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衛生間,鏡子上有一層薄薄的霧氣,不到四平米的房間裡,蒸騰的全是水汽。
夏江浸在水裡,溫熱的水直直淹沒到下巴的地方,她雙臂環住自己,全身縮在木盆裡,頭抵在膝蓋上,呆呆的看水。
過了好久,才慢慢開始搓洗身上的每一寸地方,脖頸和肩膀上留有青紫的吻痕,摸上去有隱隱的痛感,於是嘴角又有了星星點點的笑,那笑是如此的不經意而又溢滿幸福的味道。
空虛的心好像第一次有了滿足,那吻痕就像一個不會消失的印記,甚至還可以從這個吻痕上想出北鵬吻在上面的樣子……
可是,再深再重的吻痕,也會有消失的那一天……
夏江披上浴袍赤足走出浴室,濕濕的頭髮不時滴下水珠,她站在床邊靜靜看著白色床單上那觸目驚心的一點紅色,又無比留戀地看著北鵬。
你知道麼?
我從來沒有捨得過你,可是我不得不放棄你。
夏江看看熟睡中的北鵬,又看著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無限感慨——
久遠的久遠,在我還有心情去嗅清香的槐樹花香氣時,在我還有心情去在如血的夕陽色中懷念時,我有幸能遇上你。
是你,在我寂寞的生命中添加了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
你讓我知道,這世上有無緣無故的友誼,有無緣無故的愛;有一種感情可以讓陌生人不求回報的對你好,你所對我做的一切,融化了一顆曾經用寒冰做的心,讓我對這世上的一切變的關注起來……
可是,我卻最終選擇負了你,負了我們一同許下的諾言。
我別無選擇……
真的,我真的別無選擇……我只能選擇傷害自己,選擇讓你忘記我,讓你恨我。
所以,原諒我……
原諒我,就當你今夜僅僅只是做了一個夢,只是做了一個滿足我的夢,你不會發現什麼的……
從明天開始,你還是你,舒夏江也依然是舒夏江。
不會改變,也無法改變。
我說過,你會幸福的過一輩子,只是,在這一輩子中,我,已是看客……
……
…………
淚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只留下淺淺的水痕,空氣裡到處是甜蜜溫暖的氣息。夏江掩住嘴,最後吸了一口這裡的空氣,終於退出房門,在沙發上蜷縮著沉沉睡去。
******* *******
第二天北鵬醒來之後,除了宿醉後的強烈頭痛,什麼感覺也沒有。
西服放在身旁的椅子上,疊得整整齊齊,自己身上穿著襯衣扣子一個一個扣得很整齊,除了睡時翻身弄出的幾個皺褶,再無異樣。
北鵬坐起來揉揉太陽穴。
不對!直覺告訴他不對,他看看四周,這是誰的家?為什麼他不認得卻有一種無緣無故的熟悉感?
昨夜……昨夜過得很亂,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很幸福很幸福的夢,真實感很強。可是,夢的主角是誰他忘記了,如何幸福如何過得迷亂他也忘記了。
只記得昨天,他好像在夢裡有種深入骨髓的歡愉……
該死!昨天,昨天他到底幹了些什麼?
瞅瞅左手上帶著的戒指,北鵬的心終於一點一點地清醒過來——他訂婚了,然後去喝酒,然後……在然後呢?
這裡,到底是哪裡?
他推門出去,正對上坐在沙發上的夏江慢慢抬起的眸子。
似水,似星,那雙眸子靜靜的盯著他看了一兩秒鐘,北鵬才驚覺自己其實是在夏江的家中,剛剛的臥室,是因為那天來時黑暗重重才沒有看清換過傢俱後是什麼樣子。
心裡有一點錯愕,又有一點淒涼。
兩秒鐘之後,夏江站起來,平靜地說:「起來了。你昨天喝醉了剛好被我撞上,你手機又沒帶,我不知道要把你送去哪。」她簡簡單單把事情講完,又平淡的說:「我去拿點東西給你吃。」只是單純的複述一樣的語言,就像已經排練了很久。唇角沒有笑意,連禮貌一點的都沒有。
北鵬被她冷冷的調子激得愣了一下,眉毛微微挑起。今天,為什麼,夏江沒有笑?沒有那種離人千里之外的冷淡疏離?卻讓人覺得更為淒涼和悲哀?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領毛衣,頭髮在腦後散亂的盤起來,斜斜飛了一支木簪,上面還吊了一隻灰藍色的中國結。她走路時那中國結留出的長長穗子就隨著搖,一步一搖……
北鵬看著她背影,覺得夏江好像又變了。
在那微微的幾步中,她給自己的感覺已然又不同了。好像,就在幾天之中,她又成熟起來,舉手投足,有了隱隱一點風韻的味道。
「等等……」北鵬叫住夏江,蹙一下眉,遲疑的問:「我昨天喝醉後……嗯,嗯……發生什麼事沒?」
夏江一隻手已經推開廚房的門,她沒有轉身,只是微微側了一下頭,北鵬感到她好像微微笑了一下。接著她說:「你想會發生什麼呢?又能發生什麼呢……」
「是麼。」北鵬看看地板,越想越迷惑,「哦,謝謝。」
夏江繼續走,兩眼淡淡看向前方,有多久,北鵬沒對她說過謝謝了?
卻這一次,說得如此禮貌客氣。
端出米粥和小菜,夏江和北鵬對面而食,卻都吃的食不知味。
北鵬悄悄撇著夏江,只見她一口一口把粥送進自己嘴裡,好像吃的很好,然後她站起來擦擦嘴,道:「今天我不上班,不過,你不上班不會引人介意麼?」
「再說,董祁昨晚也一直在找你吧,」她把手機遞給北鵬,「我的機子,先給家裡去個電話吧。」
北鵬遲疑一下,終是按了幾個號碼,通話音沒響一聲就被接起,剛「喂」了一句,董祁的聲音帶著哭腔在夏江家迴盪,「北鵬麼?是北鵬麼?你昨晚去哪裡了?手機也不帶!我們都急死了!你快回來……我擔心死了!」
握手機的手僵了一下,還是用寥寥幾句把事情講清楚,只是刻意的忽略了含有夏江的一切。
合了電話,北鵬把手機還給夏江,「我,我要回去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卻再對夏江一點火氣也無。自己都不知道,語氣變得如此溫柔繾綣。
夏江淡淡「哦」了一聲,「走好,別落了東西。」竟是客客氣氣把北鵬送了出去,就像送多年未見一點感情也沒有的遠房親戚。
北鵬看著眼前的防盜門合上,向下走了幾步樓梯坐電梯,上午十點光景,電梯裡空無一人。看著電梯裡鏡子中的自己,眉心一點點愁,不知從何而來,再想起夏江,感情更是恍恍惚惚不知其蹤。
就好像走進了一個四面都是鏡子的房間,不知道哪裡才是正確的方向,只是一直不停不停穿越穿越,在無窮無盡的反射中,忘了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也不知道自己的抉擇是對,還是錯。
可是,一切已經結束了,不是麼?
不管夏江究竟怎麼樣,自己也已經結束了,自己的家中,也已經有了一個等待自己回家的人。
可是電梯下到一層,門緩緩地打開,人走出單元樓時,卻沒有意想中的藍天白雲。
今天的天,反而比平時更陰沉……
只是,這些,已經無法再引起北鵬什麼更多的感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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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張敲了幾下陳慕陶微開了一條縫的辦公室門,等待又等待卻等不來反應,只得把門推開一點出聲道:「陳經理?我能進來一下麼?」
陳慕陶「啊」了一聲,一下抬起頭,似是被小張驚到,他把桌上的文件反面朝上扣過來,問:「有事麼?」
小張看陳慕陶的反應以為他在看什麼機密文件,就站在門邊簡要的說:「夏江剛剛給我打電話,讓我幫她請一天假,算調休,她好像身體不舒服。」
陳慕陶「哦」了一聲,停了一下,說:「知道了,你去忙吧。」
小張合上門之前又往裡望了望,說實話,今天總經理是不是也不舒服?很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呢!臉色蒼白蒼白的。
確定小張把門關了,陳慕陶疲累地倒在旋轉椅上,捏捏自己的眉心。復又開始細細看桌上的文件。
眼神在那一張張舊照片上游移,他其實很慶幸夏江今天請了假,以他現在混亂的心情,他,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她。
昨夜,就在昨夜,偵探一個電話把他從朋友的KTV聚會中叫走,約在一個明亮的茶吧裡。那個偵探把這疊資料推到他的面前,面無表情又略顯諷刺的說,「據我們調查,您讓我們查的這個人,是您的妹妹。」
什麼叫做晴天霹靂?
這就是吧!只記得在昨天恍恍惚惚中回了家,恍恍惚惚中沒有和父親說一句話就躺在床上,甚至沒有勇氣去翻看更多的真相。
只是當時的一點細微的懷疑,都沒有更深的證據就去調查。當初僅僅是為了自己的一點好奇,卻被這家國內也算頂級的偵探社查出了如此驚人的結果。
都沒有去考慮這個真相會不會流傳出去,陳慕陶只是在無窮無盡的震驚著……
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
舒夏江,她竟然是爸爸的女兒,竟是二十多年前父親的那個情人的孩子……
無法形容出此時心中的感受,有找到妹妹的欣喜,又有為榮基五金聲譽的擔憂。而在一頁一頁的翻看下去,他竟是越來越不能容忍。
他萬萬也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四年前經是夏江去偷來了浦金的企劃書才讓榮基五金度過了那一場滅頂的危機,他都不知道偵探社是怎麼能把夏江的手寫版資料都翻印過來,可是他,在這一年年中,確是一直以為,當年是靠著父親的強力打拼和執著才換來拿一紙合約的。
自己父親曾經那強大的無可比擬的形象,就這瞬間崩坍。
自己心中曾以為堅實的不可摧毀的誠信堡壘,就在瞬間全線炸毀。
一下子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學了這麼本事,為這個公司盡心盡力是為了什麼!
全到頭來,竟讓一個小姑娘以犧牲自己換來了公司的平安!!
「舒夏江和穆北鵬在大學時做過一段時間的戀人,後來兩家公司發生如此事件,舒夏江就跑去英國留學,而穆家也沒有起訴榮基五金或舒夏江個人,僅這一點,就證明這兩人的關係不一般……」
昨天偵探社只是淺淺的解釋,陳慕陶現在卻才回過味來。
這哪裡是解釋,這分明就是在諷刺自己的父親毀了那一段大好姻緣!
如果不是有愛,誰會對這種人不起訴?如果不是有愛,誰會拒絕一個一個的示愛,還在近期內時時感傷?
父親!你簡直就是一個魔鬼!
你怎麼能,你怎麼能這樣做?為了你的利益不惜一切,連自己親生女兒的幸福都犧牲掉!
而穆北鵬,也在昨天訂婚。
這一切,就因為晚了一步變得不可挽回……
陳慕陶抓起那些資料,大步走向董事長室。
門在身後被重重的摔上,按了反鎖,慕陶直衝進裡室,把那些照片拍到陳劍峰的辦公桌上。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如此幫你,你也會毫不猶豫這樣做麼?!!」
陳劍峰一眼看見照片,心涼了下去,手有些痙攣,就像老了十歲,他的聲音顫抖著,「你……你知道了?」
陳慕陶冷笑,「是,這是光明正大的好事啊,怎麼能不讓人知道呢?」
「不,慕陶!」陳劍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不能,如果有人把此事登上報紙,我,還有夏江的心就白費了!!慕陶,你要聽爸爸說!爸爸是為了你和媽媽呀!」
陳慕陶搖搖頭,冷笑越烈,「什麼叫白費?犧牲我妹妹的幸福還要說是夏江自己願意麼?你憑什麼能為了自己的錢,自私地說是為了我們?」
陳劍峰低下頭,無比蒼老得說:「這事,我本就不覺得能瞞你們一輩子,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如果現在再重翻舊事,榮基經不起折騰,你爸也經不起折騰,夏江更不願意折騰,你查出來的,不過是一些微微的表面,而這一切,也是夏江自己先去做的。」
「你要想一想,一旦此時外漏,咱們會怎樣……那時是爸爸的不對,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你又為什麼要舊帳重提呢?」陳劍峰坐回到椅子上,終於把一切向兒子和盤托出。
…………
陳慕陶嚥下心中一口火氣,慢慢平靜下來,心變得有些淒涼。它也是男人,其實也知道父親的難處,只是不能對父親的做法苟同。要是昨天以前,他根本不會去找父親,會直接殺到浦金讓真相傳出去,可就是晚了那麼一天,讓他有了時間站在父親的立場上想一想這件事。也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上想想這件事。
沒錯,他是卑鄙的,可是,自己卻無法鄙夷自己的父親。如果是自己,面對自己的公司,在絕路上,會不會去試和父親一樣的路呢?如果試了,夏江也一定還會報恩的。
只能憤怒一點點的時間而已。
只用一點點的時間,他就知道,此事絕不能外傳,作為一個生意人,此事,是……絕不能外傳!
心有點痛,為他的妹妹而不值,而他為了這個秘密,卻必須把戲演到底,和父親一樣……到死也不能認這個妹妹。
一認了,接踵而來的是什麼,大家都清清楚楚……
陳慕陶慢慢收起那些文件,捲成筒用打火機點著了,「此事,我希望,再不發生……」
******* *******
再回到夏江。
夏江合上防盜門後,就緊緊握著門把手,心碎成一片片的。
她回到臥室把床單撤下來扔進洗衣機,看著那一點點紅淹沒在洗衣粉泡沫的白中。
我是希望你不知道,可是到你用你的行動告訴我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時,我卻又是如此神傷……
沒有人能想出來我昨夜在為你一件件穿上衣服收拾好家時的感受,那就是在對自己說……
無論什麼後果,都只有我一個人來承擔。
我們,這一次,一定要真的真的再無瓜葛!
如果再見你一次,我就真的真的無法再如此完美的演下去了!
老天!老天啊!
你就讓我們……
徹徹底底的結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