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溫柔 第4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地鐵出口處成排的銀杏樹只剩光禿枝丫,金黃不在,只是偶爾剩下幾片葉子在風中搖曳,讓林寧想起歐·亨利的《最後一片葉子》,而每當這時,就說明聖誕節的腳步近了,大街小巷洋溢著節日的氣氛。

    「林寧,行不行啊?如果夠不著就下來吧。」林寧穿著工作裝,站在梯子上,臉漲得通紅,手還拚命地往上舉,手裡正拿著一顆巨大的聖誕星,努力往聖誕樹頂送。

    「還差一點。」她咬著牙,連腳都踮起來了,「我倒不信夠不著。」

    下面的汪甜看得心驚膽戰,扶著梯子的手已在發抖,今年輪到她們組佈置聖誕會場,而組裡青一色都是女同胞,所以每次放聖誕星的重任都落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寧身上,就算她已被調做總經理秘書,卻還是被同事們拉來,真沒天理,而今年買的聖誕樹也太高了吧。

    「小心啊,林寧。」汪甜聲音也在抖了。

    聖誕星正順利接近樹頂了,就差一點點了,腳尖再往上踮高一點,好了,夠著了。林寧心裡頓時一陣高興,完全不知道身體已偏離梯子的安全範圍,聖誕星鉤著樹頂的一剎那,還沒來得及歡呼,腳上一滑,頭一暈,歡呼變成了慘叫,人便從梯子上跌下來。

    糟糕!下面一干人也已嚇傻,只是眼睜睜看她往下摔,卻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上去接住她,眼看身體就要著地,林寧閉上眼,準備與地板肌膚相親,順便跌個全身癱瘓,身體卻意外跌進了一團溫暖裡,濃濃的氣息將她包圍,這氣息?她一下子睜開眼,然後瞪大眼睛。

    聶修鬆了口氣,看她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了,便笑道:「還不下來嗎?嚇傻了?」

    「呃……噢……」馬上從他身上跳下來,腿卻在發軟,聶修忙扶住她,伸出手時,眉頭微微皺了皺。

    「怎麼了?是不是我太重壓傷你了?」沒有忽略他的表情,急忙拉過他的手臂檢視,卻發現他的眉更重地皺起來。完了,扭傷了,都怪自己太重,而聶修又太過瘦弱,這麼高接住她,不受傷才怪。她心裡一急,拉著他便往外走,「走,我們去看醫生。」

    她很自然地握住他的大手,著急的程度就像看見了受傷的男朋友,聶修看著她,眼神逐漸變得溫柔,卻還是默默縮回手。

    「我沒事,只是輕輕扭了一下,不用看醫生。」他輕輕地說,聲音很溫柔。

    「可是……我這麼重……」

    「說過沒事了,」他打斷她,轉頭看了眼身後一干正不住打量他們的女人,對林寧道,「下次不要爬這麼高,危險。」他拍拍她的頭,轉身出去。

    這樣的商務樓裡,這樣的插曲本來無可厚非,只是林寧的關心太明顯,只是那天餐廳裡的事件一波未平,他不想,這樣的插曲成為晚間中午的飯後談資。自己並不在意,但卻關乎林寧,她的關心他看到了,知道了,就可以了。

    只是林寧不懂,更或者說她根本就不在意。他前腳出去,後腳她便跟了出來。

    「我還是不放心。」她在他身後,看著他扭傷的手臂。

    心裡一股濃濃的溫柔湧上來,他看著她,看著她眼裡的擔憂,不由自主地又對她笑,「走吧,我們去天台。」

    從天台抬頭看,是一望無際的萬里晴空,而林寧的注意力卻全在聶修扭傷的手臂上。

    「我很胖的,從這麼高的地方跌下來,萬一把你的手臂壓斷了怎麼辦?你現在說沒事,其實骨頭已經斷了你不知道而已。」她像個小老太婆似的跟在聶修身後。

    聶修只有苦笑,轉過身,卻正好與來不及煞車的林寧撞個滿懷,他歎氣,扭傷的手臂摟住她。

    「那就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被你壓斷骨頭。」他道。

    「什麼?」林寧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剛想問清楚,人卻被他抱起輕輕轉了一圈,耳邊竄過輕輕的風聲,雙臂反射性地摟住他的脖子,鼻端嗅到他的氣息,卻還未來得及體會其中的滋味,人已被他放下。

    「怎麼樣,沒斷吧?」他的臉離她很近,暖暖的氣息噴到她臉上卻很快被風吹散。

    林寧還未回過神,驚魂未定地看他,已滿臉通紅。

    他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一時衝動這樣抱起她,他不想考慮其中的原因,只是看著她,看著她滿臉通紅,然後便是笑,鬆開她,拍拍她的頭,問道:「怎麼了?」

    「你好瘦。」她總算回過神,卻是這樣的一句話。

    「所以你才會擔心我骨頭會斷掉?」

    「嗯,你看上去好像體質很差的樣子,臉色總是很蒼白,平時你連咳嗽一下我都會很擔心,更何況從這麼高的地方接住我。」她眼睛又看向他扭傷的手臂。

    他敢確信自己的心在聽到她說「平時你連咳嗽一下我都會很擔心」時,加快了速度。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很想問她,卻沒有問出口,而是忽然轉過身,背對她。

    「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脆弱,至少我接住了你,至少我還能用扭傷的手臂抱你轉一圈不是嗎?」他輕輕地說,風將他的頭髮吹亂,將他一身寬大的工作服吹得獵獵作響,「但是,謝謝你。」他說「謝謝你」三個字時,又轉過頭看著她眼中的羞澀,看到欲言又止,那是少女的情懷,他看得懂,可是他卻避開那種眼神,轉頭看天台外的一望無際。

    「聖誕節就快到了。」他輕輕說,眼睛看著樓下大街上越來越濃的聖誕氣氛。

    「是啊,我們剛才裝飾的聖誕樹就是為了聖誕夜的聖誕PARTY。」林寧站在他旁邊與他一起看樓下的風景。

    聶修從口袋裡拿出口琴,放在嘴邊輕輕吹,是簡單而溫馨的聖誕樂曲,林寧聽著,笑起來,然後跟著口琴聲輕輕地唱,她的聲音很纖細,不像她的性格,隨著天台上的風,飄揚,散開,無影無蹤。

    「聶修。」一曲完畢,她叫他。

    「嗯?」他回頭。

    「聖誕PARTY做我的舞伴吧。」完全地脫口而出,心臟猛然間加速,要答應,要答應啊,她心裡叫著。

    他久久不語,只是看著她,看著她興奮冒著光的眼神逐漸黯淡下來。

    「不行嗎?」然後她低下頭,聲音中滿是失望和落莫,像只被主人遺棄的小貓。

    手又不受控制地撫上她的頭,「好啊。」他說。

    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眼睛因為興奮而變得更亮,「真的嗎?」

    「只要他們允許我這個清潔工參加。」

    「可以的,可以的,聖誕PARTY是整個員工的晚會,也包括清潔部。」

    她的開心和興奮完全表露在臉上,看看聶修又笑起來,歪著頭道:「那天我該穿什麼呢?

    聶修以為她是在問他,卻又聽見她說:「我好像沒有什麼衣服,該去買啊。」

    原來所有的女孩都一樣。他苦笑,看著她笑,心裡也跟著溫暖起來,忽然想如果時間就停駐在這個時刻那該多好,至少不用想未來,他可以擁有這一刻的甜美直到永遠。

    林寧在律師樓附近的百貨商店裡替聶修挑了手套和圍巾,這是她第一次打算送男性禮物,她不會編織,別人口中的「溫暖牌」也就只能靠買的。

    走在大街上,她把白色的手套和圍巾舉在陽光下,想像著聶修在聖誕夜戴上它們的樣子,還有和他相擁在舞池翩翩起舞,心中被一股幸福溢滿。

    回到公司正好是一點,上班的時間。為了買禮物她特意犧牲中午休息時間,甚至連中飯也免了,總算沒遲到,不然孫仲愚那傢伙又要多話。

    她輕手輕腳坐回座位,屁股還沒挨到椅面。

    「剛才你去哪了?這麼長時間?」孫仲愚一陣風似的從辦公室裡走出來。

    「吃飯,怎麼了?」難道中午時間他也要霸佔?而且今天又沒有要她買飯。

    「你準備一下,待會我們要出去。」他沒再追問,命令道。

    「去哪兒?」

    「是這次的工地腳手架倒塌的案子,我們要去現場,你準備下資料,十分鐘後我們出發。」

    「噢,好的。」雖然平時孫仲愚可惡得要命,但對工作卻從不馬虎,林寧當下也不敢怠慢,立即從電腦裡調資料。

    十分鐘後他們準時出發,孫仲愚自己開車,汽車直接上高架,二十多分鐘左右便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處依河而建的商務樓,二十多層的建築蓋到十一層時出了事故,本來牢固的腳手架忽然倒塌,撕開保護網倒下來,有三名工人當場死亡,六名重傷。死傷者家屬在建築公司就賠償問題上出現分歧,官司就此展開。

    「我們能贏嗎?」看著戴著安全帽,認真查看現場的孫仲愚,林寧忍不住問道。她希望這場官司能勝訴,因為這次他們代表死傷家屬方,作為受害者應該得到更好的補償。

    「不一定,那要看倒塌原因,如果是因為腳手架年久老壞,而造成事故,那麼就是建築方的責任,官司有勝算;但如果是因為工人在操作時自己出了差錯,那就不好打了,但目前為止我還沒拿到有關材料。」

    「可那些死傷者是受害方,法律就不能幫到他們嗎?」她想起一年前那樁逼迫他們無家可歸的案子。

    孫仲愚停下手中的工作,回頭看她,道:「法律並不同情弱者,它只偏向有理的那方。」

    「所以你們律師只憑一張嘴,說著不同的道理,來控制別人的生殺大權!」

    孫仲愚眼睛瞇起來,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對律師有偏見,很大的偏見。」

    「難道我有說錯?」

    「律師是為法律服務的人,並不是以法律為劍到處殺人的劊子手。」

    「可我看來就是。」

    「哼哼……」孫仲愚笑,不再爭辯,只道,「所以你做不了律師。」

    「誰說我想做律師?」

    「你進公司時在自己簡歷『個人理想』一欄不就是這樣寫的嗎?」

    「我……」林寧臉漲得通紅,「你沒事看我的簡歷幹什麼?」

    「我是老闆嘛,要時時關心下屬。」

    「我看是你心裡有鬼。」林寧白他一眼,決定不再理他,一個人先往前走去。

    孫仲愚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對,我心裡有鬼。」

    兩人勘查了現場的每個角落,孫仲愚不停地說著些關鍵,林寧則把它們記錄下來,不覺已近傍晚了,等全部勘察完,孫仲愚拿過林寧的記錄,前後翻看了一遍,很認真。晚風輕輕地吹,他拿下安全帽的頭上,頭髮已有些零亂,林寧在旁邊看著他,忽然覺得他其實並不像表象那樣無賴而狡猾,他骨子裡應該是個很認真的人吧,至少在工作時是這樣了,而這樣的人會是個好律師嗎?

    「你的臉髒了。」她拿出紙巾遞給他。

    孫仲愚注意力全在核對林寧做的筆記上,林寧拿紙巾給他,他隨手接過,在臉上胡亂擦一下,便又拿筆在上面修改,額上的污跡連擦也沒擦到。

    林寧歎了口氣,想到平時只會戲弄她的孫仲愚此時卻這麼邋遢不顧形象,便搖搖頭,踮起腳用自己的紙巾替他擦去額上的污跡。

    紙巾散發著淡淡的薰衣草香,林寧的臉離孫仲愚的臉很近,風一吹,她長長的發有幾根吹上了他的臉,他輕輕皺眉抬起頭,卻對上她的眼,然後整個人呆住。

    他不確定自己的心在剛才的一瞬是不是加快了速度,但當他看著她眼睛時便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他清楚那是什麼?因為已不止一次,已不陌生。

    林寧只是無心,注意力在那些污跡上,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合適,有什麼不對,她替他輕輕地擦乾淨臉,看著那張骯髒的紙巾。

    「看,你臉上有多髒。」她這才看向他的眼。

    孫仲愚的眼清澈透明,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她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怎麼了?我臉上也很髒嗎?」

    「沒、沒有。」孫仲愚這才收回視線,合上筆記,看了那筆記半晌才道,「我只是在想,你那是什麼腦子?記的筆記都錯了,真麻煩。」

    「什麼?」林寧跳出來,「我可是一句不差照你說的記的,是你自己說錯了。」

    「我說錯?我是老闆怎麼會說錯?真是沒大沒小,看來我得換個秘書了。」他用那本筆記打她的頭。

    「換就換我才不稀罕。」剛剛才樹立起來對他的好感,一下子又沒了,她憤怒地想奪他的筆記,居然用她的筆記本打她的頭!

    看著她的樣子,他輕輕地笑了,真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不過他的笑容竟然變得溫柔,連他也沒發現的溫柔。

    兩人又開始爭論不休,林寧的臉上憤怒不已,孫仲愚卻是相當快樂的樣子,沒有人會認為他們在爭吵,看樣子更像是戀愛中的男女朋友,林寧沒發覺。

    孫仲愚,卻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一輛車在他們身旁停下,黑色的奔馳,盛氣凌人的豪華,孫仲愚先看到,微微一怔,他認識這輛車。

    「他怎麼會來?」他輕聲說道。

    林寧也被那輛車吸引住,怔怔地看著從車裡走出來的人。

    從車裡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形微胖,保養得很好,他一下車便看到孫仲愚,也是一怔,但馬上又是一副笑容,「真巧,世侄。」聲音卻冰冷,毫無人情味。

    「是啊,真巧,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聶伯伯。」孫仲愚笑得不動聲色。

    「上次聽說,我的對手會是你,我還不相信,現在看來是事實。」男人從口袋裡摸出煙,拿在手裡道,「你父親最近身體可好?」

    「家父身體健康,只是一直嚷嚷著沒有聶伯伯陪他打高爾夫,聶伯伯真是大忙人,像賠償糾紛這種小案子就可以不要接了嘛。」

    男人眼皮動了動,點上煙,吸了口道:「老友之托,不好推辭,不然我怎會與世侄為敵。」

    「哪裡,能向聶伯伯學習也是我的榮幸,聶伯伯法庭上可不要手下留情。」

    「留情?嘿嘿!」男人皮笑肉不笑,「我對誰都不會留情,當然世侄也不會例外,倒是世侄你可要加把勁,不要成為我下一個手下敗將。」

    他說得極狂妄,孫仲愚卻還是一臉笑意,「我會努力。」語氣相當謙遜,有禮。

    男人點點頭,不再多說,拿著煙往工地上走,經過林寧時他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滿是冷酷無情,林寧打了個冷顫,忙別開眼。

    身旁的孫仲愚像是鬆了口氣,幾句話之間似乎打了長長的一仗,向兀自發愣的林寧揮揮手,「走了。」

    「他是誰?」林寧忍不住問道。

    「辯方律師。」

    「辯方律師?看上去很凶狠的樣子。」

    「他本來就很凶狠,」孫仲愚拍一下她的頭,不準備多談他,「走了。」

    「那你有沒有機會贏他?」

    「還不知道,快走吧。」

    林寧跟在他身後,忍不住又向後望了眼,她記得剛才孫仲愚叫那個男人「聶伯伯」,他也姓聶嗎?

    「你一定要打贏他。」她道。

    「我會努力的。」孫仲愚走在前頭,表情漠然,剛才的情景有些措手不及,本來的好心情煙消雲散,辯方律師居然是他,而他為什麼沒有問起聶修的下落呢?

    不過也多虧他沒問,不然林寧又不知會是什麼反應?所以不想與她多談他,「回去後你把今天的調查情況寫份報告交給我。」他很快地引開話題。

    「那個男人看上去真的好凶狠噢,連他後來看我一眼,我都被他嚇了一跳。」林寧吃著水果,對在廚房裡洗碗的聶修說道。

    「什麼樣的男人?居然會嚇到你。」聶修笑,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

    「嗯——」她咬了口香蕉,「是個五十幾歲的男人,但是他保養得很好,應該不止五十幾歲,反正孫仲愚叫他『聶伯伯』,和你一樣姓聶耶。」

    廚房裡傳來碗被打碎的聲音,林寧嚇了一跳,扔掉香蕉衝進廚房。

    「怎麼了你?」聶修正蹲在地上撿碗的碎片,「沒事,只是打破了碗。」他抬頭衝她笑,同時一片碎片割破了他的手。

    「哎呀!」林寧尖叫,如同割在自己的手上,蹲下來捉住他的手,「好深的口子。」她拉著他的手往水龍頭上衝。

    冰冷的水沖走了鮮血,滲進傷口,有點痛,聶修看著她關切的側臉,眉頭皺得很深。

    「我幫你去拿OK繃,你先坐好。」她拉他坐下,快速地衝進客廳拿藥箱。

    他聽話地坐著,眼睛看著客廳裡正在往藥箱裡尋找的她,心裡一片混亂,他竟然也來到這個城市?受傷的手緊緊握起,幾滴鮮血被逼出來滴在地板上,他收回眼神,看著地上的血,一滴一滴,忽然身體一陣緊縮,臉色逐漸蒼白。

    似乎這樣的鮮紅帶著魔性,他一下子不能思考,只是瞪著那些血,瞳孔鮮紅開始放大,漸漸地他眼中升起了恐懼,然後恐懼爬上整張臉,有冷汗冒出來。

    林寧正好進來,看到他的樣子被嚇了一跳。

    「怎麼了?」她扔掉手中的東西,衝上去。

    他卻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揮開她的手,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間衝去。

    洗手間裡傳來嘔吐聲,林寧跟上去,看到他正對著馬桶大吐特吐。

    「你是怎麼了?是不是吃錯了東西?」絲毫不在乎難聞的氣味,她擔心地走上去拍他的背,另一隻手撕下紙巾遞到他面前。

    聶修嘔吐很久才停下來,整個人無力地坐在地板上,林寧陪他坐下來,替他擦去臉上的冷汗。他的眼神閃爍不定,似乎陷入某種恐懼,雖然胃裡吐空,但人卻還是沒有從恐懼中拔出來。

    林寧已嚇得半死,為什麼好好一個人會忽然嘔吐不止?看他臉色如一張白紙,拚命喘氣。

    「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她拍他的臉,覺得他空洞的眼就好像失了魂一樣,「為什麼忽然這樣?你只是弄傷了手,為什麼會這樣?」他遲遲沒有反應,林寧更驚恐,眼淚就快要下來。

    「你醒醒,你快醒醒。」她搖他。

    一滴眼淚掉在聶修的臉上,慢慢滑下,他的眼神閃了閃,然後那種閃爍不定消失了,他看到滿臉淚水的林寧。

    「我沒事,沒事。」他伸手擦去她的淚,卻又看到手指上的血,重重地喘了口氣,用力閉上眼,「讓我靠一會兒好嗎?就一會兒。」他猛然用手抱住她小小的身子,臉埋在她的發間。

    他在發抖,很輕微,但林寧還是感覺到了,她的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像安慰一個正在哭泣的小孩一樣,很奇怪,當她抱著他,自己原本的恐懼居然不見了,與其說她在安慰他,倒不如說自己得到了安慰。

    「我有點怕血,林寧。」很久後,她聽到他在她的發間輕聲說,「我只要一見到血就會失去控制,對不起,對不起,嚇到你了。」

    林寧搖頭,「所以你總是買那些已經切割好,洗乾淨的雞肉,魚肉?」

    「嗯。」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

    「這跟你無關,是我自己的問題。」他總算從她的懷中抬起頭,衝她虛弱地笑。

    林寧的懷中豁然空虛,她徒勞地想留住那股溫暖和屬於他的氣息,可它們一閃即逝。

    「我幫你包紮傷口。」她有些失落地把眼神停在他手指的傷口上,那裡還在流血,「我去拿OK繃,它們落在廚房了。」她迅速地用紙巾壓住他的傷口,不讓他再有機會看到血,然後很快地走了出去。

    等她從廚房裡出來,聶修已經走出洗手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很快地用消毒水在傷口處消毒,傷口已不再流血了,她在上面貼上OK繃,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了。

    聶修看上去很疲倦,他一句話也沒說,頭靠在沙發上,任林寧替他處理傷口,最後只說了聲「謝謝」,便再也沒說什麼。

    「我燒點東西給你吃吧。」想到他吐光了胃裡的東西,一定會餓,她對他說道。

    聶修點點頭,閉上眼。

    林寧把冰箱裡沒吃完的菜熱了一下,又煮了一鍋粥,雖然她不善庖廚,但煮粥,熱一下菜還是會的,而當她把它們拿到聶修面前時,他已睡著。

    他的臉依然蒼白,眉頭微微地皺著,不像平時微笑的樣子。她蹲下來看他的臉,把手放在他的眉間,想撫平他皺起的眉,手剛碰到他的臉,卻醒了,他睡得很淺。

    「我、我,」她措手不及,看著桌上的粥,道,「你可以起來吃東西了。」

    她的手還停在他的眉間,他輕輕地笑,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沒有燒焦嗎?」

    她一愣,抽回手,「當然沒有。」臉卻紅起來。

    聶修很給面子地將整碗粥喝個精光,然後回頭看正看著他喝粥的林寧。

    「很好吃。」他道。

    林寧笑笑,表情像受了表揚的小學生,她的手裡正拿著一個用來裝飾聖誕樹的鈴鐺,聶修拿過來,放在手裡搖了搖,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

    「哪來的?」他問。

    「公司裡裝飾聖誕樹時拿的。」

    聶修想了想,「對了,離聖誕節只有幾天了,」他看看林寧,笑道,「我還答應要做你的舞伴呢。」

    「對啊,」林寧臉上難掩興奮,「這是我第一次決定去參加晚會,你一定不可以食言。」

    「第一次?為什麼?」聶修有些吃驚。

    「因為聖誕PARTY上都是那些討厭的豬頭律師,平時看到他們已經很討厭,我可不想把美好的聖誕夜也斷送在他們手裡。」

    「那今年又為什麼要參加?」

    「因為……」林寧對著聶修笑笑,「因為今年有你啊,至少你不是我討厭的律師啊。」

    聶修一愣,輕輕皺眉,「你真有這麼討厭他們?」

    「對,我痛恨他們,律師只顧打官司卻不問青紅皂白,他害我們無家可歸,還氣死了我的父親,我怎會不痛恨他?」

    「那你為什麼還要待在律師樓裡?」

    「因為……」她停了停,「因為我想成為和他們不一樣的律師,只是現在看來卻沒有這個能力。」

    她顯得有些失落,抬頭看看聶修,「我是不是太異想天開?」

    聶修沒有馬上回答,好一會兒才道:「因為痛恨才想當律師,而並不是因為喜歡;因為不想讓律師當自己的舞伴而不參加舞會,而並不是討厭舞會本身,你真的有那麼憎恨他嗎?」

    他像是很想知道這個答案,眼睛看著她,很輕卻很認真地問道:「如果,如果那個害你們無家可歸的人是我,如果你邀請的我也是你口中的『豬頭律師』你會怎麼辦?」

    林寧吃了一驚,覺得這樣很荒謬,便道:「怎麼可能是你?你根本和他不一樣。」

    「如果,我是說如果?」

    「如果是你,」她看到他的眼神,可怕得認真,愣住,忽然覺得心裡很恐懼,卻又馬上搖頭,「我從沒想過,也許是更痛恨吧,因為你隱瞞了身份還跟我同住一個屋簷下,那是欺騙,不過,他不可能是你。」

    「是嗎?」聶修的眼神一下子黯下來,他低下頭,臉色慘白。

    「你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問?」林寧在旁邊看著他的反應。

    他擺擺手,「沒事,只是這樣問問。」他忽地站起來,「我很累了,想去睡。」

    「哦,好的。」看他臉色蒼白,果然是很累的樣子,林寧雖然心裡覺得有些怪怪的,但還是眼看著他回房間。

    進了臥室,聶修輕輕關上門,隱忍的失落自體內瀰散開,人貼著牆,想著林寧的那句回答:如果是你,也許是更痛恨吧,因為你隱瞞了身份還跟我同住一個屋簷下,那是欺騙。

    是欺騙?會更痛恨嗎?那為什麼還要相遇?恨已是必然,那麼相遇是偶然還是必然?命運到底想怎麼樣?被它操縱像一個詛咒,怎麼逃都逃不開,而這樣的詛咒到底到何時才能結束?

    慢慢地伸出右手,在蒼白的燈光下看自己的手腕,左手輕輕地撫過上面的那道齒痕,不明顯,只剩幾點淡淡的粉紅,但此時卻覺得它刻骨銘心。

    「你會遭報應的!」遙遙的有人在喊,那樣的恨之入骨,那樣的哀痛。

    我會遭報應的,的確,他遭了報應!深刻的,不堪回首的,以為一切都已結束,但其實才剛剛開始。

    心狠狠地疼痛起來,掙扎著來到床頭,從床頭櫃裡拿出好幾瓶藥來,倒滿掌心,紅的綠的各種顏色,他看著遲遲不放進嘴裡,心口的疼痛幾乎將他吞噬。而他卻反手把那些藥扔進旁邊的紙簍,捧住胸口蜷成一團,渙散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林寧,她在笑,對著他,一股濃濃的哀傷自胸口湧上來,他不能,連回給她同樣的笑容都不能。

    嘴角輕輕地往上扯動,不知是太過疼痛,臉部抽搐,還是真的在笑,他自言自語:「你就是我的報應,林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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