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花朵裝飾的吊帶長裙,精緻而純淨,胸口和裙角處如滿天星光般點綴著細碎的珍珠,隨意卻充滿女人味;金屬鏈與大大緞帶蝴蝶結完美結合的銀色絲質手袋;腳上是閃亮水鑽,細細的踝鏈勾勒而成的性感高跟鞋。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今晚的林寧,那就是「驚艷」。盤起發的優雅,化了妝的嫵媚,著長裙的純淨和被高跟鞋襯托出來的腳踝與小腿間的性感,無一不讓整個舞會的人忘了舞步。
這一切都是孫仲愚的點子,當林寧從專業形象設計師的工作室裡走出來時,孫仲愚的表情並沒有比現在會場上任何一個男士的癡呆模樣好多少,但他還是有本事恢復常態,只是淡淡地說了聲:「沒想到你打扮起來還是可以看看的。」而「可以看看」,卻是轟動了整個舞會。
孫仲愚則是一身Paul Smith的灰色格子西裝,髮型還是老樣子卻沉穩優雅得不像話。他們是整個舞會的焦點,長相俊美的大老闆和配得上他氣質的美麗秘書,一切都無可厚非,卻讓會場的氣氛中摻雜著濃濃的妒意和意亂情謎。
林寧從未參加過律師樓的舞會,也從未試過在這樣的場合中成為焦點,若是平時她會不習慣,會在顧盼間充滿不自在,只是現在卻沒有這個心思,外表是絕美,內心卻是揮不去的失落和心不在焉,似乎這樣的舞會與她無關,似乎所有人的眼光不是焦聚在她身上,她像一具穿著華美衣服的木偶,任孫仲愚牽著跳了一支又一支的舞。
「跳舞的時候最好專心點,」轉身之間,孫仲愚在林寧的耳邊輕聲說道,「這樣才是個盡職的舞伴。」
林寧一直低著頭,聽他說話才抬起頭,看到孫仲愚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舞步向前多跨了半步,正好踩在他腳上,「是你逼我的,我沒想做你盡職的舞伴。」
「可是已經做了,」舞步忽然加快,讓還不習慣高跟鞋的林寧腳步一個趔趄,然而托著她腰的手卻又不讓她有跌倒的危險,「有的事注定無可奈何,比如說我是你的上司,所以,安心點跳舞。」
林寧狠狠地白他一眼,而孫仲愚卻笑得燦爛,兩人你來我往,孫仲愚始終緊握著林寧的手,不讓任何人有插入他們之間的機會,完全霸佔的姿態。
直到一曲跳罷,林寧喊累,兩人才坐在旁邊的位置上休息,孫仲愚喝著紅酒,笑應著各個部門律師的招呼,林寧則拒絕了又一個律師的邀請。
「我想回去了。」她喝了口果汁,覺得舞會無聊而讓人討厭
「回去?舞會才剛開始。」孫仲愚用自己的酒杯與她的碰了下,喝了口道,「我們剛剛不是才討論過要做個盡職的舞伴?」
「可是我已經陪你跳過舞了,這是最大限度,我現在想回家。」
「你就這麼討厭和我跳舞嗎?」
「我討厭這裡的氣氛,討厭每個律師更討厭你。」
「是嗎?」孫仲愚不怒反笑,「你還真敢這麼和你的上司說話,不過我不允許,小秘書舞會中途拋下可憐上司獨自離開,那是會給別人看笑話的。」
「這是你的事,」林寧無動於衷,她看了眼身上的衣服道,「你的禮服,還有這鞋子,包,我明天上班會還給你。」說著人要站起來。
手卻被孫仲愚抓住,他人在笑,嘴上卻說:「林寧,你真的想看我發火嗎?」
發火?他也會發火嗎?林寧不接話,看著他,忘了要抽回手。
「從沒有人見過我發怒,因為那些事還不到影響我情緒的程度,但並不表示我不會發怒,比如現在,如果你離開。」他還在笑,手卻握得更緊。
林寧疑惑地看著他,她聽不懂他的話,什麼叫「不到影響他的情緒的程度」?而自己為什麼又能讓他發怒?他的眼神裡是什麼?為什麼他在笑,眼神裡卻全不是這樣?
「你……」她只吐了一個字,卻看到孫仲愚的臉色忽然大變,驀地鬆開她的手,人站起來,吃驚地望向她身後,身後人群中一陣騷動,她轉過頭,隨著人群望過去。
又是一對極出色的男女,女的一身紫色低胸連衣裙,加上紅色皮草圍領,腳上是Ras這一季新款黑白裸跟晚宴鞋;男的則是很傳統卻穩重的Emporio Armani黑色西裝。
這兩人竟是單若紫與聶修。
林寧驚呆,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聶修怎麼會和單若紫在一起?他們兩個是毫不相干的人啊?他不是說過不認識她嗎?不是說過沒有像樣的禮服參加舞會嗎?可為什麼現在卻穿著這麼昂貴的衣服與單若紫站在一起?
不要這樣,聶修,這樣會讓自己誤會的,因為單若紫的未婚夫也叫聶修啊,你這樣和她站在一塊兒,算是怎麼一回事?
她心裡好著急,想衝上去向聶修問個究竟,但腳上卻如生了根一般,連向前跨一步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單若紫靠在聶修肩上,看著他們走進會場。
她忽然轉過身,抓住身後的孫仲愚,急切地問道:「你說,你說單若紫怎麼會和聶修走在一起?他們什麼關係都沒有,是不是?」
孫仲愚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任林寧抓住她的手臂,看著她眼中的慌亂,似乎很不忍,卻還是道:「他就是單若紫的未婚夫。」
林寧臉上的表情抽搐了下,聽到他的話像失了魂一樣,慢慢地放開抓住孫仲愚的手。
「為什麼?」她低低地說,同時眼淚也無聲無息地流下來。
為什麼?不是說不認識單若紫嗎?不是已經答應做她的舞伴了嗎?可為什麼?他不是聶修吧?不是那個一臉溫柔笑容,自己認識的聶修吧?她站起來,直直地看向聶修,想看清他,看清聶修的面具底下是另一個人的臉。
然而——不管怎麼看,他確實是聶修,雖然現在他穿著昂貴的衣服,雖然他臉上沒有溫柔的笑,但這樣的眼睛,這樣的鼻子,這樣的唇,甚至臉上的蒼白都與她認識的聶修一模一樣啊,心裡有東西被生生撕碎,很疼。她向後退了一步,忽然很想逃,不要待在這裡,不要看到他們,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夢,等她逃開,舞會沒了,身上一身華麗也沒了,聶修還會微笑著在家裡等她回來,是夢,就像灰姑娘,過了十二點一切都會恢復原樣,只要逃開,逃開就好。
她轉過身,手卻被孫仲愚硬生生地拉住。
「想逃嗎?」他說道。
「你……」
「如果你夠勇敢,就應該上去和他打招呼,讓他看到你今天晚上有多美,而不是滿臉淚水地逃開,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嗎?」他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
「為什麼?」林寧驚訝地看他,沒有人知道他與聶修的關係,而他的話卻為什麼像是什麼都知道?
她甩開他的手,狠狠地,「你沒有權利管我的事!」
「我有權!」孫仲愚又抓住她,並且直接拉著她往聶修的方向去。
「不要!」她叫。
然而人已經到聶修的面前,幾乎所有人都看到臉上有淚,所有人聽到她叫「不要」,所有人更看到孫仲愚一隻手護衛似的環在她腰間,當然聶修也看到了。
「林寧。」他低低地叫她。
林寧低著頭不回答,聽到他聲音後,心裡又是一陣刺痛,真的是他,那個聲音,還是熟悉的溫柔。為什麼?不是清潔工,不是無害而無助,他有身份,他有家人,更有愛她的未婚妻。
她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卻不看他,而是看向單若紫,道:「你還是找到你的未婚夫了?」
單若紫整個人都倚在聶修身上,甜笑,「是啊,你和孫仲愚學長居然還瞞我,不過我自己還是找到了他。」
「恭喜了。」她道,這才轉過身,看聶修,「原來你不是連房子都租不起的清潔工,是我小看你了。」
「林寧——」明顯地看到她眼中的心碎,聶修狠狠地咬牙,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卻看到身後孫仲愚的表情,護衛的,手還在她的腰間,他深深吸了口氣,道,「是啊,我不是,對不起。」
林寧嘴唇動了動,沒說話,只是站著不動,音樂聲已響起,而似乎所有人都關注著僵持的四個人。
「阿修,我們去跳舞吧。」還是單若紫先開口,雖然她不知道聶修與林寧之間的關係,但憑她的精明也能隱隱猜出其中的原委,這讓她很不高興,眼睛示威似的看了一眼林寧,拉住聶修往舞池去,聶修沒有拒絕,跟著她離開。
只剩下孫仲愚和林寧。
林寧看著聶修的背影久久不動。
身後,孫仲愚放開環住林寧的手,歎了口氣,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回家?林寧一怔,回與聶修同住的地方嗎?眼睛望向舞池,看到單若紫雙臂環住聶修的脖子與他翩翩起舞,親密的,旁若無人的,心裡一陣刺痛,但人卻還是往會場外走,不等孫仲愚去替她拿外套,她不要回家,不要。身後孫仲愚似乎在叫她,但她不想回頭,人越走越快。
午夜十點,舞會正酣,人們已有醉意,不一定是因為甘美的紅酒,也為迷人的音樂和近乎曖昧的氣氛,單若紫成了舞池中的紫色蝴蝶,肆意地飛舞在各個男士之間,這方跳罷,那方又開場。
聶修坐在下面,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紅酒已喝光了兩瓶,很奇怪,沒有醉意,他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熱烈的舞池中,卻不受控制地想到林寧,想她的表情,想她的淚,想她剛才轉身而去的絕望,想到心都痛,閉上眼,用手摀住臉。
她現在應該在家了吧?應該由孫仲愚陪著她吧?她會很好,沒事的,但心裡為什麼忐忑?忽然想起孫仲愚環在林寧腰間的手,眼角微微抽動了下,現在他會怎麼安慰她呢?是不是把她擁入懷中?是不是任她的淚沾濕他胸前一片?就像那天她被歹徒攻擊,扒在自己胸前哭泣一樣。心裡冒出一股濃濃的酸意,這讓他臉上泛起一絲慘笑,他知道那是什麼,只是他現在應該沒有這個權利了吧?
滿杯的酒放到唇邊一飲而盡,酸澀的味道滲入口中,滲入整個身體,還未來得及回味,領口忽然被人糾住,整個人被提了起來,在他還沒回過神時,一張臉已湊近,與他近在咫尺,是咬牙切齒的孫仲愚。
「如果不是你身體不好,我會一拳揍扁你!」他拳頭已握緊,狂亂的樣子,不像是平時的他。
「林寧呢?」不反抗,任他抓著自己,聶修一開口便是問林寧。
「你還知道問她?」孫仲愚鬆開他,卻依然咬牙切齒,「她不見了,找不到她,這下你滿意了?」
因為喝酒而微紅的臉,在聽到林寧失蹤後失了血色,卻只是說:「為什麼沒有照顧好她?」
「那你為什麼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帶若紫出現?」受不了他的漠然,孫仲愚又向前一步,「你擺明了要傷她,又有什麼權利責怪別人?」
眼神一黯,聶修向後退了一步,手撫住胸口,孫仲愚說得沒錯,他沒有權利。
「家裡呢?找過了嗎?」
「公寓管理人說沒有看見她。」
「那麼手機呢?」
「在她的大衣口袋裡,而且……」孫仲愚頓了頓,「而且她的大衣還在我車上。」也就是說在這麼寒冷的夜晚,林寧只穿了那身吊帶長裙不見蹤影。
聶修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原本撫住胸口的手變成了緊緊糾住。
「她手機上的號碼都打去問過了嗎?」
「除了她家裡,誰都問過了,沒有她的消息。」孫仲愚從口袋裡掏出林寧的手機放在桌上。
看著那手機,聶修沉默下來,臉色已白得像死人一樣。
他這個樣子,讓孫仲愚看得膽戰心驚。
「阿修,你沒事吧?」他伸手去抓聶修的手臂,而聶修居然順勢倒下來。
「阿修?!」他大吃一驚,將他扶坐在椅子上。聶修眼睛望著擺在門口的巨大聖誕樹,樹頂上的聖誕星璀璨奪目,他眼中有一絲亮光閃過。
「天台呢?你找過了嗎?」他問。
天台,風大如狂。
遠離了舞會的喧鬧,天台上是銀色月光下的純淨與冰冷,風帶著輕微的刺痛刮過臉龐,聶修的心也跟著糾在一起,林寧會在這裡嗎?只穿著單薄晚禮服的她,現在又會凍成什麼樣子?
「林寧,你在嗎?」身後孫仲愚已開始喊林寧的名字。
風裹著他的聲音越吹越單薄,焦慮卻越來越濃,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林寧,兩人心中都在乞求著。
林寧蜷縮在角落裡,夜幕中,她身上白色的晚禮服,讓人很容易發現她,卻讓兩個男人看得心神俱裂,她果然在這裡!那麼纖細,嬌小,蜷縮在那裡動也不動。
「林寧!」聶修的聲音都變了,人正要衝上去,身後的孫仲愚已先他一步。
他的身形驀地剎住,看著孫仲愚脫下外套蓋在林寧身上,眼睜睜看著他將林寧擁入懷中,拳頭握住,死緊。
那邊,突來的溫暖讓林寧動了動,她感覺到有人在輕輕拍她的臉,意識開始漸漸回巢,周圍是一股陌生的氣息,是誰?不是聶修,她不禁開始掙扎。
「林寧,醒醒,是我,孫仲愚。」感覺到懷中人的掙扎,孫仲愚一喜,總算她還有意識。
林寧睜開眼,略顯渙散的眼神在見到孫仲愚的臉後,又閉了上來,「你不是聶修。」
僅這淡淡的一句,孫仲愚臉上的喜色頓時不見,為什麼?為什麼她第一句問的是聶修,而不是他?他回頭看了眼站在不遠處動也不動的聶修,再看看懷中的林寧,他笑了,也罷,心念一動之間,放開懷中的人,站起來走到聶修身邊。
「交給你了。」只說了這句,他便往樓梯口走去,「最好是快點送她去醫院。」下樓時他又補了一句。
天台上,只剩兩人。
聶修站著不動,看著林寧縮成一團不住發抖,風自兩人之間吹過,迴旋著發出「嗚嗚」聲。很久,他的表情抽搐了下,終於走向林寧。
沒有多言,只是用力地將林寧擁進懷中,冰冷而僵硬,還在不住發抖,他的心也跟著疼痛起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就算是給他的懲罰也不用這樣折磨自己,她身上好冷,好冷,手臂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她嵌入自己體內。
懷中的林寧動也不動,熟悉的氣息讓她停止掙扎,眼淚卻不停地滑下。
「為什麼?為什麼?」她輕輕地低喃,聲音抖得厲害。
「我帶你離開,送你去醫院。」聶修抱起她。
「不要!我不要!」她忽然開始掙扎。
「林寧?」
「不要,不要是你,你走,走開!」她叫著,失去知覺的手在他的胸口上打著,推著。
聶修任她打,月光下看到她臉上淚水,眼中儘是慌亂,心裡一痛,「林寧,我是聶修,你看看我,看看我。」他撫住她的臉,想讓她看著自己的臉。
林寧不看他,不斷地向後退著,「你不是聶修,你是單小姐的未婚夫,你不是,不是。」她的身體發抖,反應真的聶修像是個陌生人。
聶修怔住,看著她,不知該說什麼,雖然是單若紫的未婚夫,也是聶修啊。
「我認識的聶修只是個平凡的清潔工,他沒有漂亮的晚禮服,沒有未婚妻,甚至連單獨租房也租不起,你不是我認識的聶修,你只是單小姐的未婚夫。」她叫著,人試圖站起來,試了一下,膝蓋撞上水泥地,很疼。
「林寧?!」他伸手想扶她,她卻退得更遠,身體抖得令人糾心。
「走開,別在這裡,我要等聶修,他不是你,你走開。」她衝他揮手,僵硬的身體笨拙地靠在牆上,人縮成一團。
她強硬地拒絕他靠近,聶修一隻手伸在空中,覺得絕望而無可奈何,是他傷了她,她不承認他也是罪有應得,可是天氣越來越冷,先不說她,連自己的心臟也開始告急,他不能再跟她耗下去,不管怎樣他要在自己心臟還能承受之前帶她離開。
「林寧,你看清楚,我是聶修,聶修。」他放柔聲音,靠近她,只是手還未碰到她,她人躲開。
「別碰我,你不是,不是聶修。」
聶修心中一擰,咬咬牙,忽然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能感覺到我的心跳嗎?從第一次在天台上見到你,到剛才的舞會,它一直都是這麼跳,沒有別人,一直都是同一個人。林寧,你冷靜點,世上只有一個聶修,就在你面前。」
「不!」林寧猛然縮回手,「不是同一個人,你們不是同一個人,聶修說過他沒有未婚妻,他不會騙我。」
「可他是在騙你,他本來就是個騙子。」
「不!不會!」她尖叫,眼淚落得更凶,「我這麼喜歡他,我是這麼喜歡他,他不會騙我!」
「林寧——」
風忽然靜下來,空曠的天台上,只有林寧的哭聲,四周的夜空中有煙火忽明忽暗,而那「喜歡」兩字卻久久不散。
以為自己早已明白她的心意,以為他們之間除了無可奈何便是無盡的遺憾,而當聽到「喜歡」兩字,他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溢滿了喜悅與苦澀,她說他喜歡他?她說她喜歡他!
他呆呆地看她,伸出手想觸碰她的臉,而她的臉還是向後一縮,為什麼?心臟狠狠地疼痛起來,他撫住胸口,用力喘氣。別這樣對他,林寧,說了喜歡卻還是逃開,他是聶修,是聶修,為什麼你不相信?視線漸漸模糊,他咬住唇,不讓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不可以倒下,不能任她在這裡,他要帶她離開,離開這裡,這裡太冷。
「林寧,林寧。」他伸出手,叫她的名字。
林寧已無路可退,人抵住牆,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呼吸越來越急促,看著他嘴角有血淌下來,觸目驚心的紅,她整個人一跳,混沌的眼神忽然變得驚恐不已,她好像想起什麼,人撲過去摀住他的嘴。
「不要,不要,」她低叫,「不可以看到血,不可以,你會吐,你會害怕。」忘了自己口口聲聲說他不是聶修,忘了要逃開,只知道要擦去那不停淌下的血。
一滴眼淚輕輕自聶修眼角滑落,不是說不認識他嗎?不是說他不是聶修嗎?不要他了,害怕他了,為什麼還記得他暈血?為什麼還是不忍見他受到傷害?手不由自主地捧住她的臉,心中有某種情緒正在脫韁而出,他來不及控制它,在看到她又有眼淚流下時,唇已吻上她的,不去想過去,也不考慮明天,現在只想吻她,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就這樣,他對自己說,哪怕下一秒就會停止心跳,吻著她,一直到死。
風大作,樓梯口有人在歎氣,不遠處的教堂裡響起鐘聲。
十二點。
「你只有四分之三的心臟,阿修,你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鶴髮童顏的老教授Dr.Smith,碧綠的眼睛瞪著躺在躺椅中的聶修,「說實話,你是不是沒在服藥?」
聶修手上吊著點滴,眼睛望著病床上的林寧,她被注射的藥物中含有安神的成分,昏睡著還未醒。
「她沒事吧?」他好像沒聽到老教授的話,一心只惦記著林寧。
「阿修!」 Dr.Smith氣急敗壞,要知道他是為了聶修的病才專門從英國趕來的,今天凌晨他被孫仲愚的一個電話叫來,勉強救回這小子一命,可他卻只關心床上那個並無大礙的女孩,「你底有沒有聽到我在問你話?」
「有,只是吃藥有用嗎?」他終於把視線從林寧身上移開,看著Dr.Smith,「你不是說過,我最多也只能活兩到三年?」
「可我們會找到合適的心臟給你做移植。」
「合適的?我已經等了一年多了,再說……」他停下來又看向林寧,「或許死了會更好吧?」後面半句話他用了中文,看著林寧的眼神黯下來,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害A區66戶無家可歸,間接害死她父親的兇手,也許也希望自己死了吧?
「再說什麼?」 Dr.Smith皺著眉頭問道。
「再說……」聶修輕輕地笑,「再說從今天起我會跟你回去,配合治療。」
「你終於肯妥協,這樣才對嘛,為了你的生命。」
妥協?聶修重複著這兩個字,不,他從不妥協,就像以前打官司一樣,不是輸,就是贏。
「如果找不到合適的心臟,照我現在的情況還能活多久?」他忽然問。
「你想聽實話?」
「我是律師,只聽實話。」
「半年,或許更短,因為你擅自停藥,又不注意愛護自己,你的心臟已不堪重負。」
「是嗎?」眼睛輕輕地閉起來,如果只論輸贏,這一次他輸定了,輸給命運,「沒想到只比她們多活了一年多而已,終究逃不過一死。」
「阿修?」
「沒事。」他若無其事地笑笑。
「我會找到合適的心臟,我保證!」
「謝謝你,Smith。」他拍拍老教授的肩。
兩人沉默起來,很久,Dr.Smith乾咳一聲。
「對了,你父親已知道你在這裡,他現在就在樓下,他說,等你決定是留還是跟他走。」
「知道了。」聶修的表情並沒有變化,眼睛又看向床上的林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哦,好。」抓抓頭,Dr.Smith退了出去,走到門口時,「我希望你從明天開始就接受治療。」說完,關上門。
病房裡沉靜下來。
聶修坐著不動,眼睛不離林寧,看著她原本神采飛揚的臉,此時蒼白得沒有生氣,而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你真是個令人操心的女孩。」他輕輕地笑,聲音溫柔得像此時窗外的夜,「而我離開後,你又該怎麼辦?」
拔掉手上的針管,在手背上的針眼還未流出血時,用手帕按住傷口,不讓自己有看到血的機會,他站起身,坐在林寧的床邊。
空出來的手撫上她的眉,她的眼,最後停在她溫暖柔軟的唇上時,他的眉皺起來,當時這唇是冰冷的,那種觸感讓他想起就會覺得心痛,而現在總算溫起來。
以為天台的一瞬,便是永遠的結束,那一刻他真的不想活下去了,因為心好痛,因為脆弱的心臟再也不能承受,他以為他會死,他也不在乎一死,所以當自己吻上那冰冷的唇時,心裡便想,不如這樣吻下去吧,吻到死,不用想自己欠林寧的,不用再恐懼死亡,他當時真的就這麼不顧一切。
只是,沒有死,醒來就在這個醫院裡,他還好好活著,他還是欠林寧,死亡的恐懼依然在,於是不得不又開始選擇。
手指在林寧的唇間流連,他俯下身,自己的唇與她的近在咫尺,「我一直在想,我為什麼會多活了一年多?難道只是想加重對我的懲罰嗎?林寧,你說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遇見你?愛上你?」
他的氣息噴在林寧的臉上,滾燙,「然而現在我卻開始感謝上帝讓我遇到你,讓我短暫而冰冷的人生總算也有美好的東西,只是,只是我還是要離開,讓你感到傷心,難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該是那晚就離開的,上帝卻為他安排了更難的境地,現在林寧就在旁邊,沉默、虛弱,讓他怎麼離開?唇與唇輕輕碰了下,馬上又分開,他坐直身體,臉上是難言的痛苦,手撫上自己的胸口,那裡又開始痛。
「Dr.Smith說我活不了半年,他,也在樓下等我的決定,其實不用決定,除了離開,我還能怎樣?」留戀地看著林寧的臉,「只是我不捨得你。」
今天離開可能便是永別,他很清楚這點,上帝還能讓他活多久?無法估量,就算心中一萬個不情願,卻還是得離開,已經傷了她,就不要再讓她傷心下去,不如到此為止,就當自己從未在她面前出現過。
手伸進袋裡拿手機,手機上的時間已是凌晨四點,再不用多久,天就要亮了,趁現在,他對自己說,趁林寧還未醒,走吧。
「我要走了,」他看著林寧說,「你要答應我不可以再任性,因為不可能再有人會在聖誕夜把你從天台找回來;你不可以再衝動,替別人出頭,因為那個別人不是我;你可以不喝牛奶,但不要放棄已養成的喝酸奶習慣;你也……可以把我忘掉,因為我不再是那個聶修了。」他輕輕柔柔,一樣樣說著,說得雲淡風輕,但眼裡漸漸有晶亮的東西盈滿,只是還未來得及淌下來,人已站起身,背對著林寧。
「孫仲愚馬上會來這裡,他會把你照顧得很好,你還是可以跟他絆嘴,因為他會包容你,還有,我忘了告訴你,他很怕蟑螂,萬一他欺負你,你可以用這一招來對付他。」他說到這裡,便輕輕地笑。
病房門在這時打開,Dr.Smith站在門口,「他,還在等你答覆。」
聶修眼神閃了閃,點點頭,人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頭再次看了眼林寧。
「除了你的父親,我會幫你拿回你所有失去的。」他說,而說這句話時,他溫柔的眼變得冷漠,無情,就如一年多前林寧初見他時的樣子。真的決定要走了!
華美的水晶吊燈,昂貴的雪白羊絨地毯,黑色的真皮長沙發,奢華到極點的寬敞大廳裡,一老一少,一坐一站兩個人。
坐著的老者,看上去五十幾歲的年紀,穿著考究,一雙眼睛精明而冷酷。
「你終於回來了。」他穩穩地坐在長沙發上,聲音低沉,說話時頭也沒抬。
站著的男人不到三十歲,臉色蒼白,消瘦,人面朝著落地大窗站著,對老者的話只是冷冷一笑,沒有回答。
「我說過,你是我聶長青的兒子,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認輸回頭,現在你輸了?」聶長青仰身靠在沙發上,臉上的表情與打敗辯方律師後的表情一般無二。
男人轉過身,看著自己的父親,斯文蒼白的臉依然在笑,「我沒有輸。」
「哦?」
「我只是來和你談條件。」
「條件?」
「是,如果你同意,我就會做回你的兒子,叫你一聲『爸爸』,如果不行,我馬上就走。」
聶長青的眼角抽搐了下,「你知道你在和誰說話嗎?叫我一聲『爸爸』?我本來就是你的父親。」
「只是血緣上的,而這並不代表什麼,這一年多你應該明白有血緣的人也可以形同陌路。」
「你!」
「怎麼樣?答不答應?你知道我等不了多久,相信下次再看到我,我已經是一具屍體了。」他蔑視血緣,卻以血緣威脅聶長青,他知道他會同意,因為這世上他與他曾經是完全相同的人,如今他更是他的惟一血親,就算他要死了,聶長青也決不會放棄自己的影子,哪怕希望渺茫。
果然。
「說說你的條件。」聶長青沉默了半晌後道。
「政銘公司的所有檔案,公開的秘密。」
「你想幹什麼?」
「你是政銘公司的御用律師,公司所有情況你都一清二楚,我要它們。」
「你想對付他們?」
「你說呢?」
「為了那女孩?」聶長青盯著自己的兒子。
男人不答,轉身看窗外景色,「到底答不答應?」
聶長青站起來,手負在身後,來回踱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兒子的背影,政銘公司比起自己的兒子根本算不了什麼,犧牲政銘換回了他,完全合算,只是……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嘴角是陰險的笑。
「可以,不過我也有條件。」他說。
「什麼?」
「我要你接手那件工程事故賠償糾紛案。」
男人瘦削的身體震了震,卻未回頭,好一會兒。
「一言為定。」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