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家的時候,算是黃昏了,西天的雲彩被染出金燦的邊,彷彿是上了釉彩一般美麗。
「我回來了。」她一開口,便是這樣的話。
「嗯,那就好了,公司裡的同事指不定有多開心呢。」他微笑,開口問她,「阿姨還好吧?」
「我媽……挺好的,」她也微微笑了,「哥哥們也很好,說是下次有機會還找你拼酒。」
「免了,我可不敢了,你們家那哪是四個哥哥啊,根本就是喝酒的四大天王嘛。」他連連搖頭,讓他一個人單挑四個,也太看得起他了。
阮秋笛掩唇輕笑,「那你可以說你不善酒,吃飯不就成了,誰讓你逞英雄的,他們敬酒你就喝?」
「你哥哥那樣殺氣騰騰的,我哪敢不喝?」他自己也笑,「不過阿姨做的飯很好吃,現在還能想起來那碗蝦仁餛飩的鮮味呢。」
「你喜歡那個?」她心下一動。
「是啊,很喜歡,現在外面賣的都不夠真材實料,好沒意思。」他懷念地歎了口氣,「我到現在還沒出去吃飯呢。」
「你想吃的話,」她微微咬唇,有點不自在,「我給你帶去。」
他和紀舫兩個也不是第一次蹭飯吃,她不自在個什麼勁?
「真的?」他有些驚喜,又有點懷疑,「不是吧,難道你未卜先知,回來的時候知道帶些這個?」
笨蛋!
她在心裡怨念。
「是啊。」但是她依然笑著開口,既然他誤會,就隨他吧,不用和他說是她剛學會的,「我帶去你宿舍吧,正好紀舫也可以一起吃。」
「那好,我也有事找你,你來了咱們再說。」他笑瞇瞇地等她把手機掛掉,再把手邊那張傳真拿過來看了一下,然後突然又跳了起來,開始緊張地收拾房間。
人出醜一次不要緊,重要的是不要因為同樣的事出醜第二次。
看一下房間,把該收的衣服隨便捲一捲塞好,然後拎著掃把掃一下地,垃圾趕緊丟到門外去,他大致看了一遍,覺得不至於太過混亂後才鬆了口氣。
真累,怎麼像迎接女王陛下駕臨似的?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繼續抱著筆記本工作,直到門鈴響起來,他才丟開電腦去開門。
阮秋笛抱著一個超大的保溫杯出現在他面前,看著他微笑著開口:「送外賣的到了。」
「簡直是太幸福了。」他眼睛裡的笑意幾乎都要溢出來似的,連忙把她讓進屋來。
「今天……」她有些想笑,「不是因為我來才收拾房間的吧?」
真準!
他連忙否認:「怎麼可能,我早跟你說那是一次意外了。」
「嗯。」她無可無不可地點頭,也不戳穿他心虛的樣子,既然他都這樣說了,她又何必堅持呢?
「東西給你,你自己盛來吃,」她警告她,「記得給紀舫留著點。」
他懷疑地瞄她,「不是吧?」
「怎麼了?」她被他的話說得莫名其妙。
「承認吧。」他彷彿十分瞭解她似的跟她一副哥倆好的口氣。
「你在說什麼啊?」她更加疑惑。
「你是不是喜歡紀舫?送東西給我吃其實是給他的?我是個幌子對不對?」他得意洋洋,一連三個問句,簡直佩服自己的細緻觀察。
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你說什麼啊?我怎麼可能喜歡紀舫?」
真想海扁他一頓,這人——太過分了!
他嘿嘿一樂,「開玩笑的,你看你,臉都嚇白了。」
她忍不住瞪他一眼,「拜託,有你這樣開玩笑的嗎?」
他大笑著抱著東西進了廚房,她則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開始東張西望。
這是典型的單身漢宿舍,牆壁上白白的什麼也沒有,雖然房間可疑地剛收拾過,但是依然讓她察覺到某些小狀況,最明顯的莫過於身後——
她探手一抓,摸出一件T恤,已經被揉得皺巴巴的了。
忍不住搖著頭笑起來,果然粗心呵,這麼大「一團」居然沒看到?
齊東陽端了碗出來,就看到阮秋笛晃著手裡的「罪證」,很招搖地對他笑,他臉一熱,連忙掩飾,「那是今天剛換的。」
「算了,早就知道男生宿舍亂,我自從那次驚嚇後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她歎口氣,果然是歷經人世的滄桑。
「驚嚇?」他皺眉,卻無話可說,「那我還是盡快叫我女朋友來收拾才行。」
「女朋友?」她驚訝地看著他。
「是啊,」他聳聳肩膀,「就是慕容靜水。」
應該算是他的女朋友了吧?
一瞬間的驚訝後,她口中的苦味頓時鋪天蓋地向她襲來。
她澀澀開口:「真好,她是很好的人啊,齊東陽,你真幸運。」
記憶中,她似乎從來沒有喊過齊東陽別的稱呼,一直都是齊東陽、齊東陽、齊東陽……
有人問她:「為什麼你不叫他經理,都是喊他名字?」
她怎麼回答的?
對了,她是說:「因為我從一開始認識她的時候都是喊他名字的。」
這樣的習慣,怎麼可能輕易就改掉?
別人都以為她說的是從工作中遇到他的那個時候,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一開始是指的什麼時候,離現在有多麼遙遠。
她站起身,手中無意識地幫他東理一下西整一下。
「我要不要付勞務費?」他咬著餛飩看著她開了口。
「不用了,你當我沒事做手癢好了。」她回頭一笑,再轉頭的瞬間,笑容變得楚楚起來。
「對了,總部現在要選優秀員工進修,你有合適的人選嗎?」他一邊吃東西一邊問她。
「咱們公司裡的人都挺優秀的。」她近乎心不在焉地敷衍。
客廳裡的氣氛相較於剛才,似乎一下子冷清了不少,齊東陽怎麼也想不通,到底是出了什麼狀況,可以在一瞬間改變剛才的狀況?
「她手上的傷怎麼樣了?」過了片刻,阮秋笛開口輕輕問他。
「已經好很多了,她說欽醫生很厲害,想來很快就可以歸隊訓練了。」他連忙開口回答她的問題。
「那就太好了。」她微微一笑。
「我剛才說的事……」他把那張傳真給她。
阮秋笛接了過去,看了兩眼後抬起頭開口:「我會盡快把人選給你。」
「嗯。」他點點頭。
碗裡的湯鮮美可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每一口下去,都有點膽戰心驚的味道。
就彷彿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正好被人撞到一樣。
她坐了下來,把手中的那張傳真看了又看,彷彿那上面蘊涵了太多他看不出來的秘密一樣。
他悄悄看她一眼,珍珠白的外衫,黑色真絲軟裙,整個人像一副眉眼分明的山水畫。
頭髮挽了起來,一枚翠色玉簪斜斜固定住挽起來的長髮。
側臉溫膩,鼻子和下巴處有很美的弧度,眼睫如不安的蝶一般微顫著。
「你以前的男朋友真的和我很像嗎?」他突然開口問她。
她彷彿受驚般地朝他看了一眼,隨即回答他的問題:「其實也沒有那麼像。」
「他怎麼會捨得放棄你?」他疑惑開口。
「什麼?」她沒有聽清楚。
「我的意思是,」他笑了一笑,「有你這樣美麗的女朋友,他怎麼會捨得分手?」
這是他首次誇獎她的美麗,她本該感到欣喜的,但是此刻聽來,卻帶著無窮的諷刺意味,她心中慢慢變冷,臉上卻依舊洇出大片的胭脂暈,明眸璀璨,他微一晃神,只覺得眼前彷彿有流星閃過。
「其實,我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她慢悠悠地開口,微微一笑。
「不是這個樣子?」他被她說糊塗了。
「我整過容。」她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們喜歡把化妝什麼的也稱做整容。」他自做聰明地理解她話裡的意思。
「不是,」她搖頭,「我說的是在臉上真的動刀子的那種手術。」
他忍不住抖了一下,「你不疼啊?」
「自然很疼。」她白了他一眼。
「那你還動刀,對了,你大哥是整容醫生,一定是要你做他的活廣告吧,」他興致上來仔細看她,「你是割了雙眼皮還是墊了鼻樑?你原來是什麼樣子?」
「原來的樣子?」她笑起來,「原來的樣子啊……可惜我現在沒有照片給你看。」
「那我以後一定要要來看看。」他點頭,很認真的樣子。
她低下頭微笑,心裡苦如黃連。
「時候不早了,我就不坐了。」她站起身來。
「謝謝你的餛飩,味道真棒。」他吃得開心無比。
「你喜歡就好。」她點了點頭,看著他再次開口,「我走了。」
你……多保重……
院子並不大,但是難得裡面有花有草,有籐有架。
靠西的葡萄架旁邊,放了架搖椅,可能是用了有些時間的原因,竹色被打磨得彷彿上了釉一般光亮。
一隻卷毛小狗臥在下面瞇著眼睛睡覺。
一切都很安詳,包括搖椅上脾氣一貫不怎麼好的老人,這一刻也是沉默若斯。
他微閉著眼睛,將全身的重量都交給身下的椅子。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層層皺紋,而霜白也早已染上他的兩鬢。
他很瘦,又長期被風濕等病痛折磨,此刻臉上依然微帶著一絲倦意。
慢慢張開眼睛,看著小院子裡被夕陽染成金燦燦爛的一片。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也許很快的,他便會如這將落的夕陽般,失去最後一點溫暖。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這一生,他對得起整個家族,他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孫子,三個孫女兒,幾乎每一個人都在體育界擁有顯赫成績。
只除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他心中無法抹去的痛,時時刻刻提醒著他,讓他在這般的年紀裡,每次回想起來,就覺得後悔。
是的,他後悔了。
他此生驕傲無比,從沒有向人說過對不起,只有那個人,讓他不願回想。
但是他也知道,若是那人依然活著,他一定還是會按照原來的軌跡,將生活重演一遍。
只是世事又怎麼會有如果呢?如果真的有如果,他是多麼想對那個人說一聲「對不起」?為了他的粗暴和嚴厲,以及他甚至抹殺她存在的無情?
他多麼想回到從前,即便他仍然堅持自己的初衷,起碼他可以看牢她一點,不至於讓她出現意外……
「咳咳……」一口氣沒有喘過來,他咳得臉都通紅了,搖椅下的小狗被驚醒,睜著一雙黑黑的眼睛懵懂地看著他,突然猛地搖了一下尾巴,跌跌撞撞地朝屋內衝了進去。
片刻後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從屋內跑了出來,手裡拿著杯子和藥,急匆匆地跑過來後把他給扶正,然後把藥給他餵了下去,「慕容先生,你還好吧?」
他推開她的手,調整了一下自己紊亂的氣息,點了點頭,「沒事,只是咳嗽而已。」
「幸好小白跑過來通知我,不然的話……」婦人心有餘悸,愛憐地在那隻小狗身上拍了一拍。
他把手朝前伸了一下,婦人會過意來,把小狗抱起來放到他膝蓋上,那小狗便伸出粉色的舌頭在他手上舔了兩下,然後打個了轉,在他膝蓋上找了個舒服的地方臥了下來。
他輕輕地撫著它身上光華的皮毛,嘴角邊漸漸浮現一抹輕輕的笑意,轉臉看向那婦人,「報紙該到了吧,把報紙和我的眼鏡拿過來給我。」
「好的。」婦人應了一聲,進屋去拿鑰匙好去開報箱的門。
過了一會兒,她把他要的東西拿了過來,幫他把膝蓋上的小狗放到地上,好讓他可以輕鬆地看報紙,「慕容先生,我進去準備晚飯,你有事記得一定要喊我。」
「去吧。」他對她和藹地笑笑,戴上眼鏡看起報紙。
平常看報紙的時候,他一般都是先看時事版,然後就是體育版,之後的文藝版和娛樂版他基本上是不看的,因為家裡人都和體育挨著或多或少的邊,所以他看體育版的時候最認真,而平常他也會在體育版上看到家裡人的一些消息,或是到什麼什麼地方參賽去了,或是做教練的說弟子怎麼怎麼樣了,比賽要怎麼怎麼個打法。
但是今天他把體育版整個翻了個遍,卻始終沒有看到任何家裡人的消息,或許他們都在加緊訓練吧,好備戰2008奧運會。
如今家裡也只有一個野馬似的丫頭喜歡和他作對,如今更是因為手上有傷的緣故躲在家裡休息。
將時事版的報紙翻完,他取下眼鏡歇了歇,再戴上,將剩下的報紙隨便翻了兩翻,看來是沒有什麼值得看的新聞裡,他伸手便要取下眼鏡,不想再看了,但是他身子一動,報紙卻不小心掉在地上散了一片,他扶著搖椅站了起來,撐著腰彎下身去撿。
年紀大了,身體當真不聽使喚了,他一邊感慨,一邊把地上的報紙抓起來。
那是……
他突然一把抓起地上的某張報紙湊到眼鏡下。
她……她怎麼會上娛樂版?
網球玉女有意接拍電影秘密酒吧悄然私會金童
他抓著報紙的手抖了起來,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丫頭純粹是想氣死他不是?
邁著已經沒辦法做到健步如飛的步子進了屋,他抓起電話就撥了自己早就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
「爺爺,」
那頭的人已經認出了來電的是誰,聲音裡有一絲畏縮,他原本想立即發火的,一想到孫媳婦已經有身孕了,連忙強壓下了火氣,「靜水在不在?」
「她不在。」梁芮瑾看著自家桌子上放的報紙心裡暗歎靜水有先見之明閃人。
「秋淵呢?把他給我喊過來。」雖然身體不好,但是他此刻的語氣依然鏗鏘有力。
梁芮瑾連忙把燙手山芋交給親親老公,「爺爺找你。」
慕容秋淵看她一眼,她指著那報紙對他聳了下肩,他只好苦笑著接了電話,「爺爺,我是秋淵。」
「你們是想氣死我是不是,搞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對著他就是一頓暴吼。
不是「我們」好不好,慕容秋淵再次苦笑,是他妹子一人幹的好事行不行,幹嗎老扯上他?「我想這事情一定是有些誤會,小妹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
她就是想做也不敢啊,爺爺實在太小看自己的威懾力了。
「拍什麼電影?體育版不上居然跑去給我上娛樂版,那個趙家的小子也是,兩個人在搞什麼把戲?」他大怒,偷偷摸摸的幹什麼,還「私會」?
「爺爺,你也知道現在的狗仔隊猖狂得沒辦法,小妹要是真喜歡趙伯勳,怎麼可能玩這種私會的遊戲……」被無辜拉來做炮灰的慕容秋淵只好慢慢為妹子做解釋,做大哥的真是命苦,小妹一聲令下,他就只好被綁牢在家。
「她手上有傷也就算了,你們不看著她還讓她去酒吧,跟她說要麼叫她早點歸隊,要麼就乖乖在家裡待著,我……」嗓子裡彷彿被突然塞進了羽毛,又癢又熱,他忍不住再次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爺爺!爺爺!」慕容秋淵緊張地大聲喊了起來。
他卻捂著胸口軟軟地滑了下來,手裡的電話聽筒隨之滑落,砸到了地上。
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身體也漸漸發熱,視線逐漸模糊,胸腔裡彷彿放著的是一台老舊的風箱,呼哧呼哧的每一聲都清晰無比。
臭丫頭……
慕容靜水第一次這麼愧疚,她居然把爺爺氣到住院?
雖然說事情並不是報紙上說的那樣,所以她根本就沒什麼錯,但是要不是因為她,爺爺也不可能要從老家舒適的小院子裡挪到醫院去聞消毒水的味道。
總之都是那群狗仔隊的錯,幹嗎寫得那麼危言聳聽?害她從報紙出來後就一直接到朋友們的電話,然後她再不停地解釋回去。
打電話想跟齊東陽解釋,他卻笑了,「那天我在場的。」
她一想也是,都糊塗了,怎麼會忘記那天他們是在一起的?
她跟他說起爺爺的事,心下不免愧疚,他說:「那你還不去醫院看看他?」
她倒是想去,可是就怕到時候爺爺醒著,肯定會把她訓得花裡胡哨慘不忍睹的。
但是大哥大嫂一直都在念她,所以她也只好提心吊膽地去了醫院。
按照大哥給的消息,她上了二樓的病房,裡面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傳來,她揉了下鼻子,走到了爺爺的病床前靜靜坐了下來。
還好還好,爺爺在熟睡中,不至於看到她就罵。
她輕輕地把爺爺的手放到被中,然後撐著頰看著爺爺的睡顏出神。
突然發現爺爺真的老了,被子下的身體瘦削而乾枯,臉色也不大好,怎麼都和她記憶中那個強硬地要求父母讓她頂替慕容靜水身份的爺爺不一樣了。
從那以後,她放棄了慕容清夷的身份,成為了慕容靜水。
這就是慕容家最難以說出口的秘密,除了他們,再沒有外人知道,大家都以為學滑冰的慕容靜水成為了出色的網球選手,又有誰想到她居然是個冒牌的呢?
而失去蹤跡的慕容靜水變成了慕容清夷,成為失蹤人口後的第三年,正式在戶口本上註銷。
大家都很傷心,只有爺爺,無動於衷,至少表面上來看,他沒有任何反應。
堂姐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可是他居然這樣狠得下心來,毅然決然地斬斷他們之間的聯繫。
她不知道堂姐是不是真的去世了,還是離家出走了,但是暴怒的爺爺在當年一口咬定她死了。
那樣的話說出口,他一定是怨到極點痛到極點了吧……
床單上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她連忙握住了爺爺的手。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做回慕容清夷,但是起碼她現在還是慕容靜水。
「靜水……」爺爺含糊地地睡夢中開口,她以為他是在喊她,連忙把耳朵湊了過去。
「囡囡……」他卻又改變了稱呼。
慕容靜水的眼睛頓時亮了一下,這個稱呼……這個稱呼是爺爺喊堂姐時用的,他想要說什麼?會說些什麼?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來,彷彿即將窺到了冰山一角。
片刻後,病床上的老人再次喃喃出聲:「囡囡,對不起……」
慕容靜水一瞬間紅了眼圈。
這個驕傲固執的老人終於在這個時刻放棄了他的偽裝,但是他說話的對象卻不是他想要找的人,如果堂姐可以聽到該有多好?可是人海茫茫,她到底是死是活呢?如果還活著,為什麼不能原諒呢?為什麼不回家?
「我知道……你喜歡他……是我不好,我逼你們分開……」老人再次開口,眉頭緊皺,睡夢裡都保持著防備不安的姿態和神情,她忍不住伸出手為他撫平額上的皺紋,心裡卻在為他剛才的話翻江倒海。
那個人……會是誰?
難道堂姐的故事裡還另有其人?
到底是什麼事?
輕柔的動作驚醒了病床上的老人,他緩緩睜開眼睛,在她的幫助下坐了起來,半晌才反應了過來,「靜水?」
「爺爺,我來看看你。」她心虛地收回了手。
想到之前的事,他臉色一沉,隨即看向她,「你不跟我解釋一下嗎?」
「爺爺,別生氣,」她連忙坐他旁邊幫他輕輕拍著背,「你只要相信我絕對不會做那樣的事情就好了。」
「都上報紙了還要我相信?」他還是覺得生氣,「即便你沒有做那樣的事情,可是有那樣的報道依然會傷害到一個運動員的生命,你得自己愛惜自己的名聲。」
「我知道。」她乖乖聽他的訓誡,「我以後一定會注意,絕對不會出現第二次這樣的情況。」
「你知道就好。」他看她一眼,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肌肉勞損好些了嗎?」
「已經好很多了,我很快就能回去參加訓練了。」她連忙下保證。
「那就好。」他點了點頭,神色間略顯疲倦。
「爺爺……」她張了張口,想繼續問他堂姐的事情,卻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說不出口。
「怎麼了?」他疑惑地看著她,覺得自己的精神越來越不濟了。
「沒事。」她連忙改口,「你要不要吃水果?」
「不用了,」老人輕輕地搖頭,「我很累,想休息一會兒。」
「那我在這裡陪你。」她把椅子搬過來一點,看著他微微地笑。
「好。」老人臉上浮現出點點笑意,滿臉的皺紋也幾乎要舒展開了。
看著他閉上眼睛休息,慕容靜水不由輕輕歎了口氣,要說的話終究也沒有說。
關於堂姐的秘密,也只有爺爺一個人知道了……
這兩天天氣真的很不穩定。
白天開始逐漸變熱,夜裡卻還是覺得冷,不小心踢了被子的下場就是和他一樣,頂著個紅通通的鼻頭出現在眾人面前,外帶不停地流鼻涕。
感冒真是世界上最麻煩的病了,出現次數頻繁,讓人儀態全失,而且還搞得人精神恍惚,買了藥吃也不一定有效。
總之,最最討厭的就是它了。
像此刻,他一邊上班做事情,一邊還要不停地抽出面紙來維持自己的形象,一時間稀里呼嚕,隔幾分鐘就來那麼一下子,他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
眾人同情地聽著經理室的動靜,一邊暗自慶幸感冒的那個幸好不是自己。
「說真的,這天也真是詭異,好好的時冷時晴,一點兒也不讓人省心。」有人看了經理室一眼,然後回頭問身邊的人,「榕榕,你臉色不太好呢,不是也要感冒吧?」
感冒的不是我,是另有其人好不好?
想起家裡還有一個大麻煩,寧榕已經沒時間理會經理室那個她欣賞的男人了,隨便開口敷衍了兩句:「沒有,我穿得很保暖,不怕感冒的。」
「那就好,不然的話我還在考慮要不要閃得遠一點呢?」那同事笑著開口,頗能自得其樂的樣子,結果樂極生悲,面前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只好把笑容萬分艱難地收了回去,抓起電話職業性地開口跟客人報備。
其他人個個都忍住笑,看著自己這辦公室裡常常發生的一幕,沒辦法,常常在她們吃到一半、說到一半、笑到一半、或是打呵欠打到一半、伸懶腰伸到一半的時候有人打電話過來,害得她們不得不突然中斷自己前一秒還在做的事情,改和客人哈啦,簡直就像半夜肚子疼一樣讓人討厭。
「大家注意一下好了,千萬不要感冒,這樣的天氣感冒好的很慢的。」阮秋笛一邊寫寫畫畫,一邊把電腦敲得辟里啪啦,一邊還要不甚在意地讓目光掠過經理室的門。
「跟你們說哦,這兩天一定要離經理遠一點,不然的話被傳染上可真冤枉死了。」有人偷笑起來。
「那可不是,我們一定要做好完全措施,徹底離經理這個暫時的禍害遠一點。」立即有人點頭表示同意。
「哪有那麼誇張?」阮秋笛笑著拍了她一巴掌,伸手把桌子上的資料收拾好裝入文件袋,然後倒了杯熱茶,拿著文件進了經理室,她做這一切動作太過順暢熟稔,快得幾乎沒有人表示驚訝,又或許是她表現得太自然了,眾人居然一點兒也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進了經理室,她隨手幫熱茶放到他邊上,然後把資料拿給他,「你要的東西。」
「謝謝。」他接了過去,又抽了張面紙掩住半張臉。
她看著垃圾筒裡小山般壯闊的白色污染物,似乎很無意地開口:「感冒了?幹嗎不去買藥吃?」
「不起作用,已經吃過了。」他鼻頭紅紅的看起來委屈極了。
「試試別的方法,姜茶什麼的。」她又開口。
他抬起頭看她一眼,「你別開玩笑,姜茶?誰會弄那個?」
「那就先喝點熱茶吧,會好一點的。」她微微低頭,隨即又抬頭對他一笑,輕輕出了經理室。
不敢再說下去,生怕再說下去的話,就要把自己袒露在他的面前,她不敢讓他發覺……她是關心他的。
齊東陽擰眉看了她片刻,才轉而看向她剛才給他的那些資料上去。
心裡卻亂糟糟的,彷彿有什麼東西牽扯不斷似的總在提醒著他什麼事。
到底是什麼事呢?
他想不出來。
算了,到時間了應該自己就會順出來了吧。
午休的時候,她去了藥店,一排一排的藥架幾乎看得她眼花繚亂,害她根本不知道要拿哪一種才好。
現在市場上的感冒藥也是多不勝數,至於療效如何,各有不同,她挑了半天,只覺得滿眼都是些奇怪的藥名,包裝花裡胡哨的讓人分不清楚哪個才是王道,最後只得努力回憶自己曾經吃的是哪一種藥,她上次感冒是在什麼時候來著?半年前?
那個時候吃的是什麼藥?
她記得好像那個藥的外包裝是白色的底,包裝盒面上似乎有一抹黃色……
她在感冒藥的藥架前來徘徊,從海島下,從左到右,一個都不漏放過。
「竹林眾生?」她取下那包藥仔細觀察,最後隱約確定應該就是她曾經吃的那種,效果似乎還不錯。
那……就它吧。
匆匆付了錢拿了藥走人,站到大太陽下,她才覺出自己的冒昧來。
就這樣直接把藥給他嗎?
他會怎麼想?別人會怎麼想?
或許沒有人會亂想,但是她不能冒險。
那麼……偷偷放到他的辦公室?
她臉上神色一喜,心下有一絲惡作劇般的開心。
就讓他以為是神秘人給的藥也不錯,看他東想西想,東猜西猜……
她忍不住掩唇一笑,將那藥丟到包裡,匆匆回到了公司,這會兒大伙幾乎都出去吃飯了,只有一個還在看門,見她回來大喜之下,把公司全權交給她,自己跑出去覓食去了。
大好時機。
她忍不住微笑,懷著一絲隱秘的心理靠近他的辦公室,緊張地從包裡取出了那盒藥,將它放到了他的辦公桌上。
不行,如果等下他先回來,豈不是會知道藥是她放的?
她連連搖頭,順手將那藥又放進他辦公桌的抽屜裡。
想一想,卻還是不妥,萬一他沒有發現這盒藥,那不是浪費了?
那麼?放哪裡好呢?
她左思右想,沒有辦法下決定。
她的身影被斜斜地映在了牆壁上,拉長,變形,可是門外的齊東陽卻看得分明,絕不會錯認。
那斜斜一抹身影,除了她還有誰?
透過窄窄的門縫看過去,就見她焦躁不安地對著他的辦公桌走來走去,把一盒藥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似乎是準備放下,但是又下不了決心放,他幾乎都要看煩掉了。
難道就那麼難嗎?
她伸手搭在他辦公桌上,考慮再三,開口,用的是漫不經心的語氣:「感冒好點了嗎?沒有是吧,我那兒有藥,你要不要吃?」
他突然張口結舌,心內如受雷擊,頃刻間,電閃雷鳴,一切都通透起來。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不是因為難以下決定,只是因為是給他吃的,所以她才反覆不定。
他想起她之前的那一杯熱茶,再之前的餛飩,再之前的一切……彷彿突然間,有根無形的甜蜜的線扯動了他的神經,讓他在這一刻心內溫柔如潮氾濫,他突然很想立即走進去,跟她說:「把藥給我吃吧。」
她在裡面卻又換了語氣,「你看,為了你的感冒不要傳染給其他人,還是找點藥吃吧,沒有?我這兒有,你要不要?」
為什麼要讓他突然間在這個時刻,發現她原來所為他做的一切都是有含義的?
她是……喜歡他的嗎?
那麼為什麼她又總是那麼疏遠於他?在這以前,她從不曾表現過一絲對他有異樣情感的表情,但是這一刻,他根本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她只是同事愛,她的語氣裡,充滿了讓他此時聽來格外溫柔的情意。
他的神色陰晴不定了起來,輕輕退出了公司,站到了外面的走道上。
可不可以當作根本就沒看到剛才的事情,可是一顆心,卻早已經亂成了一團,要怎麼辦?
他突然大踏步重新走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內,阮秋笛做賊心虛地一臉慌張,看著齊東陽跟她打了個招呼然後進了經理室。
房間裡又傳來了擤鼻涕的聲音,過了片刻,他走了出來,懶懶跟她開口:「有沒有藥?我剛才喝的熱茶好像不管用。」
她先是瞪大了眼睛看他,彷彿能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一樣,隨即點頭,「有啊,你要不要吃?」
「嗯。」他笑著點了點頭,看著她緊張地翻自己的包。
他剛才進辦公室找沒找到,就知道她一定是怯懦地把藥又收了起來,所以他也只好親自問她討要,反正那藥……本來應該就是買給他吃的不是嗎?
見鬼,他在心裡高興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