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身風雨你從海上來 第四十九章
    程敬南撐著一口氣說:「不,我要跟你說清楚……白敏嘉她是我阿姨,我沒有半點對不起你,她對我很好,她很可憐……」  

    「你還記得我以前帶你去東正路看的那個女人嗎,就是她,高中的時候她對我很好,敏嘉阿姨派人給她潑了硫酸,毀了容,我恨她,便跟著周叔叔去了美國。在美國的這十多年,我一會恨她,她說她愛我怕失去我才會,才會那樣,我又可憐她,所以最後還是回來了。我很相信她,每個星期都陪她,但是我沒有……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她很可憐,很寂寞……我對她像對我媽媽一樣……今天上午我接了她一個電話,我怕她對你……對你不利……就趕回去……」程敬南有氣無力的斷斷續續說著,這一節也是他最害怕的,因此說到這裡又想起林順方才把刀抵在脖子上的一幕,心中一痛,又噴出一大口鮮血來……  

    林順大慟,哭著抱住他的頭:「敬南,你別說了,我已經明白了,我不會離開你,你先休息一下,你的身體十分虛弱,不要再說了,我好怕!」他的身體一直不停的出血,肋骨斷了好幾根,可是還強撐著衝出醫院回家,林順真怕得要命,她也阻止不了程敬南,只是拚命哭,緊緊抱住他不斷的說:「敬南,你不要死,你千萬不要有事……」  

    程敬南勉強笑著說:「別怕,我不會死……」他這才肯躺下休息,可是縱使睡著了,手依舊牢牢的握緊林順的手,彷彿生怕她離開。

    林順看著他這樣心裡刀絞似的,只是看著他蒼白的睡顏,想起他的淒涼身世,又哭起來。一旁有護士過來給程敬南輸血,想著方才走廊上的一幕,也無不為他們的感情動容。  

    輸血過後,程敬南臉上總算有了一點點血色,林順心疼的去摸他的臉。可是不知道程敬南到底夢見了什麼,忽然頭上豆大的汗珠汩汩的滾下來,臉孔也扭曲起來,林順心一慌,又要叫醫生,可是她剛一張嘴便聽見程敬南在夢裡輕輕呻吟:「林順,不要,不要!」  

    林順強忍著淚,捂著嘴,去擦他額頭上的汗,程敬南這樣剛硬的性子,林順怎麼料到他的眼淚,想是林順自殺真把程敬南駭住了,他沒醒可淚卻不住的溢出眼睛,林順抓住他的手安撫說:「敬南,對不起,對不起!」  

    程敬南握住她的手,這才安定下來,慢慢的重又昏睡過去。  

    可吳萬成的死又豈是這樣簡單的,從會議室裡被送到醫院他就堅持要去程敬南的病房,都被人推到門口了,可是終究還是退回去,他再無恥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不承認他的兒子。吳萬成年輕時是狠辣乖戾的脾氣,到老來,妻兒性子都文文弱弱,自己又得這樣一場絕症,心也早就灰起來。他這十幾年來如果一點悔恨都沒有,那也不必要整天在腦子裡為自己尋找各種情有可原的理由,其實他這十幾年來日日夜夜都不得心安。想起程敬南是他親生兒子,再也無顏面活在世上,才從醫院跳樓自殺。一方面是瞭解多年的心結,另一方面也想以自己一死來抵消程敬南的恨意,希望程敬南念在手足之情對吳曉光手下留情。  

    不過程敬南到底沒有對吳曉光下狠手,但也不是看在吳萬成死的份上,經過林順自殺的事,很多事他都看淡了,也許程敬南這樣的人,不被逼到絕境上來,根本不能放下心中仇恨,又或許他早一點預料到會有林順自殺的這一幕,他根本不會再執著於置吳萬成於死地,放過吳曉光,他終於學會了珍惜,學會了釋然。  

    林順在他懷裡抬起頭來,嬌憨的問:「敬南,就這樣嗎?」  

    程敬南輕輕笑起來,眼睛裡閃動著一些促狹的光芒,問:「那你說要怎樣?」  

    這話提醒了林順,她的臉紅了紅,想起當時偷翻程敬南電腦的事來,低下頭,手指在他胸前畫著圈圈。  

    好半天,程敬南終於不耐煩,捉住她的手,低頭看著她說:「『萬成』的股份我一分不少都退給了他,你還想怎樣?」  

    「敬南,你這個世界上難得有一個親人,你不……」

    程敬南終於知道她打的如意算盤,他低低一笑摟緊她,拇指在她日漸隆起的肚皮上微微撫摸著:「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有親人了,旁人都是無關緊要。」  

    程敬南這個舉動也算吳曉光當日對林順一番情意的報答,但是卻始終不肯把身份告知吳曉光。只是林順憐程敬南一身孤苦,想他世界上難得有一個親人,可沒想到程敬南始終不肯。  

    按理說,吳曉光父親新喪,公司動盪,林順不該在這個當口跟他解除婚約,但程敬南就是等不得林順「等」。  

    林順準備了又準備,思考了再思考,到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找曉光出來,誰知道整個過程卻是出乎林順意料的順利。當她提出解除婚約的時候,吳曉光連眼睛都每眨一下,很平靜很平靜的接受了林順的一切決定。這下林順更是歉意滿滿,她小心覷著吳曉光的神色,但她真看不出任何失望的神色,吳曉光連一句為什麼都沒有問,她更是找不出來任何其他的話來說,再說了幾句,便是告辭。  

    吳曉光堅持讓林順先走,他抬起頭,滿眼都是迷茫,看著林順。  

    林順嘴唇動了動,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慢慢的起身走出去,走了很久,她忽然忍不住回頭望,吳曉光依舊對著玻璃門看著她,彷彿在看她,目光又彷彿透過她停在遙遠的地方,林順心裡一軟,可終究是調轉了頭,步伐堅定的離開,這次再沒有回頭。  

    吳曉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才離開的,他呆呆的目送林順離開,等她回過頭來自己卻感覺不到,也許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自己能夠將她抓住,那個有著慧黠笑容,一笑眼睛裡彷彿落進了滿天星光的女孩。  

    沒有人知道在訂婚前一刻吳曉光聽人來報林順不見了他反而是鬆了一口氣,林順之於他就像是一件世間罕有的珍寶,原就不屬於他,他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裡,心中一直等待的卻是她消失的一天,因為知道並不屬於他,更因為明白不能擁有,所以等到失去的那一刻,他沒有任何的失望。  

    就像此刻,他沒有失望,只是茫然,一直以來嚮往著的,夢想著的珍寶終於落到他手裡,自己卻,沒有絲毫的妄想能夠擁有,等到失去的時候只是茫然。

    ——終於走了嗎,終於消失了嗎,那些日子竟是那樣短暫……  

    林順回到醫院,正在門口看見白敏嘉的司機,想要敲門卻又遲疑著,猶豫著。  

    這個司機她見過的卻並不認識,因此她只是上前問了一聲:「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司機被林順的聲音唬了一跳,待仔細一看,認清楚了人才對她說:「你好,我是白小姐的司機,這是白小姐讓我送給程先生的,醫生說程先生不能探視,能請您幫我轉交嗎?。」  

    林順答了一聲好,接過來,是一個包裹,正想問是什麼東西時,那司機早已經轉身走了。  

    林順狐疑著拿著東西開了門,進去後,程敬南同樣也是一頭霧水。  

    二人拆開來,裡面是一份離婚協議書,上面清清楚楚的簽著二人的名字,還有一份遺囑,從文件上看來白敏嘉把名下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程敬南,更有一個小信封,囊鼓鼓的,似乎有什麼東西,上面署名:林順親啟。  

    林順更詫異了,她剛要啟封,程敬南忽然叫住了她,似乎那是一封炸彈。  

    林順笑笑,說:「只是一封信而已。」程敬南這才察覺到自己的神經質,林順說著已經將信拆開。  

    打開來,首先掉出一隻手鐲。  

    程敬南認識這只鐲子,這便是當日他摔碎了的,也不知道怎麼被白敏嘉尋了去。看樣子鐲子修補得十分完好,裂縫處都用金絲細細密密的嵌合在一起,手藝很巧,看起來天衣無縫宛如渾然天成。林順把鐲子交給程敬南,就著裡頭的信開始讀起來:  

    林順:你好!  

    很感激你出現在敬南的生命裡,也許你認識這只鐲子,也許你不認識,因為敬南將它送給你但是肯定沒有跟你說過她的來歷。說起來這只鐲子其實也不是那麼值錢,當我第一次在你手腕上看見的時候卻很是震驚,因為這是敬南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關於他的母親,你肯定也是毫無概念的,敬南就是這樣驕傲,他不屑告訴任何人他的遭際,更何況他命運悲慘的母親,可是他仍是把鐲子送給了你,可能他自己都從未深究過他的這一舉動的原因。  

    我不知道敬南為什麼會愛上你,我一度以為在他的生命中不會再有愛,我也一度以為沒有人能像我這樣愛他,我總以為當年的的相依為命他走不出我的世界,可原來他從不屬於我的世界。他的母親紀若盈是一位很美麗善良的女子,吳萬成是敬南的父親,當初若盈嫁給吳萬成的時候甚至連煮飯要放米都不知道,但是這樣嬌慣的她卻可以為了吳萬成犧牲至此。我曾調查過你和敬南的事,也許正是你和若盈的共通之處讓敬南對你有了惻隱之心。我愛敬南,敬南也愛我,可悲的是他只是把我當媽媽一樣敬愛;黃巖也愛他,甚至可以為他犧牲一切,但是黃巖是仰視著請求敬南的愛,所以他只能站在高處下不來。只有你給了他真正的關懷,他這一輩子算計和被算計得太多,已經習慣穿上那個冷酷的盔甲來偽裝自己,但是盔甲太重,心也會累也會疲憊,其實他骨子裡一直是那個13歲的少年,性格驕傲,命運悲慘,不過很慶幸在你面前他願意脫下自己一身的盔甲給自己一個幸福是機會。所以,林順,我很感激你,其實他從小就沒安全感,你是唯一一個進駐他內心的人,我希望你能陪著他一生一世。我沒有什麼能為你做的,這隻手鐲是我唯一的心意,碎裂的鐲子雖然還不了原來的模樣,但只要有心去修補,終究還是一件完好無損的東西。

    我走了,讓敬南不要擔心我,我很好。敬南15歲曾陪我去加拿大渡過一次假,那裡的雪很白很美,現在是12月了,想必加拿大早已經飄起雪來了吧。我這一生沒有過過一天自己想要的生活,年輕時候為了所謂的「榮華富貴」身不由己嫁給了威立,後來又為了敬南糾結了半生,現在該是看透的時候了。我祝你和敬南幸福!  

    敏嘉阿姨絕筆  

    白敏嘉終於願意署上「阿姨」的稱謂。

    那天程敬南不顧醫生的勸阻渾身是傷執意衝出醫院,原本就是擔心白敏嘉會對林順下手,白敏嘉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的破壞信譽逼得他跟她結婚,程敬南早已經不再相信白敏嘉,可實際上白敏嘉怎麼敢對林順出手呢。  

    程敬南這一生顛沛流離,坎坷淒涼,一半是吳萬成造成的,一半也是白敏嘉造成的,她真的很渴望程敬南陪她渡過生命中最後的六個月,就跟從前一樣,但她也知道這大概是不可能的了,白敏嘉何等聰明,從她用萬成的股份要挾程敬南那一刻起她就應該要知道她沒有回頭路。但是她就是這樣執拗,她明明知道那是沒有後路的事她亦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不做,因為她已經沒有後路,可是到最後一刻她終於想明白,她不能拉著程敬南也跟她一同走向無底的深淵,因此程敬南還沒出院,她便派司機送來這樣一個包裹,把該交代的都交代完畢了。  

    程敬南看著那封信心內悵然長歎。  

    正感歎著,門口有人敲門,程敬南高聲道:「請進!」  

    進來的正是柯醫生,他方才在走廊裡遇見白敏嘉從前的司機,以為白敏嘉來了,卻不料一問那司機說是來給程敬南送遺囑的。他見白敏嘉給程敬南立遺囑便以為這是白敏嘉的什麼人。  

    柯醫生不請自來,程敬南正要出聲詢問,醫生問:「程先生,你好,請問你是白敏嘉女士的家屬麼?」

    程敬南點頭答道:「是的,請問您有什麼事?」  

    柯醫生也不隱瞞:「是這樣的,白小姐的子宮癌晚期,病情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了,可是她就是不願意接受治療,你是她的家屬,如果有可能還是希望能勸勸她接受治療。」  

    程敬南和林順駭然失聲道:「子宮癌晚期!」二人面面相覷。  

    醫生見他們驚慌的神色才驚訝的問:「你們不知道?」說著又扶了扶眼鏡。  

    程敬南承認:「是的,我們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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