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楣的境界 上 第二章
    為避免過分尷尬,一人一鳥都假裝沒有聽到剛剛刑修說了什麼,一齊把目光投向總司刑那邊。正好這個時候,總司刑似乎調笑了一句什麼,李判官猛地一推,總司刑竟然被推開,連退幾步正好背向季騰停住,季騰先是退了半步避讓,突然想到這是個拯救李判官的好機會,隔了半晌才恍然地大叫一聲!

    一直嘻嘻哈哈的總司刑反應神速,嘩啦一聲把自己的外袍拉下,季騰只看到面前迎風揚起的淡色外衣和上面精致的花鳥刺繡,眼一花,發現李判官已經被一壓一裹一擋,遮了個嚴嚴實實,然後總司刑才氣息不穩地朝這個方向行禮:“不知君上來此,失禮。”

    耳邊傳來什麼東西細碎的破裂聲,應該是結界被解開了。季騰這才真正看到了李判官,可憐的李判官被總司刑的外衣裹得像只蠶蛹,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面拚命轉動,看到季騰的時候,原本的惶恐變成劫後余生的歡喜,季騰和他遙遙對視,想著,總算不枉費自己接下來可能遭到的酷刑。

    然後,李判官的視線越過季騰的肩膀,看向後面,然後眼神一僵,被裹得實實在在的他突然像只被針扎了一下的毛毛蟲,噗啦彈了起來,先是努力跳啊跳啊跳啊,以總司刑半跪的位置為圓心繞了一大圈,跳到季騰身邊。

    季騰對他的遠道而來露出大大的歡迎笑容,正要伸手去扶他,沒料到李判官的反應是用力跳起,一個頭槌,直接把季騰狠狠撞翻在地。

    這一著可不輕,季騰被撞得頭暈腦花,摸著腦袋才要抱怨,發現李判官也氣喘吁吁地就地一滾,低聲說:“你瘋了,君上在此,你怎能如此無禮,快快跪下。”

    這一幕似曾相識,季騰突然憶起那場曠世磕頭賽,立刻覺得渾身不適。如果跪下就要磕頭,他寧可躺在這裡裝死。萬幸的是,刑修沒顧他們這邊,只看了總司刑一眼,轉身就走。總司刑似乎歎了口氣,作勢要跟上刑修,只是起身時似有遺憾地看了李判官這邊,順帶著就掃了季騰一眼。

    這時季騰第一次看到總司刑本人(正面)。

    他已經褪去長袍,只著精細貼身的衣物,卻毫不猥褻,坦蕩而立只讓人覺得身姿挺拔。

    但是季騰立刻明白了為什麼李判官誓死不從。

    臉,絕對是因為總司刑的臉!

    總司刑的五官沒有任何問題,客觀來說應該是相貌不凡才對,尤其跟李判官那臉相比更是如此。但你與他面對面的時候,絕對不會被他的長相吸引。他臉部皮膚之下,泛著詭異的青色光芒,隱隱可見其下游走著數不清意義不明的圖案,又像是字元。最重要的一點,當仔細看他的臉的時候,你根本意識不到他究竟長得何許模樣,你的注意力會全部被他臉上那不停游走沉浮不停的字元吸引,越是看,越是覺得皮膚之下似乎隱藏著什麼特別的東西。但若是真要仔細去看,你正在看的那形態就隱去,被其他圖像替代,越是想認真看清,那圖案的更替游動就越快,季騰只集中注意力看了一秒,就覺得滿眼莫名其妙的字元,直搞到頭痛腦脹。

    對著這樣的一張臉,你除了本能地想去解讀臉上那些未知文字,然後被搞到暈臉之外,真的很難有什麼雜念。

    季騰估計李判官被壓倒的時候,肯定感覺跟被一本鬼畫符書壓倒差不多。

    總司刑似乎輕輕一笑,轉身而去。不過季騰完全想不起他笑起來的模樣,記憶深刻的是當時他左眼下浮現的那個圖形。

    季騰還在苦苦思索那個圖案到底是什麼意思,李判官在地上掙扎撲騰的聲音總算驚醒了他,趕忙幫他解開了束縛,又張羅著尋回他自己的衣衫。不時偷看一眼李判官,他內心明顯受創,臉色死灰,季騰也不敢多話,只是突然想起有那麼一兩次,自己兄長也曾這樣臉色青灰地回家,關起門來砸東西。自己只當作他脾氣不好,更加避開他,卻沒料到曾有那樣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

    季騰不禁覺得有些心酸,若是當時自己能多寬慰詢問兩句,兄弟感情更好一些,或者最後的結局不會是這樣。兄長對自己,雖然不親,但從無苛刻;一直刻意疏遠的,其實是介意庶出身分的自己才對。尤記那時自己把那萬惡的盒子交給兄長的時候,他愉快的表情毫無作假。恍惚中,李判官的背影似乎跟記憶中的季鈞重疊了,季騰忍不住默默扶住他,輕拍他的肩背:“對不起,大哥,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若是我當初—— ”

    季騰的感觸和悲傷被粗嘎的一聲“我不是你哥!”打斷。

    季騰及時把下面的話改成了“若是我當初沒有一意孤行非要進入,也不會連累了你受這個罪,我是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我這過錯,萬死難償。不過,”季騰苦笑了一下:“恐怕我很快就要償了。”

    李判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季騰知道李判官若是知道了自己對刑修的失禮,怕被活活嚇死,避重就輕地說自己對刑修失禮了,恐怕刑修很快就要來清算自己。

    李判官仔細看了季騰良久,大約覺得他那悲苦的表情不像瞎掰:“你到底干了什麼?”

    未免嚇到他,季騰只是苦笑著說嚴重錯誤。

    李判官也不強迫,整理衣物整理良久,突然扔了自己的酒壺給季騰:“你便幫我送酒給綺羅玄黃之間的看門人,”然後低聲:“他就在裡面,反正你犯的罪有一座山那麼大,也不怕再添個石頭了。”

    季騰愣了一下,突然悟了!綺羅玄黃,是陰陽道中無數償罪的場所之一,李判官說的那個他,指的應該就是自己哥哥季鈞才對:“可是你不是說你不知道?”

    “我剛剛不是讀了死簿?”李判官狠狠瞪著季騰:“誰叫你每天在我耳邊嘮叨季鈞季鈞,不小心就讀到了!”

    “你啥時讀的?”季騰突然省起總司刑那張臉:“莫非總司刑的臉上——?”

    李判官一個急旋,捂住季騰的嘴:“不要提這三個字,永遠也不要提這三個字!還有死簿的事情,不想害死我也絕對不能提!”

    季騰唔唔嗯嗯連忙點頭,決心永遠也不提這些危險字眼。

    原來死簿居然是藏在總司刑的體內,難怪不讓人隨便讀。

    “快走吧,萬一君上遣人來提你,就再沒機會了。”

    季騰走了兩步,又停下:“不知判官大哥俗世姓名為何?單知姓李。”

    李判官沉默了一下:“李攀。”

    季騰對著李判官的方向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李攀大哥,我這一去也不知是否還能再見,便先拜別,我季騰今生欠你太多,來世——”季騰心裡搗鼓了一下,也不知道得罪了刑修是否還有來世:“若還有來世的話,粉身碎骨,必以為報。”

    李判官沒有回頭,只是沉默地背對著他,擺擺手示意他快去。

    綺羅玄黃,聽名字很不錯,但卻是陰陽道著名的處刑地,重罪者有相當部分被判入此地,抽洗罪行;當然綺羅玄黃還有另一個出名的地方,聽說現任總司刑大人被提拔之前,就是綺羅玄黃的掌刑人。

    季騰之前幫李判官整理卷宗時就曾留意過此地。重罪者的地獄陰陽道大約有數十處,每個處刑地的名字都言簡意賅且形容慘烈得讓人決心來世要挑戰道德制高點。但同是重罪者處刑地,綺羅玄黃卻有個聽著很溫和的名字,引起了季騰的注意。正因為當日多看了兩眼,他大概知道這地方的位置。

    腰間有送給看門人的酒壺一個,季騰膽兒也壯了些,再不避諱來往的判官鬼吏,一個勁向處刑地跑去。

    根據文書記載“綺羅玄黃,重罪刑地之一,地處十門殿東南,從第七門出,穿過迷途長路,即可達到。”十門殿周邊,季騰找到了一個掛著“第七門”吊牌的通道,就一條,走到盡頭便是深入石壁的隧道。季騰探頭看去,隧道內漆黑一片,只上下漂浮的數點昏暗燈光,從眼前延伸出去,勉強在黑暗中勾勒出蜿蜒扭曲的道路。

    不知盡頭,不知去路,季騰只能一味向前走,本能地,他盡量走在那兩列燈火之中,雖然微弱光照之外,似乎只是穩定的黑暗,但不知為何,他卻不敢走出去。有次他稍微靠近了燈火的邊界,一股潮濕的腥味刺鼻,伴隨著風聲呼嘯而來,風聲從耳邊一過,突然換作銀鈴般的笑聲,悅耳動聽,而且距離之近,好似有妙齡女子攀肩附耳而為!季騰剛仔細一聽,那悅耳的笑聲突然轉為一聲短促淒厲的慘叫,驚得他冷汗淋淋地四顧尋找,可四周只是黑暗一片,而那低笑慘叫,又化作沒有意義的風聲,不知刮去了什麼地方。

    越往內走,燈火越是稀松陰暗,那原本走到燈火界限才能聽到的風聲,開始肆無忌憚地刮過,季騰開始覺得身邊似有人通過,細碎的腳步聲,鎖鏈拖曳的動靜,慘烈的痛呼,一切清晰可聞。走著走著,脖子突然一涼,像是被人呼了口氣,季騰不敢伸手去摸,只回過頭去,發現身後漆黑一片,那引導他來此的燈火全都不知去向,只剩前路的稀落燈火還在若有若無地飄移。

    回不去了?季騰剛剛想到這點,就這麼一刻的停頓,腳背上突然有奇特的觸感,似乎什麼東西從腳背上滑行而過,纏繞過他的左腿,滑膩冰冷,帶著鱗片的細微褶皺感,由粗到細,緩慢而動。

    季騰的喉嚨顫動了半天才吞下尖叫的沖動,他不敢動彈半分,只斜眼看下去,雙腳上什麼也沒有,但那皮膚的觸感絕對不是作假,他只能靜靜等待那感覺過去。當最後一點滑膩的感覺從腳背消失的時候,季騰再不敢停頓,發狂一般朝前方的燈火奔跑而去。

    開始奔跑,風聲中的呼叫嘶喊變本加厲,不但如此,迎面的風帶著潮濕的氣息,異常沉重,好幾次季騰都覺得那風是把自己狠狠向後拽,衣角袖口,時不時猛地一動,就好像有人在拉扯一般,有那麼一兩次,季騰幾乎感覺到尖尖指甲劃過手腕的疼痛,他忍痛低頭一看,卻什麼也沒有,沒有傷,沒有指甲,沒有拉扯的手臂,看不見,黑暗中有什麼蠢蠢欲動,但就是看不見。

    季騰不敢想不敢看不敢感覺,只拚命跑,突然間,一股巨大的力量由上至下將他壓倒在地,脖頸處傳來鋒利的觸感:“擅闖禁地者,先奸後殺!”

    說真的,季騰雖然被人壓倒,脖頸處也抵上了不知是什麼樣的鋒利刀刃,聽到的話也不那麼友好,他的心裡卻沒有半點恐懼,只是狂喜。

    一片黑暗恐懼中,總算遇到個可以用語言溝通的實體,雖然對方是用利器抵住自己,用語言恐嚇自己,可那感覺,簡直比親娘還親!

    季騰哽了幾下,對方力氣太大,他別說掙脫了,根本連音都發不出來,這時候想到李判官給的酒壺,忙在身上摸索,然後拽了出來,在拚命反手舉起來,

    壓在他背部的力量減弱了,季騰終於得了個空:“李判官讓我來送酒給看門人!”

    季騰手上一空,背部也松開,他好容易翻過身來,這才看見那個壓倒自己的看門人——不過這個能叫人?

    眼前是只碩大的怪鳥,個頭不小的酒壺,它叼著就像普通的小鳥叼著顆黃豆似的,一仰頭就把酒灌了下去,噗一聲,它脖子一側,酒壺啪一聲甩回季騰手上,精准無誤。然後這好酒的怪鳥似乎偏偏頭,用那黑亮黑亮的眼珠子瞪著季騰。

    季騰的第一個想法,是覺得那怪鳥在笑,第二個想法,開始覺得怪鳥長得有點眼熟。

    如果撇去它的大小的話,似乎長得十分像刑修身邊那只話嘮的鉤星。可是剛剛那個聲音?

    他思考的當口,怪鳥回頭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翼,季騰看到它立起的羽毛,有如刀劍般鋒利,突然意識到,剛剛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其實就是這羽毛?

    那怪鳥總算又回過頭來看著季騰,再開口已經是美妙的女子音:“怎麼,不認識了?”

    “怎麼是妳?妳的聲音?妳怎麼變大了?”季騰掙扎著站了起來。

    鉤星用爪子梳著自己的毛:“綺羅玄黃的看門人本就是我們鉤星一族,輪流當值。你看到的不是我,不過鉤星都是異體同魂,所有其他鉤星看到的一切,也是我看到的,你把它當作我或是把我當作它都沒差。”

    這是多麼沒有個人隱私的種族啊!

    季騰跟鉤星解釋了一下是李判官讓自己送酒來,鉤星對為什麼倒大楣的李判官要送自己酒感到不解:“我們鉤星都愛喝酒,判官是知道,不過為何他要送我?嗯,興許是我族參與了解救他的行為,所以感謝吧。”鉤星打著酒嗝,快樂地上下跳竄。

    看它心情不錯的樣子,季騰小心地問:“唔,綺羅玄黃是什麼樣的處刑地啊?從沒來過。”

    “重刑者的慳罪之地。”

    季騰裝模作樣歎了口氣:“真想看看啊。”

    鉤星的眼珠子興奮地轉動著:“看看是可以,不過若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可不要怪我啊。”

    季騰大喜,忙問:“妳是看門人,但是門在哪裡呢?”環顧四周,仍然是漆黑一片,鬼魂號泣聲始終不斷,但引路的燈火確實到此就斷掉,路到了盡頭,門卻沒有。

    鉤星似乎在笑,它的表情很是詭異。

    一股寒意順著脊背往上爬,季騰突然有了種想拔腿就逃的沖動,這個時候,鉤星突然鳥喙大張,迎頭一口,季騰只看見面前猩紅一片,整個被鉤星吞了下去,濃烈的酒味讓他惡心,失了知覺。

    季騰醒來的時候,覺得昏沉沉黏糊糊,似乎身處某種極濕熱之地。他張開眼來,也看得不甚清楚,四周霧氣蒸騰。躺了一會,季騰才想起自己是來干嘛的,忙撐起身 體,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大片赤紅的土地上。一陣一陣濕熱的霧氣,不斷從前方湧來,很是不舒服。他轉過身去,身後是巨大的暗黑峭壁,一眼望不到頂兒,壁上無數小點兒,白色居多,間雜彩色,密密麻麻,直湧向了視不能及的遙遠山頂。

    山壁絕頂,無法攀爬。季騰只好回身,頂著濕熱的霧氣步步向前。

    走了半刻,地面上出現一處巨大的裂縫,把地面整個劃開。而濕熱無比的霧氣,正是從那裡面一陣陣向外冒,季騰湊上去想看看,可裂縫裡不竭的蒸汽實在燙人,他靠不近去,只聽了聽聲響,裂縫下汩汩之聲不斷,就像下面有一大鍋滾開沸水,不斷把滾燙的蒸汽從那裂縫噴出來。

    裂縫並不大,但是因為那可怕的熱蒸汽,季騰沒法越過去,被困在這一側,而蒸騰的霧氣,讓他也看不起那邊有些什麼,只是隱約覺得,那邊似乎什麼也沒有。

    正在遲疑的時候,地面之下突然發出驚天的轟鳴,沸騰的水聲愈演愈烈,似乎就要噴射而出,季騰總算反應快,掉頭就往回跑,剛跑了幾步,就聽見身後嘩啦一聲巨響,聽似大量的水從狹窄之處翻湧而出。

    季騰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上一眼,這一眼看來,把他活生生嚇呆在原地。

    從縫隙處爆裂而出的水鋪天蓋地,掀起數十丈的巨浪,帶著微微的紅色,像要吞噬他一般奔騰而來!只是那麼一瞥,就已經發現那如高牆般豎起的水壁並不平整,其下無數鬼臉隱隱可見,在水表之下扭曲糾結。

    被這樣的水沖倒,淹死事小,被撕扯吃掉就太不值了!

    可是就他兩條小短腿,就算連滾帶爬,哪裡跑的過激流橫沖?

    眼見著水壁如牆崩城陷般鋪天壓下,季騰嚇得腰酸背痛腿筋抽之,陡然耳畔風聲急響,有什麼東西緊緊勒住腰背,身 體頓時騰空而起,季騰身 體僵直,死死盯著下方,一片沸騰的微紅汪洋。

    直到溫柔的女聲響起來:“如何?”

    季騰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處境,施援手的自然是那只碩大的鉤星,自己被利爪當腰勒住,從微紅水面的倒影看來,鉤星以一個典型的老鷹捕小雞的姿勢,撲捉了他。

    激流繼續猛沖向前,很快撞擊峭壁發出震天巨響,高熱的蒸汽水浪順著石壁迅速攀上,瞬間就看不起石壁的本來面目,只留得雲遮霧繞的些許青黑。

    那奔騰的沸水撞擊峭壁只是瞬間,彷佛絕頂高手一擊不中飄然而去,那微紅的沸水並未作片刻的停留,即時褪去,洶湧的水波幾乎轉瞬即逝,就好像那地面上的巨大裂縫之下,有人在吮吸一般,赤紅的地表很快顯露出來,襯托那扭曲的黑色裂縫有如大地在獰笑。

    季騰還沒完全從那可怕的一幕中掙脫出來,只覺得來得太快去得更快,神經還未反應就都已結束:“這是怎麼、怎麼一回事?”

    “先去安全的地方。”鉤星緊抓住季騰,快速拔升高度,徑直向看來沒有盡頭的峭壁之巔飛去。

    因為鉤星貼壁而飛,等到距離足夠近,季騰注意到了山壁上那些顏色點兒似乎是立體的,但鉤星速度極快,他還來不及細看就被帶著鑽入雲層,不大工夫,似乎已經飛越了那峭壁,平穩的飛行持續了一陣,鉤星突然俯沖而下,松開爪子,季騰猝不及防,直挺挺跌落下地。

    沒有劇烈的撞擊和疼痛,身 體之下反而是柔軟的感覺,季騰睜開眼來,發現自己就像落入了棉花堆裡,並無半點不適。這才發現鉤星擲下自己的這塊土地與別處不同,極其柔軟,像是專門為了投擲人下來而造的。

    他爬起來,發現四周都是支起的青竹架,閃亮的絲緞一塊一塊架在上面,不遠處是一大排竹屋,門口放在大小不一的缸子,一道清亮的溪流從門前蜿蜒而過,看上去,和人間的織造作坊沒什麼不同。

    鉤星盤旋一陣,突然縮小身 體停留在季騰肩上:“走啊,你不是想要看一看?”

    季騰本就怕鉤星打發自己回去,這麼一說自然竊喜,忙不迭地往那竹屋跑去,順便問道:“妳剛剛把我吞下去——?”

    “這裡可是重刑罪人的慳罪之處,你以為很容易進來?”鉤星嘰嘰喳喳地在耳邊嘮叨開來:“綺羅玄黃的入口就在鉤星的喉口之間,罪人也是一樣,被我吞噬才能進來。”

    “那——妳怎麼進入自己的喉嚨的?”

    “唉,你真是死腦筋,當然是讓同族把我吞下去了!”

    “哦,”季騰終於問了那個他早就想問的問題:“要怎麼出去?該不是從——”

    鉤星沒有立刻回答,季騰等了許久,忍不住看它的時候,發現鉤星的表情有夠奇怪,似乎在笑,發現季騰在看它,才干咳兩聲:“我們這些看門人和掌刑者,當然是各有各的出入辦法了。”

    這話的言下之意,該不是換了季騰的話,此地是有來無去?

    但不知為何,季騰心裡並沒太多恐懼,反正一會工夫差點死個兩三次的事情,他都已經習慣了。出不出的去,再說吧。

    這麼想著,他已經到竹屋之前,溪流上浮著一些坯綢,似乎正在清洗,而屋內織造之聲不絕。

    難道重罪者都被罰到這裡當織工?兄長也在其中嗎?

    季騰想著,趴在竹窗上看去,發現一系列織造的成品,精巧的緞、綾、紗、羅、錦、綃、絹、綢,你叫的出名的,都細細排列在架上,散放著,看的出來是才完工。還有一些看不出是什麼的精工織物,閃耀金屬的光芒,放在另一邊。

    整齊排列的織機發出不間歇聲響,坯綢正不斷被紡織出來,而緙絲機上,繪好樣的絲綢正在被緙織上繁復的花樣,已經可以看出那是散落的無數花瓣。精湛絕倫的技藝配上光亮潤澤的絲織,慢慢雕琢出具肌理質感的作品,渾然天成。

    但有很關鍵的一點,在這忙碌的織造作坊內,季騰可是一個人,呃,一只鬼都沒有看到。

    那些織機緙絲機,都自顧自地運行,既不見鬼吏,也不見罪人。

    “如何?”鉤星在耳邊嘀咕:“這些織物,都是人間最巧的技藝所造啊!”

    “什麼意思?明明沒有人啊?”

    “仔細看看。”鉤星噗啦著翅膀:“看地上。”

    季騰仔細一看,發現雖然住屋內空無一人,但是地面的影子,卻是忙碌非常,看的出有數十人的影子在奔走,捧著各色織物;每台紡車之前,都有著殫精竭慮的織工影像,而緙絲機前,也有著低伏著身影,即便是影子,也是非常聚精會神,不敢有絲毫懈怠的影子。

    “是罪人?”季騰猶豫著問道,他覺得這些影子不像是罪人,那熟練的手法,非專業人士肯定做不到。當然,他也不敢完全排除神通廣大的陰陽道,把暴躁的兄長改造成了紡織女工的可能。

    鉤星嗤了一聲:“怎麼可能,這些是影子,都是人間最巧手的工匠的影子。他們都還活著,陰陽道只是在工匠們休息的夜間,將他們的影子請入陰陽道織造坊工作而已。”

    “工匠的影子都可以織造?”

    “你平日干什麼,你的影子不也在干什麼?你能做的,你的影子都可以做。”鉤星不屑地別嘴,又不懷好意地笑笑:“當然,你的影子例外,我估計你的影子都未見得敢,嘿嘿,那個。”

    季騰知道它在笑自己的自宮,連忙轉移話題:“陰陽道可真能找免費勞工。”

    鉤星奇了:“哪裡是免費,工匠的影子在這裡工作,算是替生魂積攢人品。將來他們死了之後,可以用此時的人品來抵消一部分他們的罪孽,陰陽道也解決了人手不足的問題,這不是雙方都有好處麼?而且,這東西還只能靠影子來織,活人或是元魂碰都不能碰。”

    “那,罪人呢?事情都是工匠做了,罪人在干什麼呢?如何慳罪呢?”

    鉤星笑了:“你沒有看到麼?就在眼前啊!”

    眼前?眼前除了繁忙的織造,哪裡有什麼其他?

    鉤星似乎發覺季騰的疑惑,終於又說:“你來的時候,不是看到那匹山了,你沒注意上面有什麼?”

    季騰一想,那山上好像是有些彩色的斑點。

    鉤星點點頭:“對了,就是那個。”它側側頭,似乎聽到了什麼響動,說:“哦,真巧,來了一只,你自己看吧。”

    話音剛落,上空突然投下一個巨大的陰影,季騰仰面看去,發現又一只巨大的鉤星,向自己剛剛跌落的那塊柔軟的地方裡扔下了什麼紅色的東西,然後迅速翱翔而去。

    幾個影子快速前往,把那東西抬了過來。季騰發現,那玩意很像人間的蠶繭,只不過它更巨大,而且是鮮艷如血的紅色,“難道——”

    那山上所看的彩色斑點,原來就是一個一個的彩色蠶繭不成?

    “對啦!”鉤星在季騰肩膀上蹦躂:“每個進入綺羅玄黃的罪人,都會被喂一顆絲種,絲種入口即長,很快就封住嘴。然後把成千上萬有類似罪狀的罪人元魂糾結在一起,形成蛋狀,放到來時的那匹山上去,你也看到了,那山上到處都是不同顏色的點兒,每個點兒都數千罪魂的糾結之處。每隔一刻,地下就會噴出高熱的沸水,蒸汽順流沖上山壁,罪人被沸水如此反復蒸煮的過程中,他們那想發也發不出的慘叫就被絲種吸收,成為絲的來源。那些慘叫代表著他們的罪孽,慢慢被抽絲而出,纏繞身 體,形成繭的模樣,直到將他們的罪孽抽淨,余下干淨的元魂,才能再次轉生。”

    那麼,剛剛扔下的那個紅色蠶繭,是不是代表著有無數受盡了折磨的元魂,終於償清了此生罪孽,可以轉生了?

    季騰想著,不由多看了那紅繭幾眼。

    “如此鮮紅的絲倒很罕見。”鉤星又說。

    “什麼意思?”

    “來到綺羅玄黃的罪人,起碼是身負命債。根據生前所犯罪孽的不同,罪人會被抽出不同的絲。白色,代表誤殺;黃色代表仇殺;紅色代表虐殺,諸如此類。”鉤星看了看那鮮紅的絲色:“這些人生前必定是犯下相當恐怖的虐殺吧,才會有如此明亮的紅色。”

    那鮮艷如血的絲,竟然代表著如此深重的罪孽?!季騰剛伸手想摸,鉤星在他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這東西不是你可以碰的!”

    什麼意思?

    “這是罪絲,是罪孽的具體化。普通的元魂若是碰觸的話,會受到污染,甚至心性大變!對你們是很危險的。”

    按照鉤星的說法,這些罪孽所化的絲,會污染清白的元魂,就算只是一縷,若流落人間,就算是最清白無瑕的人,只要一碰,絕對會被造就成殺人魔王。

    “你們歷史上,還少了那些本來十分英明賢能,但突然變得暴戾嗜殺的例子麼?”鉤星補充:“陰陽道雖然嚴密監管,但難免沒有一點遺漏啊。”

    季騰不解了:“這樣說來,碰都不能碰,那織造成精美的絲絹,不是白花工夫?!而且,人間永遠都有罪人,他們都會死,那麼,豈不是這些罪絲會一直累積下去,越來越多,那必然構成更大的麻煩不是嗎?”

    “所以,陰陽道肯定有解決的辦法啊。”說到這裡,鉤星的兩眼直發光,季騰立刻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它激動起來,劈裡啪啦地說開了:“之所以要找人間最巧手工匠的影子來織造,那當然是因為這些都是為了君上所制的衣物啊!”

    刑修?

    “這些絲雖然會污染元魂,但君上本就是原始混沌而出,殺戮戾氣所化,根本就不會受到區區罪孽的干擾。而且他的一身戾氣,正好能中和罪孽。所以這些罪絲,都制成精美的衣物,供君上穿著。一方面,君上的凶狠戾氣會被罪孽之絲擋住,不至於太過嚇到陰陽道屬下;另一方面,重重罪孽也在戾氣的沖擊之下淨化消散,解決了隱患,豈不兩全?”

    鉤星還滿懷仰慕地繼續嘰喳:“能淨化罪孽,真不愧是君上啊。一套衣服,一天下來就罪孽全無。哦,不過有例外,君上有一套時不時在穿的紫袍,真不知道是什麼人犯了這麼大的罪,那衣服的罪孽至今還未完全消散。當織出來的時候,我們這些鉤星啊,鬼吏啊,都不敢碰,全靠總司刑大人才把衣物帶到了九淵呈給君上。我也真不知道為什麼人能犯那麼大的罪狀,紫色啊,那鮮亮到目眩的紫色,不知道是什麼令人發指的罪狀才能出來這樣的顏色!哦,對了,君上還有一條腰帶也是例外,那是很罕見的祖 母 綠交錯寶石藍,據說,那是某個戰亂時期的食人軍隊,一夕被山崩掩埋,全軍魂魄被鎖入此地,百年之後,絲種從他們的魂體中抽出罕有的雙色絲——”

    鉤星很囉嗦,季騰沒再聽了,只是想,對啊,那綺羅玄黃這個名字起得這麼玄乎,其實,綺羅就是材料,玄黃就是顏色啊!

    再說白一點,這個處刑地,根本就是刑修的私人裁縫鋪嘛!

    正在囉嗦的鉤星突然住口了,一下子從季騰的肩膀飛落在地,謙卑地低頭。似有冷風吹過的感覺,據季騰所知,鉤星對總司刑都是一副懶散的模樣,讓它這麼恭順?季騰瞟了一眼身後的竹屋,那些繁忙的影子突然不再動彈,僵住了一般牢固在原地。

    親自來了麼?陰陽道之君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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