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欲上河道之前,總會依行駛船隻計算總重量,要是過重的話,貨物必得要分為兩批,以免船隻吃水過重駛不動,又或者是遇見湍急河面,導致重心不穩翻船。
所以,負責運航的商家,在糧貨上船之前,都必須先計算重量。
而這一次尹家的十艘漕舫在出水門沒多久,便傳來全數翻覆的消息。
當尹少竹和丹禾趕到水門時,已有不少托運的商家在那兒點算損失,一見到尹少竹,劈頭就罵。
「二爺,如今船翻了,北上的糧作全都泡水,你要怎麼處置?!」
尹少竹沉擰濃眉。「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他看著漕運掌櫃取來所有北上的糧作總重。
「賠償事小,但問題是現在糧作早已全收成完畢,也都賣得差不多了,你要咱們去哪臨時再調來一百三十萬石的谷作?!」正是因為已經沒有糧作可以再北上,所以商家們即使收了尹府的賠償金,卻仍因可能賠上自己商行的信譽而跳腳。
丹禾垂睫尋思片刻後,輕聲啟口,「各位老闆,還請息怒,請聽我說一句。」
「你跟著二爺來,不就是府上的奴婢,一個奴婢能說什麼?!」有人氣惱地將她推開,根本無心聽她說話。
她一時沒防備,被推得跌坐在地,尹少竹見狀,趕緊將她扶起,虎目怒瞪著眼前一票人。
「她是我爹的義女丹禾,是尹府的總掌櫃,誰敢對她無禮?!」冷沉了一張壞蛋臉的結果,就是嚇得一干商行老闆們往後退了幾步。
這時其中有一人認出丹禾,直喊著,「我想起來了,她是幾年前跟在尹老爺身邊的女孩,被稱為論商奇才的丹禾!」
直睇著每個人,她不卑不亢地勾笑。「正是奴婢。」再抬眼,她眸中帶著能軟化人心的柔笑。「雖說目前江南一帶的糧作皆已收成,但在安徽一帶還有大小麥、包谷和稻米可以收割,尹府會立刻派人前去收購,絕對能夠在年終之前抵達京城,還請諸位老闆們寬心。」
丹禾畢竟跟在尹老爺身邊多年,再加上她過目不忘的能耐,教她清楚記得糧作生產之地,還有安徽山西一帶的谷商。
她亦感謝二爺為了讓商家信服她的話,說她是老爺的義女,直教她感動。
有幾個人聽了之後鬆了口氣,但也有人挑出問題。
「就算如此,安徽那一帶的糧作必定有人定契買下了,尹府要如何買得到?」
「這就是尹府的問題了,留給咱們煩惱即可,各位老闆可以放心,奴婢會竭力完成。」丹禾誠懇地保證。
眾人聞言,也只能作罷。「那就等姑娘的好消息了。」
「謝各位老闆。」她想欠身答謝,可膝蓋發痛,教她身形往前踉蹌了下,尹少竹趕緊將她攙住,但她的左手邊亦有人撐住她。
「丹禾,你怎麼了?」
熟悉的沉嗓傳來,她沒抬眼,只是噙著自嘲的笑。「主子有錯,錯在奴婢,權婢正在跟諸位老闆道歉。」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尹於棠一頭霧水地看著眼前的一干人。
「你這個混蛋,到底是怎麼辦事的?!」尹少竹氣得將帳本往他臉上一丟,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卻驚覺他渾身酒氣,像是泡在酒裡一般,氣得他一個拳頭橫飛,眼看著就要落下——
「二爺不要!」丹禾顧不得痛,急忙起身抓住他的手臂。
「你讓我把這渾帳給打醒!」尹少竹回頭看她一眼,卻見她吃痛地踉蹌了下。
「丹禾,你的膝蓋處怎麼有血?」尹於棠眼尖瞧上她裙布滲出血來,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熟悉的氣味在鼻息之間亂竄,她羞澀地將他推開,然而沒了他的支撐,她又失去平衡的搖晃了下,下一刻就再度被他抓進懷裡。
「二哥,不管有什麼事,回家再說,我要先替丹禾上藥。」話落,尹於棠不由分說地將丹禾打橫抱起,大步而去。
尹少竹氣得直發抖,但也只能無奈的閉了閉眼,跟著回府。
「疼不疼?很疼對不?沒關係,我馬上就幫你上藥,你別怕,讓我幫你看看傷口,你……啊!二哥,你在做什麼?!」蹲在丹禾面前,正準備替她上藥的尹於棠無預警地被二哥賞了一記爆栗,痛得他大叫。
「你在做什麼?!」尹少竹大吼,有股衝動想要踹他一腳。
「我要幫丹禾上藥啊!」他想要替丹禾的膝蓋上藥,可她一直閃避,他已經哄得有點火大,偏偏二哥還要在這當頭搗蛋!
「上什麼藥非得要你一直掀丹禾的裙擺?!」尹少竹終於忍不住,一腳硬是橫踢了出去。
「笨蛋二哥,不掀裙子要怎麼處理膝蓋上的傷口?!」尹於棠動作飛快地往旁一閃,反手制住他。
「姑娘家的裙擺是可以隨便掀的?」他陰森森地問,趁弟弟一愣,隨即扣住他的喉頭,將他拽近,卻差點被他身上的酒味給熏昏,然而仔細看他的眼,清朗分明,壓根不像喝了那麼多酒,再仔細一聞,才發現酒味是從他的衣袍傳出來的。
「……丹禾,抱歉,我忘了。」尹於棠垂下臉,忘記他沒有權利掀開她的裙擺上藥。
她瞅他一眼,玉面輕泛紅暈,卻努力冷靜自持。「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三爺一出門就會忘了回家,一上工就忘了工作,還有什麼是你忘不了的?」
聽出她話中的揶揄,他只能摸摸鼻子不答腔。
「丹禾說得好!」尹少們豪氣地稱讚,隨即將弟弟再拽近一點,嗅著他口中的味道,想要證實自己的疑問。
「……二哥,你在幹麼?」看著二哥不斷靠近自己的嘴,他不由得彆扭的往後退。
尹少竹瞇起眼,突問:「說,這些時日,你跑去哪?為何我要你看著漕運,你卻搞出這麼大的事?」
「我……」
「我再三告訴你,必須要注意水門開的時間,一定要詳細秤過所有船隻載重,為何你沒有做到?這些問題連生手都不會忘記,為什麼你會犯下這些錯?!」
「我……」尹於棠黑白分明的桃花眼東飄西轉。
「你到底是上哪去了?身上的酒味為何這麼重?你倒是……」尹少竹逼問到一半,瞥見丹禾欲往門外走,不禁疑問:「丹禾,你要去哪?」
「奴婢想,三爺這次犯的錯,奴婢得到祠堂跪上三天三夜,才能求得老爺的原諒。」
「等等,你膝上有傷!」尹於棠想要阻止,偏偏被二哥抓得極緊。
真是的,她這老毛病怎麼還是不改?
「有什麼法子?」她歎口氣,面色黯淡。
「別去、別去,我有法子可以處理!」他急喊。「我可以調到所有的糧貨,損失我扛,祠堂我跪!」
丹禾壓根不信,又往外走了一步。「三爺能有什麼法子?」
「我有!我有個朋友叫嚴風,他是淮南的糧商,可以幫我調足所有的貨,而且他有馬隊,可以直接從淮南把貨運往京城。」尹於棠急聲阻止,感覺二哥鬆開了箝制,他隨即掙脫,衝到門口將她拉了回來。
「……嚴風?」她抬眼看他。
尹於棠微擰起濃眉。「你認識他?」
「不……我聽過這個名字,他是安徽一帶最大的糧商,手中握有不少御貢的糧作,更插手鹽和茶葉等數種買賣,又有自家馬隊通往西域,想接上他這條線,並非易事。」
「會嗎?」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尹少竹則走向他,將兩人拉回椅子上坐下,才問道:「聽說嚴風那個人性情古怪,做事向來不按牌理出牌,待人處世全看心情……你怎麼會認識他?」
「我跟他是在一場品酒賞認識的,他是個真性情的人,哪裡古怪了?」
聞言,尹少竹和丹禾對看一眼,她再問:「你認識的嚴風,真是我們說的那個嚴風?」
「我不確定,反正我知道他一定幫得了我,待會我馬上差人幫我聯絡他。」尹於棠一頓,又說:「他近來剛從西域回來,現在人應該在淮南。」
「好,就算你真認識嚴風,真能補足糧貨,可問題是,你到底知不知道這一次翻船的糧貨有多少?」尹少竹雙手環胸看著他。
「我知道,不就是包谷、大小麥和稻米共一百三十萬石?」那是他經手的,怎可能不知道?
只是他明明把所有事都交由二掌櫃去處理,吩咐必須要分成十三艘船的,怎知這樣分重,卻還是教船給翻了?該不會是二掌櫃為了節省船隻數量,以應付下一批貨,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尹少竹看見弟弟的臉色不對勁,不禁微揚起濃眉看向丹禾,只見她眼波流轉,像是明白了什麼。
「你既知共有一百三十萬石,又怎會只派出十艘漕舫?」他試探地問。
尹於棠微愣。
「發什麼呆?說啊。」
他垂睫想了下。「二哥,對不起,都是我思慮不周。」不管事情如何,他沒在場監工,就是他的錯。
尹少竹和丹禾又一對視,雙雙歎了口氣。
「算了,反正你知道該怎麼處置,趕緊著手處理,我要先去錢莊了。」
話落,尹少竹隨即離開,打算將負責漕運的兩個掌櫃都抓出來問清楚。
於棠向來仁厚心軟,但他可不,只要是會危及尹府聲譽的害蟲,全都該去除。
「二爺慢走。」丹禾福了福身,垂眼忖度一會,回首道:「敢問三爺從昨兒個到今兒個一早,到底是上哪去了?」
她的語調輕柔,口吻婉轉,但眸色卻萬分犀利。
尹於棠尷尬地別開眼,看向窗外陰霾的天空,不擅長說謊的個性,讓他一時之間找不到藉口。
只聽見她又說:「看來,我還是到祠堂陪著老爺好了。」
「別!你膝上的傷都還沒上藥!」他忙拉住她,好怕她要長跪不起。
「那麼,三爺到底是上哪去了?已經連著好幾天讓我找不到人,不知道該找誰充當新郎官到千絲廬丈量身形,這事要是再拖延下去,只怕成親那晚新郎倌會沒有喜服可穿。」
「我……」
「依我看,三爺的喜服可以緩著,反觀我可能得要先到福萬齋做套新衣。」
「你瘋了?萬福齋專賣壽衣!」
「可不是?有這種主子,奴婢也只能先替自己安排後事了。」
「……」尹於棠氣得咬牙切齒。「我說、我說總可以了吧!何必把那麼晦氣的事擺在嘴邊?」
丹禾看他惱著卻又努力不在自己面前動氣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心卻更疼。
馬車在紛紛細雨中來到位於城郊外的寧靜村落,停在一戶莊園門口。
「到了。」尹於棠率先下馬車,打開了傘,再探手牽過丹禾。
「就是這裡?」看著簡陋的穿堂口,她想要接過傘,但他卻十分堅持要自個兒撐,且將傘面大部份都遮掩在她身上。
莊園外頭已有不少人恭敬地迎接著他,他笑笑擺手,要他們自個兒忙去,不需要招呼他。
「三爺將酒廠蓋在城郊外,但為何三爺這三年來未曾回府一趟?」丹禾一雙狹長美眸直睇著他。
尹於棠搔了搔臉,輕咳了兩聲,「我想要等到酒廠更有成就時再跟爹說,本來這次回家我就要跟爹說的,可惜爹沒給我機會。」他沒能告訴爹,這些年在外頭,他並不只是單純想要逃離家,也找到了自己真正有興趣的事。
除此之外,他也想告訴爹,他發現自己對丹禾的感情、想要迎娶她為妻,可是……偏偏就連老天爺也跟他作對,教他事事不如意。
如今,他滿腔的愛戀,更不知道要擱到哪去。
「是嗎?奴婢還以為三爺特地挑在這兒,是為了能有藉口不回家。」三年來,她日夜期盼他回府,可如今人回來,反更教她心煩。
「也可以這麼說。」他不諱言地道。「不過,最主要是因為這裡剛好有山泉注入河底,依釀酒而言,這裡是個好地方。」
「不只這原因吧?三爺倒是一點都沒變,善心得很。」她歎口氣,不知道該為他的不變感到開心還是憂心。
城郊外幾乎是貧瘠土壤,種不出什麼值錢貨,再加上偶爾河水氾濫,田作更難收成,附近村民想要養活一家大小不是件易事,所以她幾乎可以篤定這人,根本只是想要幫助這兒的村民,才會將酒廠設在這裡。
就好比漕運出事,經手人肯定並非是他,但他還是擔了一切般。
他就是這點好,也是這點壞,教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尹於棠俊顏微微泛紅,又咳了兩聲。「反正我剛好缺人手,就把酒廠設在這裡了。」牽著她踏進屋內,便見裡頭有石磨、大缸,屋簷上則懸掛了一塊塊用楮葉紮起的東西。「不提那些,你瞧,裡頭就是制麴廠。」
「……有股霉味。」
「沒有這股霉味就做不了酒。」他笑道,簡單解釋,「掛在屋簷底下的就是釀酒最重要的麴,上頭有麥麴和麵麴,我現在正想辦法要弄出米麴,不過近來天候轉涼,八成是成不了。」
丹禾跟著他的腳步,意外他竟說得條理分明,彷彿早經營這事業許久。
「這兒底下埋了好幾缸酒,而對面那酒房裡擱的則全都是已釀好,正要開封的酒,要不要看看?」過了制麴廠是片泥地,而在對面有間陰暗的房。
「嗯。」
跟著他的腳步,丹禾覺得像是又回到童年,他喜歡帶著她在府裡東奔西跑,帶她到假山石洞裡藏起來,只為了貪懶躲夫子,或是帶她到湖泊邊撈魚玩樂、爬樹看風景,甚至拉著她上廚房偷東西吃。
那個時候的他,是她的一切,是她的世界,在他的帶領之下,讓她得以自由翱翔,無憂無慮……想想,那時真好。
說到底,如果不是他待她太好,她也不會癡心妄想地對他種下了情種……
「老闆。」
走進酒房裡,裡頭工人的輕喚聲讓她猛地回過神來,暗惱自己怎麼老是胡思亂想。
「忙你們的,不用理我沒關係。」他毫無架子地拍了拍工人的肩。
「好標緻的姑娘。」
「呿,不准看!」尹於棠聞言,一把擋在丹禾面前,不准其他人覬覦她的美。
他的動作太大,語氣太野蠻,和剛才的隨和差了十萬八千里,不由得讓丹禾微揚起眉。
「這麼小氣。」工人笑呵呵地鬧著。
「就這麼小氣。」他毫不退讓,擺擺手。「去去去,幹活去,別擾我們。」
接著他不由分說地拉著丹禾走進暗房裡頭,掀開一壇大酒甕。
「你瞧,這泛綠的酒液,是上等的醽醁,一斤可是要五兩銀的。」他獻寶似地催促她看。
「這麼難聞的東西竟然要五兩銀?」她忍不住拿起手巾掩鼻,一陣噁心感逼上喉頭。
「難聞?識貨的人都知道這是上等美酒,一年釀造量絕不出百斤,有錢出不見得喝得到。」
「是嗎?」送她,她還不要呢。
「再瞧瞧這兒,紅色的是醍,白色的是醝,還有這個是……」
看他如數家珍地獻著寶,丹禾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歎氣。
他在多年前染上飲酒的習性,想不到竟然能在多年之後因興趣成就一門事業。
但,只要有心經營,經營什麼倒也無所謂,何況能經營酒廠,對尹家生意是有利而無弊。
她忖度著,餘光瞥見一旁密封的木桶,不禁好奇一指——「那個呢?」
尹於棠抬眼探去。「那就是西域的葡萄酒,那三桶是我去年試著醱醅的,今年還未開封,不知道味道如何。」
「葡萄酒?」她對酒壓根沒研究,但這名字——「這是用西域水果釀造的?」
「可不是!放眼天下,有梨酒、李子酒、甜莓釀、桃釀,各種水果釀造的酒,而西域則有葡萄加上各式西域莓釀造的葡萄酒,暗紅色的酒液相當漂亮。」他仔細解說,一提起那年喝過的葡萄酒,就覺得心蕩神馳。
「是嗎?」
「不過,我不知道這三桶成功了沒。」
「打開聞一聞不就知道了?總得先嘗嘗,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有你說的那麼好。」要是真能大發利市,夫人必定開心,二爺亦會對他刮目相看。
「好吧。」他動作俐落地取下架上木桶,抬到前廳裡,拿了把鑿子敲開桶面,一陣帶甜的水果氣味隨即撲鼻而來。
「成了!」尹於棠湊近一聞,欣喜地驚呼。
「成功了?」她也跟著湊向前,想要聞聞那甜香。
「是啊,這味道——」他臉一側,卻正巧親上她粉嫩的頰。
丹禾登時定住不動,尹於棠則趕忙連退三步,還差點跌跤摔出廳外,幸好從外頭走來的男子將他自後方穩住。
「多謝。」他鬆口氣的同時,聽見熟悉約笑聲,不由得回頭探去。「嚴風,你怎麼來了?我才剛捎人傳訊給你呢!」
「找我?」嚴風勾笑,聞見陣陣清香水果味,抬頭朝裡頭探去。「這是葡萄酒的味道,你釀成了?」說著,卻又突地頓住,只因他瞥見站在桌邊的女子。「……丹禾?」
微瞇起眼,她看向素未謀面的男子,不懂他怎會知道她的名字。
「不許叫她!」尹於棠一把拉著好友就要往外走,卻被他反勾,拖住往廳內靠近。
「你就是丹禾?」嚴風一雙帶邪的眼透亮,直打量著她。
「嚴風!」他不安的喊,很想要將好友帶離此處。
丹禾微揚起眉,知曉他便是安徽一帶的大糧商,福了福身道:「奴婢丹禾見過嚴爺。」
勾斜了唇角,嚴風湊近他調侃。「你的畫功太差了,丹禾遠比你畫的更加清艷迷人。」
「那是三年前的她!」尹於棠沒好氣地壓低聲音,「走了走了,我有事要跟你商量,咱們到外頭談。」
「不,要談就在這裡談。」他很堅持。
「你!」
丹禾不懂他們在低聲爭執什麼,想了想,她拿來小勺舀了一匙在茶碗裡,遞到尹於棠面前。
「三爺,先嘗嘗吧。」
尹於棠無奈,只得認命的端起茶碗,先是聞香,再含進口裡,隨即笑得桃花眼發亮。
「真是成了!」他開心地弓起肘往好友胸口撞。
「我喝一小口試試。」嚴風見狀,抓著他的手,就著茶碗淺啜一口。
汁液甫入口,便覺口中有數種果香挾甜帶酸地在唇齒間爆開,最後化為淡淡燒嗆入喉,但嗆味一散,取而代之的是融合果香和木桶香的奇特氣味。
「真成了!你這小子真了得,全靠自己摸索也這麼厲害,我果真沒看走眼!」嚴風激動地往他胸口一拍。「好極了,我剛好把那五百斤的葡萄全都運來,你可以馬上再試釀!」
「要試釀也成,先幫我一件事。」
「什麼事?」
「幫我調來二十萬石的大麥、三十萬石的小麥、二十萬石的包谷和六十萬石的稻米,直接走陸路送往京城。」
丹禾瞪大眼,沒想到他竟在這麼隨意的狀態之下提出這個要求……那是重一百三十萬石的穀物,共計約六百五十萬兩銀的價值,怎會是在這種狀況下提出,又怎麼冀望對方會幫忙?!
「這有什麼問題,我馬上差人準備,你只要把確切地點交給我就可以。」
她頓時傻眼地看著兩人。
「謝了,欠你一個人情。」
「欠什麼?你成功釀出了葡萄酒,咱們今晚要好好慶祝。」嚴風笑得張狂,睇向丹禾。「不過,丹禾一定得要出席。」
「……嗄?!」
醉月樓燈火燦燦,笙歌放縱,才掌燈時分,已經是一片紙醉金迷的奢淫景象,樂音喧鬧,卻掩不過花娘偎在男人懷裡的酥軟耳語。
丹禾想,不管她來過幾次,恐怕都難以適應。
「丹禾!」
聽見有人輕喚自己的名字,她疑惑地回頭,隨即漾出甜笑。「夏大哥,好久不見。」
她微笑的瞬間,那巧笑倩兮的柔美神態盡落一旁尹於棠的眸底,教他默默別開了眼。
「怎麼?」嚴風見狀,輕推他一把。
「沒事。」
尹於棠直瞅著夏傑。夏傑待人向來淡漠,話不多,然而每回遇見丹禾時,狹長瞳眸便會發亮,就連唇角的笑意都難以掩飾,那淺顯易見的愛慕,誰都看得出來。
這情景不禁教他想起三年前,夏傑和丹禾有說有笑的模樣,那時兩人看起來登對得教他惱火,如今他才知道,那份火,是妒火。
嚴風直瞅著他,小聲問:「你說了嗎?」
「……沒機會說,我已經有婚約了。」他喃道,看見丹禾狀似羞澀地垂下眼,心頭更是發悶。
「嗄?」嚴風一臉莫名其妙,等著下文,卻見他似乎沒意願再說,只是直盯著眼前人,不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你怎麼會來這裡?」身為醉月樓護院武師的夏傑走向丹禾,清秀臉龐有著毫不掩藏的情動。
「我陪三爺來。」
丹禾一說,他才看見站在她身旁的尹於棠和一位笑得高深莫測的男子「……三爺。」他有點赧然地垂下眼。
尹於棠輕哼了聲,淡問:「掌櫃呢?安排上房,我要招待貴客。」
「是,我馬上請掌櫃過來一趟。」夏傑領命而去,不一會掌櫃立刻哈腰走來,安排了五樓的一間上房。
上房以屏風分為一室一廳,三人在臨窗的對座屏榻坐下,然而尹於棠的臉色卻像被雷劈中般鐵青,只因嚴風很自然地將丹禾拉到他身旁。
「嚴爺,奴婢不該與客同席,這是不合禮教的。」她婉轉地說。
「誰說你是奴婢?我說你是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天我來到金陵城,難道你不該盡地主之誼?」嚴風直抓著她的手不放。
丹禾見狀,在尹於棠出手制止之前,便乖巧落坐。「承蒙嚴爺看得起,奴婢就大著膽子陪同了。」
嚴風見她大方落坐,立即朝對面的好友眨了眨眼,像在告訴他:既然他已經有婚約,選擇放棄丹禾,那麼他就不客氣了。
尹於棠見狀,微惱地收回手,擱在桌面底下,狠狠握緊。
「聽說尹府有三大美鬟,丹禾更是美鬟之首,不但琴棋書畫皆通,就連經商之道都摸得透徹,實屬難得。」嚴風說著,替她倒上一杯酒,遞給她。
丹禾捧著酒,秀眉微擰,但還是漾著笑意。「這是謬讚,如果奴婢有任何過人之處,那都是尹府教導奴婢的。」她笑,卻見他探手拾起她頰面的一綹髮絲在指尖繞著。
嚴風刻意玩著她的發,不時注意好友的動靜、想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沉不住氣。
丹禾有點不快,卻不准自己動氣,因為嚴風是貴客,更因為他此刻掌握著糧作調運的成敗。要是她惹惱了嚴風,說不準他就不願相助,如此一來,豈不是害了三爺?
「和我喝一杯。」嚴風率先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丹禾,醽醁太烈,別喝!」尹於棠急聲道。
然而她卻緊閉著眼,一飲而盡,隨即辣得水眸泛紅,一股灼熱燒辣沿著喉頭燒進腹內,霎時教她頭暈了起來。
「你……」她無奈地閉上眼。
「豪氣,再陪我喝一杯。」嚴風心情大好,又替她斟上一環。
「嚴風,別鬧了。」尹於棠乾脆拿起她的酒杯,一飲而盡。「要喝也是我跟你喝,丹禾不勝酒力,別讓她喝。」
「……我可以。」她努力將身子坐正,卻發現眼前的人不斷地晃動。「三爺,別一直晃,晃得我頭都昏了。」
尹於棠張口欲言,終究無奈閉上嘴。
到底是誰在晃?明明就是她!
嚴風則是笑得更樂了。
「丹禾,你知道嗎?我頭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美得不可方物,教我好心動。」他低喃,橫睇著坐在對座,已經變臉的好友。
「……嚴爺說笑了,奴婢今兒個才頭一次見到嚴爺。」而方纔那一眼,她壓根感覺不到他的心動。
儘管腦袋裡頭不斷冒出一陣陣白煙,搞得她眼前一片虛幻,就連反應都變差,但她還是努力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不想嗅聞到嚴風身上的氣味。
然而,她覺得自己往後退,實際上卻是搖啊晃的愈接近嚴風,還疑惑著他怎會如此造次,不斷貼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