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媽媽常對他說:「亦驊要溫柔哦,以後要對亮亮很溫柔哦。」
他記得媽媽抱住他說:「亮亮的二哥好壯哦,以後有二哥保護,一定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家亮亮。」
他記得媽媽捏著他的手臀說:「亦驊好有力氣哦,一定可以抱得動亮亮。」
他記得摔跤時,媽媽牽起他,一面為他上藥一面說:「不痛,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媽媽給你惜惜。」
他也記得媽媽牽著他的手,貼在圓圓鼓鼓的肚皮上說:「亮亮說,二哥,我很愛你,很愛很愛。」於是他也靦腆地對著媽媽的肚子回答,「亮亮,二哥很愛你,很愛很愛。」
從那個時候起,這句話便成為他們的通關密語,成為後來亮亮做壞事、耍無賴,卻能平安過關的密語,也成了她睡前必說的晚安句。
他走下樓,打開櫥櫃,找出一瓶烈酒。
二十年前,他有了父親母親;二十年後,他失去了他們、失去憑恃……這一刻,他才曉得自己有多麼嚴重的依賴病。
當第一滴雨水打上窗台時,悲哀終於翻江倒海,向亮亮湧來。
口口聲聲說不在意的,她卻還是聽進去。她是剋星啊,剋死了她最愛的父母親……
她想哭,卻只能仰起頭、手指緊緊捏住大腿,憋住淚水。
不准哭,她答應過爸爸了!
但哀傷那樣扭曲著、猙獰著,從四面八方向她撲咬而來,即使她連滾帶爬地拚命逃竄,也甩不掉那附骨之蛆般的痛楚。恐慌像無底深淵向她張開血盆大口,墜入慌亂深淵產生了失速的驚悸,捶打得她的心臟無法負荷。
她要哭了、她必須哭,不把驚惶害怕用力哭出聲,她會心碎而死……
雨滴漸漸加大,叮叮咚咚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她忽地想到什麼,奔出了房間、奔下樓梯、奔出庭院。
她赤裸著雙足在草地上奔馳,雨水傾盆而下,掩飾了她的脆弱和淚水。
在雨裡,她放聲大哭、放任淚水奔流,可哭得那樣淒慘,她仍然自欺欺人,堅持在臉上留下一抹笑。
她不斷奔跑、不斷落淚,在雨水模糊視線的同時,也模糊胸口的哀傷。
半醉的亦驊從落地窗看出去,發現發狂的亮亮,想也不想地也跟著衝出房間、衝進庭院。
他以為她在哭,但她唇邊竟然殘留著笑靨?他不懂,爸爸死了,她不是應該哀慟、應該哭得失控嗎?為什麼她還笑得出來?
突地,他用力抓住她的雙肩搖晃,怒聲斥問:「你在幹什麼?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你為什麼不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
所以……他聽見了,聽見那些惡意批評,並且認同了他們?亮亮仰頭,可憐兮兮地望住他。
她緩緩搖頭,他不知道她多希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不知道能夠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是多麼幸福的事……他不知道她不可以,因為她是沐亮雲,是和爸爸有了約定的小亮亮。
「現在是你可以任性的時候嗎?你要把自己弄垮、要我們花 心力照顧你嗎?對不起,我們都沒有力氣了!」亦驊大吼道。他醉了,他的溫柔也醉得不省人事。
她點頭同意,她也沒力氣了呀。況且她怎能把自己弄垮?爸爸不在了耶,那個會徹夜守在床邊照顧她的爸爸不在了,她有什麼資格生病?
「我們真的把你寵壞了,寵得你不懂感恩、不懂惜福、不懂得珍視身邊的人,對不對?」他對亮亮破口大罵。
但不該那麼生氣的,又或者說,他生氣的對象不該是她。他氣天地、氣鬼神,氣冥冥之中掌握人命的大手,氣它們給了他父母、又把父母收回去。
「對不起。」她輕聲道。
今夜,她的確沒有權利驕縱了。第一次,壞亮亮對人說對不起。
亦驊扯起她的手,不在乎她是否疼痛,他用力地拉她進屋、上樓,恨恨地打開門,又恨恨地甩上門。
不知道是被吼怕了,還是被痛覺弄得腦袋發傻,壞亮亮變得很乖。
她拿來大毛巾,爬上床、站在床鋪上,一點一點擦去他頭髮上的雨水,柔聲道:「二哥不怕,爸爸不在了,換亮亮照順二哥。」
她的聲音甜蜜柔軟,讓他的胸臆間霎時漲滿不知名的情愫,不曉得是哪來的衝動,他忽地一把圈住她的腰。
她也回抱住他的頭,緊緊地攬在胸口。
「不怕,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嘍,亮亮給你惜惜。」
這句話無意間按下了某個開關,他推開亮亮,試著想看清楚眼前的女人。
溫柔的笑、溫柔的撫慰、溫柔的言語……他分辨不出眼前的女人是媽媽、是亮亮,還是他喜歡過很多年的堇韻。
大掌捧起她的臉,他靠近,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亮亮笑了,笑得好開心,那樣燦爛奪目的笑容把他心底的陰霾掃去,微微地,他也扯開嘴角。
見狀,她更開心了。爸爸果真是對的,她的笑有力量,可以驅逐所有哀傷,這一刻、這一秒,他們無憂無懼。
順從自己的心意,亮亮把她的唇送到他嘴邊。
像飢渴的旅人找到甘冽泉水,他貪婪吸吮,貪婪地在她身上尋求慰籍。
而他的靠近觸動了她的心,她想碰觸他、愛他,她想在他身上求取暖意。
因此,她快手快腳地褪去身上所有的冰冷衣物,吻著他,像他一樣飢渴貪婪,接下來,她主動為他除去身上所有束縛,在他堅硬的身體曲線上印下一連串的吻。
她要他!而且意志堅定。
亦驊也是急切的,他急切地擁抱她、親吻她,不是肉體上的乾柴烈火,而是兩個靈魂的彼此依靠、彼此需要。
抱著他,她往後仰躺,兩人雙雙墜入柔軟的床鋪間。他的身子與她緊密貼合,在彼此的碰觸中得到安慰;在熱烈的親吻中,遺忘悲傷滋味。
他分開她雙腿,衝進她的身體,那痛,卻痛不過她心中哀戚。
她抱緊了他,無聲地要求,於是他給她,更多……
我一直都明白,他不愛我,所以我不敢奢求他的眼裡有我,只能要求他放不下我。
很多年後,我看清楚了。你愛他、他不愛你,於是你拼了命想抓住他,他卻一心一意想遠遠逃離,直到妒忌、怨恨、憎厭將兩人弄得傷痕纍纍,你才會曉得愛情有多麼讓人疲倦。可惜當下我並不懂得這些。
我像個勇敢的鐵騎兵,雄赳赳、氣昂昂地迎向愛情,即便那裡有著刀山油鍋,我還是鐵了心往前衝。
我愛他,從小學一年級、那個下著雨的黃昏開始。
我賴上他、鬧著他,想要時時刻刻看著他、牽住他的掌心,而他也對我極其縱容。
不管多晚,只要我抱著枕頭到他房間裡,他都會為我伸出雙臂,用一遍遍的催眠曲哄得我進入夢鄉。
他不介意走到哪裡都帶著我這個小包袱,同學聚會、朋友相約……只要我胡鬧,就算會被人訕笑,他也會帶我出門。
於是我想啊,那就是愛了吧,他愛我,一如我愛他,再也不會有女人像我這樣愛他,同樣的,也再不會有男人像他這樣愛我。
這樣的一對男女,自然是要天長地久永恆不渝的,不是嗎?
直到十五歲那年,我才明白,我以為的愛情只是我一廂情願,不是想像中的相知相屬、兩情繾綣。
他愛的,始終是別人。
十五歲的我,聽說情人節是送巧克力給心愛男人的日子,於是興匆匆地買了巧克力返回家門。
我計劃對他說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也計劃正式告訴他——「等我二十歲,我就要嫁給你。」
我還打算向他分析,如果他娶我會有多少好處,當然,如果他很介意我的任性,我樂意為他改變。
我想了很多的話要當面對他說,卻沒想到在回到家時,會撞見最不想看見的場而——
「你穿這樣,真漂亮。」他告訴要出門的姐姐。
我走進玄關,看見他手裡的東西時,第一個反應是——他要給我一個快樂的情人節。
我的心雀躍著,鼻子裡彷彿已經聞到花香味,可是他卻轉身把巧克力和玫瑰交到姐姐手裡。
看著他的動作,我的快樂窒息了。
姐姐穿著淺藍色洋裝,長長的頭髮燙出美麗曲線,二十歲的她像怒放的桔梗,青春嬌妍。她拿著我很想要的鮮花、巧克力,眉宇間卻掛起猶豫。
「二哥,你怎麼把這個……給我?」她問得躊躇。
「情人節快樂。」他沒回答,溫柔地扶上姐姐雙肩,輕輕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你送錯人了,你應該送給劉若青吧。」姐姐輕笑出聲。我聽出她的笑聲裡帶著尷尬,看見她僵硬地把玫瑰花及巧克力擺回桌上。
「我為什麼要送她?」他推推眼鏡,皺起了眉。
「你們不是班對嗎?」
「當然不是。」
「真可惜,我還希望她當我的嫂嫂呢。」
「她不會當你的嫂嫂,因為……我喜歡的是你。」
那瞬間,我像被雷打到,原來……二哥喜歡的是姐姐,不是我!
難怪,以二哥的成績可以上更好的學府,他卻自願降一級,和姐姐上同所大學;難怪他常在姐姐約會外出時魂不守舍、坐立不安;難怪他常常告訴姐姐,要小心外面的男生……
姐姐蹙起眉心,咬住下唇,呆呆地看了二哥好久一陣。
他們僵立著、沉默著,直到一聲歎息後,姐姐才緩慢而清楚地說:「對不起,你永遠是我二哥。」說完,她踩著高跟鞋往外走。
在玄關處發現我時,她伸手摟了摟我,彎下腰說:「亮亮,我在你桌上擺了個禮物,是獎勵你考試進步的。」
「謝謝姐姐。」我用力回抱她,天知道我有多感激,感激她不愛二哥,感激她不和我搶奪二哥的愛情。
可當時十五歲的我不明白,愛情這種東西,並非別人不要我就可以順手撿回家的,「你丟我撿」在愛情的世界裡,並不成立(或許路不拾遺才是正確定律,但我不夠懂事,撿到的愛情,我硬是要納為己有)。
「再加油哦。」姐姐說完,打開門走出去。
我從敞開的大門向外看,看見院子外頭停著一部銀灰色跑車,跑車裡下來一個男生,姐姐接下那個人的玫瑰花後,湊在鼻子前面聞了聞。
二哥也看見了,從落地窗的另一邊。
望住他落寞的身影,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只好走到他背後,伸手環住他的腰,對他說那句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然而這次,他沒有回答我。
於是接下來的計劃全數停擺,我沒有告訴他,二十歲就要嫁給他的事:沒告訴他,其實我的書包裡也有一盒送不出去的巧克力……
愛上別人背影的……同病相憐的人很多。
亮亮躺在亦驊身側看著他,他累壞了,睡得酣熟。
熟睡的男人臉上沒有哀愁,饜足的男人眉心不再緊皺,她伸出手指,細細描繪他的眼鼻口……好愛他哦,她想這輩子,她都不會再愛上一個男人,像愛他這樣深刻了。
喝醉酒的人是他,不是她,她很清楚所有過程,她也清楚在這個過程之後,自己將冒著什麼樣的危險。
但她不在乎,能跟他在一起,任何代價她都樂意償付。
可如果懷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