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騰雖然害人致死,但也不算有意,甚至初衷還是好的,自我犧牲的精神也值得讚賞。
判官雖有意為他開解,但他在山一般高的刑律書中翻了好幾日,也沒找個先例定罪,便在沒有定罪之前,暫時打發季騰做臨時工。
判官的意思就是你先幹著,以後這究竟是帶薪工作還是白幹還是倒貼錢,那要看最後判下來的情況。季騰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開始在罪廳打雜。日常的工作就是抄寫點文書,又或是在那多不勝數的判廳間傳遞文書,又或者是在熔岩河裡銷毀文書。季騰的工種就叫文書,他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名副其實的工作了。
但說實話,既然是不明不白就開始,他工作積極性自然不會太高,而且每天都惴惴不安到底自己有沒有罪,有多大罪,這日子也是不好過。
所幸的是,判官對他不錯,用判官的話來說就是與季騰有同磕之誼,惺惺相惜,時不時也來找季騰喝酒。雖然就季騰看來,跟判官那一幕,分明就是把對方往死裡磕,哪有半點情誼可言?
但既然判官不這麼看,他當然同意。
判官有日喝高了,說自己本來也是人,活著的時候姓李,死得很早。
季騰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李判官不是修仙得道來此,而是常人死後來此。
李判官擺擺手,示意季騰繼續聽。
「本來人是一死萬念俱空,我本也以為如此。不過,你知道麼,我來陰陽道的後第一件事是什麼?」
季騰搖搖頭,因為他有自殘身 體和害手足性命的罪,被鎖魂而來,一清醒過來就已經跪在罪廳裡了,可以說是不走尋常路。而走尋常路的李判官一副心驚的表情,誰知道他當時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情。
李判官長歎一聲:「排隊!」
這有啥可怕的?季騰暗自嘀咕。李判官第二句話就把他嚇得杯子差點掉地上:「整整排了一千年!」
原來那時正值天地異變,人類最為羸弱,基本上全民炮灰命。那日子過得叫一個生靈塗炭,每日湧向陰陽道的魂魄有如滔滔江水奔流不絕。
「陰陽道之君刑修,」李判官雖然喝高了,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是壓低了聲音:「說真的,可不算啥明君啊。」
李判官開始不要命地八卦起他的最終boss來了。
陰陽道之君刑修向來是想管事才管,不想的時候把通往九淵之門一關,隨便判官們在外哭天搶地;而他那批直屬侍從據說個個文才武略,但上樑不正下樑歪,沒命令根本不管陰陽道累死累活。所以陰陽道那叫一個缺人手啊,後來判官們一合計,詢問剛直無罪且能寫能畫的魂魄,是否有願意放棄輪迴留任陰陽道。用這個方法來增加人手,減少排隊的長度。
陰陽道的判官,照理說也算位列地仙之屬。換句話說,陰陽道給予的是不需要修行歷練天劫,直接成仙的機會。既然有這等好事,李判官自然無二話,當即放棄了輪迴轉世,表示願意留在罪廳為官。只不過他又下手晚了一點,等到算是排上號的那群人最後面的幾個。官位擁擠,他又比較倒楣,排官位一直排了一千年,這在整個陰陽道也算罕見的了。
由此可見,任何事情都是先下手為強,死了也不例外。
那日李判官和季騰兩個人,唔,雖然兩個都不算是人了,在一起喝得天昏地暗,互相拍著胸口說了很多義氣的話,季騰覺得痛快。除了陰陽道魂魄具體化的時候身 體復原了之外,這是他第二次覺得有好事發生。
感覺李判官心情很好,季騰藉著酒勁順勢問了一個在他心裡盤旋很久的問題:「我哥哥季鈞,他來過了嗎?」
「只要是人,嗝,就肯定來過了。」李判官瞇著眼看了季騰一陣,突然明白了一樣地笑起來,指著季騰說:「你找我,那是找對人了。死簿雖然不能給你看,不過生簿應該是可以。」
季騰當然知道自己找對人了。
在陰陽道待了數日,他很清楚,俗話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在陰陽道是反過來的,基本上是地上一日,地下一年。否則以這麼少的判官要怎麼忙得過來?而判官們都是按照日子來決定分工的。也就是說,死於今年暑月初五到初十的人,包括季騰在內,都歸李判官管。哥哥比自己只早了幾個時辰罷了,所以,肯定過了他的手。
李判官大力拍打他的肩膀,允諾幫他去找,兩個人搖搖晃晃跑到罪廳的小間裡,翻找起那一櫃子生簿來。
生簿,又名在生簿,是記錄人一生罪狀的書簿,人在世的時候,保管於書理寫間,由冥冥之手日以繼夜地撰寫。人死那一刻,這本書就會被闔上,送到罪廳,以此論罪。
生簿歸各個判官管理,只要判官允諾,則可以示人。
不一會,李判官「啊!」了一聲,找到了:「季鈞,死於——」他猶豫了,季騰湊上去看,生簿上清楚幾個大字:死於急怒攻心。
季騰心裡一悶,雖然這是早已知曉的事實,被人白紙黑字地再告知一次,無疑傷疤又被揭開,下面的傷口呼啦拉地痛。他定定神,繼續看下去。下面長長一段記錄,越看臉色越是發白,李判官百無聊賴,過了一會,問道:「怎麼了?你的臉色跟死人似的。」
「我本來就死了。」
「唔,你的臉色跟家裡死了人似的。」
「我家裡本來就死了人。」
發現沒法子搭話,李判官鬱悶地走到一邊去了。
季騰飛快地掃了幾眼下面的記載,生簿上所記載的是一生的罪狀,由上至下,從最輕微的罪狀開始,頭幾行全是雞毛蒜皮的事情了,比如某某日,企圖調戲民女。季騰正要感歎以哥哥的身份地位怎麼能做這種事情,發現後面還用括弧記著一行小字,「此民女乃江洋大盜所扮,反被調戲,差點失身」;又如某某日,偷摘瓜田甜瓜。季騰又想感歎以哥哥的身份地位怎麼能做這種事情,發現後面又是括弧內一行小字,「巧遇在此躲避官差的江洋大盜,被調戲,差點失身」。季騰嘩啦啦地向下翻看,五大三粗的哥哥遭遇差點失身的事情加起來居然有十多起。
捧著生簿,季騰心想,哥哥你能保住貞操還真不容易啊。
接著,他想,難怪哥哥打開盒子就怒毒攻心,原來有這樣的心理創傷在前。
最後,他想,哥哥啊,沒想到吧,你最後還是栽在這上面了。
季騰不忍心細看哥哥的血淚史,直接向後翻到最後,生簿上記錄,季鈞性烈易怒,家裡奴僕但凡有所過失,往往責罰甚重。接下來,是用黑色重重勾畫的一條:婢女小萍因打碎花瓶被杖斃。
季騰在家的時候自知庶子身份,很少離開房間,成 人後更是遊蕩山林,這裡所記載的事情他從來不知。看到這裡心裡微微一涼,到陰陽道也有些時日,他自然清楚傷人性命的責罰嚴苛。
季騰偷看了一眼李判官,他靠著書架,鼾聲不斷,看來已經睡熟了。季騰記下了哥哥的編號,輕輕把生簿放了回去。
季騰知道,陰陽道對魂魄的論罪處理,全部記入了死簿之中。而死簿被統一保管在罪廳深處的沉堂之內。雖然不算什麼絕密,每個判官都有鑰匙,但不允許判官以外的人員翻閱,偷看死簿被逮著的話會獲罪;但是如果今日不看,也許永遠都沒機會得知哥哥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又受了什麼責罰。帶著對哥哥的負罪感,再帶著幾分酒勁,季騰從熟睡的李判官身上取下了鑰匙,輕手輕腳溜出了罪廳。
季騰避開了來往的差役判官,一路小跑進了罪廳深處。記得之前李判官提到過,沉堂就在罪廳的最裡面,順著主道往裡面一直走就到了。
越往裡走,越是冷清,最後基本上就沒人來往。季騰放大膽子,一路奔去。
然而不知道盡頭在何處的奔跑總是叫人心裡發慌,慢慢地,季騰的心跳得跟腰間掛著的鑰匙一樣,撲騰撲騰的。好幾次季騰都想回頭算了,可是一想到哥哥如今不知在什麼地方受苦,他就只能咬緊牙關繼續。跑到最後,季騰氣喘吁吁,他已完全記不得到底在裝飾完全一樣的道路裡跑了多久。幸好就是一條直路,若有幾個分岔路口,這輩子恐怕都出不去。想了想,又覺得好笑,自己已經死了,還有什麼這輩子下輩子的?
他正想著,已經又拐過一道彎,他終於看到前方的景色有所變化,青黑色的一片,不再是看似永無止境的通道,而是道路的盡頭。
總算到了!
季騰三步並作兩步,衝到盡頭,然後他立刻發現自己高興地太早了。盡頭是盡頭,但這盡頭什麼也沒有,只是陰冷的石壁,看上去就像是通道直接修到了山壁上。
怎麼會這樣?
季騰愣了,門呢?沒有門?
季騰摸著山壁,細細找了一遍,確實是堅硬的石頭,並沒有暗門的存在,也沒有任何地方有鑰匙孔。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騰正在想,突然被人拍了肩膀,嚇得他哆哆嗦嗦,好容易轉過臉來,是黑著臉的李判官。
「你小子好啊,我把你當兄弟,你就把我灌醉了偷我的鑰匙?」李判官一副天下人都對不起他的臉色死死盯著季騰。
其實是你找我喝酒,哪裡是我灌醉你,季騰雖然這麼想,可不敢這麼說,只能滿口謝罪:「判官大哥我實在是對不起你,但我哥哥因我而死,我實在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如果你還記得你把他打發到哪裡的話——」
「難道怪我?」判官大怒:「每天死那麼多人,你跟你哥中間隔了那麼幾個時辰,你知道這個時段能死多少人嗎?要是趕上好時辰,同一刻死的人多到我要判上一年好不好?我怎麼能記得住?」
季騰也知這當然不是李判官的錯,暗罵自己管不住嘴,只是滿口請罪。
幸好李判官說把他當兄弟似乎不是說著玩的,看他罵自己的樣子,也似乎沒打算上報的意思。季騰微微鬆了口氣。等李判官罵得差不多了,見季騰還拽著那鑰匙,又說:「你還是世間的那套觀念,你以為這東西是鑰匙形狀,那就一定有門給你開了?」
季騰一喜,忙順著問:「那是怎麼回事?」
李判官臉色陰沉地說:「那鑰匙其實就是陰陽道的身份文書,用來管理判官的。每個判官每時每刻在什麼地方,總司刑都知道。」
「總司刑?」季騰還沒聽過這個名字。
李判官臉色不善地接著講,陰陽道判官之上,有十三個司刑官,統管大小事務,而之上還有個總司刑,管理所有陰陽道事務,不過因為總司刑同時也是刑修的侍從,所以只要刑修不想管事,總司刑也就順著罷工。
季騰問:「總司刑是什麼樣的人啊?」雖然上次碰到刑修的時候,總司刑都應該在他身邊,但是那陣仗誰敢抬頭,所以季騰有此一問。
李判官臉色更可怕了,沒有回答他,好半天才說:「別提這個名字,晦氣。」
然後李判官才又想起繼續罵季騰:「沉堂除了是死簿的存放地,更是總司刑每次管事時候的所在地,」李判官拎著季騰的耳朵大吼:「我都不敢輕易來這個地方,你還敢來,你想找死是不是?」
不是——更何況我已經死了——
季騰連忙拉下他的手拯救自己的耳朵,又忍不住問:「如果這鑰匙沒用,那為何說只有判官的鑰匙才能進去?那你們平日要進沉堂怎麼做啊?」
李判官哼了一聲:「誰說我們沒有鑰匙?只不是這個罷了。我們的血才是真正的鑰匙,只要把判官的血滴到這塊地上,通道就會打開——哇,你咬我的手做什麼?!」
果然如李判官所言,一滴血落地,季騰腳下突然感覺失去支撐,身 體竟然飛快沉了下去,季騰感覺自己似乎跌入了萬丈深淵般一個勁的墜!時間感空間感觸感光感都消失掉,只剩下叫人心悸的風聲刺穿頭顱般尖嘯。良久,身邊風聲止住了,而似乎眼前也有一絲光亮,季騰戰戰兢兢睜開雙眼,這才發現,已經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裡有和煦光芒,和陰陽道罪廳的永夜成了鮮明的對比。季騰發現自己身在白玉平台之上,四面鳥語芬芳,蝶舞翩翩,遠處楊柳依依,似有一抹湖水在其後,河水帶著裊裊水霧遊走林間,別是一番情趣,就似回到了人間六月天。他先是為了光芒而欣喜,然後尋了一陣,看不見日頭,只是明亮一片,這裡的光芒雖然多半不是陽光,卻比之不差。他慢慢看去,季騰這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思念充滿陽光的人世間,熙攘的城鎮集市,又或者是無人煙的山林之地,陽光似永在身側,甚至到了不想要都不行的地步。
而進入陰陽道三個月,才知道人世間最重要的,總是默默存在,從不聲張。
季騰深深呼吸一口,把帶著泥土草香的味道存在胸口感受的當口,感覺似乎實在作夢。
但是,身後突然一股大力,把季騰從陽光底下立刻拉回到白玉台的亭閣之內,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李判官的黑臉,又把他拉回了現實。
李判官這次可被氣得不輕,手上還破著皮,看樣子心也破了不少,指著季騰就說不出話來。季騰心知自己對不起李判官,低聲說:「判官大哥,我自知對不起你,可我心裡就我兄長這一件事梗著,實在是放不下,你放心,這事全都怨我,要殺要剮絕不連累到你。只要你讓我知道了兄長的情況,做牛做馬,我絕無二話。」
季騰說的是真心話,李判官看了他一陣,臉色總算緩和了些:「這豈是我不近人情,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樣子。」
季騰一愣,低下頭一看,自己本來已經實體化的身 體,竟然已經透明到看不見。
「你看看這明媚景色,哪裡是陰陽道所見?」李判官搖頭歎息道:「這是真真實實的人間啊!陰陽道之君刑修因為喜歡人間景象,選人跡罕至之處施法術交換了一塊人間風光來此,隨便起了個沉堂的名字,栽了個保存死簿的名義就作罷。所以這陽光,這花,那都是真實人間啊!判官們因為是地仙,所以沒關係,而你們這些魂魄,在陰陽道是可以實體化,一到了人間,馬上就以魂魄出現,然後你還在陽光下溜躂,你想魂飛魄散想得緊麼?」
季騰這才開始覺得渾身疼痛不已,骨架子都要散了一般,他連站都站不住,一頭就往地上栽了去。渾身火燒般疼痛,沒有哪個地方不痛,比自宮一千遍還痛!
李判官還在那邊囉嗦:「你這樣遲鈍的見光反應,倒是聞所未聞啊。」
季騰已然說不出話來,意識像是老樹皮般一片一片剝落下來,他本想喊救命,但想起自己已經是魂魄了,那麼要喊什麼才好?
他還在艱難思考的時候,李判官看著覺得他苦頭吃得差不多了,從腰間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精巧皮袋子,往他頭上一套,四週一暗,季騰立刻覺得好多了,他自是知道李判官救了自己,忙在那巴掌大的口袋裡感謝。
李判官仍在抱怨:「你想啊,要是被人知道這裡有人間,不知道有多少魂魄會想要趁人間夜晚的時候從這裡偷渡去人間,所以真正的鑰匙是判官的血,要確認地仙身份門才會打開。讓魂魄侵入這裡可是重罪,咱們趕快走。你也真是不怕連累我,要是被逮到我們都要倒大楣——」
李判官剛剛說到這裡,突然低聲咒罵了句什麼,然後快速地說:「糟糕,無論發生什麼,你老實待著千萬不要說話!」
然後,季騰聽到了李判官衣服摩擦地面的聲音,似乎是在行大禮:「下官參見總司刑大人。」
原來直接被總司刑逮住了,自己真是有夠背運!季騰正在想著,隔著皮袋子,似乎有個悶悶的嗯的一聲。在皮袋子裡,季騰都感覺到有個熱乎乎的身 體貼近了上來。
然後是猛烈的掙扎,力度大到裝季騰的袋子都摔來甩去,然後李判官似乎終於掙脫了:「司刑大人,請自重。」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慌張。
如果今早季騰沒有讀過哥哥輝煌的被調戲記錄,一定以為總司刑大人是在體罰李判官,不過現在,世界已經沒有那麼健康了。
然後口袋又是一震,季騰判斷李判官被拎了起來,有個聲音似乎在調笑一般:「今天是吹了什麼風,你居然捨得來這裡看我?」
「沒有!」李判官連退很多步,堅決地說。
對方似乎根本不信:「你若不想見我,幹嘛要親自來沉堂?你之前不是都讓其他判官替你送死簿來的麼?」
李判官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那聲音聽起來十分開心:「平日只有君上出巡我才能隨行到陰陽道外側,其他時間都不可以離開沉堂。你明知如此還要來,不就是想來見我的麼?」
「去你媽的想!」李判官這次終於要爆發了,但剛剛吼了一聲,似乎想起了對方是總司刑,又蔫了下去:「司刑大人,請不要捉弄下官。」
然後,口袋外響起了更激烈的動靜,季騰判斷,兩個人是打起來了。他在口袋裡搖搖晃晃,感覺李判官分明不是對手,總司刑根本是鬧著玩,還不時提點一下李判官的工夫。季騰終於明白這次最背運的不是自己,而是李判官。
這算是職場性騷擾麼?季騰在口袋裡正襟危坐,思考著這個照理說幾千年後才會被思考的問題。
然後季騰不得不想到第二個問題。
這樣發展下去,自己是不是必須從頭聽到尾?聽別人的,而且還是待自己有若親兄弟一般的李判官的活春宮,會不會給自己造成生理和心理的雙重障礙?季騰低頭看了胯間一眼,心裡嘩嘩流淚不止,到陰陽道之後自動歸位的兄弟啊,感覺你遲早還是個被廢的命啊。
然而這一次,神似乎聽到了季騰的心聲,呼啦一聲,季騰感覺到自己飛了出去,然後是撲通一聲響,變得平穩了。
季騰想了一會現在的狀況,覺得應該是他們打鬥的時候,李判官的衣帶被不小心或者故意的扯斷,繫著皮袋子的衣帶斷了,皮袋子就順勢飛了出去。
然後,基於耳邊的水聲不斷,大約就是飛到了那邊的河流裡。李判官似乎根本沒注意到袋子飛了,正打得帶勁呢。他們的喧嘩聲越來越遠,季騰知道不妙了,自己應該是掉入那河流內被沖走了。
而據李判官說,這裡是用法術交換了陰陽道的一塊和人間的一塊,那麼如果一直沿著河流衝下去,自己是不是會被衝到人間?
如果被人撿到袋子,他們能不能打開?打開之後,如果是白天,那自己是不是就當場魂飛魄散了?而如果是晚上,那自己是不是就從此遊魂野鬼了?
最最可怕的是,萬一沒被人撿到,自己是不是連魂飛魄散的機會都沒有,就在這個口袋裡面千古?
季騰越想越可怕,趕忙去弄那個袋子的開口,可是毫無辦法打開,這大概就是傳說的收鬼袋,用來囚禁厲鬼的。他又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李判官若是發現了,會來找自己的吧?不過想到因為自己的關係,李判官可能正在受的天大的委屈,又覺得他不要找到自己比較好。
這麼想著想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感覺一空,似乎自己被拎出了水裡,耳邊傳來女孩溫柔的聲音:「這個不是判官的收鬼袋麼?怎麼在水裡?」
既然對方知道是收鬼袋,那麼應該還沒有離開陰陽道,季騰鬆了口氣。而且女孩的聲音很溫柔,季騰心裡不免冒了幾個粉紅粉紅的泡泡。
對方似乎提著口袋搖晃了幾下,女孩的聲音傳來「似乎還有東西在裡面。」
季騰壯起膽子,在口袋裡喊:「這位姑娘,我不是什麼惡鬼,能不能麻煩妳把口袋打開?」
外面靜了一會,季騰趕忙又說:「我不會害妳的,我只是因故被關進來,出不去了。妳若是幫我出來,我做牛做馬,絕對報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又過了好一陣子,女孩子怯生生的聲音終於又響起來:「出來吧。」
感覺口袋被倒了過來,然後前面出現了一絲光亮,季騰說了句:「我出來了,不要害怕。」
然後奔光亮處而去,同時似乎隱隱聽到那女孩的聲音回答了句什麼,來不及去想。
季騰噗啦一聲,用狗吃屎的姿勢從那口袋裡摔出來,感覺自己的臉撲到了什麼柔軟絲滑的東西上,一股淡淡薰衣香味,他稍微感覺了一下,似乎自己是撲到了對方的膝蓋上。季騰想了想就明白了,那姑娘必然是坐著的,把口袋倒過來讓自己掉出,於是掉出來的時候自己就直接撲到對方的身上了。
這真是莽撞失禮至極,季騰一輩子還沒跟哪個姑娘有這麼近距離的接觸,他滿臉通紅地想撐起身 體,抬頭說:「姑娘,小生無意冒犯——」
然後季騰囧了癡了呆了傻了腦殘了被雷了被天雷了——這哪裡是個姑娘?被自己撲在身上的,不是那在地板上看過倒影的陰陽道之主刑修是誰?
他傻乎乎地撐在刑修的膝蓋上,做了一件全天下的鬼魂都不敢做的事情,趴在刑修膝蓋上和他絕對專注但絕對不深情地對視;同時想著一件全天下鬼魂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溫柔的女聲,難道刑修是女扮男裝?
這破天荒的對視僅片刻而已,季騰感覺目眩,刑修的眼睛有著奇特的流光,他不再敢多看,連忙移開雙眼。然後,他看見刑修身邊蹲著一隻稀奇古怪的鳥,它偏著頭看他,吧唧吧唧那灰色的鳥喙,熟悉的溫柔女孩聲頓時響起:「有種∼!」
娘啊!說話的不是刑修,是這隻鳥!
季騰這才想起,他剛剛離開口袋的時候說了句「不要害怕」,那女孩聲音是回了一句,現在想起來,當時它說的確實是「你不要害怕才好。」
此時,撐在刑修的雙膝上,季騰生平看過的所有關於地獄酷刑的記錄,以一種異常生動活潑的方式在他大腦裡過了一遍。
季騰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要知道,如果刑修震怒,他就一頭撞到地上請罪;如果刑修陰冷地沉默,他就一頭撲到地上請罪;如果刑修一腳踢開他,他也能順勢被踢到地上去請罪;如果刑修慈祥地笑了——好吧這樣的低概率事件只能用來理解什麼叫「沒有不可能,但絕不會發生」。
可是刑修卻萬年沉積岩般面無表情,在這樣的安靜之中,季騰以一根指頭接一根指頭的速度,打算緩慢而安靜地從他膝頭退了下去。
才剛退開一點距離,季騰突然瞄到刑修的手指動彈了一下,不好,要來了!
說真的,那一刻季騰心裡很是翻騰,自己肯定是完蛋了,不過怎麼也不能默默完蛋,乾脆舉報總司刑,好歹救李判官一命!
這麼一想,季騰剛剛退開一點距離的身 體,突然又啪啦一聲撲了回來,再次撲到刑修膝蓋上,而且這次不但撲,還死死抱住他的腿。
猛吸一口氣,季騰大聲說:「小人自知僭越,若有罰則絕不敢二話,小人如此斗膽,只求上告一事,總司刑假公濟私,萬望君上救人啊!」
季騰一氣說完,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然而四周萬籟俱寂,過了一小會,耳邊才傳來驚訝的女聲:「你還真不害怕啊!」
季騰不敢理會那呱噪的鳥,然後,聽到有如金玉落盤的清亮聲音:「總司刑怎麼了?」
有戲!
季騰不敢怠慢,忙放開刑修的雙腿,連退七八步,規規矩矩地跪好:「總司刑他——」頓了頓,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們的事情比較好,想想,他又說:「君上,李判官危急,可否遲些再說,這事一看便知,無需贅述。」
刑修並未回答,季騰提心吊膽地等著,耳邊傳來噗啦噗啦的扇動翅膀的聲音,肩膀一痛,是那只怪鳥落到了他肩上,鳥爪幾乎刺入身 體般緊抓:「小子,帶路。」
季騰連聲稱是,低著頭,任那怪鳥站在肩頭,就向前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君上,敢問這是何地?是否還在沉堂——哎喲?」
還沒等到他說完,頭髮已經被那怪鳥狠狠揪了一下,那怪鳥低聲道:「你真想永滅輪迴啊?君上是你能隨便問的?這裡就是沉堂的最邊緣!」
季騰一想,自己是順著河水飄過來的,自然逆流而上就可以了。他忙低著頭,一個勁在前方走,也不敢回頭看一下刑修是否有跟上來。
那鳥生性囉嗦,一個勁在他耳邊嘮叨:「呀呀呀,我今日陪著君上來河畔走動,本是多風雅的事,怎麼遇到你這倒楣鬼了——」
季騰不敢答話,只一路帶著可能還跟在後面的刑修去捉姦,呃,救人。
剛繞過小山,季騰遠遠就看見了糾纏的人影,他正要大叫一聲「住手!」卻被身後一隻手摀住了嘴,只低低唔了一聲,剛要反射性地掙扎,卻瞥見怪鳥警告的眼神,這才反應過來身後的人應該是刑修。
果然,那清亮悅耳的聲音又響起:「鉤星,不要飛出結界。」
鉤星,那灰不溜丟的鳥居然有這麼個名字?
鉤星很是巴結地靠了過來,當然它不敢落在刑修的肩膀上,只停留在了地上:「我說怎麼這麼近了總司刑沒有發覺,原來君上設立了結界啊。那當然了,君上的結界可是完美之至——」
季騰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都這麼近了總司刑他們卻絲毫沒發覺這邊,原來是刑修設立了結界。不過既然如此,刑修為什麼要摀住自己的嘴?
彷彿聽到了他的疑惑,刑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不可說話,凡人魂魄氣息混濁,易被發覺。」
說罷,刑修放開了手,向前走去。對了,如此近距離現場捉住罪狀,想來總司刑也無可辯白。
不過,為什麼自己也必須跟上?
季騰覺得自己衰得可以,本來在口袋裡只需要聽活春宮就可以了,現在卻要邊聽邊看,他心裡念叨著「李判官,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然後作足心理建設,看了一眼。
這個距離,大約十丈開外,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黑臉黑皮那個,肯定是李判官無誤,可憐的李判官,被拔得就要光溜溜的。而壓住他的那個人應該是總司刑無誤吧?
李判官兢兢戰戰的求饒之聲不時傳來,而總司刑則滿口愛啊喜歡啊什麼的,季騰大喜,聽口氣總司刑還沒得手,他忙偷偷看刑修,希望他能趕快行動。但刑修卻不動聲色,只看著。
這時間久到了季騰已經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來抓現場的?
刑修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如果他臉上能有一丁點興味,季騰都能斷定他完全是在這裡看熱鬧,而不是來抓人的。但他偏偏面無表情,看著面前這一幕嚴肅得好像在憑弔先賢,季騰也不太肯定他究竟在想什麼。
過了一小會,刑修突然喃喃說了幾句話,季騰覺得頭眩暈,片刻緩解之後,聽到刑修說:「我設了更嚴密的結界,你可以低聲說話了。」
不,君上∼你設這麼嚴密的結界做什麼,難道我們還要交換觀賞意見不成?你快去抓人啊!季騰滿心苦楚,但只能點頭。
刑修繼續看了一會,突然轉過臉來盯著季騰,季騰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刑修向來無表情的臉突然露出了些微疑惑,居然問道:「這種事情的感覺真這麼好?」
這句話不異於晴天霹靂,而且還直接劈到頭上!
不得了啦!如果刑修對這種事情感興趣,那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可怎麼得了?
季騰帶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心情,堅決地說:「君上,這種事情一點樂趣都沒有!真的,您看我,還記得麼,我就是覺得這種事情毫無樂趣,所以乾脆就自己切了去。您看,是不是,要是有任何的樂子,身 體髮膚受之父母,我能捨得?」
鉤星卻插了一句:「說不定你是喜歡作下面那個,不那麼用得著?我看總司刑樂得很,不像沒趣的樣子。」
季騰狠狠瞪了鉤星一眼,恨不得拔光它的毛:「這種事情有什麼樂的?被男人壓倒,還要這樣那樣,這這這——!你沒看見李判官多麼淒涼麼?!」
鉤星不甘示弱,豎起羽毛跟他唱反調:「我怎麼覺得李判官欲拒還迎哩?」
「妳妳妳!這種事情,這種事情違逆天理!男人被男人壓倒,還要被做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正常!」季騰幾乎是低吼起來,急怒讓他忘記了恐懼,直視著始作俑者刑修。鉤星也不怕,跳起來用爪子揪他的頭髮,一起看著刑修,像是等著他裁決。
刑修沉默良久,道:「我說的這種事情,是指愛情。」
一人一鳥,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