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六歲的小趙騫睡著睡著,莫名的不安感讓他夜半里驚醒過來。
沉寂的黑夜中偶有幾聲鳥啼,沙沙作響的是窗外的竹林子,拍打在紙窗上的樹影紊亂得像是瘋魔……快下雨了吧?何時刮起這麼大的風呢?坐在房裡的他越看越怕,四周的黑暗可有躲藏著駭人的怪物,不斷地朝他逼近。他努力告訴自己不能怕,心裡就越是不安。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正要打開自己的房門,想去找個人陪陪自己時,卻聽到門外刻意壓低的交談聲。
「快走吧,再晚就走不了人了。」
「不,等我一下,讓我先去跟騫兒道別。」
「還道什麼別,萬一驚醒小少爺,那我們就走不了了。花奴,你已經答應我了不是嗎?既然要跟我走,一切放不下的也得放下。
道別反而徒增傷感,讓自己更難過罷了。反正以後咱們還是會有自己的孩子,我看咱們還是快點走,別再橫生枝節了。」
「可……可是……」
是娘的聲音?趙騫拉開門,果然是娘親,還有那名才來沒多久的管家。他早熟的臉蛋兒兩湖黑水晶亮閃閃地盯著娘親,天真的仰起頭問道:「娘,這麼晚了,你和管家叔叔要到哪裡去?」
「騫……騫兒?」趙花奴大驚失色,臉色發青,「你怎麼還沒睡?」
「娘你要去哪裡?騫兒也要跟。」
「騫兒,娘沒有要去哪裡呀!」趙花奴只得強自鎮定,蹲下身子環抱著兒子的小肩膀,「來,跟娘進房裡去,娘帶你去睡覺,乖!」
騙人,他剛剛明明聽見……可是慣於聽從大人……的他,還是乖乖跟著娘親回到房裡,讓她哄著自己上床,蓋好被子。小臉從厚重的棉被底下探出來,不放心地再問了一次,「娘,你真的沒有要離開騫兒吧?」
「傻孩子,娘怎麼捨得離開騫兒呢?騫兒又乖又聽話的。來,快點睡了,娘唱搖籃曲給你聽,好不好呀?」
他柔順的點點頭,在娘親甜美的搖籃曲聲中,他打了個長長的呼,緩緩地入睡。趙花奴看著睡著的兒子,摸著他的小臉蛋,一滴清淚落在他的頰邊,「兒子,千萬別恨娘,娘也不想騙你的,可是我實在無法再和你爹爹生活下去了。我愛那個人……對不起,請你原諒娘的自私。若是帶著你,你爹爹一定不會讓我離開。不要恨我,長大後你也會明白娘這麼做的理由,再見了,我的兒呀!」
崑崙山深處,終年雲霧繚繞,乍到此地的人,總會產生一種誤入仙境的錯覺。蒼蒼鬱郁的無邊森林環伺,若隱若現的雲霧與寧靜的風鳴樹影,在在令人放鬆、安詳。
她只想在午後陽光穿過綠蔭時,垂釣於溪邊,咬枝小草稍作小憩,這樣悠哉的過著日子。
這也是為什麼每次索慈總是把崑崙山當成是她的秘密避難場所,當她被凡塵的瑣事逼煩了,她就躲到這山中來,享受寧靜,學學仙人般的,不問世事,不問人世貪嗔癡。
仰躺在溪邊青草地上的她,有一下沒一下的咬嚼著青草。
溫潤如玉的和煦陽光像是熱戀的情郎,戀戀不捨的撫觸在她年輕充滿彈性的柔膚上,卻又不忍留下半點燙傷的痕跡,深怕破壞了這俏麗無雙的容顏。向來有點頑皮的櫻唇,半微啟,更顯得她皓齒如玉,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小調兒。
曲兒幾不成調,但她自得其樂的唱著:「魚兒哥耶,魚兒妹,快快來到我身邊,願者上鉤,半點不求。來得慢哉,來得快,咱可好好成朋友。魚兒友,友魚兒,慈兒就愛魚兒當食友。」
旁人若不細聽,只道那黃鸚鳥兒不知在哼唱些什麼咧!
空中傳來「篤」、「篤」兩聲,曲兒忽然斷唱了,躺在地上的苗條身軀一躍而起,她摸摸小腦袋瓜子,大聲喊著:「好痛喔,你這個死老傢伙居然敢偷襲我?你躲在哪裡,快點給我滾出來!」
兩粒果子又從林子裡沒頭沒腦的朝她的嘴巴直擊而來,這會她早有準備,腰一彎,千鈞一髮的躲過了此般暗器。
「對師父這麼沒禮貌,你本來就該打。啥叫偷襲來著?師父打徒兒是天經地義,我不打你,你會成什麼大器?」
「不要臉,躲在暗處傷人,有本事,你倒給我出來呀!」索慈笑嫣嫣的雙手叉在腰上說:「我知道你幹啥躲著不出來,敢情是你和人打賭賭輸了,現在臉上寫著王八兩字,所以不好意思,是還不是?」
「哼哼哼,你這黃毛丫頭別得意,是誰拜了我為師的?既然為師的是大王八,那我收的徒弟個個都成了小王八,你也跑不掉,小小王八。」樹上飄然躍下一名白髯老者,一身樸素藍道袍,手持白羽扇,氣度風雅地現身。
「終於肯現身了?」索慈微笑道。「不覺得跌股?少面子了?」
「你這丫頭片子,除了會找為師的麻煩外,還會些什麼?」
「還會逗您佬開心呀。」她順口接道:「您瞧,現在風火雷三位大哥都各有歸宿,天天忙於國事家事,根本就鮮少來探望您老人家,只剩下我這位最小的徒兒,天天來您這兒陪您拌拌嘴兒,釣釣魚兒的,討您開心。您說到底我對您老人家是好還是不好呢?」
望著她閃爍著古怪精靈的黝黑雙眸,流光華轉之間還帶點刁鑽,這丫頭就是有這本事,能把人逼得幾近氣極了,卻又逗得你覺得事情沒啥大不了的。不知不覺就氣消了,也順遂了她的心意兒。
崑崙天佬伸出兩指掐住她的鼻子說:「你這臭丫頭呀,真該感謝你爹娘給了你一個這樣標緻可愛的小臉蛋兒,任憑你胡作非為,總是會忍不住被你給討了歡喜,饒了你。想對你生氣都板不起臉來。」
索慈嘟嘟嘴,「不依了,師父欺負我。」
「我何時欺負你來著?」
「現在呀!你說話的口氣,好像索慈就這一張爹娘給的臉,不長腦袋似的。我是那樣膚淺?只靠臉皮來討好處的人嗎?我不依啦!」
他搖頭輕歎道:「越來越精明了,你這丫頭。師父可要罵你太貪心了,尋常人能有容貌一項就已經謝謝天老爺賞飯吃,想不到你竟然貪心到連腦袋都要勝人一等。這麼貪,小心天老爺罰你嫁給一個又醜又蠢的夫君。」
「名師出高徒呀!」索慈不以為意的嘻笑道:「況且慈兒一點也沒有嫁人的打算。」
「胡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有什麼借口可以不嫁人的?」請到這件事,崑崙天佬馬上收起和藹的面孔,嚴厲地問道。
「就算王八也有綠豆配,你這丫頭又怎麼會漏系紅線呢?」
「呵呵,我一輩子不嫁人,日日陪師父遊山玩水,逍遙人間不好嗎?我是怕師父孤獨,好心打算孝敬您一輩子呢!」
「這件事你就算撒嬌也沒用處。你哥哥已經向我報備了,現下索國一切都已步上軌道,他正積極的在為你物色一個好對象,省得九泉下你的爹娘,埋怨他這個為兄的,沒有盡到照顧親妹妹的責任。」
「不來了,連師父都和哥哥一樣碎碎念了起來。」索慈跺跺腳,捂起雙耳,「真受不了,我看我還是走人罷。」
「用這招對師父我是沒用的,別假哭了。」看穿她的假哭招術,崑崙天佬冷哼一聲,「我又不是索圖那愣哥哥,不會簡簡單單被你騙。」
「師父真無情。」眼淚收放自如的她吐吐舌。
「不這麼厲害,我還有辦法當你這小兔崽子的師父嗎?」
索慈歎口氣,「其實我在乎的也並非婚姻一事,有時見著哥哥嫂嫂恩愛的情狀,也挺羨慕的。但是我不想失去自由呀,像哥哥們那樣開通的男子沒有幾人。世人對於女子的成見,還不是要求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萬一將來我的另一半恰巧是個死腦筋,只怕我就成了籠中囚鳥,永不得自由。那樣子,我可不要。世上好玩,有趣的事兒,愉快的冒險,不可勝數呢!讓我這樣乖乖地守著一個空屋子等相公回家,還不如給我一刀痛快。」
「呸呸呸,小鬼說話不知分寸。什麼死呀、活的,聽了就讓人不舒坦。」
「好、好,您老別煩,我不說就是了。」索慈掉過頭去把魚竿兒拉上,「走,咱們回破草屋去,我下廚露一手鮮魚料理給您嘗嘗。包管您就啥事也不煩也不惱了。」
※※※
烤得恰到好處的酥香魚兒、配上一壺親釀陳年黃酒、一碗鮮魚湯,對崑崙天佬來說就是最最愉快的人間享受了。平日對待徒弟極為嚴苛的他,也只有在此刻才顯露出和藹可親的一面。而在這四名徒兒風火雷電之中,最懂得投其所好,也就只有電一人。所以每個人都寵她也不是沒道理的,因為這小丫頭有時候真是窩心得緊呀!
「別忙了,過來這邊坐下,丫頭。」他招招手,指著身旁的位子說。
索慈微微一笑,將最後一碟熱炒嫩芽心擺在桌上,「要我陪您喝一杯嗎?師父。」
瞧著她白淨可愛的俏臉蛋,崑崙天佬不禁歎道:「你這丫頭什麼都好,聰明伶俐,教你些什麼東西,舉一反三就能學起來,比起幾個哥哥毫不遜色。加上反應快,心思巧敏,幾乎沒有事能逃過你眼睛的,從不讓人多操一分心,所以呀,師父反而最最擔心你,你知道嗎?」
「徒兒哪一點令師父擔心了?」微歪著頭,索慈有點好奇。
「怕你聰明反被聰明誤。」
這句話,索慈也不知聽過幾百遍了。「放心,師父,徒兒會小心的。」
「唉,你這樣的態度我更擔心呀,你要知道就算是師父我,也有我辦不到,或者是無法一個人解決的問題。凡事不能自以為是,就算你到自己再有自信心,也要瞭解老天爺的安排有時是相當出人意料,無法預測的。不可自恃聰明,以為這世上沒有事情能難得倒你,若你真是這樣想,再如何小心謹慎也沒用。」
「師父教誨,索慈哪敢不聽。」
「你呀!」崑崙天佬搖搖頭,輕叩她光滑的額說:「我懷疑你聽進去的有幾分喔!」
索慈笑笑,「別說了,菜涼不好吃。」
師徒倆動起筷子,約莫一灶香時光,索慈忽然想到什麼,筷子驟然停在半空中,「說到聰明反被聰明誤,有件事我反而覺得自己笨透了,怎麼都想不通。師父,您告訴我,前一陣子你警告索圖哥哥的事還記得嗎?您要他小心一匹……小心一匹什麼馬來著,那是什麼東西?我連聽都沒聽過。」
仰頭喝下一口酒,抹抹唇,他不解地反問:「有這麼一回事嗎?我不記得了。」
「有哇!您托蒼堯告訴我們兄妹倆得小心一匹什麼馬的,到現在我和哥哥都沒遇見哪匹馬是像您說的一模樣……還是,師父您健忘到連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記得了?」
被她這一激,崑崙天佬微怒地說:「啐,開起你師父的玩笑了。我托蒼堯去傳話,要你們小心一個人,才不是什麼馬兒……我還記得我特意交代了蒼堯,把占卜的結果告訴你們。」
「咦?不是馬的名字嗎?是個人呀!」
「我什麼時候說過那是一匹馬啦!」崑崙天佬一下子站起身來,走到一旁的木箱裡東翻西找的,口中還唸唸有辭說:「奇怪,我記得是擺放在這邊的……應該就在這裡……啊哈,找到了找到了。」
一隻被燒得漆黑的龜殼放在桌面上,「你自己看看吧,那上面顯現了一個人形,還隱約可得見三個字,我只是把占卜上的結果告訴了蒼堯,要他轉達。難不成你們從頭到尾就沒把師父我的話放在心上嗎?」
果然上面是如崑崙天佬所言,有個人形,還有些看不太真切的裂痕,照師父所解的八寶馬來看……難道是個名字……索慈沉思了一會兒,八……寶……馬……該不會是……寶……八馬……這麼一組合一下,一個字頓時浮現她腦海。
騫!趙騫吧!
她豁然開朗的一擊掌說:「原來是他呀!可惜現在才明白師父的警告,已晚一步,哥哥和趙家的冤仇已解,現在已經沒什麼問題。哥哥所受的傷也好得差不多,我看事情結束了。」
「好,能解決最好。」崑崙天佬微有醉意地說:「來來,我們繼續喝吧。」
曉得那匹八寶馬指的原是趙騫,索慈心中一顆大石也落了地。
現在趙家與索家已經達成和解也獲得和平。雖然不知能維持多久,但她相信在響娘嫂子的努力之下,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的。能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真是太好了。
※※※
楚國首都,鄢郢。
「如何?趙公子,這批貨的貨色是否令你滿意呢?」
趙騫微微頷首,「不愧是最精於製造兵器的楚國,加上你這位聞名於世的兵器煉製家,我的確感到相當的滿意。」
那人笑得合不攏嘴,「能令趙公子感到滿意是我王某人的榮幸,這次接獲貴國大量兵器的訂單,我曾感到極度惶恐,深怕不能達到您要求的水準。所以每把劍、弓的鑄造都是我親身監督我的弟子們煉製,一把把經過我的檢驗,才敢於今日交貨給趙公子。」
「辛苦你了。」趙騫向左近的手下微微招個手,隨從立刻搬上一隻木箱,置於桌上,打開木盒後,露出的是一盒滿滿的金元寶。
「這些是你的酬金,請過目。」
立刻被金子吸引了目光,對方高興地點起金子來。好半晌後,滿意地收起木盒說道:「沒錯、沒錯,趙公子果真如傳說中的慷慨大方,王某謝過公子的厚賞。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和您作生意。」
「只要你生產的兵器品質能達到我的要求,機會不怕沒有。」
兩人又交談些瑣事之後,商人高高興與地捧著金子離去了。趙騫打發眾人離開房間,自己僅帶著一名隨從到客棧外的街市去散步。大街上人來人往,因端午佳節近,充滿採買過節物品的市井小民,而顯得喜氣洋洋,非比尋常的熱鬧滾滾。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因公來楚國辦事了。這個南方的國度,比起北方的大國總是生了些拘謹,多了分活力。街上的姑娘大方的與情郎對唱著情曲兒,自然而不矯揉造作的表達彼此的情意。這讓初來乍到之人,多半會對於楚國人的民風開放感到詫異。其他國的衛道人士,總喜歡據此批評楚國人太過逸樂,但是趙騫倒是認為與其偷偷摸摸,背著眾人做盡些不可告人之事,楚國人公開的讚賞與調情,反而顯得光明磊落些。
信步走在充滿活力的街市上,趙騫渾然不覺自己已吸引了諸多姑娘家的目光。他高大挺拔的北方人身材,在這南方國度裡顯得鶴立出眾,一身簡單白袍腰繫美玉的翩翩風采,一眼即可讓人看出他那不凡的身家。更不用說他俊氣中帶著濃厚男子氣概的容貌,鼻如懸玉,眼如星,一雙劍眉恰到好處的襯托出那雙鳳眼裡的無比睿智。像他這般略有點淡淡邪魅氣質,亦正亦邪的美男子其實不多見,會讓人看得目不轉睛,一點也不讓人意外。
逛到一攤擺賣著珍奇古玩的攤子時,趙騫看上了一隻琥珀麒麟,而駐留下腳步。正待詢價,街上卻突然騷亂了起來,他轉過身去,只看見一匹馬兒在大街上放蹄狂奔,眼看已撞倒數人,眾人皆慌忙閃躲。
「快點讓開呀,我控制不了這匹馬兒,快點讓開!啊!」只見馬背上一個伏在馬身上的女娃兒不住地大喊著。那嬌小的身子看來是駕馭不住那匹座騎的。
就在眨眼間,一名婦人正抱著一個奶娃兒要走過街,眼看要與這匹瘋馬撞上之際,趙騫不自覺地出手,將他手上的那塊琥珀麒麟打向馬頭,說來也很巧,街角也千鈞一髮的竄出一條黑色的身影,火速的把婦人與奶娃兒往街邊一拉,迅速得讓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結果,馬兒因為被打痛了頭,改變了馳向而撞進了一間客棧,才止下了腳步。而婦人與奶娃兒則毫髮無傷地坐倒在街邊的泥地上。
這一切都發生在千鈞一髮的瞬間,當一切於剎那間落幕時,有些人根本還搞不清楚整個事是如何開始,又如何結束的。
「哇!我的……我的琥珀……」珍玩小販急得快哭了出來。
「放心,損失算在我頭上。」趙騫指示隨從去和珍玩小販議價,自己倒是趕過去看看那匹馬和馬的主人有無大礙。
但是在他趕到那兒之前,那名黑衣少年已經先一步將困在瘋馬背上的姑娘解救下來。「要不要緊?有沒有哪裡受傷?」
嚇得渾身直發抖的姑娘抬起頭來,「沒……沒有……」
「你確定嗎?站不站得起來?」
「可以,只是……」姑娘雙唇顫抖的試著起身,但一下子就倒在少年的身上,「對不起,可是我的腿發軟……一時間站不起來,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少年微微一笑,雙手攙起了她,「不是我,是另有其人不知用什麼法子打偏了馬頭,這才令馬兒停下。我只來得及搭救婦人與小娃兒。你要是沒事,我就放心了,還得去查看……」
「不用看,婦人已經沒事離開了。」恰巧走入客棧內查看情況的趙騫聽見兩人的對談,於是插口說道:「還真是奇遇呀,沒想到會在這邊看到你,索──」趙騫看一眼索慈那身少年郎的打扮,識趣地笑說:「索『兄弟』。」
索慈詫異地眸子一張,但隨即恢復常色,笑道:「我道是誰,能有那絕妙功夫用暗器把馬頭打偏,原來是你呀。趙當家的,怎麼有空出來玩呢?現在趙國不是百廢待舉,忙得很嗎?你這位爺兒不去處理國事,卻在外邊遊山玩水,不好吧?」
「既然索兄弟有這閒情雅致出來遊玩,為什麼我就沒這閒空忙中偷閒呢?」
真是冤家路窄,才說與趙家恩怨已了,偏又在這小小楚國給遇上了。下山頭一天就看到不想看的人,真夠倒楣的。說起來,其實索慈從第一眼就看趙騫不順眼,不為別的,光是「趙家人」這三個字,就足以判他「惹人嫌」的罪過了。她承認這傢伙的確有資格和她那幾位哥哥較量,不論相貌、武術或是權謀,的確超群絕倫,但她就不喜歡這人臉上永遠掛著那種……天才專有的傲慢笑容,彷彿世界是踩在腳底,而把他人都看扁似的。
好吧,她的確是對趙騫有偏見,但她不認為自己錯看了他。
「說得也是,你有空沒空,我哪有資格干涉。」索慈虛假的敷衍道。
兩人眼波交會的一刻間,像有無形的電波在角力著。
被夾困在兩人之間的小姑娘有點不知所措,「對不起,請問……」
該死的,差點都忘了這兒不是戰場。索慈忙把頭轉回來,「噢,你已經可以站得住啦,太好了。這位先生才是用暗器救了你的人,你若要謝,就謝他吧!我要走了。」
「不,請等一下下。」那名小姑娘扯住了索慈的衣袖,看著趙騫說:「你們兩位都是救命恩人,也都是合格的人,請你們先不要走。」
「合格?什麼合格?」索慈不記得她有參加或報名了什麼比武大賽。
「嗯……這個……,」絞著手的小姑娘面露難色地說:「其實……這個……我是城內大戶宋家的丫鬟,呃……想謝謝兩位救命之恩,能否請兩位到宋家一趟。這事對我很重要,我相信老爺一定對兩位公子有重賞的。」
「我不要什麼謝禮。」索慈毅然地挑起一眉,「而且我說過了,真正救了你的人是他,不是我。」
趙騫用只有索慈聽得到的音量說:「把事推到我身上來了?索兄弟。」
她也同樣低聲得意地回道:「怎麼?難道你不想承認?這是好事吶,人家不知要怎麼謝謝你,你還是去瞧瞧吧!」
「要去就一起去,你別想跑。」趙騫一把捉住了索慈的手腕,大聲地告訴那名小姑娘說:「我堅持與這位公子同進退,他去我就去,他不去我也不去。因為要是沒有他搶先救下婦人和娃兒,我說不定反而害了你,姑娘。所以我堅持這分榮耀要與這位公子同享,不過他要是不肯接受……那我也只好跟他一樣婉謝你了。」
小姑娘聞言立刻掉頭看向索慈,淚眼汪汪的說:「請您一定要答應我,公子,請到宋府來,讓我家老爺好好答謝你們。」
狠狠瞪著趙騫一眼,索慈從牙縫裡低聲說:「你……這本來就沒我的事,你幹啥一定要扯上我?」
趙騫微微一笑說:「若真要問我什麼原因……可能是你生氣的模樣還挺可愛的,所以我就喜歡惹你生氣。」
真想一腳朝他那囂張的俊臉上端去,可是眾目睽睽,索慈也只得忍下。「這筆帳我不會忘的,趙『大公子』。」
「真高興你這麼念著我。」
「對呀,我很快就會『緬懷』起你這張令人忍不住想修理的臉。」
趙騫聞言仰頭哈哈大笑,換來旁人側目。
※※※
禁不過宋家丫鬟的苦苦哀求,而趙騫又把所有不去的罪過全扔給她,最後索慈當然是不忍心見她空手而返被主人責罰,也只得不情不願地浪費一點時間,陪這名小姑娘回到宋府。
不過她不打算收任何報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來就是應該的,收取報酬反而會讓她覺得不舒坦。
而且,這件事怎麼看都有蹊蹺,她不禁側頭對身旁的趙騫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這名小女僕堅持要我們回她主子家裡。從來沒聽過有主子會為了別人救了他的一名小丫鬟,而賜予重賞的。」
趙騫微微一笑,「你沒想到有更奇怪的一點嗎?」
「哪一點?」
「現在那匹馬看起來非常正常,一點也看不出它曾失去控制、發狂過。」
這麼說來。索慈也覺得有道理,她存疑的蹙起眉尖,「你是不是心中有個底了?知道這裡面搞啥花樣?」
「說是花樣嘛,也算不太上,不過若我猜得沒錯,那匹馬不是無緣無故發瘋的,再大膽些猜測,這整件事都是有人預謀好的。至於目的,我則不確定。」
「那我們不是被人給設計了?」
「既來之則安之吧!」
看趙騫如此安之若素,索慈倒有點不悅地說:「既然早知道人家在撒網捕魚,你還沒事把我拖下水。我可沒那麼多空閒陪你惹是生非。」
「這麼說就有失公允了,我以為你會堅持不來,樂得清靜些,是誰自己心軟應了那小丫鬟的請求呢?」
眼看著被他佔了「理」字上風,索慈就算想發飆也無處罵起,只好氣呼呼的直轉黑眼珠。
進了門後,小丫鬟請他們在大廳等候,自己則從偏廳的門裡進去。索慈一屁股坐上客榻,但是趙騫卻自得其樂地四處觀賞著牆上懸掛的書法詩書。這個人就算是隻身入了賊窩,恐怕也是如斯有恃無恐,一點都不驚慌吧?索慈猶記得那次他被她五花大綁的時,只些微動了怒的情況。但一旦當他得悉那是響娘嫂子的好意設計後,就一點也看不出他的異樣了。
側廳門傳來腳步聲,隨著腳步聲出現了的是一位華服的中年漢子,以及方纔的小女僕,她躬身向索慈與趙騫說:「兩位公子,這位就是我們宋府老爺。」
「就是你們阻止了那匹狂馬嗎?」宋老爺子摸摸他的唇上的八字鬍說:「嗯!好,兩位都是青年才俊。不錯不錯。辦得好,小紅,這兒沒你的事,你下去吧。」
「是,老爺。」
宋老爺子信步到主榻上坐下,一邊指著索慈身邊的位子說:「兩位請坐,喝口茶吧。我有些事想與兩位談談。」
到底這人的葫蘆裡在賣弄什麼玄虛?索慈微微一笑說:「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宋老爺不必介意。」
「很好,年紀輕輕卻頗為謙虛。」宋爺頻頻點頭,「不瞞兩位,其實那匹馬並未發狂,只是吃了數鞭受驚而已。之所以會安排它在大街上狂奔,另有重要的目的。」
一切都如趙騫所料,他揚起一眉,故意裝出訝異神色,「咦?
你是說這一切都是一場戲?恕在下愚昧,敢問為什麼要特別演這場戲呢?」
「兩位都是外地客吧?你們的口音與形貌不太像是本地人。」
索慈與趙騫相視點頭。宋老爺子滿意地一笑,摸著他的鬍髯說:「這一點我料到了,若是本地人就會明白我在做些什麼。不過兩位是外地客,那我就簡短的說。隨便找一個鄢郢人來問,都知道我宋某有位國色天香、才藝雙修的掌上明珠。說起我的寶貝女兒,什麼都好,就是目光過人,雖已屆適婚之齡,卻遲遲不肯結婚。急壞了我這個爹爹,上門求婚的王公貴卿不知幾凡,她不是推說那人空有虛名沒有才氣,就是嫌他長得不稱頭惹人嫌,怎麼都不肯答應下嫁。」
「我實在拿她沒有辦法了,就命她非得在三個月內決定結婚對象。而我那冰雪聰明的掌上明珠也給我出了個課題,她說要她嫁可以,但那人必須有運氣與膽識。今天的這場戲就是她刻意安排的。」
「清明時節的街上人潮洶湧,她想找一個有辦法臨危不亂、解除危機的好漢做丈夫,她答應我若是今日有人能毫無損傷地把馬兒勒住,她就嫁給他。想必我說到這邊,兩位好漢都知道我極寵愛我這唯一的女兒,所以她說出口的事我也就答應了。」
「我們宋家在楚國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富豪,任誰娶了我女兒決計不會吃虧的。當然也因為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若能入贅我家那是再好不過了。」
聽完這番話,索慈只覺荒謬到極點。「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娶你的女兒?」
「呃……因為當初沒想到會有兩位,不過沒關係,我把選擇權交給我女兒,她一定能在兩位當中挑出她喜歡的一位。」
「別開玩笑了!」索慈生氣的站起來,「我可無意讓人挑來撿去的。真是不敢相信竟有人拿別人的生命來開玩笑。演這種戲,萬一今天我們倆不在那兒,沒有人適時的解救那婦人與娃兒,現下就有兩條寶貴的生命斷送在這種毫無意義的事上。像你們這種不拿別人的命當命看的人,還談什麼婚事。就算你女兒長得有如天仙下凡,我也沒興趣!」
趙騫沒像索慈那麼衝動,他帶著溫和的笑臉跟著索慈起身,「嗯,我亦有同感,宋老爺。請恕我們告辭。」
「你們站住!」側廳的珠簾唏嘩啦地被掀開,裡面娉婷的步出的是一位頭戴翠步搖,身著露肩繡花絲棠的姑娘,渾身的香氣隨著她飄在身後的雙披坎肩兒向廳內四散開來。
的確算得上是位美人兒,姑且不論那傲慢的氣質,鵝蛋臉與女性化的櫻唇、細柳眉,有足以令男人傾倒的資格。
「沒有人能拒絕我宋靈,只有我拒絕人的分。你們能有這資格做我的夫君就該感天謝地了。未來有我這位賢內助,想要出人頭地攀上各國公卿又有何難?諸侯巴不得能娶我做他們的妻子,你們卻如此不識相,把我的婚姻大事與一、兩位小平民百姓的命擺在一起談論,哼,簡直是不識抬舉。」
這種跋扈的女人,她一點也不覺得有哪一點好。論容貌,她遠遠不及自己那幾位嫂嫂們呢!美女,她索慈看得可多了。
「或許是我不識抬舉,不過也可能是你把你自己抬舉得太高了一點,宋小姐。恕我沒那福分娶你當妻子,從此一躍入龍門。也許……別人會願意吧?」索慈刻意看了趙騫一眼,當場把燙手山芋
丟給了他。
宋靈沒想到有人會如此識她如草芥,居然還膽敢拒絕她,或許這刺激過大,所以一時間她也只能順著索慈的目光看到了趙騫,但是趙騫卻輕輕一笑。
「這個嘛……其實我早已有心上人,所以……」
「你這花花公子哪來的心上人?」索慈才不會讓他好過。
趙騫揚起邪惡的一眉,「當然有,其實我對於你的興趣大過於宋姑娘。」他用指尖輕佻起索慈的下巴,當著眾人的面,竟就親了下去……「你!」此吻快如閃電,卻真真切切碰到了她的唇,杏眼圓睜的索慈連要打他一巴掌都給忘了,她忙著擦自己的嘴唇。
其餘的人反應就更好笑了,因為兩個男人親吻的場面是夠驚駭人的(當然他們都以為索慈是少年郎……),他們彷彿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嚇得沒有一點聲音,安靜到極點。
「所以,對於宋姑娘的美意,我也只好拒絕了。」趙騫親熱的擁著索慈的肩,「如果沒其他事,請原諒我們先行離開。」趙騫風度十足的和廳內眾人欠了欠身,即擁著索慈出了廳門。
留下的是氣得發抖的宋靈,她雙手緊握,氣得身子直打顫,這真是她這輩子受過最大的奇恥大辱。被人當面拒絕也就算了,另一個人竟然完全踐踏她身為女性的自尊,這種恥辱,她說什麼也吞不下去。
「來人呀!」
「是,小姐有何吩咐?」
「立刻給我去調查出那兩人的來路、身份、居住的地方,還有我要知道他們來楚國做什麼,馬上去查。」
「靈兒?你這是做什麼?」
只見宋靈換上一張陰森的怒容,再漂亮的臉一旦顯出毒刺,也美不起來。「爹爹你別管,總之我宋靈決不成為一個大笑柄。沒有人可以這樣侮辱我,還能全身而退離開。哼!」
宋父拿她沒辦法地歎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