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那一次爺爺真的是盛怒到了極點,她心驚膽戰地縮到角落裡去,眼神驚恐地看著爺爺大發脾氣。
她沒辦法向爺爺保證放棄齊東陽,不再和他見面。
一想到不能再見到這個帶給她歡笑帶給她笑容的男孩子,她就覺得滿心惶恐。
為什麼不可以就這樣順其自然的,讓她和他慢慢長大呢?
「你越來越不專心了,靜水,你知道教練有多失望嗎?」爺爺生氣地責備她,「我知道也許你天賦沒有別人好,但是只要你堅持,你就會做得很好,可是現在,你知道你荒廢了多少功課嗎?」
她無言以對,總是這樣的,她不善表達自己,所以每次總是齊東陽主動逗她開口。
像現在,她聽著爺爺一句比一句嚴厲的責備,卻沒有辦法把心裡想說的話告訴他,她怕爺爺說她幼稚,說她只會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不許再和那小子見面,靜水,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這是早戀知道不知道,慕容家不會要那種不知道羞恥的兒女!」爺爺的話說得太嚴肅了。
她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彷彿被爺爺打了一巴掌似的那麼難堪,但是不再見他……要答應爺爺,卻那麼難,她真的沒有辦法做到,「爺爺……」
「聽到沒有,你不許再見他!」見她就是不開口答應,他不由得煩躁起來,「你到底說不說?長嘴巴是來做啞巴的嗎?」
她站在原地無聲抽泣。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總是會在夢中夢到這個樣子的自己,小小瘦瘦的樣子,低著頭,她在夢中一分為二,一個是那樣小小的自己,一個是現在的自己。
現在的自己走過去看著那過去的小小自己,想要問她需不需要幫助,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總是沒有辦法開口,然後那個小小的自己便抬起頭來,滿臉的淚,無比委屈地看著她。
即便在夢裡,她也能清晰地再次感受到那種預感到自己即將失去的痛,彷彿有什麼屬於自己的一部分被生生剝離開一樣,痛到極點,卻沒有辦法阻止。
「我……」看著爺爺生氣地看著她,她只好再次開了口,卻怎麼也說不出下面的話,她淚眼P,輕輕開口哀求,「爺爺,爺爺……」
那個固執任性的老人卻不為所動,見她死不悔改,生氣地一甩手,桌子上的紫砂壺被當場拍碎了,碎片刺入他的手中,鮮血淋漓,她驚呼一聲就要上前幫他包紮,他卻狠狠推開了她,「你自己考慮清楚,不然的話,就當我慕容蔭沒生過你這個孫女。」
他沒有辦法拿自己的家族開玩笑,齊東陽那小子的出身不簡單,人家父母既然放出話來,他不能不認真一點。
如果他父母是從商的話或許他也不會如此緊張,可是他父母從政,若是私下在他們慕容家的人身上動點手腳,是完全可以讓他們的運動生命提前結束,或是一輩子被壓在下面沒法出頭。
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
她毫不知情,只以為他放棄了她,回房間哭得昏天黑地。
然後,她決定出去散散心。
她去了高速公路口不遠處的東台林場,那裡有著彷彿一望無際的湖水,波光瀲灩,湖水藍到發碧,從此她愛上那種翠色。
湖面上有白鶴飛過,長長地在水面上拖出搖曳的影子,姿態優美得像一首詩。
她羨慕無比,人若是也有隱形的翅膀該多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不必擔心路程的遠近,時間的長短,只要有目的地,那麼總有一天會到達終點。
如果她不是慕容家的女兒該多好。
她就不會因為現在面臨的景況而讓自己處於這樣無法選擇的地步,也不必去練習自己並不熱衷的溜冰,她也得過不少獎,也有一點點的名氣,但是那又怎麼樣,她倒寧願像其他同學那樣,簡簡單單地上學放學,把學業做好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想得出神,看著落日的餘暉一點點隱入林場內,鳥鳴聲漸漸增多,暮色籠罩大地,她才起身回去。
她逃了一天的課,只怕爺爺會更加生氣吧。
就在那一天,她出了車禍。
是一輛疾速飛馳的小轎車,撞過她之後立即飛速逃跑,她被丟在路邊兩個小時後,一輛農家貨車停了下來,把她直接送到了附近的醫院。
她醒來的時候就遇到了阮家的人,阮媽媽以為她沒有醒,握著她的手對阮家哥哥哭,「這可憐的孩子臉被傷成這樣,如果不去做手術,就真的毀了,到底是什麼人這麼缺德狠心,把她丟到路邊不管。」
果然,麻醉藥過去後,她的臉疼得無法自抑,阮媽媽怕她看到自己的樣子會傷心,所以把所有的鏡子都收了起來。
她沒有去看自己被傷成什麼樣子,也沒有告訴他們自己是誰,更沒有去關注電視新聞,在阮家待了半年後,她接受了整容手術,是阮家的大哥阮震東主刀。
他問過她要不要恢復她以前的樣子,她只淡淡笑了一下,「你們不是叫我妹妹嗎?就按照你們心目中妹妹的樣子來動手術吧。」
他點了點頭,在她滿是傷痕的額上吻了一下,「你放心,交給我吧。」
於是,她就成了阮秋笛,不再是慕容靜水。
她第一看到自己的樣子的時候,阮家媽媽高興地上下打量著她,鏡子裡的她,有著阮家媽媽的瓜子臉,眼耳口鼻都陌生無比,組合起來卻漂亮得讓她差點無法接受。
「我只想擁有一個在我心中最漂亮的妹妹。」阮震東無辜地聳下肩對她笑起來。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也笑了起來。
從此以後,她是阮秋笛了。
不再與慕容家有瓜葛。
直到再次遇到因手傷而不得不暫時離開運動場的「慕容靜水」,她才不得不回想起了這一切。
這便是造化嗎?上天原來這麼喜歡開玩笑,兜兜轉轉一圈,卻總喜歡讓原本認識的人衝鋒,讓原本忘記的事再次來到她面前,讓她不得不去面對。
……
她嘮嘮叨叨,只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給他,眼前景像一幅幅掠過,走馬燈般在她腦海中不停迴旋,她以為自己說的已經夠多,可是實際上,他卻沒有聽清楚,也沒有聽懂,只看著她揉著太陽穴,痛苦地皺著眉,偶爾冒出一句支離破碎的話。
她拽著他的衣袖,害他沒有辦法離開,只好任她靠在他懷裡輾轉反側。
非關感情,可以嗎?
他第二次這樣近地接觸到她。
第一次,她醉酒後在他懷中落淚。
第二次,她還是醉酒後在他懷中落淚,並且吻他。
到底她隱藏著什麼樣的故事,可以讓她這麼痛苦?
他不得而知,她把一切都隱藏得這樣好,包括她對他的態度亦是如此,眼前彷彿有太多的迷霧阻擋,他找不到答案,卻對她已然投入了過多的憐惜。
「我終於找到你了。」她閉著眼輕輕地笑。
他只當她在說醉酒後的胡話,皺了下眉。
「不要離開我,」停了半晌又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齊東陽……」
她知道她現在身邊的人是他嗎?
多麼不協調的場景,他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卻在這樣的夜色裡在一起,他環抱著她,回應著她的痛苦,遙想自己同樣難過的往事。
他是這樣想的。
這個城市裡,總有傷心的人會像他們這樣吧,在某個夜晚,擁抱在一起,似乎就可以取暖。
但是真的……非關感情嗎?
夜色溫柔而無邊,他看著懷中的她出神,唇邊有不自覺掠過的溫柔,直到她熟睡過去,終於鬆開了手,放開她坐了回去,發動車子,朝她家的方向駛了過去。
痛!
她頭痛欲裂,就像是被人把頭劈開過一樣,又彷彿有千斤重量壓在了頭上,重得她幾乎沒有辦法抬起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想了又想,卻還是想不起來,步履蹣跚地走到鏡子前一看,幾乎自己都嚇了一跳,黑眼圈極濃極重,面色蠟黃,臉幾乎都要浮腫了,只好再轉身去了廚房倒了杯鹽水喝了下去,又趴回床上躺了半晌才覺得稍微好過一點。
她這個樣子怎麼能上班?
還是趕緊請假吧。
「經理,我今天可不可以請假?」她有氣無力地開口,勉強睜開眼睛看著手機——
呵!
好傢伙,怎麼現在已經上午十點多了,怪不得她覺得外面的太陽那麼刺眼。
「好。」他卻回答得極簡單,完了後問她,「你還好吧,昨天幹嗎喝那麼多酒?」
她放下心來,閉著眼扯了下嘴角,「還好,還好我居然能自己摸回家。」
齊東陽乾脆地戳破她的幻想:「誰說你是自己回家的?你喝醉酒會做什麼你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嗎?」
「我……」她被嚇到了,半晌才開口,「我又做了什麼?」
難道是又對他又摟又抱?
他靜了片刻後才開口:「沒有,你昨天喝醉倒很老實,我就一路順當地把你送回家了。」
她……居然忘記了昨天的一切?
原來是他把她送回來的,她笑著懶懶開口:「那真的多謝你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亂喝酒了。」
「嗯,你下次一定不要再喝酒了。」他點了點頭,突然問她,「你想怎麼謝我?」
敲竹槓的傢伙,她磨了磨牙,「回頭我請你吃飯。」
他笑著開口:「一言為定。」
然後就掛了電話。
手心裡微潮,他只覺得莫名沮喪,開始瞬間提起來的心一下子沉到深處。
她怎麼可以……忘記得一乾二淨?
是不是昨天換了別人,她也可以那樣做?
她到底想怎樣?
為什麼做出那樣事情的人是她,但是此刻坐立不安的人卻是他?
他只覺得不公平,心裡有莫名的火氣,似乎直覺覺得她應該為此對他負責一樣。
他越想就越鬱悶,一個小時的時間幾乎過去大半,他什麼事也沒有成。
只好拿出電話撥手機,那頭傳出的聲音卻是:「你所撥打的用戶忙,請稍後再撥。」
居然連慕容靜水的電話都打不通?
同一時刻,阮秋笛卻在接電話,是慕容靜水打來的,她微微詫異,根本想不到她為什麼打電話給她。
「在上班嗎?」慕容靜水問她。
「沒有,昨天宿醉,今天爬不起來了,」她揉著眉開口,「你找我有事?」
慕容靜水笑得十分靦腆,「只是想問你有沒有時間,一起出來喝杯咖啡吧。」
「好啊。」她笑著點了點頭,「你的手怎麼樣了?」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欽醫生說我再過一陣子就可以完全恢復到以前的狀態了。」她笑得十分開心。
「那就好了,我們都等著你在奧運會上拿冠軍。」她淺淺地笑起來。
「那我們約在下午吧,你上午再休息一下。」慕容靜水也笑起來,「我打電話的時候,齊東陽正準備送你回家呢。」
「昨天晚上?」她小小地窘了一下。
「是啊。」慕容靜水點一點頭,笑著跟她說,「我還說不許他佔你便宜呢,不然我肯定要吃醋了。」
她說什麼話都是隨興而至,但是阮秋笛卻暗暗吃了一驚。
是啊,她是他如今的女朋友,她該和他保持距離的。
「對不起。」她立即跟她道歉。
「什麼?」慕容靜水沒有弄清楚她什麼意思。
「沒什麼。」她卻心虛了起來,跟她約了個地點,「那我們就下午見了。」
「好。」慕容靜水爽快地答應,然後掛了電話。
她突然緊張了起來,跳起來跑到衣櫥前找衣服,一邊找一邊在心裡揣測她找她到底是什麼事。
是因為齊東陽的事嗎?
不不,清夷……她不是那種人,更何況,她自認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沒有人會知道她是誰,更不可能察覺到她和齊東陽的事情。
那是為了什麼?
她不想被她察覺出什麼來,也不想和她有過多的接觸,但是她對她卻總是那麼熱情,還是像以前的清夷,一不留神間就粘了過來。
她放下衣服走到窗台前拿了小小的噴水壺澆花,盆裡的植物抽出綠色的葉片來,當時買的時候,說是薰衣草,但是還沒開花,所以她也想像不出別人所說的薰衣草花到底有多美。
不過她還是喜歡這盆植物,她總喜歡一些聯想起來內容就很豐富的東西,就像齊東陽,開始接觸的時候,她就誇過他名字好聽,似乎可以讓人想到「冬日暖陽」,結果他還不服氣,說他那太陽是東方的,不是冬天的。
「那有什麼,諧音聽起來就是冬日暖陽的意思嘛。」她更不服氣。
「那你就諧音去吧,反正我這太陽是東方的太陽,可不是給人溫暖的冬天太陽。」他瞇著眼睛嘻嘻地笑。
她也就跟著笑起來。
其實她看過法國普羅旺斯薰衣草的圖片,大片在片的淡藍紫色漫布開去,像一片海洋,風吹葉動,果然是十分美麗的,但是她始終沒有辦法看清楚那薰衣草的花到底是什麼樣子,對於不明白的東西,她喜歡把它搞得非常清楚,所以她養了這盆薰衣草,決定要好好地把這花給看清楚。
或許是太無聊了吧,換了以前,有齊東陽做伴,她怎麼想到會靜得下心來養花種草?
就像她沒想到,現在的他也會做這事一樣。
果然時間流逝的時候,是從來不和人打招呼的。
下午的時候,她去了約定的地方見慕容靜水,說是喝咖啡,結果她說她沒吃飯,慕容靜水就直接拉了她去了一家市內有名的蛋糕店。
「這裡的東西很好吃,而且價格也很公道,以前我經常和堂姐一起來,可惜後來就很少了,」慕容靜水抱著一杯伏苓膏有一勺子沒一勺子地挖著,「還以為這店會關門,這次回來一看,居然還在,真是讓人懷念。」
她只微微笑著,吃著面前精緻的小蛋糕,上面堆了些水果,琳琅滿目的,讓人看起來就覺得好幸福。
空氣裡有蜜也似的甜香,她只覺得心漸漸地定了下來,看著面前吃伏苓膏的女孩子,有種奇異的感覺,彷彿回到了多年前和她一起對著吃蛋糕的時候。
「你堂姐……是怎樣的人?」她慢慢開口。
「很沉默的女孩子,讓人忍不住想保護她,」她笑瞇瞇地看著她,「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你和我堂姐好像,性格上有很相似的地方。」
「是嗎?」她低下頭去,叉起一塊碎芒果放入口中,鮮香的味道充斥於唇齒間,味道熟悉得一如以前。
這家店的師傅依然沒有換人,她想到那時候靜水總在說這家店的師傅巨帥,現在只怕那師傅也早就結婚生子了吧。
「嗯,」慕容靜水點了點頭,「所以齊東陽覺得我太關注你了,老是問我是不是玻璃圈的人,害我想揍他。」
阮秋笛啞然失笑,「他是挺欠揍的。」
「是啊,不過,又不想下重手,」她笑了起來,「畢竟他現在可是我的男朋友啊。」
「很喜歡他嗎?」她微微挑起眉看著她。
「是啊,」慕容靜水坦然自若地回答,「我和堂姐都喜歡這種類型的男人,高、瘦、做事認真,私下卻又很低調,不像一般的男人那麼浮誇。」
「你們不是剛認識沒多久?」她好奇地看著她。
「是沒多久,」她揉著下巴點頭,「我也覺得太快了點,不過,喜歡就喜歡,哪有那麼多想法,如果就這樣錯過,發現自己是真的喜歡卻不能在一起的話,該有多痛苦。」
阮秋笛輕笑起來。
靜……清夷就是這樣的人,行動派,總是做了再說,不像她,總是在猶豫,思前想後的,等到要做的時候卻可能發現,早已經遲了。
「他的確是值得人愛的。」她輕輕歎息。
「那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她喜滋滋的,彷彿別人不喜歡齊東陽就是不應該的事情,絲毫沒考慮別人喜歡的話,她豈不是多了些情敵出來?
她忍不住微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這個……」
慕容靜水卻沒有再繼續下去,「不過我總覺得我們在一起好像做朋友的感覺多過做戀人,不過,慢慢來吧,我知道他以前有個女朋友,他似乎很喜歡那個女朋友,但是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分手,你知道嗎?有沒有什麼八卦說來聽一聽?」
阮秋笛看著她,「他的確是有一個女朋友。」
「哦,是什麼樣子的人?」慕容靜水眼前頓時一亮,高興地追問了下去,「我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她慢慢開口說了下去。
從相識那一天慢慢說起,沒有說分手,沒有說原因,因為她怕她知道得太多,就會產生更多的疑問,她只撿那些不緊要的,卻能夠將故事串連在一起的情節說。
彷彿是在回放自己的故事,她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
「怪不得,」慕容靜水若有所思,「怪不得他那麼懷念她了,突然斷掉聯繫消失,的確是讓人無法接受的事情。」
「是啊。」她點了點頭。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她又好奇地問她。
她輕輕一笑,扯開話題:「還有信心嗎?」
「那當然。」她信心滿滿地開口,「給我時間的話,我一定能讓他喜歡上我。」
「那……再好不過了。」她低下頭開口。
真是再好不過了。
「不過我手上的傷好了後,我就要歸隊訓練了,下半年的賽程也蠻緊的,我爺爺現在就一直在催我回隊,我要是回隊的話就沒辦法像現在這樣總能見到他了。」她微微一歎,有些發愁。
「你爺爺……」她遲疑了一下才開了口。
「是啊,」她點點頭,歎了口氣,「我爺爺上次都被我氣到住院呢。」
「住院?」阮秋笛的聲音忍不住拔高了一些。
「就上次那個記者不負責任地亂寫嘛,被我爺爺看到了當場就送到醫院去了。」她聳了下肩膀,有些無奈。
「那他現在怎麼樣了?」她定了定心神,客氣地問她。
「好多了,不過爺爺年紀大了,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我們都好擔心。」她忍不住皺眉。
阮秋笛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垂下睫去,看著自己面前的蛋糕,忽然覺得有點食不下嚥。
他……身體真的糟糕到那種地步嗎?
她記得他有風濕,下雨的時候常常會整夜沒法入睡,但是在她心裡,他卻一直都是那樣站得筆直的,冷硬得彷彿渾身都是稜角,沒有辦法通融。
像一座山,牢牢堵在她面前,讓她沒有辦法輕易翻越過去。
但是現在,從她口中得到的關於他的消息,卻這麼的讓人不放心。
她恨過他,也怨過他,可是……聽到這樣的消息,卻還是忍不住為他擔心,原來無論她走多遠,裝得與他們多麼陌生,一有風吹草動,她卻還是沒辦法做到無動於衷。
醫院門口,她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有淡淡的消毒水傳過來,曾經,她幾乎聞了大半年還長的時間,那一次,她彷彿是把一生中住院的時間都用掉了。
阮媽媽說她這話說得好:「那我們家小阮以後可就平平安安,再也不會到醫院裡來了。」
她聽了就微笑起來。
她也希望,她以後再也不要到醫院來聞這種藥水的味道了。
太陽照在頭上讓她有種想冒汗的衝動,看一眼醫院門裡的人,她推門走了進去,到前台去問那值班護士:「有一位慕容蔭先生是住在什麼病房?」
那護士抬頭看了她一眼,「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的學生。」她遲疑了一下,立即撒了個謊。
那護士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沒聽過慕容先生現在還收學生啊。」說著話,卻還是告訴了她病房的號碼,她幾乎是立即拔腳就朝住院部走了過去,那樣急匆匆的。
「怎麼一副要哭的架勢?慕容先生現在還好著呢。」那護士疑惑地在她身後低頭說了一句。
她當作沒聽到,依舊急匆匆的,只想快點去見見他。
她上了二樓,按照護士給的號碼找到那間病房,找到了,人卻遲疑著沒有進去,在門口輾轉了兩三遍,手落在那門把手上試了幾次,卻還是放下了手。
她在做什麼?
即便她見到了他,她又能說什麼呢?
他一定也認不出她了,以前的一切事情都和現在的她沒有關係了,她還想著他做什麼呢?她是阮秋笛,不再是他口中的「囡囡」。
默默地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她覺得自己有點傻,掏出手機彷彿是想打電話,但是看了一下卻又放了回去,有人從她身邊來回經過,她也不看,只是看著那扇門,她想見上一見的人,就在裡面。
若是她還是她,他見到她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大罵她一頓?
她想不出來他別的反應,只好頹然放棄,空氣裡藥水的味道越發濃郁起來,她換了個姿勢,又靜了下來看著那扇門出神。
過了片刻,卻聽得「喀」的一聲輕響,那門卻自己開了。
她一眼就認出了他!
和以前相比,他老了,皺紋更深,頭髮更是已經雪白得徹底,手腳也不靈活了,只有那張臉上的表情,還是那麼嚴肅。
她默默地看著他一個人扶著牆壁慢慢走進洗手間,再過一會兒,又慢慢地走了回來。
到現在似乎還記得那時候他抓著她手臂時的力量,可是現在看他,卻如同別的老人一樣,眼神不靈活,手腳也慢了下來,衰老得厲害。
也不過才六七年而已,怎麼就會變成現在她看到的這個樣子呢?
她看著他慢慢朝她走近,只覺得眼睛酸酸的,連忙低下頭掩飾了過去,再抬起頭的時候,卻見他腳下一絆,不知道踩到了什麼東西,然後人就朝前傾去,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去了。
她大為吃驚,人已經直接反應過去接住了他,自己卻被他的重量帶得半跪倒地,膝蓋在長椅上磕了一下,然後就感覺到某根筋冷不丁一跳,痛得厲害。
「你沒事吧?」卻還是急急扶起了那個老人問他。
「我沒事。」慕容蔭也受到了驚嚇,看著面前的女孩子臉色蒼白、腿半跪在地上的樣子就有些愧疚,「不好意思,人老了,就沒用了,連走路都會摔倒。」
「別這麼說。」她撐起身子,偷偷在腿上摸了一把,覺得還好,應該不要緊。
「很疼吧,對不起啊。」老先生看著她微微笑,有點不好意思。
她小心地扶著他回到病房,感覺到他瘦得厲害,胳膊上都能感覺到只有一把骨頭似的。
「謝謝你啊,姑娘,」他被她照顧著躺回床上,「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阮。」她笑了一下,隨即又擔憂地看向他,「你還好吧?」
「我沒事的,放心,」他點了點頭,看著她微笑,「來醫院看人的?」
「是的。」她點了點頭,樣子乖巧又溫順。
他看著卻有點似曾相識的熟悉,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沒有走,就站在那裡看著他,他微微一笑,「坐下陪我聊聊怎麼樣?」
「好。」她點了點頭,坐了下來。
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後來他便歎了口氣,「我有一個孫女兒,和你一樣乖巧不愛說話。」
看著她,他便微微地笑,她忍了幾忍還是想說話,於是便開口:「那她人呢?有沒有來看你?」
「她啊,」他歎一口氣,問她,「你多大了?」
「快二十三歲了。」她不自覺地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二十三?」他仰起臉,先是歎氣,後來卻淡淡地笑,「好年紀。」
靜水和這女孩一般大呢。
她有點坐立不安,最後只好站起身來,「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了。」
沒等他回答,她就幾乎是落荒而逃了,再待下去,只怕她就有的沒的亂說一通了。
這女孩子……
慕容蔭疑惑地皺眉,想到她剛才無意識地揉著腿的動作,她應該傷得不輕吧。
這女孩子,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還真是古怪。
他搖了搖頭,看著窗外的天空出神。
有雲在空中緩慢飄過,變幻成各種奇怪的樣子。
微微歎了口氣,他閉上眼睛假寐,卻聽得門上畢剝一聲響,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爺爺。」來人笑靨如花,正是慕容靜水,「今天感覺怎麼樣?」
「還好,」他歎息,「年紀到底是大了,剛才差點摔跤,還好被個丫頭給攔住了。」
「有沒有受傷?」慕容靜水上去左右細看,生怕在他身上找到傷口。
「沒事。」他笑著安慰她,「我沒有受傷。」
「那就好。」慕容靜水鬆了一口氣,隨即把身後一直跟著她而沒有出聲的人介紹給他,「爺爺,這是齊東陽,我朋友。」她笑瞇瞇地為他們介紹彼此。
齊東陽的目光對上慕容蔭,他緩緩一笑,「爺爺您好,我是齊東陽。」
他、他……
慕容蔭差點當場就震驚得喘不過氣來,他……怎麼會是他?
齊東陽站在他面前,長身玉立,單鳳眼帶著說不出的冷峻,嘴角卻含著笑,「第一次來看您,真是冒昧了。」
慕容蔭瞪大了眼睛,他還記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也是這樣俊美,卻含笑如冬日暖陽,不像現在這般眼神,明明冷峻,卻含笑。
他想做什麼?
他是怎麼遇到靜水——現在的這個靜水的?他不是去北京了嗎?
「爺爺,你和東陽聊天,我出去一下。」慕容靜水想到剛才醫生要她過去一趟,就開口跟他說了一下,人就出了病房。
其實她也是希望爺爺可以認可齊東陽的,所以才想要他們談一談。
她剛走,病房裡的溫度就冷了下來。
「我想知道,這個靜水不是那個靜水對不對?」齊東陽沒有坐下來,他站在那裡,像株白楊,挺拔而筆直。
他不說話,只是防備地看著他,「你接近她想做什麼?」
「我倒想問你要做什麼?」齊東陽逼近他,「告訴我原來的靜水到哪裡去了?」
「我不知道。」他搖頭,依舊防備地看著他,「你不要打清夷的主意!」
慕容靜水、慕容清夷……
「什麼叫做你不知道?」他咬牙切齒,幾乎不顧他是個垂垂老人了。
「她失蹤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慕容蔭頹然開口。
齊東陽朝後退了一步,整個人彷彿受到什麼重擊一樣,失魂落魄,隨即抬眼看向他,「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我找過,但是沒找到。」他低低開口。
「所以,」齊東陽低吼出聲,「所以你就放棄她了對不對?不管她是生是死,不管她去了哪裡,然後就像現在我所知道的那樣,她在法律上已經是個死人了對不對?」
是,他說的沒錯。
慕容蔭虛弱無比地看著他,「你想要怎樣?」
「無論怎麼樣,我都要找到她,即便是屍體,我也要找到她的骨頭!」他冷冷開口,本來他一直沒辦法確認這個事實,但是現在從他口中證實了這件事,他只需要努力找到他的小女孩兒就可以了。
是真的相愛嗎?
慕容蔭不敢相信。
究竟是怎樣的信念,居然讓當初的少年對這樣一段年少的愛戀保持著如今的熱情?尤其在失去聯繫多年的情況下,依然可以這般瘋狂?
齊東陽再次開口:「你不愛她,我來愛!你不去找她,我去找!」
他不是感情輕易外洩的人,但是這一刻,他卻毫不掩飾自己的心。
那樣單純的、毫無保留的年少戀情,那樣短暫,卻成為他一生的痛,每次想起來,每次都會痛。
他會因為現在的靜水像以前的靜水而接受她的表白,會因為阮秋笛的深情而不自覺地心動,但是再沒有誰會如靜水般讓他痛到骨子裡。
怎麼可以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突然消失在自己的面前呢?
能想像那樣的事情嗎?
一個平常和你一起生活、呼吸著相同的空氣,喝著相同的水的人,就在你身邊的人,突然有一天就不見了,能想像得到嗎?
「不要接近清夷。」他看著面前的年輕男子。
「你放心,」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她和靜水那麼相似,我怎麼會傷害她?」
「那你要怎麼樣?」他朝床內縮了一下。
「我沒想怎樣,」齊東陽略略一笑,慢慢開口,「我只要找到靜水,就這樣就可以了。」
別的,我什麼都不在乎,都可以不當一回事兒。
慕容蔭看著他,只覺得心內不安,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正在這時候,門被推開了,慕容靜水走了進來,她看著他們兩個微笑,「你們在說什麼?」
「隨便聊聊。」兩個人都微笑起來,沒有人打算把事情告訴她。
她輕輕一笑,看他們似乎談笑甚歡的樣子,心下十分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