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到十二歲,沈謙愈發出類拔萃起來,雖然還是一貫的小魔王性子,但彷彿已經不是小時候一味頑鬧的作派,倒是有幾分透著壞壞的邪氣。素來是霸氣的、不受約束的,卻漸漸有了分寸,知道什麼時候該收斂,什麼時候該外放,唸書亦是慣常的好,雖然老師看著他有點頭痛,卻也對這個明顯出眾的男孩子掩不住地喜愛。
相形之下,小時候那樣引人注目的娃娃一般的莫小晰,在沈謙的光芒底下,倒是顯得不那麼耀眼起來——其實她仍是這校園裡的公眾人物,生得白淨剔透的女孩子,在學校的大隊部任職宣干,每個月都能看到她踩著板凳在學校的各個過道上出板報,墊著腳仰著頭認真地寫寫畫畫,路過的男孩子們有時會擔心她不留神從板凳上跌下來,便站在一旁看她,直到上課鈴響起來,女孩子利落地從板凳上跳下來,拍拍手上的粉筆灰,拿著板凳就往教室跑。
她只是懶,懶得去出風頭,懶得與人爭,小小的年紀,倒彷彿是看淡了世情的樣子,明明上一任宣委畢業時指定她接任的,她也只是默默由著一班的朱文文去爭取到了那個位子,自己甘心守著宣干的小板凳和粉筆盒。看著朱文文每個星期一在主席台上領唱國歌、主持儀式,孫多多和許安然都是替她抱不平的,倒是莫小晰自己,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還是樂呵呵地抱著她的粉筆盒,拿著小板凳,拉著她們兩個「義工」,一個走廊一個走廊地去更新黑板報。
只是,漸漸的,莫小晰越來越無法忽視朱文文的存在。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朱文文和沈謙熟了起來,再後來,沈謙和一群朋友週末出去玩時,莫小晰不再是唯一的女生,另一個,就是朱文文。莫小晰的車技已經很熟練,已經有一年沒有坐過沈謙的自行車後座,以往她從沒在意過那個位子,但朱文文來了,她不會騎車,便理所當然般地坐上了那個位子——也不是沒有別的男孩子願意帶她,畢竟她也是學校裡出挑的女孩子之一,只是,誰都知道的,在孩子們私底下早就偷偷咬著耳朵流傳的,不能讓老師知道的事情是,「朱文文喜歡沈謙哎」。
說不失落,是騙人的。莫小晰默默看著朱文文和大家混熟,默默看著她成為沈謙車後座上的常客,雖然早就知道,沈謙從來就不是專屬於她的,雖然早就知道,遲早會有這樣一個她取代自己在沈謙身邊的位置,心裡卻還是有些失落。
「沈謙,他跟朱文文好像真的很要好,但是我問他是不是跟朱文文在一起,他又不講。」和許安然坐在豐文路的肯德基,莫小晰咬著可樂的吸管,望著窗外含含糊糊地說。
「你吃醋啊?」半大的女孩子似懂非懂地套著電視劇裡的話來問她。
「神經病!」莫小晰瞪了許安然一眼,口氣也是有點電視劇味道的,像個小大人,「我早就知道,沈謙遲早要交女朋友的,但是,我就是習慣了跟沈謙一起嘛。」
許安然側過身來抱著莫小晰的胳膊,清清脆脆地喊她:「小晰,說真的哦,你是不是喜歡沈謙啊?」
喜歡?莫小晰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詞語砸得懵了一下,想起來的卻是從小和沈謙打打鬧鬧的樣子,從幼兒園的小木馬爭奪戰,到上個禮拜在沈家搶一隻大蝦,她實在想不出哪一種跡象表明了她和他之間有「喜歡」這個詞存在。但是,心裡的失落感,卻那麼真實。
「喜歡什麼啦!我才不會喜歡自己的青梅竹馬,從小就認識,他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啊,一點神秘感都沒有,才不會喜歡他。」她突然找到了為自己辯白的說法,「硬要說的話,沈謙比較像我哥吧。」
對的,就是這樣吧,哥哥,大半歲的哥哥,就是這樣的。
「小晰,沈謙電話。」莫媽媽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拿著電話,衝著小房間裡的女兒喊。
莫小晰端著喝了一半的果汁從房間裡不疾不徐地走出來,接過電話,目送著老媽急匆匆地跑回廚房炒菜,這才對電話那邊的人說話:「什麼事啊?」
「明天我和史磊他們約好去兒童公園,早上9點在師大南門集合,你別遲到啊。」男孩子和過去每一次一樣,從來不問她去不去,只是告知時間地點。她從來都是參與每一次活動的,以至於他已經認定了她會去。
朱文文,她一定也會去吧。女孩子聽著她習慣了的通知,卻突然抗拒起來,於是咬著下唇,做了個決定:「我,明天去不了。我得回學校去出板報。」
「板報什麼時候不能出啊,明天大家都講好了,一起去玩嘛。」沈謙沒覺出她的異樣,只是勸她,「你不是最喜歡兒童公園了嗎?」
「不行的,這期板報要來不及了,我明天要去出掉。」女孩子固執地講著拙劣的借口,「再說,葉老師上次佈置的題我還沒做完呢,後天又要去補習了。」
「那隨你吧。」男孩子聽出了她的堅持,似乎有一點小小的失望,口氣也淡了,又扯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女孩子心裡也有一點小小的失落,在以前,沈謙應該是會說「那我幫你出板報」,或者「習題今晚做啊,不會的我教你好了」,但他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只屬於她的沈謙了。十二歲的女孩子,對感情的事是懵懂的,但在電視劇與漫畫書裡都看到過這樣的情節,他與她,親密如兩兄妹,但現在,他身邊有個朱文文了,那麼多男生都喜歡的朱文文,全校最出風頭的朱文文。
而她,莫小晰,不過是九年前跟他在幼兒園搶玩具的小丫頭,她和他,九年多的時間裡都在打打鬧鬧。他是保護她沒錯,但大概也不過是因為沈媽媽常常告訴他:「小晰是妹妹哦,做哥哥的要保護她、照顧她,知不知道?」
第二天莫小晰起了個大早,避開豐文路上的師大南門,從西門出去,繞了一個小圈子,跑去學校出板報,傳達室的蔣阿姨認得她,給她開了門,見她跑去大隊部拿了板凳粉筆和參考資料出來,又問:「小晰啊,今天還跑回來出板報?」
「嗯。我想把這期板報弄弄好,不要佔用課間休息時間。」女孩子靜靜地答她,專注力集中在懷裡的參考資料和手裡的板凳、粉筆盒上,平時都有孫多多和許安然這兩個「義工」幫她拿東西,現在剩她一個了,才發現原來有這麼大堆東西要拿。
「這麼多東西,要不要阿姨幫你拿?」蔣阿姨六年來都挺喜歡這個白淨懂事的女孩子,見她手忙腳亂,很是熱心。
莫小晰抬起頭來衝著蔣阿姨微笑:「不用了阿姨,我就到前面的走廊那裡,自己去就好了。」說著就繼續往前走,繞過噴水池,穿過兩個小花壇中間的水泥路,然後,應該上台階……女孩子心裡默想著路,卻被懷裡抱著的參考資料擋住了視線,一時沒看到腳下一灘水,步子又走得急,踩上去就打滑,身子晃了晃,平衡是穩住了,懷裡抱著的資料卻掉了一地。
真是,今天做什麼都不順利。莫小晰在心裡暗暗抱怨,把右手提著的板凳和左手裡捏著的粉筆盒放下來,蹲下身就開始撿資料,有幾份是沒有裝訂好的剪報,得一張張撿起來依序疊好,非常麻煩。
「你怎麼老是那麼迷糊……」她正忙著撿資料,突然就有個熟悉的聲音嘟噥了一句,男孩子一副認命的樣子,也蹲下來幫著她撿散落的資料,然後依序理好,疊在板凳上,怕風吹亂了,還用粉筆盒壓住。
莫小晰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男孩子,突然鼻子就有點酸:「你不是去玩了嗎?跑學校來幹什麼?」
「本來是去玩的啊。你一個人來學校,我……我媽不放心嘛,就叫我來幫你忙咯。」男孩子邊說著邊跑去撿飄到花壇裡的兩頁紙。他到底是習慣了照顧她,集合的時候看到孫多多和許安然都在,知道今天沒人幫她出板報,想來想去還是得來給她打下手。他的莫小晰,從小就是個迷糊鬼,如果自己一個人完成那麼大的「工程」,不出點岔子才怪。
她,從三歲開始,就成了他的宿命。這件事,直到後來,他和她互不相見的那七年裡,他才終於想明白。
然後小學時代的最後一年,就在莫小晰和沈謙的別彆扭扭中過去了,似乎日子沒有發生變化,但似乎又變了。至少,她週末跑去學校出板報的次數漸漸多了,沈謙卻是一貫地愛玩,來幫了幾次手之後,見孫多多和許安然兩個「義工」回歸,便也好像放下了什麼重擔一樣,又回到了原來一道週末便呼朋喚友出去玩的日子裡。
其實,上中學也不過是眼前的事了啊。莫小晰趴在學校走廊的護欄上,望著夜晚校園裡星星點點的路燈,腦袋裡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這是她小學時代最後的一次數學補習,她和沈謙,最後的一次補習,為了葉老師要改卷,他們兩個跑到學校來,在教師辦公室裡做他們的習題,中間休息的時間,正好教務主任來找葉老師安排工作,兩個人就索性跑出來聊天。
莫小晰最喜歡的,就是學校A、B教學樓之間的連廊,特別是四樓,沒有屋頂,抬頭就能看到無盡蒼穹,以往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常和孫多多或者許安然跑到這裡來,趴在護欄上俯視整個校園的景致,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聊心事。
這是她小學生活裡最私密的地方,在最後的最後,她忍不住帶了沈謙跑到這裡來。她的所有,都已習慣與他分享。
「你,為什麼不去念外國語學校啊?」女孩子轉身背靠著護欄,微微仰起頭,仰望著滿天繁星,彷彿不經意地問。
沈謙站在護欄前面,下意識地用腳尖踢著一個易拉罐拉環,聽到女孩子的問話,愣了三秒鐘,才回答她:「就是面試沒通過啊,又不是我不想去。」
「你騙人!」莫小晰突然站定了看他,一瞬間的眼神有種洞悉他內心的犀利,卻很快柔軟下來,「如果你想念外國語學校,一定能進的。」
沒有說出口的話是,朱文文就進了,你不是應該去同一個學校跟她一起嗎?
沈謙沉默了。外國語學校是這個城市裡最好的一所中學,獨立招生,只給各家重點小學每個班級一個考試名額,就算拿到了考試名額,通不過考試,一樣要被刷下來,因此,能入學的每一個學生,都是全市精英中的精英。這樣一所學校,說他不想念,那是騙人的。只是,接到面試通知的時候,他突然就捨不得莫小晰起來。兩個人年齡漸長,近半年來,他突然就感覺到了她的疏離,想到要和她分開到寄宿制的外國語學校去唸書,他忽然就覺得不願意。
或許就是這樣,才會有意無意地搞砸了面試吧。男孩子想著,說出來的卻是另一句話:「幹嗎?那麼不想跟我繼續念一個學校嗎?師大附中不是挺好的麼。」
「哎呀,我不是說師大附中不好啦。」莫小晰自己也不明白,猜到沈謙是自己不想去念外國語學校的時候,為什麼那麼生氣,「我只是覺得,外國語學校哎,多少人想去念啊,你有機會去居然還自己放棄掉。」
「我喜歡跟你們一起啊。你,史磊,陳墨,都是要上師大附中的啊,而且可嵐姐姐不是也在師大附中嗎?」男孩子繼續踢著拉環,「哎,莫小晰,你說,我們上了初中,會不會還分在一個班呢?」
「我看不會吧。可嵐姐姐說,師大附中是按入學測試排名分班的,按照從一班到十班再到一班這樣的順序,要相差19名才會分在一個班哎,我哪會比你差那麼多,切∼」莫小晰漫不經心地答他,事後想起來,她竟然平生第一次的,就那麼一語成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