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方遠剛剛把Andrew的病情跟急診室的醫生交代清楚,就被科裡的奪命連環call叫走。天昏地暗地忙活了大半天,方遠看看表,急忙又往急診室趕去。
於是方遠便看到了這一幕。
何苗苗哭喪著臉,像只被遺棄的小狗一樣乞求著沈皆然,沈皆然則完全無動於衷,像決意拋棄寵物的主人的一樣冰冷無情。
方遠連半秒鐘的思考也沒有,就把何苗苗攬進懷裡。這個世界上,能讓她受委屈的人,只有自己。
對於方遠來說,從二十年前,何苗苗就是自己的了。
二十年前,何苗苗8歲,小學二年級。方遠還不到6歲,剛剛進了學前班。
方遠的媽媽那時剛剛去世,對於方遠來說,死還是個很模糊很遙遠的詞,媽媽死了,似乎也只意味著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暫時見不到了而已。
在方遠的想像中,媽媽應該是去了比這裡更美好的地方,過著更幸福的生活,所以,在他心裡,沒有太深的傷痛,只是很濃很濃的思念。
方遠開始覺得孤獨。說一個不滿6歲的孩子孤獨,就像把一件老氣橫秋的長衫套在十幾歲少年的身上,完全不搭調。可是方遠此時的感覺,確實就是孤獨。
方遠的家裡,只有好漢兩個半:爺爺,爸爸和勉強算半個男人的方遠。沒有女人,沒有母親的溫暖的感覺,只有男人之間簡潔的交流,方遠小而敏感的心,慢慢磨礪出一層厚厚的殼。
沒有媽媽本就使他顯得有些異類,他沒辦法和同齡的小朋友一樣哭得盡興,笑得開懷,更多的時候他只能一個人抱著樹幹一圈圈地轉,慢慢消化紛雜的情緒,這使他顯得更加鬱鬱寡歡。
這一天方遠放學後,有一個人蹲在沙坑裡慢慢地挖沙子玩,等待爺爺來接他。爺爺的大笨鐘總是慢上半個鐘頭,爺爺也總是樂於慢半拍地生活。所以方遠便總是要放學後自己消磨掉等待的半個小時。
沙坑並不僅僅是個簡單的沙坑,它其實在操場上擔負著保護跳遠的孩子的作用。只是這是已經放了學,大家都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操場上只剩下方遠孤零零一個小人兒。
不,遠處又走過來一個細細的麻桿兒樣的小身影。沒錯,這個就是剛剛升上二年級的何苗苗。
何苗苗小時候瘦的像根樹枝,細細幹幹的胳膊和腿兒,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腦袋倒是挺大,頭髮卻又極稀疏,面黃肌瘦的小臉上只有兩隻大眼睛一閃一閃還有些神采。
可是此時,這雙眼睛也顯得沒精打采,眼皮軟軟地垂著。
因為體育課上,何苗苗又丟臉了。
何苗苗不明白為什麼要考立定跳遠,她跑步明明很快的,只是跳得不遠。她的身體太過細瘦,腦袋又不成比例的大,跳遠的時候,頭常常會成為負擔,像繫著繩子的鉛球一樣率先栽進沙坑裡。
跳得遠到底有什麼用?!她心裡憤憤不平,如果被追的話,應該還是跑得快比較有用吧。
可是生來就一根筋的何苗苗,還是不能夠容忍自己丟臉。於是放學後,她一個人來到操場上,決定努力練習到能跳到和別人一樣遠為止。
她來到沙坑前,繫好鞋帶,舒展筋骨,擺好姿勢,用力向前向後揮動了幾下手臂……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沙坑另一邊蹲著一個小東西。
「喂!走開啦!」何苗苗沒什麼好氣地吆喝。
蹲著的小人卻置若罔聞,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中。
小小的身體正低低地伏在沙坑的另一端,他不停地挖沙子挖沙子,也許挖到地下的世界,就能見到媽媽了吧,爺爺他們不是常說媽媽「地下有知」嗎,她一定在地下生活著吧!
因此,腦袋快要埋進沙坑的方遠,完全沒有注意到已經處於起飛狀態的何苗苗。
何苗苗目測了一下,無論如何自己應該也跳不到那麼遠吧,所以,無視他好了。
杯具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何苗苗憋了一天的怨氣,此刻竟然化作強勁的動力,雖然還是以倒栽蔥的姿勢□沙坑,但是何苗苗卻一跳跳到了前所未有的遠。
不過倒下的時候似乎撞到了什麼軟軟的東西,何苗苗揉揉腦袋,慢慢站起來回過頭去,呃~沒想到居然可以跳這麼遠呢。
可是當她她滿意地拍拍身上的沙子,準備再跳一次的時候,腳下卻傳來一聲細細的呻吟。
她吃驚地低下頭,看到了被何苗苗撞翻在地,捂著嘴巴一動不動的方遠。
何苗苗很驚慌,開始有點擔心會不會把這個小東西撞死了。
說起來何苗苗的腦袋硬是很出名的,甚至有男生懷疑她偷偷練過鐵頭功。有次何苗苗在學校門口被突然飆過來的摩托車撞飛,腦袋重重摔到馬路上,居然只是鼓起了個杏大的包。摩托車手還是很負責任地把何苗苗送到了醫院檢查,熱心的小朋友們也紛紛跟上,一個好朋友還兩眼含淚焦急地伸出一根手指問何苗苗:「這是幾?」
檢查結果顯示,何苗苗的腦袋確實非同一般,完全沒事。
所以此刻何苗苗有這樣的擔心也不是完全沒有依據的。她急忙蹲下來捅了捅還在挺屍的小人兒,方遠立刻配合地呻吟了一聲。何苗苗略微放下心來。可是轉念一想又開始擔心,如果殘廢恐怕也很麻煩,家裡太窮了,媽媽一定拿不出錢賠的。
於是何苗苗在方遠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甚至撩起衣服看了看方遠的小肚皮。還好,似乎沒有什麼傷。
何苗苗疑惑地看看方遠,忍不住問:「你怎麼啦?」
方遠苦著臉勉強撐起小身體,鬆開捂著嘴巴的手,何苗苗一看,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
方遠的嘴唇,像剛剛吃過活雞的黃鼠狼一樣,掛著紅紅的一條血跡。他皺著眉頭看看何苗苗,還沒有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原來是把他的嘴唇撞破了,何苗苗擦擦冷汗,看起來流了不少血。何苗苗急忙摸遍了渾身上下的口袋,卻沒有找到一小片可以止血的東西,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黑黑的沾滿沙子。
怎麼辦?
何苗苗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小時候住在外婆家,不小心劃破了手指,血流不止。外婆立刻把她的手指放進嘴裡吸吮,吮了一會兒,血居然奇跡般止住了。何苗苗那時很驚訝,外婆笑著解釋:唾沫可以把傷口黏住的。
如果是現在已經解剖學博士畢業的何苗苗聽到這話,一定會嗤之以鼻。可是那個時候她卻深信不疑。
於是還很純潔的何苗苗一把把方遠拉到身前,扳起他的小下巴仔細端詳了下,就毫不猶豫地把嘴唇湊了上去。
方遠被何苗苗的舉動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像一隻待宰的小羊羔一樣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何苗苗盡量溫柔地吸吮著方遠的嘴唇,感覺嘴裡瀰漫著甜絲絲的血腥味。她認真地用舌頭清理著傷口,並努力製造出更多的唾液來封住傷口。
面對比自己高出小半個頭的何苗苗,方遠就這樣被杯具吃干抹淨,他朦朦朧朧感覺到似乎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可是這件事他卻怎麼也說不清楚。
何苗苗吮了一會兒,抬起頭查看一番,果然血不再流出來了!何苗苗很是高興,這個方法果然靈驗,下次家裡的狗狗屁股上流血了也可以試一試!
於是何苗苗滿意地拍拍方遠的腦袋,對還像化石一樣硬邦邦的方遠說:「我叫何苗苗,叫我姐姐就可以啦。以後有什麼麻煩來找我就可以,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大人哦。」說完,就一蹦一跳地走掉了。
方遠在後面細細的聲音叫的「姐姐」,幽幽地飄散在了風中。
方遠在沙坑裡呆呆站了好久,直到爺爺來把他拉走。
回去的路上,方遠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問爺爺:「爺爺,嘴唇被別人的嘴唇親了,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爺爺大吃一驚,不知道看起來很乖巧的孫子不小心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他早就對現在的年輕人有傷風化的行為很惱火,馬上意識到從小給方遠灌輸正確的婚戀愛情觀的重要性,於是他很嚴肅地告訴方遠:「如果男人和女人親嘴的話,就表示一輩子都屬於對方,必須一心一意。這個男人這一生只能娶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也只能嫁給這個男人了!否則一定會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這是什麼正確的婚戀愛情觀!( ̄_ ̄|||) )
聽到這裡,方遠立刻面如死灰。只能娶這個女人?只能娶這個女人!方遠腦子裡清晰地浮現出豆芽菜一樣的何苗苗,對未來充滿了恐慌。
可是深信爺爺的話的方遠,還是開始讓自己慢慢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他每天睡覺前都會默默地想一想何苗苗的樣子,默念何苗苗的名字三遍後才能安心地如夢。夢中,居然也常常夢到何苗苗的樣子,更常夢到的是何苗苗的嘴唇,覆蓋在自己嘴唇上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那種感覺,很柔軟,很溫暖。
可是方遠卻再也沒有見到過何苗苗。因為在那之後不久,何苗苗就跟著爸媽搬家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一直到很多年後,方遠讀了X大醫學院的八年制,才在一次師兄的婚禮上見到何苗苗。那時她穿著伴娘的裙子,粉色的,很可愛。
其實方遠並沒認出她。
當新娘丟捧花的時候,方遠看到伴娘被新娘推下檯子,也被迫加入了搶捧花的隊伍。看來新娘原意是想要放放水把好運氣送給她,可是那個呆頭呆腦的女孩子居然被捧花砸到了頭。捧花瞬間被撕成一朵朵,還好,那個女孩似乎沒什麼事。
腦袋看來很硬啊!那麼一大把香水百合,砸到了應該也很痛吧。怎麼她像完全沒感覺一樣。方遠腦子裡突然浮現出一個豆芽菜樣的影子,眼裡不覺溢出深深笑意。
「那個伴娘好好笑啊。」同桌的同學八卦起來。
「好像還是我們同學啊!解剖的,叫何苗苗吧?」
何苗苗?方遠的瞳孔瞬間放大。應該不會這麼巧吧?更何況,那顆豆芽菜怎麼會長成這樣一朵可愛的白薔薇,一點都不像吧。方遠搖搖頭。只能娶這個女人之類的話,現在的他也不可能相信了。
可是,被命運的紅線牽住,就是逃也逃不掉的。
在星巴克裡,方遠又一次見到何苗苗。她居然徑直朝自己走過來了!難不成也認出了自己嗎?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方遠驚慌失措,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結果她卻又轉身進去了。原來是相親麼?那個男人,根本配不上她。方遠一直用眼角的餘光看著這場鬧劇。好在她倒是機警,居然糊弄過去了。看著何苗苗轉身走出去,方遠再也坐不下去,忙也起身跟上。
方遠遠遠的跟在後面,她的身材,真的不錯……
何苗苗突然一踉蹌,方遠下意識想衝過去扶住她,卻看她晃了晃又站穩了。方遠剛剛喘口氣,卻看到她裙子後面的拉鏈居然崩開了,露出裡面的底褲,居然畫著蠟筆小新……
方遠猶豫了一下紅著臉衝上去,鼓起勇氣叫:「姐姐……」
這一聲「姐姐」叫出口的時候,方遠突然明白,自己這一生,早已在二十年前與何苗苗牢牢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