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歸畢業後,進了裡仁巷小學教書,她的生命終於開始按照她既定的軌道那樣不偏不倚的前行。
其實她頗討學校領導歡心,本來能分去更好的學校,但是被她拒絕了。
她對裡仁巷小學有一份別樣的情懷,那裡每一個角落,操場、教學樓、食堂都有她最珍貴的回憶,她捨不得丟棄。
教過雁歸的鄭老師剛剛退休,人雖走了茶還沒涼透,看到昔日的門生來接接力棒,鄭老師不遺餘力地為她向校長美言。
雁歸在她的幫助下很快熬過了每個地方都會出現的排斥新人階段,又歷練了同事之間的明爭暗鬥,最後脫穎而出。
新人還是謙虛勤奮點好,學校裡所有的人都覺得雁歸就是符合這個標誌的最佳人選。
她溫和,卻涇渭分明,決不是兩邊倒的牆頭草;不多話不愛幫弄是非,雖然沉默寡言卻並不孤僻,每天勤勤懇懇地工作,認認真真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校長剛開始只是讓她做任課老師,接著是班主任,最後終於交給了她一個畢業班,不到三年的時間,雁歸成了學校裡最受重用的年輕老師。
「現在這年頭,像雁歸這樣的年輕人可真是少。」老一輩的教師們都這麼說:「竟然還是裡仁巷那種地方長大的,不容易啊。」
雁歸除開做班主任還要兼任語文老師,每天都很忙碌,這天她去到學校圖書室,看到圖書管理員正眉開眼笑的整理大堆的新圖書。
「是學校購置的麼?」
「嗟,我們學校哪來這個閒錢,整整5000冊呢。」
「教委撥款子了?」
「也不是。」管理員笑瞇瞇:「是有人捐贈的。
真好,我們圖書館的書實在早該更新換代了。」
雁歸頓時很好奇,市裡的慈善家們但凡捐贈總是離不了育仁、育才那些名聲又老又好的名校,誰會這麼大手筆捐5000冊圖書給裡仁巷小學?
「據說曾經是這裡的學生——咦,雁歸,你也是這裡畢業的,那豈不是你的校友?」
雁歸微笑:「嗯,是啊,你看,誰說我們學校就不能出人才。」
選到自己所要書籍,雁歸回到辦公室,校長打電話過來:「雁歸,請過來一下。」
到了校長辦公室,雁歸看到他書桌上擺著一大疊大紅色的請帖,喜慶得很,老校長同她說:「有件事要交給你辦。」
裡仁巷小學五十年校慶在即,老校長回顧這一生感慨萬千,從一個小小的美術老師最後升為校長,著實不易。
他決定在退休之前再為裡仁巷小學做出最後的貢獻,諸如隆重舉辦五十年校慶、或者集資翻新老舊的體育館之類,這樣哪怕他退了休,甚至過身,依然會有後世之師牢牢記住他的功績。
雁歸的任務是為他送一封請帖。
「雁歸,就當是對你的一次鍛煉吧。
之所以麻煩你,是因為這位先生是你昔日的同窗,他從美國回來不久,現在可是國內最耀眼的商界之星,他的天翔國際你應該聽說過吧?」
雁歸馬上點頭,她就算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這個名字。
「當然這並不重要,最重要是他是個非常戀舊的人,剛剛給我們學校捐贈了5000冊新書,所以我覺得這個任務由你這個老同學去再恰當不過了。」
雁歸想不出自己昔日的同學誰能變成天上的星星,她一向認為小學同學裡除開大偉,每個人都愚鈍得很,面對這個重任,她有些緊張。
但是把請帖打開後,她覺得這個其實世界很幽默,這顆最耀眼的星竟然是——孔崢。
雁歸經過重重預約才爭取到見孔崢的機會,她按約定時間去到他辦公室的時候卻發現他不在。
那間大得可怕的總裁辦公室在天翔國際大廈的頂樓,佈置自然是毫無意外的大氣奢華,一色純黑真皮沙發配襯深咖啡柚木傢俬,英國十九世紀款式,地上鋪著純羊毛乳白色地毯,靠牆的地方是整扇落地玻璃窗,從窗戶望出去整個城市盡收眼底,美不勝收。
雁歸懶得多打量,眼觀鼻鼻關心,規規矩矩地在沙發上坐下,喝著秘書送過來的咖啡靜靜等待。
過了好一會也不見有人出現,這時辦公室裡一邊突然傳來細微的聲響,她循聲找過去,發現辦公室角落裡竟然還有扇門通向另外一個房間。
雁歸猶豫著敲了下那扇掩著的柚木門,有把男人的聲音傳出:「進來。」
裡面的那間房大約50平米,沒有任何擺設,除開天花板上的燈,一片空白,大理石的地面上連地毯都沒有鋪。
雁歸推門進去的時候,孔崢正背對著她,半跪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砌一副多米諾骨牌。
雁歸走動兩步,剛準備開口說話,孔崢像腦後長了眼睛似的,馬上把食指放到唇邊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雁歸只好僵硬地站在那裡,免得打擾了他。
孔崢砌的多米諾是一副8字形圖案的牌,他正在為轉角處一塊牌傷腦筋,那個地方有個折,他的手對於那個彎明顯大了點。
雁歸等了半天,看著他皺著眉頭把牌拿起又放下,終於忍不住開口:「我的手比較細,可以幫你試下麼?」
孔崢終於回過頭來,這是他們多年後第一次見面。
他看著雁歸纖細的手指,思考一下,點點頭:「好。」
雁歸看著他有些驚訝,她在電視上見過很多小童星,小時候漂亮得不像樣,長大了卻走形得厲害,最好的那種也就是維持原來的水準,很少有孔崢這麼好運的,他劍眉星目,輪廓分明,竟然比小時候更加俊秀,哪怕是半跪在地上,依然可以看出身材高挑修長,肩闊腰細。
不過在這麼奢華的辦公室裡,他卻不按常理出牌的簡單穿著件灰色棉質短袖T恤,米色棉布褲子,或者是為了怕碰倒牌,竟然還赤足。
他招呼雁歸過來,指揮她:「那裡——看到沒有,你放下去,小心點,不要讓身體任何地方碰到其餘的牌。」
雁歸照他吩付,用指尖拈起一張牌,小心翼翼往指定位置放下去。
孔崢一臉嚴謹地注視著她的動作。
看牌落定,他鬆了口氣,站起來往外走:「不錯,你的手和以前一樣鎮定。」
雁歸跟著他站起來:「你現在有時間了麼?」
孔崢笑一笑:「我對你,一向有無比的時間和耐心。」
雁歸一邊琢磨著他這句話的意思,一邊順手把小房間的門關上。
「找我就是為了來送帖子?」孔崢拿起茶几上的請帖,漫不經心地打開看了看,隨手又扔到桌上。
雁歸看著他輕描淡寫的舉動不由得想,這種人就是這樣,別說十多年,就是一百年也改不了壞毛病,他現在這樣子和當年拿女孩給他寫的情書疊飛機時有什麼區別?人家的心意對他來講總是一錢不值的,功成名就又怎麼樣,騾子拉到北極也還是騾子。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有些人你看到就會討厭比如孔崢,而有些人看到就會喜歡,比如大偉,正因為他們之間的強烈對比,所以雁歸覺得自己更加加倍欣賞大偉了。
但她還是禮貌地回答:「是。」
孔崢等了會,見沒下文,於是搖搖頭發出咋咋聲:「我們都十多年不見了,你對我就這麼冷淡?一般情況下是不是都應該問問,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啊?結婚了沒啊?」
雁歸馬上很配合地問:「你過得怎麼樣?結婚了沒?」
孔崢笑著說:「還湊合,沒結婚。」
雁歸哦了一聲。
孔崢說:「我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麼說,你應該問,那這些年你想我了沒啊?」
雁歸頓時把細細的眉毛豎起來:「你這人怎麼還跟以前一樣,總那麼玩世不恭沒個正經?我是認真給你送帖子來的,校長很希望你能夠參加咱們學校五十年的校慶。」
孔崢站起來,走到書桌旁邊拿出一雙鞋,當著雁歸的面慢慢穿上。
「我幹嗎要去?」他問,似乎覺得挺好笑的樣子。
「你以前不也是裡仁巷小學的學生麼?」雁歸看著他穿鞋有些不自在,在她的感覺裡,當著人面穿衣服鞋襪都是件隱私的事情,他們這麼多年不見面,幾乎就是陌生人,可孔崢給她的感覺就像和她多熟似的。
「小學畢業照上可沒有我,雁歸。」孔崢一邊低頭繫鞋帶一邊回答。
「可你曾經是學校的一份子啊,而且你這次回來不是也給學校捐贈了麼?」
「別提那個什麼捐贈,那是別人用我的名義送的,我事後才知道。」孔崢穿好了鞋,舒舒服服服地在沙發上坐好,臉上全是不以為然:「至於你說的一份子,我可只記得原來班主任最大的夙願就是能讓我退學,班上如果誰丟了什麼東西,第一個檢查的也是我的書包。」
「多好的一份子。」孔崢微笑著說。
雁歸瞪著他:「你是在我文具盒裡拿過一塊錢。」
她知道自己說這話很幼稚,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忍不住,她從小就很乖,幾乎沒有與人吵過嘴,只有孔崢,或許從小被他欺負得狠了,總能讓她有戰鬥的慾望。
「嗯!」孔崢馬上點頭承認,一點也不羞愧:「那時候我特迷打電游,我媽給的錢不夠,就順手拿了你的。
你看我從小就跟你特別親近,別人的錢我還不高興拿呢。」
雁歸看他既得意又曖昧的神情,瞬間決定放棄這個無可救藥的人:「帖子我已經送到了,到時候如果你實在沒時間,可以不必來。
當然如果你願意來的話,我們也會歡迎。」
孔崢看她起身準備告辭,笑了笑:「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你能不那麼假裝鎮定我就很開心。
好吧,看在你剛剛給我砌牌的份上,我去。」
雁歸不願意再多說話,拿起包往外面走。
「嗨,等等。」孔崢叫住她。
雁歸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多米諾麼?」
雁歸搖搖頭:「你從小就出人意表,或者你喜歡倒牌那瞬間的毀滅性吧。」
「錯了!因為我喜歡事情的成敗掌握在我一個人的手裡,就像命運,也由我自己掌握!雁歸,你知道麼?我的牌是不允許別人碰的,今天你是唯一一個例外。」
「世界上哪有什麼可能所有成敗在一個人手中,你又不是神。」
「對,我或許操控不了其他人的成敗,但是起碼我自己的這幅牌沒人能夠左右!我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誰也不能再左右我!」
雁歸望著他,發現孔崢比大偉幾乎要高出半個頭,她在他面前顯得異常嬌小,他的話滿含深意,而那種無形的壓迫感讓她覺得有些不安,他果然不再是當年的孔崢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當年我……」雁歸開了口,又覺得後悔,她在解釋什麼呢?這麼欲蓋彌彰,倒好像怕了他似的。
果然孔崢打斷她:「當年?什麼當年?我這人從小記性不好,尤其對不該記得的事忘得特別快。」
雁歸別過頭,匆匆說:「那就好,我走了。
你記得校慶那天準時到。」
她走出大廈的那一刻忍不住回頭望了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孔崢辦公室開了冷氣的緣故,忽然無緣無故地打了寒顫。
誰說人不會變,她一開始的判斷似乎是錯的,孔崢已經完全褪去了年少時的焦躁輕狂,他驕傲依舊,但他的沉著冷靜讓她有點不適應。
以前他像一隻隻要有危險就會露出小小爪子的黑貓,但貓畢竟是貓,爪子再鋒利,威脅性也不大;現在的他卻像一隻懶洋洋的黑豹,雖然是漫不經心地躺在那裡,但是如果遇到獵物,他的伺機一撲卻會要人的命。
多年前的那樁往事雁歸幾乎已經快要不記得,但她從來也不認為自己有錯,可是如果孔崢懷恨在心——如今的他強大又危險……
管他的,雁歸甩甩頭,他能拿我怎麼樣,我就是個沒名沒利的小學老師,身無長物,他就算吃了我也只是一把骨頭。
而且,如果孔崢的心眼像針尖這麼小,又怎麼可能做成這麼大的事業?這麼一想,她馬上覺得釋然了。
女人對男人的觸覺總是很敏銳,雖然雁歸只有過一個男朋友,但是她知道孔崢喜歡她,女人永遠都不會怕一個喜歡她的男人,當然變態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