲音很溫柔,聽著他的聲音,誰都會安心進入夢鄉。
爸過世後的第一個半年,我們相處得極差,他的溫柔消失了、體貼也匿跡,雖然仍處處幫我,但也僅只於公事。其他時候,他是躲我的。
是因為那個酒醉的夜晚嗎?
我猜是的。
他喜歡姐姐、我喜歡他,諷刺的是,姐姐卻不喜歡他,而他也不喜歡我。
我們三個人形成一條單向道,他只看得見姐姐的背影,而我也只能追著他的足跡前進。
那時的我天真認定,只要努力跑,我就能追上眼前的身影,所以即便追得氣喘吁吁,也不肯放慢速度,但我竟沒想過二哥的腳步大,他追上姐姐的機率也許遠快於我追上他。
不管怎樣,他在我腸胃炎發作的第三天回到家了,當熟悉身影立在床邊,一股說不出口的安心便升上我心頭。
他回來了,我等得心焦心急的男人回來了!他沒有留在美國繼續追尋他想要的背影,他放慢了腳步,讓我有機會跟進。
我笑得像個白癡,忘記我們已經決裂,忘記他在躲我、忘記那些大大小小的爭執、忘記他喜歡的女孩不是沐亮雲。
伸開雙手,我想也不想的撒嬌說:「二哥,我要抱抱。」
他看了我好一陣子,在床緣坐下,掌心貼著我熱烘烘的額間低語,在他低醇的嗓音裡,我聽見許久不見的溫柔體貼。
「怎麼會弄成肺淡?」語氣裡,有著淺淺的責備。
我又笑了,因為他的責備好窩心。「誰知道我的肺那麼沒用?」
也許是因為生病,我偽裝的驕傲沒有力氣出門炫耀,任性驕縱也被壓在虛弱背後,也或許,是我真的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決定把自己變成姐姐那樣人見人愛的好女孩。
總之那天,我回到了小時候,變成那個讓二哥馱在背上的小女孩,愛嬌地對他說話。
「你這樣不行。」二哥說。
「對不起,我不應該吃芒果泡莢,但它真的很好吃。」
「等你不吐不拉了,我再買給你。」
接下來,我不記得自己對他說過幾次「對不起」,不記得我做過幾次承諾,承諾不再任性。我只知道告訴他,如果他對我只有兄妹情,那麼好吧,他就當我一輩子的哥哥。我不會再強迫他愛我,因為……我再也忍受不了,他不要我。
那些話,句句出自肺腑。
我真的願意,願意我愛他、他不愛我,願意我的愛情是沒有盡頭的單行道,願意讓自己的心,注定孤單。
是我說動他了吧?二哥歎了口氣後,躺到我身邊,伸展手臂讓我躺進他的臂彎裡,在他的肩胛處,我找到最習慣的窩居。
「我想吃牛肉麵。」不問情愛後,我傻乎乎地要求道。
「想太多了,你現在只能吃點滴。」
「可是點滴味道好淡。」
「想吃美食,就得要三餐定時,善待你的身體,早睡早起,避免過度壓力和熬夜……」二哥嘮叨了起來,像以前一樣十足的婆媽。
這分明不是好聽的故事,可我卻覺得溫馨安心,聽著聽著,便進入夢鄉。
那個晚上,我夢見很多年前的場景。
我夢見某年的中秋夜,全家人在院子裡烤肉,大哥買了很多煙火來放,點燃了燦爛夜空。
我是個挑食主義者,什麼東西都只吃自己想吃的部分,二哥說過好幾次,說再有錢都不可以浪費奢侈,但我改不了習慣,他只好來當廚餘桶。
比如我只吃餃子餡,他就認分地把滿盤的餃子皮吞下肚子;比方蛋糕上我只想刮食鮮奶油,他就把裸體蛋糕給吃掉;中秋節,我只吃月餅裡的蛋黃,所以他吃了皮、吃了棗泥,把剝下來的蛋黃送進我口中。
後來我越來越過分,香蕉只吃前半條,蘋果只啃兩口,連切成薄片的西瓜也只肯吃掉尖端最綿密最甜的部分,所有人都以為我是被寵壞了的浪費公主,卻沒人曉得,我愛上的是與二哥分食的感覺。
堇韻去美國兩個月了,她適應得相當良好,工作順利,也頗受下屬愛戴,打電話回來台灣時還常說,她身體裡一定流著美國人的血。
她這樣說,讓綮然、亦驊放下心了,亮亮的罪惡感也減輕許多。
而亮亮更是說到做到,她終結任性與驕縱,開始對部屬們釋放溫暖笑容,壞人緣正在慢慢改善當印。以往累積的經驗和合作漸生默契的部屬,也讓她工作日益上手,再不必日日熬夜。當肩上的擔子減輕,她的生活彷彿也跟著愜意不少。
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和二哥的關係,有了明顯的改進。
當「兄妹」這條界線確立後,他們又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會一起討論某部電影、會一起逛街血拼,挑剔彼此的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