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農曆十月初六,宜嫁娶。
日子是前不久北鵬媽媽翻了半天黃歷定下的,據說是這最近最好的一天,訂婚最合適不過,北鵬卻是對此了無興趣,從前夜開始就開始整晚整晚的睡不著覺,幾次微微夢見夏江來搶婚,立刻高興得驚醒。卻馬上明白不過是空歡喜一場,不禁悲哀歎氣,莫說夏江不喜歡自己,即使是喜歡,以她的性子和作風,搶婚這種事,也是萬萬不會幹的。
翻個身想起董祁早已住進家裡,臥室還剛好被安排在夏江四年前住過的那一間,就更心痛得無以復加。
到底是什麼?阻止了他們?夏江到底愛不愛他?她和榮基五金又是怎樣的關係?甚至於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有什麼樣的過去,他竟統統都不知道,不過,也正是這樣無緣無故的愛,才能維持得如此長久吧。
夏江,你是不是真的要等到你我都垂垂老矣的時候,才願意把這一切都和盤托出?才讓我知道,我到底,是應該很,還是應該愛?
我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刨開你的心看一看?
看一看裡面,究竟想些什麼?
今天過後,我怕是再沒有機會了。
雖然是定的晚宴,可是客人下午三四點就陸陸續續都到了,反正都是一些親戚朋友,倒也沒有什麼。董祁穿了一身淡粉的旗袍,從二樓樓梯上施施然走下來,倒也讓北鵬心裡驚了一下,卻沒有四年前夏江給自己帶來的那種感覺。畢竟是訂婚,人們都說,女人在結婚的時候最美麗,那訂婚時,也一定差不離了。
父母都高興得很,在人群穿穿梭梭,董祁在一邊被長輩們笑著打趣,也時不時地扯上北鵬。北鵬只能是禮貌微笑答話,帶著疏離意味,年輕一點的偶爾蹦出些敏感話題,北鵬也是笑笑就過,董祁卻從臉頰一直紅到頸子。
想像過無數次自己的婚禮,自己的訂婚典禮,卻從來沒想過,自己的新娘,會變了主角。
一直到在大家的起哄和期待中把戒指套上董祁的左手無名指,又當眾吻了她之後,才反應過來,訂婚典禮,竟,已經結束了。
而夏江,也果然沒有來搶婚……
瞬間,心失落的很,無端端的憤怒和悲憤湧上來,卻不能說,只能在人群中一杯一杯的喝酒,在眾人「千杯不倒」的讚歎中借酒澆愁。到最後,終於連人們的祝賀之辭都無法再忍受,找了個機會偷偷溜出去。
這是他的訂婚宴,是他的主場,而他,卻一分一秒都不想再看見。那些熙熙攘攘的「恭喜」和「祝賀」,那些紛紛雜雜的「白頭到老」和「早生貴子」都不是他想聽的。如果餃子裡的運氣是真的,那麼,四年前的運氣,是應該一早就失效了吧。
昏昏噩噩的開車出去,不知道要去哪裡就隨心而駛,眼前是模模糊糊的一片,霓虹燈的光一閃一閃的從自己臉上劃過,可就是不想停下來,只要他停下來,是不是就要去面對那一切?
雖然是自己早已接受,可還是不想面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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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命定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執著。」
夏江合上手頭的書,愣愣的看天。心裡忽然凸浮的話,早已忘記了所說者是何人,也忘記了那人為什麼事而發出這樣的感概,卻覺得無比正確。老天你看,我沒有執著,我已經放棄了,你是不是會讓這句話反過來,讓所有人都幸福呢?
而我心中的執著,你無需顧及,我此生的幸福,你也無須顧及。
我只希望,你能讓北鵬,忘記我。
也請讓我能保留一點自私,請不要讓他完全的忘記,只需要在他垂垂老矣的時候,還記得有過我這麼一個人就好,那樣,我就可以把我的這一生,完完全全的講給他,讓我不留遺憾的死去。
那樣就好……
也只有當我們都老了的時候,才能將什麼都放下,才能再心平氣和的來談論那些情感的糾葛吧。
夏江極淡的對著天空笑了笑,起身披了件衣服出門。
走在霓紅酒綠中,有時才真正能感到人生的孤獨,偶爾撞上那些在街頭擁吻的情侶,也暗暗祝福他們幸福。
今天是北鵬訂婚的日子,他的一生今後都會有一位善良可人的太太,而自己,也終將從他無盡的回憶中慢慢逝去。
夜晚的涼風吹起一兩片枯黃的槐樹葉子,落在夏江的肩膀上。
人們都說落葉歸根——
可是,
這世上總有些人,是注定一世漂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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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幾杯了?
早已忘了……
只是一杯一杯的喝下去,連自己點的是什麼酒都忘記了。
酒吧裡很暗,北鵬坐在吧檯的椅子上,愣愣的看著手中的玻璃杯反射的那一點點不知從哪裡射來的光。眼皮極慢的合上,又極慢的睜開,從小自己就是被父親用筷子蘸白酒喂出來的,以至於以後到了生意場上也從沒有喝醉過的經歷,而今天,他卻想嘗一嘗……
古人所說的,一醉解千愁,到底是什麼意思?
燒喉的伏爾加烈酒,或是別的什麼早已不介意,只有在酒潺潺流入咽喉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已對酒精麻木了,只剩下如淡水般的感覺。眼前頻頻出現幻象,那那些幻象的主角,卻只有一張臉龐……
漫天的白色,只有她笑容滿面,眉角彎彎,粉頰淡唇,配著那一身的天藍色,馬尾上跳跳的是兩隻細小的銀鈴。
她那麼好看,卻只是遠遠的極淡極淡的笑,一點一點的向後漂移,到最後人影消失不見,漫天的白變成了黑,再也捉不到她的一點影子。到黑又變成了酒吧裡的霓紅顏色,北鵬才發現,他只不過是又做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夢罷了。
於是又一杯一杯的喝下去,那怕是那樣的夢,永遠不要醒,也好。
而然那樣的夢沒有再重現,只是耳邊隱隱約約闖進來細小的呼喚,根本聽不清楚,只能淺淺聽出是在呼喚他的名字,聲音無比熟悉,就像千百天來他時時刻刻想念的聲音一樣。
真好,酒真的很好,看罷!幻覺又出現了呢!
可是下一秒就在他想繼續把就被送到唇邊的時候玻璃杯卻被人劈手奪去。他迷迷糊糊的轉過頭,努力睜開迷茫的眼睛,定定地盯著面前的幻想看,不敢閉眼,生怕一閉眼那幻想就會消失。
夏江麼?這次,是真的你,還是單純只是我的幻想呢?
夏江右手拿著他的杯子,心痛地看著北鵬。她本是自己一個人在街上走的,可是,眼睛卻無比敏銳地看見北鵬的車。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進來這個小酒吧。她曾經想過,也許是他的朋友要拉他來這裡慶祝,畢竟,畢竟……他今天,訂婚。
可是還是想來看一眼,即使自己告訴自己心應該平靜再平靜,還是想進來,她實在是不想放棄掉任何一次可以遠遠看他的機會。
甚至於她把自己的頭髮紮起來,無比拙劣的想要騙過他的眼睛。
可是,當她進來後,就只看到這樣的畫面——北鵬一個人坐在吧檯邊上,一杯一杯地喝酒。
她其實是不應該來阻止的,如今的她,已然沒什麼資格來阻止,可是眼睛裡卻有淚不停不停地流下來。
他不是來慶祝的,
沒有一個人,會以在酒吧裡不停不停地喝酒作為慶祝的方式。
沒有一個人,會在慶祝的時候,有那樣落寞的背影。
他是在折磨自己呀,一瞬間,夏江什麼也不管不顧,衝上去就想叫醒他,甚至於劈手奪下酒杯。
北鵬,你應該是幸福的,應該是!!
曾經的曾經,命運就早已注定,你我之間,從來都應該是我來下地獄,從來都應該是我去獨自品嚐相思之苦,而你……你應該有最美滿的家,有最愛你的妻子,有淘氣的兒子或女兒,你從來不應該因為一個不值得你愛的我去浪費自己的精力,我們無法在一起,因為我本就是一個不被上天憐憫的人,而在我選擇了報恩的時候,其實我也選擇了今天的一切。
那一切,是我選的!
是我選的!從來……
從來就和你沒有一點關係!
你又何必為了我,去折磨你自己?
這世上的好女人何止千萬萬,你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你能娶的好女孩也千萬萬,我,只是排在最後一位卻一不小心第一個遇上了你罷了。
我不值得!夏江用力地搖北鵬,我從來從來就不值得!!
你要記住!我不值得!
我不值得啊……
夏江瘋狂的搖頭,眼中淚水不住流下,我不值得,不值得你愛,也不希望你愛,你不能愛我,你的家人,也永遠永遠不會接受我的。
北鵬轉過頭來茫然地看著她,而漸漸的,那茫然中有了一絲一毫的焦距,瞳仁裡有了一點亮如妖鬼的光芒,就好像即將溺死的人看見了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夏……江?」他喃喃的喚出口,一字一字全帶著猛烈的不確定感。
他的夏江從來不會在他悲傷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即使出現,也從來不會在他的面前哭,眼前的這一個夏江,到底……
是真?還是假?
終於,他的眼神又茫然下來,另取了一隻杯子繼續給自己倒酒,這樣的夏江,還是出現在自己的夢境中更實在一些。
「你不要喝了!你不要喝了……」混雜著淚水,夏江第一次發現自己說出的話竟會顯得如此的蒼白無力。她把北鵬用力從吧檯的座位上揪下來,掏出錢給他付賬,才驚異的發現他竟然喝了那麼多酒,多到能醉倒兩三個人。
夏江東找西找想找出他的手機讓一個人的北鵬的人把他接回去,可是不巧的是,因為北鵬今天訂婚,手機早已被他擱在家中不知名的某個角落。
夏江胡亂的把自己臉上的淚擦乾,不得已的,架著他往自己家走去,這裡離她家不遠。其實若是在平時,也許夏江能想出幾千幾萬個辦法,而在今天,在她的情緒也大起大落直到寂滅的今天,她所能唯一想到的,也就是自己的家了。
那是怎樣的一路啊,彼此緊緊相依的兩人,卻絲毫體會不到對方的心。一路上北鵬只是不停不停的叫著「我要回去。」
他並不是想要回家,只是還想藉著酒精把自己在麻醉一會而已,他也不知道身旁的夏江究竟是酒精給他帶來的幻象還是自己的感覺,卻本能的緊緊抓住,怕失掉分毫……
夏江扶著他,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對他說些什麼他能聽得進去,一瞬間想就這樣帶著他逃掉。不管去那裡,不管以後怎樣,只是逃掉,可是想法一有就遭到否定,逃不掉的,即使身體離浦陽多麼多麼的遠,自己的責任,依然留在浦陽,她有爸爸,北鵬有北鵬的家人,還有,董祁——他那個嬌小的未婚妻。
他們今天訂婚……無數次的,夏江在心中默默地提醒自己。
在了家,夏江把北鵬輕輕放在自己床上,脫去外套想給北鵬做一碗醒酒的湯,他喝了那麼多,不喝點東西醒酒,身子會受不了的。
小盞的湯端到北鵬面前,他好像已經睡了,西服口袋裡隱約漏出東西的一角,夏江抽出來,才發現那是一團已經被柔的皺皺巴巴的絲帶,華麗復古的花紋,讓夏江的心又一點一點地痛起來。
把湯放在一邊,夏江小心翼翼的把北鵬扶坐起來,卻發現他根本沒睡,只是兩隻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滿滿全是痛到極致的絕望。夏江把他扶起來後,他盯著夏江看了一會,茫然的眼睛才微微又有了焦距,喃喃的開口說了一句話,夏江沒聽清,於是把耳朵湊過去,聽北鵬又重複了一遍。
那句話很簡單,夏江卻無法回答,那句話是——
「你為什麼不要愛我……」
沒有單純的愛或不愛,只是問她問什麼不要愛他,他只想知道原因,可知道原因之後,你還能再走的如此決絕麼?
北鵬,我不能犧牲你……所以我只能犧牲我自己……
夏江把北鵬抱住,把臉埋在他的胸前,自己多年來,一直在回味著曾經他們之間每一個的擁抱,因為他們都不會再擁有,即使今天我抱住你,你也不會再知道,在這個夜晚,我曾經抱過你。
慢慢的,北鵬也環住她的腰。
只是輕輕一下的擁抱,夏江就放開手想去拿碗盞,而下一刻卻發現身形無法移動,再下一刻唇齒就被封住,濃烈的酒氣「呼」湧進嘴裡,牙齒被撬開,對方的舌頭毫不留情的進入。
那樣猛烈而絕望的吻,在他倆之間,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
以前北鵬的吻,雖深情卻纏綿,吻得小心翼翼。夏江驚恐的看著北鵬,希望他能有那把一點點的理智,卻發現他只是閉著眼一味的索取。
那個吻,已經忍耐了太久,也已經渴望了太久。
那種極度隱忍和絕望的心情,就在今天因為酒精的作用而強烈的爆發,深刻而纏綿,有著到死也不放手的執著。
有冰涼的東西落在夏江手心裡,卻不知是她自己的淚,還是北鵬的淚……
身子被緊緊地擁著,呼吸漸漸急促,大腦開始運轉緩慢,吻的甜味一點點湧上心來,於是開始只是單純索取的東西有了回應,輾轉纏綿,腦中全是當年的一顰一笑,那還記得如今的身份位置?
理智消失,只是吻,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的唇齒糾纏,沒有什麼願意與不願意之分,只是去盡情的享受。
淚漸漸沒有了,即使有,也早已在這纏綿的吻中消失不見,這一刻,永永遠遠的都只有你我,就讓這個吻,成為我最後的回憶……
當夏江的一絲理智再一次回到自己身上時,北鵬已經解開了她襯衣上的第三顆紐扣。眼睛因驚恐而變大,一是竟不知如何去做。舌頭努力的想退出來,人卻被北鵬一下壓倒在床上,吻也繼續深入而火熱起來,從唇到眉,又順著脖頸一路吻下去,口中喃喃喚著夏江的名字,深情而渴望。
夏江右手下意識的插入胸前作了格擋的姿勢,腿微微彎曲,只下一秒就可以將北鵬推到床的另一邊。
可臨到這時,卻猶豫起來。
心此時是無限的柔軟多情,在人前的理智精明早已不知丟到哪裡,只知道看著他,看著他就是自己的全部。到這一瞬間夏江才真正明白為什麼媽媽可以無怨無悔的獨自生活並撫養她長大,為什麼可以到臨死前也不說一句怨恨的話。
她媽媽的愛,也何嘗不像她的愛?
明明知道是不對的,卻無法放棄,真真正正的無法放棄……
即使沒有一個人支持她,她也並不為此感到後悔和悲哀。
右手慢慢的環住北鵬的腰,身體一下放鬆到極致,夏江又一次閉上眼睛。
沒錯,她至頭至尾都是一個自私的人……
所以以前會拋下他,
所以現在會放縱他……人的一生中,總希望能有一次,是在自己摯愛的人懷中的……
她想要靠近他,近一點然後再近一點,不去管先前兩者都被刺得傷痕纍纍的心,只是想去擁抱和愛。
沉淪麼?
這就是所謂的沉淪麼?
那麼好,就沉淪吧,
一生中僅一次的沉淪……
獻給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