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顧桃花誓 第1章
    宋,淳化三年,即公元992年。

    正月的京都走到哪裡都會看到秀巾束髮的白衣書生們,他們均是來自全國各地的去年秋闈中的舉子。行在路上、聚於酒肆莫不三三兩兩,評論才學暢言抱負,可謂是意氣風發少年得意。若問為何會有此一景,卻原來是今年會試與殿試湊巧碰到了一起。二月裡將舉行由尚書省主持的春闈會試,所以各地的才俊們莫不陸續來到這繁華的京都以展其才略,增其名氣,原因無非能讓自己的文采或多或少地傳到考官們的耳朵裡,增些印象分也好。而自太祖皇帝開寶六年因宋淮榜會試時出現進士錄取不公的事件被考生舉發,此後為杜絕這一類事件而由太祖皇帝親設殿試至今已是二十載,雖然最初殿試時間並無明確確定,或兩年或三年一次,但已成了科舉選拔的最高標準。今年三月又時值行殿試之時,因而不單是此次應試舉子,更有往屆眾多舉子同來,故而造就此次京都應試的大盛會。

    啊,待到三月殿試時若是中了頭榜,那可不單是給祖宗們添了光彩,自己也能因此踏上飛黃騰達的仕途之旅了。十年寒窗苦讀,為的就是這一朝,這殿試,這狀元就是通往名利與美人的最佳捷徑,要不,怎麼會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提法?

    而這些學子大多都會借住於京都有名的「譽海書院」或是其附近的京都最大客棧「鯉躍居」內。這「譽海書院」一來本是讀書學習之地,方便這些學子們複習功課,這二來嘛是這「譽海書院」是全國北部首屈一指的推薦朝廷官員的官學,來這也都或多或少與之沾上那麼些關係,也可算做是「譽海書院」蘇院士之門生,若是考官們另眼相待,則通往「天子門生」的路途豈非又快捷了許多?不過這「譽海書院」也不是人人進得了的地方,也唯有那些秋闈中的解元或是歷來才學本就數一數二的人選才有資格住進去。這也算是「譽海書院」院士蘇院士的精明之處,都是些最有可能及第的人選住進了自家的書院,等到及第時也給書院添了光,日後朝廷也會多給書院放寬政策,也會更倚重書院,可謂是大大的有利。

    所以說這正月熱鬧的京都裡最熱鬧的地方就要數坐落在京都玄武大道最南端的「譽海書院」了。

    而進入正月以來,且莫說待到今年開春了,自去年八月秋試以來,書院裡書庫莫不是人潮蜂擁,雖然年年如此,但今年卻又更勝一籌。除卻因為會試與殿試同時進行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緣故,那就是這自宋開年以來,大興文風,習文之人年年驟增,從開寶六年至如今的淳化三年這二十年來科舉考試中,今年的會試人數可謂歷年來最多的一次,經禮部統計呈報人數為一萬三千人,所以可想這人潮蜂擁的程度為何了。「譽海書院」的規矩是書籍一律不外借,所以眾家學子們都齊齊聚於書庫裡,閱覽及討論得最多的就要數待考的諸科,如《九經》、《五經》、《開元禮》、《三史》、《三禮》、《三傳》、《學究》、《明經》、《明法》等。在這聖學之堂,論詩情才學,亦豪情亦婉約;論社稷建設,破題之敏、陳述之巧,有據有理,即顯愛國也要體現抱負理想,一時之間,文采彰顯,讓人熱血沸騰。

    前院紛擾,但後院卻並不如此。

    相較前院的熱鬧,坐落在書院最後的別院即蘇府家眷住所,典型的小橋流水、典型的曲廊樓閣仍是一如既往地清幽雅致。

    碧綠衣衫,兩個月牙髻的小女娃微張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面迴廊走過的年輕書生,細看下,那個年輕書生面含笑意,折扇在手中不時地拍打,似乎遇到了高興的事兒,然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愉悅的事情,摸著後腦又呵呵地笑出了聲,歡快極了的模樣。年輕書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一點也沒注意到有人一直盯著他看,只快樂地轉了個彎,那襲白衫子便沒了影子。小女娃顫動了一下終於回過神,合上張了半天的嘴,沒辦法,她是一專注看事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張嘴,哎,這也都怪二公子,他——就有這麼高興?都掩飾不住的。

    「四姑娘,二公子怎麼這麼高興啊?」碧綠衣衫的女娃撓頭,回過頭去問身後的一位半垂著眼落在書裡的杏黃衫子的姑娘。

    蘇府四姑娘風輕的嘴角彎起淡淡的笑,翻過一頁書,「遇到高興的事情自然就高興了。」

    哎呀,不對了,碧綠衣衫的女娃篆香有些急,「人家不是說這個啦,人家說的是二公子自從結識陳醫官的公子後就常這麼高興了哦。」是喲,本來還不覺得的,而這半年越發明顯了,尤其是每次去拜訪陳家公子回來後。

    「是嗎?你可真細心。」風輕說得漫不經心的,只專注於自己的書。

    看到自家姑娘一點也不好奇,篆香不免覺得掃興,嘴唇嘟得老高,「四姑娘就知道看書,也不關心二公子,什麼時候二公子跑掉了你都不知道。」

    這丫頭!風輕抬起眼來看一眼篆香,那是一雙清亮的眼眸,明淨而純粹,「這有什麼可好奇的,沒準是陳家的小姐讓二哥動心了,所以由心而發在表現在外就成了高興了吧。」

    「陳家哪來的小姐?只有兩位公子,聽說有一位還是個病秧子呢!」篆香不以為然。

    聽到這話,風輕也不答,只是淡淡地笑,想著半年前曾見過那位陳家的公子……明潤的溫暖的笑……二哥,怕是喜歡上人家了吧……喜歡……風輕目光轉向冰雪初融的花園,良久才搖搖頭,站起了身,把手裡的書遞給篆香,隨意地問:「今天的賭彩如何?」

    「這個呀,」提到這個篆香來勁了,「還是錢公子名列榜首哦,這可是『鯉躍居』新出的狀元綵排榜呢。很多人都看好錢公子,紛紛押在他的身上呢!」

    「這倒也不出奇,畢竟錢公子的才思敏捷確是有些口碑。」風輕也是偶爾聽到父親談及,所以略知一二,「那第二呢?」

    「這還用說,當然是李公子。」

    「李庶幾?」

    「當然,不然還有哪個李公子呀。」篆香說道,「四姑娘,你說這次會試哪家公子會中省元啊?」

    「春闈呀?這個很難說。」錢易和李庶幾都是以才思敏捷著稱,俗稱「快手」,歷來確實都是些快手中頭榜狀元。不過,也有聽說今年會改改過去的風氣更注重文章的內容,不過,也只是聽說。

    「怎麼會難說呢?要我說一定是錢公子,年紀輕輕就有這等才學了真了不起。四姑娘你都不知道,昨天我還差點為了這事與玉爐爭起來了!」說到這事篆香頗不服氣,一定要自家姑娘評評理才對。

    「哦?」

    「玉爐說沒準省元會是冷門的孫公子呢,還說了什麼理的風的,聽不懂啦。反正玉爐說是三姑娘說的,她也沒怎麼聽懂,但她說她家姑娘的話鐵定沒錯。四姑娘,你說怎麼可能是孫公子嘛。上次在前院,他看到姑娘們時臉都漲紅了,連話也說不完整,這麼笨的一個人怎麼可能中省元呢?你說是不是,四姑娘?」

    「孫何?也頗有些名氣。這話是三姑娘說的?」

    「就是!還說下月的殿試會中狀元呢!四姑娘,你說這怎麼可能嘛!」篆香這丫頭似乎對孫何並無好印象,一副不依的模樣。

    「我有聽過父親稱讚他呢。說他雖比不上錢易與李庶幾兩位公子才思之巧,卻是頗有文采,聽父親的意思似乎也還是頗有實力的呢。」

    「啊,四姑娘就會偏幫著外人!」篆香又嘟起嘴。

    這話惹得風輕嗔了她一眼,「這丫頭都胡說些什麼?這哪一個不是外人來著?敢情你想做哪位公子的內人?」

    「哎呀,人家不管啦。」小姐就會取笑她!「人家這都是為姑娘著想!」

    「是嗎?」風輕側過臉來感受春的寒意,半垂的眼又變得漫不經心起來,春天的風涼絲絲的,浸到臉上卻也舒服。

    「可不是?若是到時老爺把新科狀元招贅入我們蘇府,到時不就關姑娘的事了?」瞧,她說得多在理,這下子姑娘總該動些心了吧!

    風輕有些恍惚,一時沒明白這丫頭說些什麼,「什麼?哦,招贅呀?不用擔心,真要這麼著不是還有三姑娘嗎?不用替我擔心。」

    擔心個頭啦!她家姑娘就愛神遊,人家怕的就是這個,「奴婢的意思是給姑娘招婿呀,我擔心到時會給三姑娘搶先了嘛!」

    「胡思亂想,」風輕笑,「長幼有序何來搶在先之說,更何況如果沒有……」下面的幾個字風輕有些迷糊抑或是不知如何說出口似的,「也就無所謂搶不搶的。」

    「四姑娘說什麼呢?奴婢都沒聽明白。」

    「其實我也不太明白。」風輕還是一貫飄忽地笑,她是真不太明白,所以略略蹙眉,像是要繼續想著剛才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其實她剛才說的是「中意」兩字,只是想到這詞的時候心裡似乎空蕩蕩地抓不住什麼一樣。

    「哎呀,姑娘你就是不上心,前兩年老爺因為書院的事忙著,所以姑娘們的大事都擱下了。你看這次會試前老爺招了多少舉子見面呀,以前就沒這種排場!連廚房的王嫂都說老爺要挑女婿了。依奴婢看呀就是想相中個不錯的人給姑娘呢!」

    這丫頭說得自信十足的模樣,彷彿是——「你以為是王嫂去挑白菜呀?」

    「管他是白菜還是豬肉呢!只要是讓姑娘幸福,我篆香就高興。」

    「你這丫頭,讓人聽了還以為你家姑娘想嫁人想瘋了呢!再說了,沒準人家還瞧不上咱家的姑娘呢。」

    「他敢!」篆香嗔道,「三姑娘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四姑娘是絕對錯不了的。」

    風輕笑,「三姑娘惹著你了?若是人家偏偏就看上三姑娘,你能作甚?而且這狀元也就一個,爹爹要說媒也是給三姑娘說去,你倒替你家姑娘著急起來了?」

    「所以我才會擔心啊!你想呀,要是能嫁個狀元不知是何等的榮耀和幸福呢!」光是這麼想著篆香就是一副陶醉狀。

    風輕淡淡地笑,「若是這樣就叫幸福,那麼這幸福也太容易了些。」

    「這怎麼不幸福?新科的狀元呢!人可不能太貪心。」篆香兩手交握在胸前,憧憬著她想像中的幸福模樣。

    風輕垂下眉,不再作答。

    大多時候她喜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面,尤其是看到大哥大嫂相處時,看到二哥時而高興時而落寞時,她的心裡就會隱隱約約地想要去瞭解什麼,但她不能肯定是什麼東西,所以她總是沉靜下來,去追尋那莫名的思緒。

    「嗯。」風輕淺淺地笑,振作一下,暫時不去想這些吧,「篆香,現在什麼時辰了?」天灰灰的,夜濃得很的樣子。

    「是未時一刻。」篆香偷瞧一眼風輕,有時候四姑娘會特別奇怪,正高興的時候神魂又不知飛到哪裡,一點也沒聽進旁人的話來,不過她這個丫頭是不會在乎這些的!總之呢,她喜歡伺候四姑娘,這對於她就是天大的事情,其他的她也沒有那個心思去在乎的。

    「未時了?這個時候爹爹和娘親是不是在前院?」

    「那可不,這個時候多半是在書庫鼓勵士氣呢!姑娘你問這個做什麼?不會是想……」篆香的眼都挑了起來,睨著眼一副瞭然地看著自家的姑娘。

    風輕勾起唇角,不慌不忙地點點頭。

    「那我也要去!」篆香險些跳起來。

    「自然有你的分,要不到時被發現了好說也帶著個丫頭在身邊,爹娘也不至於太過責罰。」

    若是讓爹娘知道她一個人出了家門非得一頓好說不可,帶著個丫環也好有個照應——這是有一次娘親說的!家裡面也只有每逢初一的時候,她和月白才能與娘親、姨娘借上寺裡進香時出門瞧瞧。記得上兩個月月白私自出門時回來被姨娘發現,當時娘親就是這麼說的——嗯,盡量不要讓爹爹發現,還有就是帶個丫頭在身邊好有個照應!

    只是……風輕微微瞇起眼,想著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月白泛著紅絲的眼……

    她是怎麼了?

    說到月白,儘管不是一個娘親生的,但很多人說她們倒是長得挺像的。月白排行第三,而她第四,但,她們是同一天生的。同一天……風輕的思緒又莫名地飄了起來,這麼說來爹爹也是同一天中意娘親和姨娘了?

    呼!風輕的臉一下潮紅起來,心裡不由得斥責自己,姑娘家想這個也太不知害臊了!

    蘇家的側門正對著一條幽靜的小巷,小巷正好是隔著裡、坊,四周都是高大的圍牆故而沒什麼人來往。但穿過這,短短的小巷,便來到京都最繁華的玄武道上。風輕站在巷口,從這個角度她都還能看到長長的白玉階梯中間豎起的紅漆大圓柱,頂著海藍額篇,金色的大字中規中矩——譽海書院——那是她們蘇家的響亮名號。

    篆香扯著風輕的衣袖,順著力道,風輕側過身子面朝巷子裡面,篆香聳肩低著腦袋,「好像是孫公子。」

    是嗎?風輕想側過頭去看,眼光還未觸及書生們的白底藍格衫子,就讓篆香一下扯了回來,「姑娘,這可使不得。」

    「你呀!」風輕笑道,也不理篆香的阻攔,轉過身子正大光明地看向對面,即便看到也不怎麼樣,她還記得那日與月白一起幫娘親卷書冊的時候看見過他,當時他比她與月白還要緊張與拘謹,臉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半個字來,幸好還是母親替他解了圍,讓他徑直進到書房去見爹爹,要不他不知要僵在當處多久。

    孫何?雖然她幾乎並不怎麼認識他,但僅從那一天的「見面」她便可知他是個憨直的人,就算真看到她也不會到處亂講的,也或者,風輕淡淡地笑,興許他根本就不記得她這個人呢!

    也許是感覺到有人盯著,對面的一個束巾白衣藍格的書生停下腳步,隔著人群望了過來。

    看到她的時候先是似乎略有驚喜地一震,讓風輕感覺到對面的書生一下子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似的,可只一瞬,那名書生像是了悟了什麼似的一下子就失去了那種驚喜與光華,連秀氣的眉都耷拉了下來,一副懊惱得不得了的模樣。然後風輕見到他低下頭,看到他的肩上下起伏著,過了一會兒他抬起臉來時,雖然看得不是很真切,不過風輕能感覺得出他的謙恭,他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便繼續兩手抱握低垂著的腦袋往前走去。

    「這個孫公子是怎麼了?」篆香踮著腳尖還想越過人群找尋他的身影,「怎麼看到姑娘時一會喜一會憂的。不過,」篆香面對著風輕,點點頭,「好像憂比較多一點。」

    風輕側了一會腦袋,似乎有些了悟,再看向那消失的地方,也許吧,她也不確定。

    「四姑娘,」篆香想到什麼可能性,整個人都嬉皮起來,「你說是不是孫公子看上姑娘了啊?」

    「瞎扯!」風輕啐她,這小丫頭越發膽大了,口沒遮攔的。

    「哎呀姑娘,你瞧孫公子眼神多特別呀?沒準就是呢!」

    風輕走了幾步停了下來,想了會回頭問了那麼一句:「篆香,很多人都說我跟三姑娘長得像,你以為呢?」

    「三姑娘?」篆香微愣了一下才道,「確實是挺像的。這也沒什麼特別的呀?哪家的姐妹都會長得像的嘛,我和我妹子還像著呢。啊,姑娘幹嗎突然想起問這個?」

    「沒有,隨便問問。」風輕攏了一下暗灰色的裌襖,半握著拳把手縮進袖裡,嗯,初春融雪的時候最冷了。

    「啊,四姑娘,你說這孫公子是怎麼了,怪裡怪氣的?」篆香還忘不了剛才的事,「又呆又愣像塊木頭似的,如今再加上如此古怪,想來玉爐這回定是會輸。居然說他會得省元?天下掉餡餅還差不多。」正洋洋得意的篆香話才落就發現自家的姑娘正盯著自己,怎、怎麼了?

    「篆香,我都沒發現你這麼厲害呢,嗯?牙尖嘴利的?」眸子半瞇著,有著星芒一樣的閃動。

    「哪、哪有啊?」篆香吞一口唾沫,「這還不都是讓玉爐給逼出來的嘛。你知道她平時多厲害的啦,我若不這樣和她在一塊基本沒我說話的分。」

    「有嗎?我可沒怎麼看到玉爐話多呀?安安靜靜的,和三姑娘一樣。」

    「那是在四姑娘面前嘛。你沒聽三姑娘也說我是安安靜靜的貼心人嗎?」這個是自然的嘛,在別家姑娘面前哪容得如此放肆。偷偷瞧一眼四姑娘,嗯,沒怎麼有表情嘛,她安下心來。還是伺候四姑娘好,三姑娘身子太嬌,也不愛說話,總是用一雙眼默默地瞅著人看,這也只有玉爐能把三姑娘給伺候好了。

    「四姑娘,」篆香眼一亮,「快過來看看,這裡的木簪好漂亮啊。」說著身子已經湊過去拿起攤鋪上的木製雕刻髮簪瞧了起來。

    把手伸出袖外,隨意地挑一支來瞧瞧,暗褐的色澤,打磨得倒還圓潤,不過其上弧線刻紋略為不平,還可以看到條狀的磨痕,端處是一支小小的梅花,開得豐艷。雖然它的做工如此粗糙,然卻也有種天然的質樸純美之感。

    「這梅花挺別緻的。」風輕忍不住讚道。

    一聽到這話小攤的大爺卻瞇縫著眼樂呵呵地笑了,「這位小姐,這可不是梅花,是桃花哦。」

    「桃花?」再次端詳起來,花瓣上有淡淡的三道劃痕,想來是代表著花蕊的。風輕問,「是自己刻的吧?」

    「是小老兒自己做的,平日裡就做這個餬口。材料都是在山上找的,省事。」

    風輕再拿起另一支瞧了瞧,然後目光落在小攤上為數不多的髮簪上,「啊,都是桃花呢。」雖然形態各不相同,然而都是桃花式樣的髮簪。

    「呵呵,這些都是我那老婆子喜歡的樣式,她呀,打小就喜歡桃花呢。」說著那張皺巴巴的老臉展了開來,和著冷風吹打在臉上出現的暗紅,居然有一種甜蜜的味道。是的,甜蜜,風輕有些吃驚地想著這兩個字眼。

    「桃花為盟。」她喃喃地念著。

    突地,像是感情都不一樣了似的,指腹溫柔地撫過花面,感覺到細細的紋路,還有一種神秘的情緒……那樣的質感輕刺著她的肌膚,帶著一種類似心動的情愫。風輕的眼有些悠悠地抬起來,幾乎是立即地就落入另一個人的眼神裡。

    他站在酒樓門口,離她……並不遠,甚至可以說是很近的,所以風輕能夠感覺得出他是在——看她!她看到他打量、探究的眼神盯著她,嘴角漫不經心地含著笑,叨念著:「桃、花、為、盟。」

    風輕一下子不自然起來,下頜不住地往裡收,而篆香那丫頭還是高興地挑選著髮簪,風輕想叫她卻不知如何開口,眼——莫名地又飄到對面那人的身上。

    他看起來略顯浮華,隱隱地又有些張揚,和大多富家公子一樣、和大多書院的學生一樣,只是他的嘴角似笑非笑的,有淡淡的輕睨,風輕從沒被人用這樣的眼光看過,讓她感覺自己是被審視著的,她在心底裡皺眉。但,無論如何這樣回視一個陌生男子的眼,這都是件不合規矩的事,復而低下頭,「這桃花簪多少錢?」

    「三文錢。」大爺樂呵呵地道。

    篆香看看風輕手裡的簪,從腰袋裡掏出三文錢來放到鋪裡,「四姑娘你選這支呀?」

    點點頭,她兩手摀住髮簪,「看了老半天了你不挑一支嗎?」

    「呵呵,奴婢平日裡都用不上,再說這簪子還是姑娘戴著好看。」篆香捨不得地再次摸著髮簪的面身。

    風輕看著篆香低垂的小臉,輕輕地笑,「自己挑一個喜歡的,這錢我替你墊著。」

    「真的?」篆香一下展了笑顏,但又生怕風輕會反悔似的,忙摸索著腰袋掏出三文錢放進大爺手裡,胡亂從一堆髮簪裡挑了一支,「四姑娘,我可以嘍。」

    「這樣就行了?」風輕再問。

    篆香猛點頭,「四姑娘,要不我們上『富臨戲院』聽戲去?」

    風輕想想點點頭。

    篆香揚眉,「那我們要快點,要不趕不上了喲。」

    這鬼丫頭!風輕淡淡地笑,任篆香急地拉著她走,眼角淡淡地掃去,酒樓門外進出的人來來往往,已無人佇立,她嘴角輕輕地抿,有些漫不經心。

    看了一眼篆香緊捏在手心裡的桃花簪,便問她要了過來想替她戴上,篆香卻道這是要替她家中的妹子買的,說是過些日子家中的妹子就要及笄了,連個像樣的髮飾都沒有,想送一個桃花簪給妹子使。風輕端詳著髮簪,想著篆香的妹子,模樣兒還算端正,「女孩兒及笄可是大事,這髮簪你自己留著使,我不是有一對銀製的雙蝶流蘇簪,都不曾用過,趕明你就給你妹子送去。」掃了一眼瞪大眼似乎不信的篆香,風輕佯裝無奈地說,「怎麼不喜歡嗎?不喜歡那就算了。」

    「啊,沒有的事,四姑娘我就知道你對奴婢最好了,多謝四姑娘。」篆香機靈地連忙跳起來謝過風輕,呵呵,這樣真的太好了,「要不,這桃花簪的錢奴婢還是自己付吧,拿了姑娘的東西還要姑娘替奴婢墊錢。」

    風輕睨她一眼,「我又不缺月錢使,你自己省著錢留給家裡貼貼家用吧。」

    「呵呵,」篆香的眉眼都笑彎了,「四姑娘人真好。」盯著近在咫尺的戲園子,篆香無不獻媚地說,「四姑娘,待會看戲得有一段時間,奴婢想……呵呵……」

    「又想吃惠餅樓的鴛鴦珍珠餅了?」

    篆香喜笑顏開地點著頭,「四姑娘真瞭解奴婢啊。」說著別過風輕去了。

    風輕無奈地搖頭,這丫頭怕是被她寵壞了。戲園就在旁邊,但她是不好一個人進去的,這多少有些不妥,她移了些步子在側邊牆外靜靜地等著。

    儘管春寒得厲害,但街上卻是極熱鬧的,這個時候小書攤子特別多,隨意看去就看到四五個書攤子,聽聽小販們的吆喝,也大約知道是應試學子們的作品,這些她是略有所聞的,為了引起注意,這也是許多學子的選擇方式之一。

    站會就覺得冷了,地氣特別重,感覺到繡鞋浸著寒意,她小小地跺著腳,兩手交握著伸到袖裡,手腕一下被什麼東西硌著了,掖著袖口的手一鬆,那支桃花簪就順著袖口滑落進了地面。

    青花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跳躍聲。

    掖著暗灰色的披肩,彎腰,指尖輕觸上盈盈展開的桃花面,一隻纖長的手早一步鉤住簪身,並不急於拿起,中指輕輕一挑落入其掌心,拇指無意地輕撫過簪面,風輕一愣,抬眼望去,一雙似笑非笑的眼——適才那名站在酒樓門外的男子!

    兩人挨得太近,能感到對方淺淡的呼吸,還有對方那太過明顯的笑意,風輕臉一紅,收回自己的手站直了身子並稍稍退後一步,「公子……這簪,是小女子的。」

    男子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這張清雅的臉,她有著一雙清澈明媚的眼。他撫著髮簪,有種風情的味道,身子往前傾對上風輕的紅臉,低沉的聲音輕緩地溢出:「嗯?桃花為盟?」

    風輕臉大紅,不禁往後靠一下,「公子——」

    他低低地笑,然後在風輕還沒有意識到之前,桃花簪就插進她的髮鬢中,衣袖輕輕地下擺,寬大的袖口劃過衣服前襟,搖搖蕩蕩。

    「和孫何說的不一樣呢。」明顯的笑意,隱隱地不以為然,他越過她清澈的眼看向那粗製的髮簪,又是低低的笑聲,轉身離去。

    「孫何?」她不明地喃喃出聲。

    「呵呵,」寬袖一甩,正對上她,退不去的浮華之下有一種雋秀的風采,他不變的隱含笑意的聲音,「難道還有第二個叫孫何的傻瓜為姑娘朝思暮想嗎?」

    風輕的紅潮漸漸地退去,盯著遠去的背影,那襲湛藍的華麗直裰對襟長衫隱於人群時,她的嘴角勾起若隱若現的笑意,嗯,孫何是不是傻瓜還有等考究,不過她已經確認剛才那位公子會是傻瓜之一呢。

    「四姑娘、四姑娘,剛才你和誰在說話呢?」碰巧趕回的篆香咬著香脆的香豆,含糊地問。

    「啊,沒有,問路的。」風輕淡淡地道,接過篆香遞來的油紙包鴛鴦珍珠餅,只是聞了一下又復遞回篆香的手上,「你這丫頭就只會吃,大街上也沒個規矩。」

    篆香乾笑兩聲,復又把餅層層包好,惠餅樓的餅就是香,隔著四張油紙也能浸出香味來,讓她每次都忍不住在街上就垂涎欲滴食指大動起來。

    「姑娘,今天演那一出啊?」

    「今天……今天不看了,天暗怕是會下雨,還是早些回去吧。」

    「姑娘——」篆香有些不捨,這可是難得出來一次,下次出來也不知會是什麼時候,她可不想錯過呢。

    「好了,下次?」風輕輕柔地問,卻是不容篆香再說下去。

    篆香嘟囔著跟在風輕後面,對了,她家姑娘還有一個情況就是心思轉得太快,就如今天,想來看戲就來了,可戲還沒看成想不看就不看了,唉,她怎麼攤上這麼個主子喲,可惜了她的一場好戲。

    風輕也不理會她的不願意,攏著披肩,看著灰暗的天,她莫名地想起二哥的變化,想到出來時孫何喜憂的變化,還有剛才莫名的對話,心底莫名地憂傷起來。這種憂傷像一道遠遠的想像與渴望,讓她感覺有些亂,雖然如此,但靜靜地吸著冰涼的空氣,卻是從沒有過的清晰,不,確切地說應該是一直以來所以為的事情有種因為清洗過而浮露於外的痕跡,像是希望一樣,於是,她的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

    母親似乎知道她出去過的事,用晚膳時有意無意地說起了女孩二七後應當多學婦德女紅,以便將來能相夫教子,她默默地吃飯沒有做聲,而旁邊的月白卻是煞白了臉,幾欲暈倒的模樣,玉爐說是三姑娘近日偶感了風寒身子微欠。父親略為皺眉倒也沒說什麼,轉過身子跟二哥說最近不要老往「廣濟堂」跑,這些日子書院忙,也讓他多多交際一下,復又重提了錢易、李庶幾和孫何的名字,說這幾人最有希望高中魁元,現在多多走動總歸是有好處。二哥含糊地應聲,背著父親無奈地對她眨眨眼。

    其實大哥把書院打理得很好,而且志趣也在這方面,可以說是父親的得力助手,但二哥……父親的意思怕是希望二哥也能如大哥那樣,能安心下來為書院的擴大而努力,只可惜二哥他志並不在此。

    風輕悠悠地翻弄著手裡的桃花簪,中間顯出了一道裂縫,細細地延伸到桃花面下,露出了淡黃的木質顏色,心裡不禁暗暗地可惜這桃花的誓約,對著銅鏡小心地插進發裡——這髮簪並不太合適未出閣的女子,也許,這簪本就不合適她。

    輕輕地抽取了出來擱置在一邊,那淡黃的木質顏色——這桃花為盟竟就這麼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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