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她眼眶微熱,心裡一陣感動,但她深吸氣,不允許自己接受同情,不准自己軟弱,決定了的事,就不可以動搖。
亮亮再次武裝起自己,「我是爸的女兒,不只青春,就算投資上一生也是理所當然。」說完,她轉身離開會議室。
就這樣敲定了,不管辛不辛苦,那都是她欠哥哥姐姐的,她已奪走了他們的母親,現在,就讓她來守護他們。
進到來過無數次的辦公室,亮亮看著爸爸的座椅,心裡沉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知道坐上這個位置很累人,但一想起大哥眉心的皺摺,想起他揉著太陽穴的手指……她憑什麼畏縮?
大哥為沐家、為她和爸爸做得已經夠多了,她得替他鬆綁,繪他時間、空間,讓他為自己而活。
她邁著沉重腳步來到辦公椅旁,穩穩地坐下,可是才坐下她便開始覺得肩頸酸痛——她咬住下唇,心裡告訴自己:不怕,不能害怕!
下一秒,未經通知。門被用力撞開。
進來的是鍾亦驊。
他筆直走到她面前,雙手壓住桌面,冷酷的表情讓她全身冰冷。
但她在笑,咧開嘴巴笑得燦爛,笑得彷彿他們之間沒有過任何的意外。「有事嗎?二哥。」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要你們為自己而活……可這話她不能說出口,一說破,保護欲旺盛的哥哥姐姐哪會由著她任性,肯定會把她趕回校園裡,繼續做她無憂的小公主。
要她眼睜睜看著兄姐們拼了命煎熬,自己卻置身事外?抱歉,她辦不到。
「我不過是要保住自己的東西。」她故意笑道,俏臉變得矯情做作。
「保住?我不懂。從小到大,誰跟你搶過任何東西?什麼東西不是你要就是你的?堇韻的娃娃、我的筆記本、大哥的毛衣……你說,哪一樣東西是你要,卻沒有到手的?」
「景麗是價值幾十億的大企業,不是娃娃、筆記本或外套。」
「你介意爸爸給我們的股份嗎?我馬上把它登記到你的名下。」
「爸給你們的,我為什麼要拿?」她淡淡一哂,逼迫自己不去看他。
她的心已經碎了,碎在那個清晨、那個吞下避孕藥的瞬間,現在裝在胸口的這個,已不是她的心,而是一塊再不懂得疼痛、酸澀的堅硬鋼鐵。
「你知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會讓公司員工的信心瓦解?」他很生氣,她的任性可以用在家裡、用在他們這群兄姐身上,但不可以把父親的心血拿來糟蹋。
「我不介意信心瓦解的員工另謀出路。」
「你就那麼相信一個企業只需要董事長就可以撐得下去?」
「對,就算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可以撐下去。」她的背挺得更直更硬了,即使背後再也沒有人支持,她也得硬著頭皮向前行。
「你到底是任性還是笨?為什麼做事不考慮後果?景麗有今天,是爸辛辛苦苦才造就的局面,你就那麼迫不及待讓它在你手中結束嗎?」
「你憑什麼認定我不能做好,就因為我只有十八歲?」她笑著望向他,但焦點不是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他身後的牆上。
那裡有一張大大的全家福照,照片裡有爸爸、媽媽、大哥、二哥和姐姐,照片裡的人,笑得歡喜和樂,好像所有的幸福都降臨在他們身上。當然那面牆上也有她的照片,只不過是獨照,一直以來,她都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你太驕傲自負、太看得起自己了。」
「沒錯,我就是驕傲自負,我就是看得起自己,只要是我要的,不管事業或男人,我都會把它收進自己的口袋裡。」語畢,她抬高下巴與他四目相對,她明白這種話、這種口氣,只會讓他更討厭她,但是很抱歉,他傷了她的心,她也顧不得他的心情了。
他果真氣壞了,指著她的鼻子怒道:「沐亮雲!你好自為之!」
她面不改色,輕聲道:「多謝忠告。」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執,他在讓了她、哄了她那麼多年之後,決定不再當那個對她處處妥協的二哥。
在二哥眼裡,我是個強盜,我要的東西不管是用搶的、用鬧的、用拐的,總之用盡手段,我一定要拿到手。
從小到大,他們被我「掠奪」過的東西不計其數,大部分,他們都是笑著把東西送到我面前,只除了那三樣……
但我搶的東西那麼多,怎麼獨獨記得那三樣呢?那是因為,那三樣東西,對他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五歲那年,我搶的是姐姐的娃娃。
當我知道姐姐最喜歡的娃娃是媽媽親手挑的之後,我就溜進她房間,把她的娃娃偷走。那時,當小偷的我還沾沾自喜,以為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留下了玻綻,三兩下就被抓了。
雖然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為什麼當初姐姐能一口咬定是我,但那是她第一次哭,第一次求我把東西還給她。
我拗了,說:「姐姐長大了。不用洋娃娃,妹妹才要娃娃。」
可她拉著我的手,哀求道:「乖亮亮,姐姐給你買更漂亮、更新的娃娃,有長頭髮的那種好不好?你把娃娃還給姐姐吧,那是媽媽買給我的。」
當強盜可以當成「乖亮亮」,我還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看著她的眼淚無動於衷,大哥看不下去了,一把將我抱到桌子上說:「壞亮亮,偷東西是不對的行為,你喜歡當小偷嗎?」
我沒被凶過,看著大哥嚴肅的臉龐,索性放聲大哭,卻還是固執地嚷嚷,「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洋娃娃!」
爸爸也氣了,氣我不講道理,他抓起我,把我橫放在膝蓋上打我的屁股。他打一下,罵一聲,「當小偷很好玩嗎?你想要可以告訴爸爸,爸爸會買給你,不可以偷別人的。」
我越哭越大聲,爸爸心疼,卻仍然不鬆口,「做錯事還敢哭?誰教你耍賴的……」
爸爸忘記了,我的愛耍賴是他們聯手寵出來的。
一下下清脆的啪響聲,聽得姐姐卻心疼了,她出聲制止,「爸,別打了,亮亮要……給她就是了。」說完,掩面跑回房間。
爸爸放我下來,追著姐姐回房安慰去。
二哥歎了口氣,他從不會真正對我發脾氣。他拉過我,輕聲問:「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我吸著鼻子,憤憤地控訴,「不公平,媽媽給你們買玩具,都沒有給亮亮買玩具!不公平,媽媽帶你們出去玩,不帶亮亮;不公平,我不要當壞亮亮,不要害死媽媽,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我要媽媽啦!我要壞亮亮死翹翹,不要媽媽死掉……」
我不記得自己喊了幾次不公平,只記得自己哭喊得聲嘶力竭,彷彿要把肚子裡的嫉妒、憤怒一古腦全喊出來。
我的「不公平」,狠狠地扯皺了大哥、二哥的眉毛,忽地,他們所有的氣都像是消了。
二哥伸手把我攬進懷裡,輕輕拍著、搖著、晃著。他說:「不是亮亮的錯,亮亮很乖、沒有壞壞,你不要聽別人亂說。」
如今回想,原來我對自己間接造成母親死亡的罪惡感,在那麼小的時候就形成了。
另外一個掠奪品,是二哥的藍色筆記本,他在十四、五歲時寫的,裡面有很多篇情書,沒有署名。
當時我不清楚,後來才知道,那是寫給姐姐的。
我搶了它,不肯歸還,不論二哥怎麼哄、怎麼勸,我就是要把筆記本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我固執、我拗,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強盜。
後來二哥沒辦法,只好放棄,他大概認為反正我還小、看不懂。
他不曉得,九歲的我已經讀過很多書了,裡面的字句我怎麼會看不懂?他不知道,我總是讀著它,一遍遍假裝自己是那些情書的收信人……
第三樣東西,是一件藍色的毛衣。
大哥在大學時交了女朋友,曾經帶回家,她長得很可愛、像顆小蘋果,大家都喜歡她,都叫她果果。
她在聖誕節時親手織了件毛衣送給大哥,那段時間,我看大哥經常把它穿在身上。
可是後來,她喜歡上別的男人,拋棄了大哥。
我氣瘋了,從衣櫃裡把毛衣拿走,用剪刀剪成十幾片,大哥下課回家後,發現毛衣不見,到處找人問。幫傭的林媽媽看見我拿了。
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大哥憤怒的眼神,我想……要不是二哥在場,或許大哥會把我從樓上往下丟。
但二哥沒有罵我,他只是無奈的歎氣問:「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們心愛的東西都搶走才甘心?」
是嗎?或許是吧。後來我也試過搶奪二哥的愛情,雖然沒成功,但「強盜」的這個罪名,無論如何我都躲不掉了。
虎父無犬女,短短三個月,亮亮就讓那些觀望的、看笑話的員工,收拾起他們輕慢的態度,參與會議的公司元老們,不敢再看不起她這個十八歲的董事長。
只是要做到這樣,確實得付出相當的代價,這三個月來,她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超過兩個鐘頭。她精神緊繃,隨時隨地處於戰備狀態,她睜大眼睛拚命學習,她好勝而積極地尋求表現。
因此這段時間,公司的業務沒有呈現停滯狀態,反而在穩定中緩慢成長。
她的成功,哥哥姐姐們的鼎力相助也功不可沒,在外人眼裡,他們並沒有因為之前的「奪位風波」感情有了嫌隙,他們仍然時時對她提點叮嚀,盡全力地助她擺平大小狀況。
當公司新一季的業績報表出爐後,外頭稱讚的對象,多是前董事長收養的三位經理,大家都說沐先生有眼光,養大三個有情有義、知恩圖報的孩子,許多業界同行還在私底下使手段,想將三人挖角,更有人企圖用婚姻把他們納入自己旗下。
總之,沐先生的死,讓大家看清楚了,顧綮然、鍾亦驊和杜堇韻不但是能力超群,更是性格忠誠、不可多得的人材。
然畢竟只有十八歲,亮亮的努力並不被看重,但她不在乎評語,只在乎結論。
結論是公司並沒有因為她年輕、缺乏經驗的帶領就被淘汰,也就表示大哥不必再一肩扛起所有責任。
這個結論是她要的,目的達到,夠了。
喝下第三杯黑咖啡,她揉揉眼睛,打開另一個企劃案。
她不是學商的,光是看報表這種小事,對她而言就是重大困難,別人花兩個鐘頭讀完的東西,她得拿著專業字典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查,才能理解涵義。確實相當辛苦,但她不會服輸。
她咬牙拿出筆記簿,再次專注投入。
纖手壓著下腹,痛……她的月經又來了。
不曉得是不是壓力過大,她這幾月的月經亂七八糟,有時候來兩天就沒了,可是過兩個禮拜又出現,停停斷斷,失了規律。
她美麗的臉龐也開始冒出痘痘,醫生說是脂漏性皮膚炎,吃藥、擦藥,好不容易才好,可過不了多久便又來犯。
除了生理期和皮膚,她的胃也開始造反,脹氣、胃酸逆流、胃癌……她不知道吞過多少胃藥了,可症狀就是來來走走,時時困擾她的痛覺神經。
家庭醫生警告她,要她停止熬夜,她沒答應,只是笑笑。
她會的,等不必再花兩倍時間才能解決公司問題之後,她就會拉長自己的睡眠時間。
直到疲倦再度湧上,咖啡已提振不了精神,她只好用心酸來逼自己清醒。
伸出食指,她在桌面上劃下「鍾亦驊」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