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浦陽。
日子進入了五月,天氣一天比一天更熱起來,浦陽就是這樣,夏天和冬天無限的漫長,春秋兩季又短至沒有,人們常常從羊毛衫直接換上襯衣短袖。所以,五月這僅有的幾天好日子就被人越發的珍惜起來。
企業:浦金。
職務:副總經理。
姓名:穆北鵬。
禮金:5000
「好了。」穆北鵬直起身,把筆合上遞給桌後的接待員。其實真的很無聊,原本就是本市一家大企業的董事長想開茶話party,卻非要打上慶祝自己孫子滿月的旗號,一個小孩子,從出生以來還沒見過十人以上,卻搞這麼大一個茶話會,用腳趾頭想一想就知道究竟是要幹什麼。
無聊,穆北鵬想。雖然他也知道要管好一個企業,交際是必須的,三年前自己的父親也帶自己參加過各種名流的宴會,可他依然覺得這種宴會的沒必要性,虛偽,做作,談生意就該坐辦公室裡規規矩矩的講。他一向喜歡這樣,只有在辦公室裡頭腦才最清醒敏捷,不會被人想對小孩子一樣欺騙。
不會被人欺騙,穆北鵬的心臟忽然抽痛了一下。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浦金已經從當年的經濟低谷中走出,他也從基層干到了副總的位子,過幾日總經理就任滿了,他會接任,毫無疑問。公司裡的人都淡忘了三年前那一段艱苦的日子,就連受創最深的父親也快忘記了。只有他,還固執地記著那個藍色的背影。
也許她都已經忘記自己了吧,為什麼,自己還心心唸唸思念著她?
「謝謝。」桌後的小接待員小趙接過筆,裡面的宴會已經正式開始半小時了,面前這位客人還來得真晚。小趙轉身去拿客人們應該在胸前別著的貴賓紅花,卻發現由於這位客人來得太晚,已沒有完整的紅花存放在盒子裡了,「對不起,您稍等一下。」小趙有點無措,這是她的疏忽,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萬一有一個不高興,她的工作可就不保了。
「沒事。」穆北鵬淡淡笑了笑,因為等得無聊,他開始翻看前面的客人簽名,知道這裡來了一些什麼人,進去後也有點準備。
這一翻,他愣住了。
因為,
他看見了他一輩子也不會忘的名字,那麼熟悉的名字,那麼熟悉的字跡,就連字裡行間散發的那種娟秀氣質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樣。
舒夏江。
他一生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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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基五金總經理助理舒夏江,在她的前面,還有榮基五金董事長陳劍峰的名字。
穆北鵬在一群賓客中慢慢走著,穿著黑白制服的waiter遊走在人群中,不時地問他是否需要飲料,他擺擺手拒絕。夏江……她還是去了榮基五金啊,在這三年中,他曾無數次地覺得夏江並不是一個拜金的女人,可現實又總是血淋淋地擺在眼前,她去了榮基五金集團,去做了助理。算算年份,她不過剛畢業不久,能作為董事長陪同來參加這次宴會,應該是因為那件事而得到特別的信任吧。
穆北鵬不禁笑自己沒志氣,都三年了,他仍舊忘不了夏江,明明知道是她害得浦金運轉艱難,是她害得父親滿頭華髮。可是,為什麼她還會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自己夢中?帶著溫婉的微笑,給他帶來不可抑制的悲傷?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還會在這裡尋找只為看她一眼?
哪怕,只有背影也好……
穆北鵬停下來,微閉上眼,抿緊嘴唇,自己找了那麼久,辨認了每個穿藍衣的女子,也未看到她。看起來她已經離去了吧,好不容易,能有一個機會看到她,又從他的指縫溜走了呢,早知道應該再早點來的,難道,三年前自他口中說出「永無關係,永不相見」真的一語成箴了麼?其實在有的時候,自己已經不怨她不恨她了,他發覺,即使她沒有那麼好,哪怕她根本不善良,自己……也忘不了她。
他愛她。
忽然的,一個謙和溫婉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
「真是感謝,我想貴公司如果可以和榮基五金合作的話,我們一定會合作得非常愉快的。這樣吧,李經理,明天我會將今天的事報告我們陳總經理,然後為貴公司送去我們的樣品,如果貴公司覺得我們的產品符合你們的要求,我們可以進一步洽談事宜,貴公司也可以隨時去我們工廠看我們生產狀況。」
想也不想的,穆北鵬知道那人此時一定會有一個禮貌的微笑揚在嘴角。
「好,好。我也會將這件事同高層管理人員繼續商議的,不過榮基五金的信譽是很好的,我信得過,我相信這個項目一定會是和你們合作。」
李總經理的聲音,浦金也曾和李總所在的集團有過業務往來,北鵬對他的聲音並不陌生,可另一個聲音……穆北鵬慢慢轉過頭去。
舒夏江和李總經理就站在離他五步之外的地方,兩個都側對著他,因為正談得濃,並未注意到有一個人向這邊看過來。
夏江變了,穆北鵬看著那個穿一身米黃色套裝,帶了一架紫色細邊眼鏡的夏江。確實變了呀,可是那語氣,那聲音那個一和陌生人說話就會十指交叉的動作,還是一模一樣啊。頭髮及肩而披,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透出一個成熟女性的氣息。
她變了,怪不得剛剛自己找不到她。
在看見她的那一瞬間,天地好像都暗淡了下去,夏江身上好像發出了太陽一般的光華,有一霎那,他想衝過去,想抱住她,可使腿部卻沉甸甸的把他拉回了現實之中。
過去了。
又說什麼呢?
能說些什麼呢?
像過路人一樣淡淡閒話一下天氣?還是質問她當初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不解釋?
穆北鵬發現,他對夏江,像有千千萬萬句話問她,話到嘴邊又一句也說不來。他想罵她,想打她,想做很多事,可是一件也做不出來。
於是,他轉身走了,既然無話可談,就趁她沒發現時自己走掉吧!
夏江「嘩」地回頭,剛剛她和李總經理談話的時候就覺得有一道目光一直看著她,她並沒有回頭去關注那目光的來源,因為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左顧右看是不禮貌的。可剛剛那道目光忽然消失了,她往目光消失的方向看去,一下子,心好像被紮了一下,臉色變得蒼白起來。
是他啊!
是他啊。
是他啊……
李總經理也順著夏江的目光看過來,笑盈盈地說:「那是浦金的副總穆北鵬,聽說近來馬上就要升總經理了,是個很有能力的人,怎麼樣,認識一下?你們可是同行,我介紹。」李總經理對夏江的印象非常好,自己的助理小錢和人家一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哪天要讓小錢和夏江多親近學習,也好掌握榮基五金的情況。
夏江的臉色迅速恢復平靜,笑道:「不必了,李總自去忙吧,我們明天再聯繫。」
李總經理走了,夏江在服務生手中的托盤上揀了一杯果汁,本來看見雞尾酒花花綠綠的好看,可顧忌自己的胃還是算了。即使是度數低的酒,自己的胃也受不了,何況雞尾。在外留學的幾年,自己的胃,又被自己搞得脆弱無比。
夏江閒閒地靠著欄杆看天想事,淺淺地抿一口果汁,她看向花園的雕花大門——
他應該是走了吧。夏江閉上眼睛,猛地一陣心悸。自從和他分手後去了英國,每當想起他便時不時這樣,回來後尤甚。她握緊欄杆上的雕花,讓雕花刺進手心所帶來的疼痛給自己一點清醒。夏江默默忍著,不讓果汁灑出來。過了一會,她睜開眼,腦中依然想著北鵬,如果他在這裡,一定會關切地問她怎麼了吧。
可惜,早在三年前,自己就為了自私為了報恩捨棄他了,現如今,又說什麼,又想什麼空無的事呢?
「小舒。」一個聲音把夏江從臆想中拉回來,夏江恭敬地低頭行禮,「董事長,有什麼事?」
陳劍峰看著恭敬行禮的女兒,心裡很不是滋味,說到底他還是很對不起她的,可是……唉,陳劍峰暗歎了一口氣,入贅做了人家的女婿,為了事業拋棄了自己的愛情,一步錯,便步步是錯。男人……終不能吃軟飯。「我要先回去,你留在這裡吧。」停了一會兒,他又道:「……如果你也不想在這兒,也可以先回去。」
夏江笑笑,「不必,我會一直待到宴會結束的。」
「好。」陳劍峰回身離開。
夏江目送,很多時候夏江不愛這個父親,卻又割捨不下他,這是她在世上的唯一親人,也是她為什麼來到這個世上的唯一證明。他選擇了依靠榮家的財勢起家,為此拋棄了媽媽和她,雖然有時也恨他,但仔細想想也無可厚非。她是應該報答他的,畢竟,他給了自己十二年衣食無憂的生活,所以,在他希望自己能進入榮基五金做自己同父異母哥哥的助理時她才不會拒絕吧。可夏江知道,還有一個更大的理由,但夏江沒有去想,她走向了剛剛認識的李總經理,「李總經理,我很想結識延成集團的項目經理梁謹先生,聽說他今天來這裡了,您可以為我介紹一下麼?」
另一方面。
一個婦人坐在別墅裡寬大的牛皮沙發裡,閒閒地看電視,婦人已經五十多了,雖然保養得好也顯出了老態,樓梯上走下來一位二十五六的男子,眉目英氣,一副很開朗的樣子。
「慕陶,你爸爸今天上午去哪裡了?」被問的正是榮基五金董事長的兒子陳慕陶,據說是因為陳劍峰當時很喜歡陶淵明的隱士風度而起的,問話的則是榮基五金前董事長榮礎升的獨生女兒榮清。
也就是,陳劍峰的原配妻子。
「嗯?」陳慕陶頓了一下,「啊,去參加徐氏集團的那個宴會。」
「誰陪他去的?」
慕陶想一想,「是我的助理,舒夏江。」
「女的呀?」榮清蹙起眉頭,「怎麼不用他的那些助理,非要你的助理陪他去?」不會有什麼貓膩吧,二十多年前的事一直是榮清心上不能揭的疤,舒夏江,一聽就是個年輕女生,榮清冷哼了一聲:「現在拜金的女生不知有多少,你也不看著點你爸。」
慕陶一副絕倒的表情,但他也很理解母親的心情,小時的事他也多多少少從長輩那裡聽說過一點,「父親已經多少年沒出過了,再說,那時年輕氣盛嘛!誰讓你看得那麼緊?」
榮清聽見兒子的話差點氣死,「你就幫著你爸爸是不是,一看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老子這樣兒子還幫忙說話!!」
「不是,而是爸爸真的真幾年都對你很忠貞呀。再說,這次也是因為爸爸的助理正好出差才用夏江的,而且夏江一點也不拜金。」
「又幫女人說話是不是?」榮清一瞪眼睛,她真是拿這父子倆沒辦法,要不是這二十年一直過得平安無事,她真的是沒法活了,「一口一個夏江夏江,叫得那麼親切!你怎麼知道她這麼積極不是想貪咱們家的企業?」
慕陶給自己倒杯水,「不會的,媽媽,您放心,夏江剛入公司的時候,我還追過她,對她來說,傍小的總比傍老的好處多吧!何況,你兒子我也不是難看的不行。」
榮清來了興趣,「然後呢?」
「有什麼然後,當場拒絕。」慕陶聳聳肩,歎口氣,「其實咱們公司追她的人能用馬車拉,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沒一個答應的,來咱公司都半年多了。哇,二十三歲的美女呀,人家心氣高著呢!」
「再說,這次陪我爸還是我命令她去的,要在平時,她沒事連董事長的辦公室都不看一眼,標準的事業女性。」
榮清挑起眉毛,「這樣啊,舒夏江,舒夏江……」她慢慢念著,「二十年前的那一個,好像也姓舒……」
「老媽!」慕陶徹底瘋了,更年期的女人就是可怕,「我爸從她進公司還沒和她說過三句話呢!」
榮清「哦」了一聲,有點放心了。
慕陶端著水杯走上樓梯。
「二十年前的那一個,好像也姓舒……」
媽媽的最後一句話忽然在耳邊出現,舒……那個女人,叫舒夏源吧?夏源,夏江……慕陶反覆念著這兩個名字,太像了,真的太像了……世上不會有如此的巧合吧?記得父親小時曾渺茫問過自己如果有個妹妹又怎樣?難道那是真的麼?
可又不能這麼說,如果真的是這樣。夏江怎麼會進入公司工作?這不明顯會讓人懷疑麼?慕陶越想越不對,他掏出手機,按了幾個鍵,找出一家偵探捨的電話,看了很久,又覺得這樣不好,終把手機蓋合上。
合上手機蓋,慕陶繼續想有關於夏江的事情,如果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那麼她拒絕自己便有了理由,但為什麼,她也同樣拒絕了別人?她不算一個漂亮的女人,但眉宇間有股子清氣讓人覺得很有氣質,是那種越看越覺得喜歡的女孩。而且,平常待人接物也很有禮儀風範,他曾經想過,如果真能娶回家,夏江會是很好的太太吧!
可惜,被她拒絕了,陳慕陶還記得那時夏江微笑的說:「我們不是同一路的人,所以大家還是各走各的路吧。」他記得夏江對他抱歉地笑,然後自言自語地說:「即使能走到一起,我也是不想答應你的,我並不喜歡你,現在不喜歡,今後也不可能喜歡。」
他當時只是覺得夏江的話說得有點絕了,如果……他沒想完,大門那邊傳來輕微的鑰匙轉動聲,是他父親回來了。
慕陶從樓梯上又走下去,「爸,那個聚會這麼快就完了?」
陳劍峰搖搖頭,「我讓小舒在那兒頂一下,我有點頭暈。」
榮清迎上去,很關切地問:「怎麼了?要不去一下醫院?」
陳劍峰擺擺手,「我回屋躺一下就好了。」
慕陶看著自己父母,想著剛剛父親對舒夏江的稱呼,越發糊塗,公司裡的人其實都叫夏江或小夏的,父親應該也知道,但他選了最普通最公式化的小舒作為稱呼,好像不想叫得那麼親切。
就好像,希望兩人的關係越遠……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