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彷彿看見,他站在五月的陽光下。陽光如五月的麥子,無邊無際。他的眼睛正亮起鐮刀的鋒芒。
我想那個時候我在哪兒?如果我也在那些陽光下,隱身為一株麥子,他會不會將我收割?
我渴望在一陣愉悅尖利的痛後,伏在他的脊背上,跟他回家。
01我披著風衣,和王軍肩並肩站在學校禮堂後台的一個角落裡,等待上場。我的印象中,後台總是充滿了莫名的慌張和雜亂,穿著各色稀奇古怪的演出服的人們走來走去,竊竊私語或者因為什麼低聲尖叫。一個工作人員掛著一臉油汗跑來跑去,低聲宣佈誰誰誰下一個上場,誰誰誰請做好準備。我和王軍表情嚴肅地望著眼前的一片混亂,對王軍而言是胸有成竹,勢在必得,對我而言則是無所謂的麻木。等待的時間太漫長了,我開始渾身瑟瑟發抖,我想竭力平復這種不安的顫抖,卻越抑制抖得越厲害。
王軍察覺了,俯身輕聲在我耳邊安慰:「別緊張,就像咱們排練時那樣做就行了,只要沒有太大的失誤,估計三等獎不成問題。」
我說我不是因為緊張,我真得很冷。王軍把他的風衣脫下來,披在了我的肩上。我說別這樣,你也冷。
他說:「沒事,我是男人。」
第一次發現,原來王軍也很有男人的味道,他說這話的時候似笑非笑的神情很迷人。如果換一個場合,換一個時機,我也許會感動,撲倒他的懷裡去尋找我渴慕的溫暖,但是此時我已經深深陷進了對李一的幻想裡,不能自拔。有種人總是癡迷得不到的東西的人,越可望而不可及,越是癡迷。很不幸,我就是那種人。
終於那個工作人員跑過來,說:「請王軍同學和戴倩同學做好準備。」
我和王軍從角落裡走出來,站到舞台入口處。我變戲法似的拿出骷髏面具,對王軍說:「我要戴著這個上場。」
王軍瞪大了眼睛,衝我低吼了一聲:「你瘋了!」
「我就要戴。」我使出了百試不爽的耍賴伎倆。
「不行,你這樣任性,我們這些天的努力就要白費了!」就算王軍的脾氣再好,也被我的蠻不講理氣瘋了。他還想試圖說服我放棄這個令人費夷所思的古怪念頭,然而時間已不容他多說什麼,大賽主持人已經宣佈:「第十六號參賽作品雙人舞《呼吸》,表演者:王軍、戴倩。」
這恰是我精心預謀所得到的效果,在這個時機和他說,既起到讓他有思想準備的作用,又省了聽他一番囉嗦的麻煩。
王軍也明白現在是箭已經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上場前,冷冰冰地說:「你好字為之吧!」
也許他想憑借他少有的怒氣讓我幡然悔悟,放棄這個不計後果的決定,但我是個固執的人,蓄謀已久的事情怎麼會因為他小小的怒氣,而輕易改變?我戴上面具,跟著他走上了舞台。
王軍編排的這個舞蹈,取材於一個簡單而淒美的愛情故事:一對真心相愛的人,正在憧憬未來美好生活的時候,女孩忽然得了絕症。男孩和女孩與疾病展開了一場頑強的搏鬥,但最終以失敗告終。當初王軍對我說他的構思的時候,我故意逗他說:「你太殘忍了,我不幹。你是不是也盼著我死呀。」
王軍說:「我怎麼捨得?只有悲劇才容易打動觀眾的心,為了我們的成功,你就壯烈犧牲一回吧。」
整個舞蹈的背景音樂是《梁祝》,開場時的節奏比較快,隨著舞蹈劇情的發展逐漸變慢,直到最後的愁腸百結,如怨如訴。
音樂起,一束雪白的聚光燈投射到我的身上,觀眾席上經過片刻的鴉雀無聲,響起嚶嚶嗡嗡的議論聲。我舞動起來,我自己也沒有預料到,很自然地就進入了角色。不過我把王軍當作了李一,把疾病造就的生離死別當作了李一對我的無情背棄。音樂彷彿成了具有實質的水流,我如一條魚隨波逐流。我掙扎在一張冰冷而無形的網中,我一次次撞過去,想破網而出,一次次被反彈回來,最後無力地躺在王軍的懷裡。在那一剎那,我恍惚是躺在李一的臂彎裡,我心甘情願真的死去。我下意識地解下骷髏面具,露出我淚流滿面的臉,然後從王軍得臂彎裡跌落,優美地躺到地上……
掌聲,經久不息的掌聲。
王軍拉起還沉浸在劇情中的我,站在舞台上等評委們打分。王軍欣喜的偷偷地看我,並用力地攥了一下我的手,傳遞成功的興奮和喜悅。我們得到了9.81分,暫時位居第二。一位評委老師點評時還特意提到了舞蹈中道具的靈活運用,說骷髏面具的應用雖然只是一個小細節,卻恰到好處,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退到後台,王軍跑在前面,幫我披上風衣。他高興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說:「你是怎麼做到的?你是怎麼想到的?太絕了,太棒了。」
如果說我做得確實很棒的話,這也不能說明我很聰明很有創意,只能是歪打正著。在走上舞台之前也許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現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因為我戀愛了,愛上了一個拒我於千里之外的人。骷髏在舞蹈中起到了一個暗示絕望的作用,而我戴上骷髏,不僅僅是因為絕望,還包含了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希望。
當然這樣的話我無法和王軍解釋,只得靈機一動,一句嬉皮笑臉的「無可奉告」暫時敷衍過去。這時,我的心裡忽然咯登了一下子,覺得自己好像丟了什麼東西,很重要,可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丟失了什麼。我左顧右盼,期望我能看見那件什麼重要的東西。
有幾個同學圍過來,向我們祝賀。王軍打開話匣子,侃侃而談自己的創作思路創作過程,彷彿是面對媒體的採訪。在我四面八方找遍一無所獲的情況下,只好求助於王軍。我把談興正濃的王軍拉到一邊,低聲告訴他:「快幫我想想,我好像丟了件什麼東西,可我怎麼想也想不出到底丟了什麼。」
王軍作苦思冥想狀,然後豁然開朗的樣子,「你丟了骷髏面具。」
我恍然大悟。「是的是的,我把它扔在了舞台上。你一定要幫我找回來。」
「別費心思了,別說一個,明天我給你買十個八個都成。」
「不,就要那個,這很重要!起碼它為我們的舞蹈立下了汗馬功勞。」我怕王軍在找面具時不出力,所以特別強調它對我們共有的重要性。
「是啊是啊,我怎麼會忘呢?不過找回來,就把面具送給我作紀念吧?」
「不行,這個我不能送給你。明天咱們去商店,你要多少我給你買多少。」
「好,咱也有紳士風度,你咋說咱咋辦。」王軍很大度的揮揮手,我好像看見他的眼神裡掠過一絲狡黠的微笑。
比賽結果出來了,我們獲得了表演二等獎和優秀創作獎兩個獎項,我因為念念不忘丟失的骷髏面具,成功並沒有給我帶來應該有的快樂。上台領獎的時候,我仍然忘不了在舞台上四下搜尋,可是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