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雨,很小,卻無孔不入,雨絲飄落在臉上,冰冷。林寧又忘了帶傘,無所謂地走在雨中,頭髮上是細亮的雨珠,雨絲迷濛眼睛時,她伸手擦掉。
又經過那個麵包房,她停下來,看著櫥窗裡各式的蛋糕,發呆。
「要不要進去?」身後忽然有人說。她一驚,慌忙回頭,卻見一個男生拉著身旁女孩的手,指著麵包房笑著說。
不是叫她,心中莫名失望,看著那對男女進了麵包房,找了一張桌子坐下,相視而笑,她也笑起來,苦澀的。
似乎一直在盼望,盼望著在某個地方,家裡,公司,街頭,任何自己可以去的地方,遇見他,哪怕只是擦肩而過,這樣她就可以不那麼心慌,那麼不知所措。
她強迫自己相信一切都是夢,一切從未發生過,二室戶的房間還是一個人住,照常上班,依然會到地鐵站的小書店淘漫畫書,一切都未變,一切都如往常一樣,只是她再不去天台,再不替別人出頭,不再喝酸奶,再也不試圖將房子與人合租。她早出晚歸地上班,然後在某處,聽到熟悉的聲音,看到熟悉的畫面,發呆,失望。
她走進地鐵,孫仲愚說要送她回家,她拒絕,將自己扔進地鐵擁擠的人群,不斷地撞到別人,不斷地被別人撞,似乎這樣就可以將所有的煩惱撞走。站在站台上,看列車帶著一股強風夾著黑暗軌道裡的潮濕氣味,快速駛來,車門打開,擠進去,車門關上,她靠著車門,面無表情地發呆。
車箱晃蕩著,她抬起頭,人站到旁邊,有人到站下車,只是不經意地掃過前面的幾張臉,然後心裡猛地一跳,眼睛定在一個人的側面上。
到站了,車門打開,那人不緊不慢地下車,她想也未想地跟了出去,依然人來人往,依然不斷地與人相撞,她眼中沒有其他人,只有前方的高瘦身影,一直追著,追著,不敢叫他,怕自己失望,只是跟著,直到那人忽然停下來,回頭看牆上的通道指示欄,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心也在此時狠狠地痛了一下。為什麼?為什麼?心裡不斷地問著,眼淚也流下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擁擠的大街,地鐵,對著一張相似的臉,流淚。
好想他。
聶修。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門外有人站著,這一層樓道的燈還未修好,所以看不清臉,林寧盯了那人半晌,從身高上判斷,她知道不是聶修。
「是誰?」她低低地問。
那人聽到林寧的聲音,轉過頭,半晌,居然輕聲哭泣起來。
「林寧——」她邊哭邊衝上來抱住林寧。
「宣姐?」是前室友歐陽宣,林寧有些驚訝,她怎麼會忽然跑來?在這個時候?這樣哭著抱住她,「你怎麼了?」
「陸向天,陸向天他不是人。」懷中的歐陽宣含糊不清地說。
「陸大哥?」
歐陽宣的身上都是傷,林寧不相信老好人陸向天會打宣姐,但她身上的傷卻說明了一切,新傷,舊傷橫陳在手臂,腿和臉上,觸目驚心。
「為什麼?!」看著那些傷口,林寧大叫。
「他有了新歡,想趕走我,好把那個女人帶進家門,我不走,他……他就打我。」歐陽宣忍不住又開始哭泣,抓著林寧的手道,「林寧,我實在挺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所以我只有來找你。」
「怎麼會?」這不可能啊,「宣姐你是不是弄錯了?」打死林寧也不信陸向天會做這種事。
「我都親眼看到了,還會弄錯?」
親眼看到?林寧愣住。
「剛開始我也不信他會背叛我,是他自己承認,是他自己帶我看那個女人。」
他自己?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怎麼相遇?怎麼相愛?怎麼走在一起?她都看在眼裡,多麼不易卻又那麼讓人羨慕,自己曾不止一次為他們祝福,而他現在卻故意讓宣姐看到自己的背叛,宣姐當時會是什麼感覺?腦中忽然想起那次舞會,聶修帶單若紫一起出現的剎那,心彷彿被撕裂般的痛,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這個混蛋!」太過分,真是太過分,「我去找他去。」說著她人便要往外去。
「林寧,林寧。」歐陽宣拉住她,「你別去,去了也沒用,這時候那個女人可能在那兒,我不要讓你看到。」
「宣姐——」
「求你了。」
求?林寧愣住,火爆的宣姐第一次求人,為了那個傷害她的人。
「我來,不是要你去找他理論,我只是太累,太失望,林寧,如果你當我是姐妹,就什麼也不要做,讓我待在這裡,聽我哭一夜就可以了。」
「宣姐——」她蹲下來抱住歐陽宣,心裡湧起一股濃濃的哀傷,聽她哭一夜?那這一夜之後呢?是無止境的哀傷與絕望,就像自己一樣?她抱緊歐陽宣,「為什麼?為什麼?」
想起當初,她們同在一個屋簷下,宣姐性格剛烈,我行我素,自己則疾惡如仇,認識她們的人都稱她們為一對「俠女」。而現在卻哪有「俠女」的風範?躲在小小的斗室裡哭泣,相互舔著傷口,難道愛情真的讓人軟弱?每個人都一樣嗎?
林寧抬起頭,看窗外的夜色,腦中又開始想起聶修,想著想著,已淚流滿面。
沒錯,愛情面前,每個人都一樣。
第二天,醒來時,歐陽宣已離開,留了張紙條在床邊的小几上。
「我回去了。」
只四個字,潦草而慌亂,林寧看著這幾個字,發愣很久。還是回去了嗎?哭完一夜後該怎樣?這是她昨晚要問宣姐的問題,她現在回答了,回去。是妥協?還是勇敢面對?而自己呢?如果再次面對聶修,是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像以前一樣和他快樂相處,還是……
不,沒有這樣的選擇題,因為聶修不見了,無論哪裡都沒有他的蹤影,所以她寧願相信,這只是一場夢,一切從未發生過,這樣或許要比做那道選擇題要容易得多。
帶著一身煩惱去上班,孫仲愚已坐在她的辦公桌上等她。
「你遲到了。」他漂亮細長的手指敲打著桌面。
「嗯。」沒有否認,林寧伸手打開電腦。
「昨晚沒睡好?」看著她的黑眼圈,他跳下桌子,繼續追問。
林寧不理會他的問題,把自己的包放進抽屜道:「你有什麼事嗎?」
孫仲愚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表情中滿是不贊同,「你忘了我跟你說過,今天那樁賠償糾紛案要開庭,讓你早來半小時做準備嗎?」
他話音剛落,林寧整個人都跳起來,昨天因為宣姐的緣故,她確實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我、我現在就準備。」完了,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但是我沒有另外的半小時給你了,小女孩這樣可不行,」孫仲愚只是不住搖頭,人已走到辦公室門口,道,「快點吧,我們現在就要出發。」
「可、可是——」
「沒可是,快跟上來。」他已出了辦公室。
林寧看著剛剛啟動的電腦,咬咬牙,不管了,在路上再整理吧,她一手關掉電腦,另一隻手抓起有關糾紛案的文件,追了出去。
糾紛案在九點半準時開庭。
這已不是林寧第一次作為孫仲愚的助理參與開庭,所以遠沒有剛開始幾次時的慌張,她邊整理著文件邊看著時間,而等她把整理好的文件拿給孫仲愚時,孫仲愚卻並不接。
「我在你晚來的半小時裡,已經把文件整理好。」他連頭也沒抬。
「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卻看他拿出另一份整理好的文件,「你為什麼不早說?」
「你又沒問?」
「你!」
「噓……開庭了。」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孫仲愚站起來向法官行禮,林寧也慌忙跟著站起來。
法官衝他們點點頭,在法官席就座,眼睛同時看向另一方的律師席,席上卻空無一人。
「被告方的律師還沒來嗎?」法官的表情開始有些難看了。
經他這麼一提醒,林寧這才往對方的律師席看過去,想起那天在建築工地看到的可怕老人,心裡又是一跳。怎麼了?律師在開庭時遲到是大忌,會令法官印象打大折扣,嚴重的還會被看作藐視法庭,那位老者不知道嗎?她轉頭看孫仲愚的反應,孫仲愚顯然也有些驚訝,表情若有所思。
「這是怎麼回事?」林寧輕聲問他。
孫仲愚不回答,只是抬起手腕看了下時間,而整個法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
「肅靜!肅靜!」法官連喊了兩聲,表情已經很不愉快,「我們再等五分鐘,如果被告方律師還不出現,我們只好再確定開庭時間。」很明顯他已對被告方律師的印象打了折扣。
全場靜下來,時間忽然有了聲音,林寧彷彿聽到時間正一格格往前走,心也在這時開始莫名不安起來。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覺得有事要發生?是什麼?什麼?
她咬住唇,聆聽著時間在不斷地流逝,五分鐘很快就要結束,而就在這時,法庭外的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有人來了,幾乎所有人都看向入口處,林寧的手也在這時變得冰冷。
是被告方律師,蒼白斯文的臉上,並沒有因為遲到而顯出狼狽,相反一臉鎮定,他身後跟著助手,手裡拿著文件夾,精明幹練。
「抱歉,我們遲到了,法官大人。」他頗有大將風度地向法官行了個禮表示歉意,也不多餘地解釋遲到原因,直接走向被告方律師席。
聶修與單若紫?
如同那晚的聖誕晚宴,不同的場合,卻是一樣的震撼人心,林寧愣愣地看著他們,心在這一刻又一次被撕成碎片。不是夢,聶修真的在她的生命中存在過,就算自己再不承認這個事實,但此刻的心痛卻是刻骨銘心的真實。
為什麼?為什麼又再出現?是怕她不夠傷心?還是想嘲笑她的愚蠢?她用力地咬住唇,努力克制自己想尖叫的衝動,而同時旁邊的孫仲愚握住她的手。
「如果不想輸官司,你最好冷靜點。」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眼那邊的聶修,握住林寧的手更用力。
林寧強迫自己低下頭,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卷宗上,她不想輸官司,這是幾個受傷建築工人的惟一希望,她不要因為她的緣故而毀於一旦。手掙脫孫仲愚,握住桌上的鋼筆,死緊。
一切按照原來的程序進行著。
首先由書記員查明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是否到庭,宣佈法庭紀律。然後由審判長核對當事人,宣佈案由,宣佈審判人員、書記員名單,口頭告知當事人有關的訴訟權利義務,詢問當事人是否提出迴避申請。
第二個步便是法庭調查階段,在證人作證;出示物證;宣讀鑒定結論。宣讀勘驗筆錄的幾個環節中,孫仲愚認真地把它們與自己實地勘察的結果作對照,並且不斷提出疑問,作為律師,他相當出色,認真的態度與平時的吊兒郎當判若兩人。然而林寧的注意力卻全不在他身上,雖然她不看聶修,但身上的每個細胞,甚至是每次呼吸都關注著他,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辯方律師不是那天的老者嗎?為什麼是他?老者姓聶,他也姓聶,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他忽然成了一名律師?太多疑問,太多意外,讓她整個人如坐針氈般痛苦。
直到法庭調查階段結束,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無法自拔,筆記也做得一團糟,孫仲愚用手指在桌面輕輕敲了下,她才緩緩地回過神,呆呆地看著自己記的筆記。
終於進入法庭辯論階段,孫仲愚代表原告發完言,被告方律師開始答辯,看著聶修向法官行禮,不緊不慢闡述被告方關點,林寧的心也在這時繃得死緊。
第一次看到聶修這樣的表情,依然斯文卻有掩不住的冷漠,一字一句地說著自己的辯詞,殘酷而無法辯駁。不像是聶修,她認識的聶修會溫柔地笑,而現在的他卻只有冷漠;她認識的他是忠誠而可信的,現在卻精明得讓人害怕。他是誰?不是聶修,是誰?
似曾相識,與他有著一樣的冷漠無情,林寧搜刮著自己的記憶,不想去想卻又拚命想知道結果,而越靠近答案,卻越感到恐懼,是誰?是誰?她的臉蒼白,人開始發抖。
「所以我認為原告要求被告方30萬元的賠償是不合理的,毫無根據。」聶修低沉而冷漠的聲音宣佈自己的觀點,臉上是習慣的冷漠笑容。
這個表情,這句話,與林寧心中某一個痛苦的回憶相互呼應起來,迴盪,迴盪,而林寧緊繃的心弦也在這時掙斷,她聽見「砰」的一聲。
她想起來了,那個人是誰?那個陌生的聶修是誰?林寧一下子站起來,盯著聶修,眼中儘是不信與憤怒,而聶修也因為她的忽然舉動,停下來看著她。兩人對視著,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他們。
「原告方如有異意,請在被告方作完答辯後再提出。」法官及時提醒,而孫仲愚也同時把她拉坐下來。
「對不起,法官大人。」孫仲愚向法官致歉。
法官點頭,「請被告方律師繼續答辯。」
聶修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表情依然冷漠,他不看林寧,繼續答辯,手卻在這時撫了下胸口。
林寧死命地咬住唇,不讓自己的憤怒爆發出來,握住鋼筆的手已泛白,眼中已有淚意。
「你怎麼了?」身旁的孫仲愚輕輕問她。
她只是搖頭,不語。
「這是法庭,不是在我的辦公室,如果你覺得哪裡不妥,可以出去在走廊裡待一會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孫仲愚卻看出她的不對勁,不想讓她的行為影響整個審理過程,這樣對她也不好。
林寧依然不語,人卻站起來,也不向法官行禮,直接出了法庭,而聶修的答辯也在這時停了停。
一個人的走廊裡,林寧坐在長椅上,將自己抱得死緊,淚慢慢地自臉頰滴落。
「所以,A區66戶居民應迅速遷離A區,還政銘公司一個完整的建築區。」這是那個人在一年多前的法庭上最後一句辯詞,說得那麼理直氣壯,事不關己,卻讓A區的233名住戶從此無家可歸,自家的麵包房沒了,父親死了,都是因為他,而這個人就是現在正在法庭上的聶修啊。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自己沒有認出來?為什麼上天要開這種玩笑,自己有多傻、多蠢,現在才忽然明白,多可笑,多可笑,她想大笑,眼淚卻流得更凶。
心裡無法再欺騙自己這只是一場夢,因為夢也不曾這樣殘酷過;也無法否認那不是自己認識過的聶修,因為聶修,她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所以心才會更痛,比起那晚舞會的落荒而逃,她現在更想尖叫,或者寧願自己不曾來過這個城市,不認識孫仲愚,不認識汪甜,當然更不可能遇見聶修。
法庭內辯論如火如荼,而法庭外林寧正在水深火熱中。
審判結束,沒有法庭調解,法官直接宣佈審判結果,原告方勝訴。
肅靜的法庭開始喧鬧,有人陸續走了出來,臉上顯得心滿意足,頗有大出了口氣的喜悅,林寧看著他們,看到原告方熱情地與孫仲愚握手致謝,心裡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她沒有看到聶修走出來,也許是故意避開她,所以她沒有動,直到孫仲愚走到她面前,她才站起身。
「要走嗎?」孫仲愚臉上其實也沒有多少喜色,看著林寧淚水未乾的臉,表情有些變幻莫測。
林寧搖搖頭,「他呢?」她問,聲音冷冷的。
「還在裡面。」沒有再多言,林寧直接往法庭裡面走去,那氣勢居然有些毅然決然。
孫仲愚沒有拉住她,看著她走進去,好久,歎了口氣,也跟了進去。法庭裡,聶修仰坐在座位上發呆,單若紫正整理著文件,看到林寧衝進來,兩個人都一愣,聶修則站起身。
第一次看到林寧這樣的表情,憤怒到不顧一切的,聶修卻並不吃驚,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你……」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因為太氣憤太激動,林寧反而發不出聲音。
「有什麼事?」冷漠的口氣好像完全不認識眼前的林寧,而單若紫也下意識地走到聶修的身後,示威似的衝她笑。
好陌生的兩個人,好陌生的表情,讓林寧有些喘不過氣,「你,你是聶修?」
「不然呢?」好像她問了個極可笑的問題。
她用力地喘口氣,「那你還記得一年多前,A區66戶狀告政銘公司的案子嗎?」
聶修眼光閃了閃,點點頭,「記得?」
記得?林寧的心猛地一縮,停頓很久,「那個人,是你嗎?」她問得極慢,一字一句,就像在生與死之間做著抉擇。
然而,聶修卻答得很快:「是。」沒有任何猶豫,一隻手扶住身後單若紫的肩。
林寧人猛地向後退了一步,「為什麼?」空洞的眼瞪著他,臉上的表情絕望多於不信,指責多於憤怒,「為什麼是你,為什麼要這樣欺騙我?」
聶修不言,看著她。
「你早知道我是誰嗎?在天台上第一次見到我,就知道我是誰?」人走上一步,像在指責,其實卻是想抓住心中惟一的一點希望。
然而,聶修點頭,「一開始就知道。」
「啪」一聲,一手揮下,聶修蒼白的臉上已多了個掌印,被欺騙的憤怒讓她失了理智,平時連他咳嗽也會心痛的人啊,現在卻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她看著自己的手,忽然大哭,頹然地倒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啊?」林寧像瘋了一樣。
聶修面無表情,看著她哭,整個人幾乎都靠在單若紫身上,手抓著胸口。
「我們走吧,若紫。」他輕輕地說,轉過身去,背對著林寧。
「好啊。」單若紫笑,扶著聶修往外走。
只剩下林寧和身後始終不發一語的孫仲愚。
他看了林寧很久,等她哭聲漸漸輕下來,才歎了口氣,走上去扶住她,「我送你回家。」
自始至終,他是個局外人,他到現在才明白,林寧笑不是因為他,當然像現在這麼傷心更不是因為他,只能在事後無奈地說:我送你回家。舞會上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他第一次感到無力,卻又完全無可奈何。
孫仲愚你會是最後的勝者嗎?他忽然毫無信心,輕輕擁住哭泣的林寧,臉上儘是苦澀的笑,也許等一切結束,他還有希望。
「我要辭職。」一大早,林寧衝進孫仲愚辦公室,就是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辭職?」舉到唇邊的咖啡杯頓住,放下,孫仲愚看著面前一臉堅決的林寧,「為什麼?」
「想回家鄉去,離開這裡。」
「那也用不著辭職,我可以給你假期。」
「我不要假期,只想離開這裡。」
「因為聶修?」
她輕輕咬住唇,不否認,「是。」
「我不同意,」孫仲愚馬上擺手,「我只同意給你假期。」
「隨便你,反正我決定走了。」她口氣強硬得根本不顧他的阻攔。
「難道你就不怕我扣你的工資,扣住你的所有資料?」
「我不在乎。」她絲毫不為所動。
孫仲愚用力地吸了口氣,又拿起咖啡杯,杯中的咖啡因他微抖的手濺出幾滴,對她決絕的口氣,第一次感到氣惱,他不想她離開,因為一旦離開,可能便再也不會回來,就算早知一切都無望,但從此自他生命中消失,再悠閒的心也會緊繃起來。
「我不清楚你和聶修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有必要辭職嗎?如果你不想見到他,那我保證他絕不會再在這個律師樓出現。」
「可是我連同這個城市都感到討厭,你不是一向不喜歡我嗎?現在又何苦留我?」
「誰說我不喜歡你?」他幾乎脫口而出,一雙眼睛瞇起,盯住她,「你什麼時候聽我說過不喜歡你?」
林寧一愕,看著他。
「從來眼中就只有聶修,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麼角色?難道只是單純的上司嗎?林寧?」
「你……」
「一句話,」孫仲愚一口將咖啡喝完,「如果我讓你留下,你留嗎?」
他的表情不是在開玩笑,林寧疑惑起來,她只是想離開,以為離開便可以解脫,但孫仲愚為什麼又要留住他?
「你為什麼要留我?」她真的不明白。
為什麼?不明白嗎?孫仲愚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林寧,」他的聲音中沒了調笑,「再問一次,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麼角色?」
「是什麼?」她有些吃驚地重複他的話,不明白他為什麼變得這麼奇怪,想了想,「上司,是上司。」她如實回答。
「是嗎?」閉上眼,絕望隱在眼中,果然是上司,自己在她的心中真的只是上司而已,「原來是這樣。」他竟然笑了,依然傾倒眾生,苦澀在嘴角泛起,卻將失望深深地隱藏。
原來都是自己在一個人跳舞,他還來不及邀請舞伴,舞會就結束了,這樣的事居然會發生在他孫仲愚身上,失敗,真是太失敗了。
他大笑出聲,站起身,望著窗外風景,久久。
「我忽然想吃紅燒牛肉飯,林寧,替我去買吧,最後一次。」他說。
林寧愣了愣,想說什麼,但看了他一會兒,還是走了出去。
孫仲愚這才回過頭,臉上哪還有笑意?他看了林寧離開的方向很久,隱忍的情緒在體內擴張,擴張。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然而現在,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難看,非常難看。
人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裡面只有一張紙,上面畫著一個叼著雪茄的男人,腦袋周圍分別圍繞著:炸彈、手槍、毒藥、尖刀。他拿起來,看著,然後一笑,將它撕碎,扔進紙簍。
「我不抽雪茄,林寧,」他低低地說,「也許你畫的從來都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