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什麼事都不用想,放鬆精神,拋開煩惱,讓自己沉入一個與世隔絕的仙境之中,那裡沒有爭吵,沒有對峙,沒有你凶我、我凶你的紛紛擾擾,她這陣子太累了,睡眠不足,現在多好,誰都不吵她,誰都不鬧她,誰都不干涉她,她可以睡上坐個月,補回所有失去的精神和氣力。
睡,痛痛快快,興會淋漓,管它外頭風風雨雨抑或雷電交加。
睡,放空,發呆,茫然,閉上眼睛,關上耳朵,除了睡之外,其它事情都別做別想。
銀貅在貔貅洞裡擺了一張極大的紅檜架子床,上頭系滿粉柔綢紗,貔貅不需要床,睡乾草堆的大有人在,可她討厭一身細皮嫩肉被草堆或寶礦給磨傷、磨痛,所以她倣傚最懂得享受的人類,變出軟綿綿的床,讓她睡得舒適歡樂。
歡樂……
床好軟,枕好軟,被好軟,為何獨獨心情沒法子放軟呢?
明明是合起雙眼在睡的,可是濕潤的鹹液,不住地由眼角滑下,沒入枕面,被布料吮去,徒留深深一片痕跡。鼻間堵塞了太多濃稠鼻涕,害她無法好好呼吸,一抽一抽地發出嘶嘶聲,吐納不順暢,才會連睡也不安穩,一定是。
捏在手裡的紙團,幾乎快被揉爛,它不是草紙,不用以擦眼淚擤鼻涕,它是那只人類——她不願意再想起他的姓名,他不值得她費神回憶——無情丟來的休書。
休書,休棄髮妻的書信,宣告從今以後他與她,什麼也不再是了。
哼,多此一舉,他們貔貅分離時不做這種麻煩事,要走就走,沒有哪一方會死纏爛打,他只要告訴她「我不想與你在一塊了」,兩人便能爽爽快快地分開……
最好你是可以爽爽快快啦!銀貅捫心自問,若他說出分離,她能做到揮揮手,一拍兩散的無所謂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答案應該是不能,否則她此時不應該是渾身無力的倦懶模樣,不應該是明明好累好想睡,卻在床上翻滾整天也無法睡沉。
「小銀,小銀。」
遠遠而來的熟悉呼喚,教她一震,慌忙瞠眸起身,緊盯洞口邁入的身影,然而那股幽香一竄進鼻,她便如同消了氣的皮鞠,癱回榻上枕間,趴著不動。
是勾陳。
會叫她小銀的,另有其人,並不是只有那只人類。
「瞧哥哥帶了什麼給你,小懶蟲,快醒醒,快嘛。」勾陳搖晃她的肩。
「不要,我好睏。」只是一直睡不安穩,好似不斷作著夢,夢見海棠院,夢見那只人類,夢見好多好多,讓她不能安心好好睡。
「是九天玄女的銀步搖,上頭嵌有好多翠玉瑪瑙,哥哥特地討來給你補補身子的。」勾陳獻寶似地輕哄慢騙。
「我不餓,我只想睡。」她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吃飽才好睡呀。」勾陳的力道添了幾成的強迫,將銀貅翻面過來,手裡精緻的飾物美得銀光閃閃。
看見銀貅憔悴的面容時,他笑容微斂,兄長對妹子的疼惜之心,隨之緊揪。
他本以為,貔貅這種冷感動物,對於情愛,處之泰然,瀟瀟灑灑,無論有它沒它,都仍是悠遊自得的獸。他曾經最羨慕貔貅的缺情少愛,視它如廢物,不屑碰,不想沾,喜歡孤寂,享受獨處,而今一看,終是難脫七情六慾束縛。
銀貅如此,金貔亦然,後者的情況不比銀貅好到哪裡去,雖然沒有哭泣流淚,那副德行也決計稱不上好。金貔已經到了完全不理會人的地步,靜靜的、無語的、如石像一般的,坐在被他毀壞殆盡的孤峰之巔,曾陪伴在他身旁的人類小姑娘,墜落孤峰谷底,孤伶伶地,逐漸腐去。
這對貔貅是怎麼回事,麻煩事全撞在一塊了嗎?
他不希望看見銀貅變成金貔那副模樣,所以他才勤勞奔走她的貔貅洞,找些她感興趣之物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小銀,你睡好久了,前兩天我來,你也在睡,越睡越懶,喏,快吃吧,哥哥替你把它刷得乾乾淨淨,吃完,哥哥帶你去個漂亮的地方,現在趕去,還能看得著落日餘暉哦。」他不容拒絕,將銀步搖塞進她掌間,可她捏在那兒的紙團,讓他無法如願。
「這是……」勾陳不知是何物,教她握得這麼的牢。
「恩斷義絕。」
「什麼?」
「它是恩斷義絕,是老死不相往來,是兩人再無瓜葛……」
勾陳恍然大悟。
是方不絕最終留給她的。
那日,方不絕呼喚他的名字,他翩然而至,方不絕正巧斷氣,如文判所言,為救一名乞兒,被疾馳的馬車撞得正著,雖然立即送回府邸搶救,仍是回天乏術,三隻鬼差早已佇守旁側,等待終結百年錯誤的那一刻到來。
是他向鬼差求情,放緩一盞荼時間,讓方不絕用這短暫時間交代後事。原先鬼差是不允的,他再三保證,這一盞茶時間絕對值得,又反問鬼差:「你們是希望賣我這面子,或是與我僵持不下,逼我粗蠻以待?」十隻血紅爪子扳得喀喀作響,鬼差才勉為其難點頭。
臥床的死人,在方家上上下下痛哭流涕的哀痛中,猛然坐起——自然是勾陳的施法,連同致命之傷,勾陳輕輕一抹,將其掩藏起來,否則一絲絲的血腥昧,都逃不過貔貅靈敏的鼻子——方家眾人一陣驚呼,方母淚漣漣挨抱過來,以為天降神跡,愛兒死而復生。
方不絕跪下,向方母磕了約莫十個響頭,未再多言,起身,命令眾人不許跟上,獨自回到海棠院。
勾陳跟上一小段路,停步於海棠院外,他隱去身形,透過花牆上的月形小窗,以凝神靜心之術,細聽風兒為他傳回來海棠院內所有動靜。
他聽見方不絕每字每句的絕情話語,也聽見銀貅不懂愛情如驟雨般突如其來的轉變,直到銀貅負氣馳遠,他才現身,慢慢走進房裡,看著氣絕的方不絕,恢復傷重不治的狼狽原樣。
鬼差勾縛著臉色慘白的方不絕,匆忙要回去交差,擦肩之際,他與勾陳只說了一句,便隨鬼差消失不見。
請好好照顧她。
多簡單的一句話。
多難做到的一句話。
他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方不絕這麼做,銀貅便會厭惡方不絕,怨他恨他不見他不想他,當負面情緒勝過一切,愛,被擠壓得支離破碎,回憶起某人時,產生的只剩「恨不當初不相識」的憤懣,誰還會為其感到傷悲或難過?
怎知,小銀仍是無法釋懷開朗。
「小銀,他對你無情無義,你說他見到你銀髮模樣,便翻臉不顧情面,取長劍欲傷你,這種雄人類不值得你為他掉半滴淚,將關於他的一切都忘卻,連同這種破紙燒了吧,燒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
方不絕呀方不絕,為了小銀好,小小詆毀你,你不會有怨言才是。
「痛,忍一忍就過去了,僅是一時罷了。你瞧,你只是收到休書一封,當初哥哥我可是收到了催命符哩。」他俯低身,淺淺一笑,為她拭乾淚痕,見她因這句話而稍稍撥出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銀眸裡有困惑,他苦笑道:「也不是真的符,而是……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那時也痛得死去活來,可現在,哥哥還不是快快樂樂,悠哉無慮。所以囉,再大再劇烈的痛楚,總有一天你會發覺它不再傳來任何疼痛,提及它時,不會再想哭——」
「你已經不覺得疼痛了嗎?」銀貅問他。
勾陳凝望著她,在她漂亮瞳間看到自己笑容一頓,他使勁扯大唇角揚弧,不讓它消失。
「嗯,不痛了。」他頷首。
「……那,我要怎麼做,才會像你一樣,不再覺得這裡酸酸刺刺的?」她迷惑地指著胸口。
「容易。先處理掉那玩意。」他指她手裡休書。
「可是……」這是方——那、那只人類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其它的,她什麼都沒有帶出來。
「把所有關於他的東西都銷毀掉,留著,不過是徒惹傷心回憶。你喜歡這麼痛嗎?你喜歡每天都過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明明好累好疲倦,卻怎麼也無法入眠,反覆想著他的面容、他的嗓音,以及他傷害你時的決絕?」勾陳不逼她,只是放輕聲音問她,要她自己思索,讓她自己決定,手心紙團該有的命運為何。
「我……」銀貅咬唇,躊躇著。
紙團寫的東西,她已經記不太完整,比起那些什麼任其自便、分釵斷帶、各自分飛的字句,方——那只人類揮毫寫下它們時的冷漠以對,她反而記得牢靠。他凜目,恨不得以最簡短、最直接的文字,表達他急於驅逐她的迫切;他抿唇,好似有更多森寒無情的話語還鎖在唇舌間;他急亂書寫,寫下情盡緣斷,寫下決裂分飛。
寫休書的手,曾在她身上點燃熱力,使她快樂戰粟,每一個撫弄、挑逗,都炙燙如火。她牢記它穿梭濃密髮際間的纏綿,牢記它游移她每寸敏感膚上的歡愉,怎知,那般的暖厚大掌,竟寫出如此冰冷無情的銳利字句。
她那時,像被誰給直接捏碎了一般,思緒、反應、言語,還有心……全都破碎殆盡,她吐不出半個字,表達不出是狂怒或極悲,只能飛也似地奔離讓她覺得疼痛的地方,排斥讓她覺得疼痛之人……
她不喜歡那種痛,不喜歡。
她不喜歡魂不守舍,不喜歡渾渾噩噩,不喜歡無法入睡,不喜歡他在她夢裡,告訴她:恩斷義絕,再非夫與妻的關係,要她滾……
她不喜歡!
她想如勾陳一樣痊癒,能再咧嘴大笑,能再品嚐美味財氣,能再睡得痛快,她不要痛。
貝齒施加於唇上的力道加重,咬得唇兒泛白。
勾陳耐心等待,以微笑鼓勵她,紅燦的鳳眸,鑲了鼓勵。
是呀,方——那只人類如此待她,她又何須戀戀不忘,為難了她自己?貔貅之中,有哪只像她優柔寡斷?
貔貅總是好聚好散、壞分便老死不相往來,此生漫漫永不相見。
是他先說了分離,是他先推開了她,是他。
是他不願再與她見面,是他要與她至此……恩斷義絕。
無情人類,不值得回顧留戀。
她緩緩舉高捏握紙團的手,五指收攏,越來越緊,越來越出力,流沙般的細碎銀屑,由掌間及指縫飄下,紙團被擰成粉末,化為白耀星光,點點墜下,與她裙上黹紋融合在一塊。柔軟裙料上,綻開一片銀河般的晶鑽光芒,它們閃爍著,由強而弱,慢慢地,消失無跡,如星火熄滅。
「好女孩,這就對了,由休書開始,然後是記憶,逐步地,將那只雄人類拋掉,當回快樂的獸,去咬你心愛的珍稀財寶,去漫遊天地蒼穹,去開懷,去笑,去玩樂,去享受。」勾陳在她身邊鼓勵她,嗓音好柔軟,撫她秀髮的動作好親暱。「等會兒,先跟哥哥一塊賞夕陽去?」
「我想要開懷!」她低吼,說給自己聽,指間銀屑染了一手銀白,她啪啪拂盡,雙掌互擊的聲音,像拍手,像她給即將重生的自己最有力的支持,她越是吼,越覺得精氣神全都回來了。「我要笑!我要玩樂!我要享受!我要當回快樂的貔貅!我要去咬財!去漫遊!我要振作!我要去賞夕——惡惡惡惡惡惡……」』
勵志的話語未說完,以吐得淅瀝嘩啦的作嘔聲做結。
勾陳瞬間刷白了臉,腦中警告用的無形大銅鐘,被垂擊得匡匡作響——
不……不會吧?!
銀貅近來嚴重嗜睡、食慾不振、精神不濟,以及現存吐到昏天暗地的反應,難道——
他驚恐地瞪向銀貅平坦小腹。
方、方、方、方家第八代?
勾陳殺回黃泉地府,點名要找文判問個仔仔細細,他一個字都還沒脫口,文判官的歎息聲硬是比他更快一步,幽幽的,長長的,吐盡無奈。
「你知道我們等著解決方家的問題,等了多久嗎?扣除第一代的始作俑者,第二代開始,到第七代的方不絕,我們等了一百七十二年。」文判流露出難得一見的埋怨口氣。「好不容易淡化掉屬於貔貅的那部分血脈,不久前,我的生死簿上竟然浮現出不該有的紀錄。」
「……小銀懷了方不絕的孩子,對吧?」勾陳知道,若情況依照文判安排好的方向走,今日他見到的文判應該笑臉迎人,起碼,不會一見面便提及方家之事,所以他不得不做此猜測——他最不願意的猜測。
「她把方家的血脈,又混得濃稠了。」文判的答案,等同於「是」。
錯誤,延續下來,還加深了。
「那麼你們現在打算如何解決新產生的錯誤?」
「好問題。」文判睨他一眼。他也很需要有人給他答案。
「她腹中的孩子,不會也受『方家詛咒』拖累,只能活三十年吧?!」
「……我比較希望,在孩子出世之前,直接用筆將生死簿裡新浮上來的那整段文字劃掉塗消。」文判神情認真,不像說笑。
「可以這樣做嗎?」若可以,還不趕快做!一筆勾消掉方家第八代,那只最好不要存在的小混種,勾陳舉雙手雙腳外加一條狐尾巴贊成。
他沒跟銀貅說她可能懷孕了,銀貅亦粗心的未察覺,只是自言自語嘀咕著她生了怪病,一直想睡卻睡不足,一直想吃卻吃不下,一直不想吐卻吐得連膽汁都快嘔出來……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孩子,對她何嘗不是好事。
「當然不行,行的話,方家第二代便沒有存在的機會。」他隨口說說罷了,白癡才當真。私自竄改生死簿,會損及他的魂體及道行,每改一字,斷骨抽筋挖肉碎腦之痛,猛烈反噬,教他連鬼都不想做!
若沒有嚴格規定,生死簿誰想改就改,天下豈不大亂。
不要問他為何知道擅動生死簿的下場,只有親自嘗過那種疼痛之後,才會不敢再犯,當初對方家第二代的削壽之舉,就足足讓文判有大半年無法離開床榻,軟得比塊破布更不如。
「那現在怎麼辦?放任小銀生下人類和貔貅的混種?或者你們準備直接對付小銀?!」勾陳可不會眼睜睜看銀貅被他們欺負,他這個哥哥不是做假的。
「無論你說的哪一項,都不是我能插手干預的範圍,我只管死,不管生。」文判回勾陳一抹既客氣又冷漠的微笑。那隻母貅只要沒斷氣,便不在地府管轄之內,他們無權變更她長達數百年的壽命。她與方家子孫不同,他們是在入世之前,歲壽未定,一生歷程亦未譜寫記載,影響層面不大,那時要做些小手腳何其容易;一旦進輪迴,轉生,涉及的人事物太寬大廣,牽一髮而動全身,必須謹慎。
「不然你告訴我,生死薄裡新浮上來的那段「不該有的紀錄」,寫了些什麼?它交代的是小銀腹中孩子一生的命運嗎?那孩子真的會被生下來——」
「狐神大人,你問太多了。」
「我只想知道,那個孩子該不該留!」
「該不該,不是你或我說了便算。假如我告訴你,他留不得,你就打算動手扼殺銀貅腹中之子?反之,我若說他該留,你便不顧一切護他周全,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文判雖不咄咄逼人,卻教勾陳無話可說,沉默以對。良久,文判才再開口道:「這件事,你別插手,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上頭是決計不允許錯誤再延續幾百年,我能說的,僅止於此。」
「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這句話是何意——」勾陳還想追問,一陣白煙,取代文判的身影,由勾陳眼前消失,根本不準備回復他任何問題。勾陳對著空曠森冷的鬼地方嚷嚷:「喂!文判,話說清楚呀!不允許錯誤再延續是怎麼個不允許法?真的要對小銀不利嗎?文判——」
呼呼風聲,是唯一對他的回應。
勾陳一頭紅髮被拂得凌亂,如同他的心緒,全被揪扯在一塊。
為什麼又惹出這種麻煩後續?
到底該如何收拾?
銀貅眸兒瞠著,偶爾眨兩下,再瞠著,又眨三下,確定睡意真的沒有召喚她,她的神智是這些天來,最最清晰及清楚的。
沒有睡意,又閒賴在床上無所事事。
說要帶她賞餘暉的勾陳,不知怎地,那天來匆匆去匆匆,一副有更緊急之事要辦的模樣,去了就沒再來,已經三日過去。
有點餓了……
銀貅摸摸肚皮,明明餓了,又沒有哪種寶礦能引起她的食慾,勾陳為她帶來的銀步搖,就握在掌間,只消嘴一張、牙一咬,便可以舒緩飢餓,它閃耀著美昧的光芒,為何她卻一點都不想吃它呢?
她現在只想吃……
那滿滿填在飾匣內,一小格一小格分置妥當,圓的稜的小花的小魚的鳥兒的,像極一顆顆糖飴的七彩寶礦。
那天離開方家時,沒順手帶它們出來真是極大失策——雖然,它們也只夠她吃個三、四日,吃光了,不會有誰再替她補滿:不會有誰……細心琢磨,吩咐匠師將寶礦玉石磨得圓亮,放進嘴裡咀嚼,舌頭能卷戲著它們,而不撞疼了牙;不會有誰,勤勞變換金銀小飾物的圖案,一回是鳥獸,一回是花草,又一回是文字,就是怕她瞧膩了;不會再有誰……
即便如此,她還是忘不掉它們的美昧。
她想吃,她好想吃,哪怕只有幾天的份量,她可以一天只吃一顆,珍惜的、細細品味的、捨不得太快嚥下的、每一口都咀嚼再三的,將每一款飾物吮指回昧。
這是她此時前往方家的唯一主因。
對,她只是餓了,只是想吃它們,無關任何人,她不為了誰而回來……不,不是「回來」而是「過來」,她過來方家,純粹想取飾匣,拿了就走,絕不戀棧,絕不……去見他。
銀貅離開連躺數日不曾下來的床榻,走出貔貅洞,一路上反覆說服著自己。
銀芒包裹於她週身,白亮長髮拖曳著美麗星光,在清澄夜空裡,宛似星子降世,劃過天邊,隨她馳過之處,留下奇景。
當她落腳於海棠院中,銀色長髮柔軟聽話地紛紛乖墜回她纖背及胸前,鑲嵌著淡薄耀芒的美人兒,佇立小庭之間。
銀瞳內,滿是困惑,不由得偏著螓首,望向那扇沒透出半絲燭光的緊合窗扇。好像……還不到方——那只人類睡覺的時間,他習慣睡前讀些書……不對,他睡了不是更好?方便她去拿飾匣走人,而不需要隱身潛進房裡,與他打上照面。
銀貅強迫自己冷哼一聲,不想承認自己方才動了一些些……想看他一眼的蠢念頭。
無聲地進了房,找到飾匣,她抱起它就要走,腳步卻被什麼給纏住,彷彿生了根、黏了地,沉重到無法輕易抬起。她停在那兒,背對繡屏,繡屏再過去,便是她曾與他纏綿嬉戲的大床,她被困在他和絲軟被褥之間,裸程的嫩膚,同時感覺到他渾身賁起興奮的肌理,火燙熨貼,以及身下被褥滑膩微寒的細緻黹紋,他抱緊她,啄吻她的髮鬢,一路烙下濕熱印記,輾轉於雙唇上的吸吮,那時彼此氣息交融,近得可以感受到鼻息煨暖著臉頰的溫度……
銀貅回過頭,告訴自己,看一眼也無妨。
不過是一眼,不會驚天動地,悄悄地、偷偷地,看他一眼。
看完,就走。
她屈服於一時的貪婪,仗恃著自己隱去身形,不會被誰看見她此刻的窩囊及不爭氣,懷裡飾匣抱得更緊些,慢慢走過去。
多奇怪呀,她的這雙腳,要走出房門時寸步難行,要走近床邊時卻是反常的迅速猴急……她撇開自我嫌惡,幾步飛快挪移,已在床邊發怔。
沒人。
被褥平整,絲衾折迭方方正正,一對繡枕擺放妥當。
「不在呀……」呢喃間,帶有那麼一丁點的失落。
連偶遇的緣分也沒有了嗎?
說不上來的低潮,撲襲而來,她茫茫然旋身,茫茫然歎息,再茫茫然躍入夜空之中,本欲要走,嗆濃的焚紙味道,留住了她。
一陣陣的煙,由腳底方向飄竄上來,氣味不好,逼出她的咳嗽和眼淚,她閃到右側,避開濃煙,下方仍是方家府邸,這麼晚了,還在燒些什麼呢?
好奇心使她緩緩降下,眼前的景像她未曾見過,亦不懂那群人類在做什麼,好多人身穿素衣,跪著哭著,手裡拈著香,或是忙於在火堆之中投入為數不少的奇形紙張,也有人站著誦念一口混亂經文。
撇開那些閒雜人不管,後堂側廳,平時用來招待方家熟識的友朋親戚之處,現在被一大片白幔覆蓋。樑柱上,門戶週遭,那雪一般的顏色,清冷、蒼涼、孤寒,雖不若雪擁有凍人的寒意,卻同樣教人看起來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顫。
她越過眾人,走進懸掛「奠」字布幔的後堂側廳,屋裡沉重的死寂教她想馬上遠離,瀰漫一室的香煙,好熏人,眸子都快要睜不開了,人類好怪,夜裡不睡,集合於此,又哭又拜,做啥呢?
她要走了,這早讓她不舒服極了。
摀住口鼻,兩泡眼淚嗆離了眼眶,淚水洗滌過的視線,短暫變得好清晰,清晰到她看見廳堂早面擺了長桌,桌上有飯有菜有酒,還有一塊長木板,書寫方不絕的姓名,而再進去,有一副巨大的……木箱?色澤烏沉,比人來得更長更寬,形狀不是單純方方正正,而是她不曾見過的怪異模樣。
一開始,她沒有多做猜測,不明白這廳裡進行著何事,她退了出去,大口呼吸新鮮空氣,肺葉舒坦了,腦子也清楚了,她驀地瞪大眸,難以置信地轉頭,望向極其刺眼的大大「奠」字。
氣味!
她聞到了他的氣味!
銀貅揚袖拂倒了堂裡焚香的爐子,刮起一場強風,吹散惱人的各種味道,它們害她的嗅覺變駑鈍,無法分辨那股氣味從何而來。
突如其來的怪風,引來不少驚呼,眾人連忙扶住傾倒物品,焚燒未盡的紙花,漫天飛舞,紅色星火,點綴夜空。
銀貅重新奔進廳內,為何大木箱之中會傳來方不絕的氣味?他在裡面做什麼?纖細柔荑輕輕托住棺蓋,稍微一施力,棺蓋輕易被掀倒,砰的一聲,翻落旁側。
「怎麼棺材板會自個兒翻起來?!呀呀呀呀——」堂內一陣震天尖叫,眾人如鳥獸散,以為是亡者顯靈。說不怕是騙人的,無論少爺生前待他們如何之好,屍變之後,哪只殭屍還會顧及生前交情,不全都是先咬再說?!
眾人退散得好遠好遠,誰也不敢留在原地,除了銀貅。
她盯著棺木——貔貅沒見過何謂棺木,並非無知,是他們不曾需要使用它,貔貅的生與死,皆是順其自然,如同一般獸類一樣,誕生於草堆,死後歸塵土——裡頭確實躺著方不絕,卻又不像方不絕。那人的臉色好可怕,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眼窩下黯沉黑影明顯可見,甚至可見其凹陷痕跡……與她印象中的輪廓相去甚遠,他的睡顏,她見過太多太多回,像極了沉睡中的猛虎,慵懶間,不失粗獷踽勇,不該像現在……
胸口規律的起伏呢?
強而有力的心跳呢?
他死了,躺在那裡的,是一具沒有呼吸的屍體。
這個認知,驚愕了她,更驚嚇了她。
方不絕死掉了……
是因為她沒留在他身邊,替他排除掉詛咒的緣故?
是在她離開的這幾日,他遇見了危險?
他是如何被奪去性命?
銀貅混亂地想著,胸臆劇痛地想著,神獸排斥所有穢氣的本能,沒能阻止她將手掌貼在他的臉龐上。
對他當日絕情的怨懟還那麼強烈,卻不足以蓋過見他失去性命的難以接受。收到休書時是那般的痛,又恨極了他,賭氣要與他再無瓜葛,無論他的死活如何,她都會不為所動,原來她根本就做不到……
「你們還愣著做什麼?!不趕快替少爺蓋好棺木嗎?!」玲瓏嬌斥著躲得遠遠的眾人,並率先回到廳內,雙手合十地跪拜方不絕,喃喃說著:「少爺息怒……是不是我們哪兒做的不好?您進夢裡交代我們去辦,讓我們知道,或者……是我們沒能尋回少夫人,所以惹您生氣了?阿吾已經帶人努力去找,相信過幾天就能有消息傳回來。」她又叩了頭,幾名男丁合力將沉重棺材板蓋回原位,銀貅惱怒他們阻礙了她凝覷方不絕的視線,耳邊又再度傳來玲瓏與其它婢女說話的聲音。
「少夫人究竟去了何處?那日在房裡到底發生何事……」
「那天的怪事不只少夫人莫名失蹤,還有少爺斷了氣之後竟然迴光返照,能向夫人下跪拜別,再獨自走回海棠院。我們大家都以為是老天爺不忍方家絕後,更不忍少爺是為救小乞兒而身受重傷,才降神跡在少爺身上,大家皆親眼看見少爺那時的模樣,與平常健康時候沒有兩樣,結果少爺卻死在自個兒房裡,坐個時辰後才被發現……大夥兒在猜,少爺回房之後,有沒有可能是與少夫人發生了爭執,結果被少夫人給——」
「先別胡亂猜測,找回少夫人才能知道當天始末,也才能讓少爺安心地走,少爺生前那般疼愛少夫人……」
玲瓏她們接下來還說了什麼,銀貅已經沒有在聽,腦子裡嗡嗡作響著那短短幾句交談。
她離開的那天,方不絕便死去了?
什麼叫他斷了氣之後,迴光返照?
他為救小乞兒而身受重傷?
迴光返照之後,回到海棠院,模樣與平常沒有兩樣……
死在自個兒房裡?
有沒有可能與她發生爭執?
可那日……他回房之後,撞見她來不及變黑的銀髮,他指責她,說她是心存不良的妖,不聽她囉唆,要她離開方家,他還寫了休書,丟給她,她氣極了,掉頭走人,然後呢?然後接下來的他怎麼了?
你那是什麼模樣?!為什麼你的發是銀色的?!你真如眾人所言,是妖物?!
這句話,並沒有任何詭異之處,無論當時是誰見到她的原樣,都會如此質疑。
但,仍是怪。
怪在他那時的口吻和神情;怪在他沒有震驚、沒有恐懼、沒有難以置信、沒有倒退三大步,像是……他早就見過那般的她一樣。
就算他膽子大,不怕妖,至少會有正常人錯愕的本能反應,可他沒有,他嘴上雖然說出那些話,面容卻太過冷靜,此刻回想起來,很怪。
銀貅見玲瓏為方不絕點燃一炷清香祭拜過後,起身離開側堂,她追了過去,在一處拐彎簷下,撤去隱身術,以黑髮之姿在玲瓏面前出現。
低垂螓首抹拭眼淚的玲瓏,一古腦地撞上她,正要埋怨是哪個冒失鬼走路不看路,一抬頭,看見眾人連日來急著尋找的少夫人就站在眼前。
「少夫人?!您這幾天去——」
「告訴我,方不絕怎麼死的?!何時死的?!」銀貅不給玲瓏提問時機,逼問道。
「少爺是……七日前過世,為搶救一名險些被馬車輾壓的小乞兒,他撞傷側邊腦袋,送回來時……已經奄奄一息,還來不及派人去請您過來,少爺就斷氣了。」
玲瓏原本還想接著反問,為何少爺過世的同一日,少夫人也跟著不見蹤影,對於這一點,她很不能諒解,但少夫人的神情……好威嚴,讓她所有指責的話語,全梗在喉頭……
「那迴光返照是怎麼回事?!」銀貅冷著麗顏的模樣,高傲無比,有股教人不敢違逆的氣勢,屬於神獸貔貅與生俱來的高潔。
「……說來奇怪,明明就沒了氣的人,突然坐起身,嚴重出血的傷勢也不再汩汩冒血,他向夫人下跪叩頭之後,轉身要我們所有人不許跟上,他便走回海棠院去了,完全沒有氣虛無力……」
確實奇怪。
她那天見到的方不絕,臉上與身上皆沒有血腥昧,他若身受重傷,她一定能聞到。
「呀,還有一件事也很怪……」玲瓏突地想起一件小事,確實是很小很小的事,本來不值得一提,她亦不明白為何此時此刻自己會想起它。「那時候,我們以為少爺要交代遺言,所以湊近他唇邊聽他說話,他是說了幾個字沒錯,可並不是少夫人或府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我們聽得有些含糊,不確定少爺是不是痛到胡亂呻吟了……」
「他說了什麼?」
「什麼……勾繩子的……」
「勾繩子?」銀貅皺眉。
「不是勾繩子……是胡、胡繩,我們以為他是要找胡人編製的長繩,但好像又不是,他後頭還說……勾成……勾成什麼呀,我們真的不知道……他要全胡繩來勾成什麼……」
銀貅的眉,更攏在一塊了。
胡繩勾成什麼……
胡繩勾成什麼——
胡繩勾成——
胡——
狐……
狐神,勾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