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者請上鉤 第九章
    農曆年將屆,夏寧馨找了一天約家人一同去逛街,採買新衣。

    「我沒空,你們去吧。」夏以願頭也沒抬,埋首在各式報表中。

    年關將近,她只會更忙,沒有所謂的假期。

    丫頭,上!夏寧馨以眼神示意。

    姐會對所有人擺臉色,絕對不會擺到小鼕鼕身上去。

    收到!

    宋冬臨挨了過去,扯扯她的手。「大姑姑,把拔再過一個月就要回來了,我們去買禮物送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好不好嘛!」

    提到那個名字,她神情動搖了下。

    長久以來,她似乎不曾為他費心準備過什麼,始終都是他無止盡在付出……

    也許是細心替他挑件襯衫,也許是領帶、圍巾……這樣,真的能讓他感到開心一些嗎?

    見她一逕沉默,夏寧罄加把勁說服。「好啦,姐!你每天都在忙公司的事,都沒有時間好好犒賞自己,想想自己需要什麼。」都不曉得他們旁邊的人看了會很心疼啊!

    「我沒什麼需要——」

    「不管啦!」沒等她說完,兩人左右各拉一邊,硬是將她由書房拉離。

    於是,一個小時之後,她就站在人來人往的百貨公司裡了。

    「這件?」夏寧馨順手拿起一套衣服,往身上比了比。

    她皺眉。

    「那這件?」

    眉頭皺得更深。

    「還是這件?」

    腦神經徹底繃斷。

    「夏寧馨,你真的是服裝設計師嗎?」好可怕的品味。

    她再也看不過去,大步上前,自己動手替她們挑。

    夏寧馨抿緊唇,硬是嚥下滾出喉間的串串笑意。

    她終於知道鼕鼕小時候,宋大哥為什麼會對這種遊戲樂此不疲了。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冷漠的人,要博取她的注意真的一點都不難,只不過要用點小技巧,然後就會發現,其實她很在乎。

    對了!現在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以前怎麼從來沒想過,原來宋大哥這麼瞭解姐姐,隨便一出招都能精準地挑動她的情緒,從無虛發。

    如果不是觀察她極深,怎麼會有這樣的能力?一個人,得放多少心思在另一個人身上,才能瞭解她比自己更多?

    可是他們明明很不合,一見面就吵架……

    問題是,唯一拿她有辦法的人也是他啊!

    另一道聲音小小反駁回來。

    說不出的怪異縈繞心口,又無法具體形容出個所以然來,那種感覺就像有根羽毛在心底搔弄,卻抓不到正確位置止癢一樣煩躁。

    「夏寧馨,你發什麼呆?去試穿。」兩件衣服被塞到她手上。

    「喔。」暫時甩開紛擾的思緒,夏寧馨拿了衣服進試衣間。

    換好衣服出來,夏以願正在與人談話,看來應該是遇上舊識了。

    這也沒什麼,姐姐在商場上認識的人本來就不少,但是她神態看起來為什麼有一絲緊張?尤其看見她從試衣間出來後,整個人更是僵硬得不自然。

    她忍不住多看對方一眼,那是個金髮碧眼的美女,應該是在國外讀書那段時間交的朋友吧?

    女人指了指她身旁的小鼕鼕,嘴巴滾出一聲英文。

    她沒有姐姐聰明,從小讀書也沒有姐姐那麼強,破到不行的英文勉強只能對上幾句日常問候語,尤其是正統的英國腔,速度太快、距離太遠,她沒有辦法聽得很清楚。

    看見她走來,夏以願三言兩語打發掉對方,一手牽著鼕鼕,拉了她快步離開。

    「姐,剛才那個人——」

    「不認識,認錯人了。」

    是嗎?

    她是單純,但並不是笨蛋,她知道她沒說實話。

    到底姐姐極力想隱瞞的是什麼事?

    這道疑問,梗在心裡頭數天,然後就在某個一同吃早餐的清晨——

    夏以願一如既往,一面替孩子抹果醬,並出言提醒。「小冬兒,你還有五分鐘,今天最後一天上課了,別遲到。」

    女孩迅速飲盡杯中鮮奶,討好地衝著她笑,她則是搖搖頭,抽了張面紙替她擦拭嘴上的「白鬍子」。

    當!就是這個光——

    一瞬間撞進心房的恍悟,令夏寧馨驚嚇地重重放下杯子,無視鮮奶溢出杯緣、濺上桌面,她整個人被眼前的事實震懾得不能動彈。

    眼前這幅畫面……她怎麼從來沒發現,簡直像是——一對母女!

    「你中邪了嗎?」夏以願斜瞥她一眼。

    這比中邪還可怕……她神思恍惚,表情呆滯地起身,緩慢晃回房間。

    她終於想起,那些連結不上的思緒斷層是什麼了!

    prehnancy、baby、husband……

    她英文再破,總還認得幾個單字。

    懷孕,在說誰?

    Baby、丈夫,指的又是誰?

    如果對方是在講述近況的話,為什麼指著鼕鼕?

    以鼕鼕的年紀推算,那時,她正好在國外求學……宋大哥也是!

    難怪那天在百貨公司姐姐表情會那麼不自然,因為對方是看過她懷孕時期的人,才不敢再多留。

    這同時也解釋了姐姐與宋大哥明明水火不容,卻又是最瞭解對方的人,也因此宋大哥才能將姐姐的每一分脾性抓得那麼準。

    要是真的不爽,不會每次一聽見她有事,三更半夜都願意飛車趕來。

    現在回想起來,處處都是破綻,而她太信任這兩個生命中最親近的人,以至於眼瞎心盲至此!

    都這麼久了……如此重要的事,他們為什麼要瞞著她?!

    心緒波瀾洶湧,顧不得深思便衝動地撥了電話,頭便是一句指控。「你為什麼要騙我!」

    另一頭的宋爾雅愣了愣。「寧馨嗎?」

    她吸吸鼻子。「好過分……」

    「好,拜託,先別哭,好歹告訴我,我騙你什麼了?」這要不問清楚,以願會宰了他。

    「你……姐姐……鼕鼕……騙人……」

    抽抽噎噎吐出幾個字,他立刻便意會到東窗事發了。

    「誰告訴你的?以願?還是小冬瓜?」

    連鼕鼕都在演戲?!這真的太過分了!他們到底有沒有把她當一家人啊?

    聽到話筒那方更加傷心的啜泣,他歎了口氣。「好好好,我假設是聰明的你自己察覺的,不要哭了,以願就是怕傷害你才不說的,你不要害我又被她修理。要知道,在她心裡,你和小冬瓜有多重要,我大概只能排到台灣海峽的最尾端,死活都不用問一句的。」

    夏寧馨被他哀怨的口吻惹笑,嬌斥:「少來,你才不怕她呢!而且姐姐也沒有你說的那麼不在意你。」否則依她的個性,搞大了她的肚子,早被她屍解填台灣海峽了,還能有命活著估算自己排在海的哪一端嗎?

    「我們家小公主真的變聰明了!」

    「哼,我不管,反正你要老老實實交代清楚!」

    「是——」他認命地應聲。「但是在這之前,你得先確認你的心臟夠不夠強壯,經得起收到電話帳單時的衝擊。還有——」他頓了頓。「接下來我要說的這些,會比你的帳單更衝擊。」

    直到掛上話筒後,她腦袋還嗡嗡作響,整個人處於震驚狀態,無法回神。

    「我沒有想要瞞你,但是以願對你有虧欠,我承諾過她,這輩子不會主動說出來。」但如果是別人先發現的,那就不在他的承諾範圍內了。

    「你們以為不說,對我就不是傷害了嗎?如果真的兩情相悅,那就光明正大在一起啊,我器量又沒有那麼小,雖然很難過,但我還是會祝福你們的,現在這樣把我蒙在鼓裡,反而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你們知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以願不知道,尤其是在當時那樣的情況下,叔叔去世,她的母親奪走屬於你的家產、你身上的殘缺是她造成的,她覺得自己像是把公主變成灰姑娘,因嫉妒而藏起玻璃鞋的壞姐姐,她有義務要幫你找回那只遺失的玻璃鞋,也找回應有的幸福。」

    「笨蛋,姐姐是笨蛋……」她要找回灰姑娘的幸福,那她自己的呢?就不管了嗎?「你就這樣放任她,放掉你們的未來?」

    「我不得不。寧馨,她不敢要我,不只因為你,也因為她自身的恐懼,她不相信我會愛她一輩子。懷小冬瓜的時候,我陪她去做產檢,照超音波時看見她腰腹有一道疤,問她怎麼來的,她言詞閃爍、不肯正面回答,讓我覺得不太尋常,所以我打電話回台灣問她母親,旁敲側擊下,你猜,我得到了什麼答案?」

    「那是她親生父親做的,從她身體裡取出一顆腎臟所留下的開刀疤痕。你以為,是為了救人這一類的事嗎?並不是,只是為了錢!一個寫了一輩子書,卻從來沒有出版過,抑鬱不得志了一輩子的窮作家,為了錢,出賣了自己的女兒。」

    「可惡的是,他當天還帶著她去兒童樂園,買新衣服給她穿、買她愛吃的冰淇琳,讓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樂、最幸福的人之後,才發現他對她的好是為了哄騙她,讓密醫開刀拿走她的腎。」

    「她母親知道這件事,你說她該憤怒還是恐懼?尤其那個男人還替以願買了保險,為免啟人疑竇,全家人都加保了。她母親嚇得趕緊離婚,帶著以願連夜逃離那個可怕的男人。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想保護女兒,還是害怕哪天她會成為下一個被傷害的目標,總之,她後來嫁給你父親了,那男人也不敢再來騷擾她們。」

    「到你家之後的以願,個性會變得那麼彆扭、像只小刺蝟一樣防備,不敢輕易接納旁人的善意,我想這或許是原因之一。」

    「然後,那個會保護她、連夜帶著她逃離的母親,也為了錢將她拋下,自己一走了之,不在乎她會如何。接連被自己最信賴的人背叛,你要她怎麼相信感情?那些都是她血濃於水的親人,也曾經真的都很疼惜她,結果呢?」

    夏寧馨答不出來,事實上,她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的父親太寵她,連一丁點皮肉傷都心疼得半死,她連想都沒有辦法想像這種事情!

    父親疼愛女兒,不是正常的嗎?但是她享受過快樂幸福以後,是活生生被取走一顆腎臟,甚至有可能是她的一條命。而保護著她離開的母親,最後是讓她在夏家承受罪咎,永遠抬不起頭來。

    每一次的幸福之後,都要付出慘烈不堪的代價,難怪她不相信世上會有無條件的愛與幸福,難怪她……不肯接受她的溫情,因為她怕,她已經沒有代價可以付給她了,所以不能接受……

    她從來就不是無情。

    夏寧馨終於理解,可是……理解得心好痛。

    她站起身,直往樓下衝。

    小冬兒讓司機接送上課了,夏以願正在客廳看早報。

    夏寧馨一見她,二話不說直撲向她,她沒有防備,整個人被撲倒。

    然後,夏寧馨死死地抱著她哭。

    夏以願被她的行為嚇到了。「夏寧馨,發生什麼事了?」

    「我、我……」夏寧馨抬眼瞄了瞄,本來還想埋回去再哭一下,被懷抱的主人擋住。

    她抗議地咕噥:「還有一點點……」沒哭完。

    一點點?什麼一點點?夏以願蹙眉。「不許哭,把事情說清楚。」

    她總是這樣,板著一張臉,說話嚴酷,別人哪知道她在表達關心?

    「我、我想起有一件事情忘記告訴你了……很嚴重!」

    夏以願表情益發凝重。「你說。」

    「那你要扛嗎?」

    「我扛。」沒有第二句話。

    是啊,從爸過世後,她就接替那個位置,為她撐起一片安穩天地,讓她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算當個揮霍無度的敗家女,後頭也有人會替她買單。

    「呵。」她笑了,二度撲抱上去。「姐,我真的真的好愛你。」

    夏以願完全不捧場地拉開她。「不用拍馬屁,到底什麼事直接說。」

    她眨眨無辜淚眼。「我已經說了啊。」

    「夏寧馨,你尋我開心嗎?」有人生氣了!

    「沒事就不能喜歡你嗎?我只是突然想起來,我好像從來沒有跟你說過這句話,這真的很嚴重嘛。」

    「……」

    忽然發現她無言以對的窘迫模樣還挺可愛的,夏寧馨蹭上去。「我沒有闖什麼禍要你收拾啦,如果真的要說這句話有什麼目的,我想是因為你一直都在我身邊保護我。以前你剛來這個家的時候,我只是單純很高興有一個人可以作伴了,我很羨慕同學有姐妹,晚上可以蓋著同一條棉被說悄悄話,可是每次我的去跟你睡,你都翻身不理我,讓我好失望。在我開始覺得,有一個姐姐好像沒有想像中那麼好時,接連發生了很多事情,那個不會陪我玩的姐姐,卻一直都在我身邊,沒有走開,我是真的把你當成我最重要的家人。」

    「你的家人……是舅舅……」夏以願表情僵僵的,一時不知該怎麼擺。

    夏寧罄相當堅定地搖頭。「不是,是你。」每次舅舅罵人時,她是站在誰那邊?她和宋大哥搶公司經營權時,她又是挺誰?

    「所以姐,你有沒有什麼要跟我坦白的?」

    那雙眨著大眼睛仰望她的美麗水眸,似在期待著什麼。「要——坦白什麼?」

    「像是小鼕鼕之類的啊?」見她一怔,神情僵凝,又追加補充。「或者是宋大哥之類的……沒有嗎?完全都沒有嗎?」

    「你——」她艱困地吐出聲。「怎麼知道的?」

    「你和鼕鼕那麼像,你以為這種事能瞞多久?我早晚會察覺的。姐,你應該要讓我知道的,好讓我早點死心,不用一直對著自己的姐夫流口水。」

    「也許你覺得自己虧欠我,但是說實話,聽不見沒有你想的那麼悲慘。你什麼都聽得見,那又如何呢?聽見那些聲音,你有比較快樂嗎?沒有,你比我還要不快樂。或許你會覺得不可思議,但是我真的沒有那麼痛苦,有些不想聽的聲音,我可以迭擇過濾,享受不被干擾的寧靜。人真的不必活在他人的聲音裡。你覺得,這樣的我真的有很可憐嗎?」

    「反倒是你,一直在跟自己過不去,有時候我覺得你才是需要被保護照顧的那一個。雖然我沒有你那麼強的能力,不能為你做太多,但是成全你的幸福,我還做得到啊。你記得嗎?爸過世那時,我真的好無助、好痛苦,是你陪在我身邊,那時我生病了,整個人昏昏沉沉。你抱著我,一直跟我說:『不要怕,你會解決所有的事情。不要怕,你會一直在我身邊……』雖然有時候,你對我說話的口氣不是很好,常常讓別人以為你在欺負我,但是我的事情,你永遠是放在第一順位看待,這些我都知道。姐,灰姑娘不是一定要玻璃鞋的,如果可以讓她選擇,她寧願要姐姐真心的接納和一個擁抱。」

    夏以願訝然。完全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你——不恨我嗎?」她知道她在說誰嗎?是那個她從小傾慕,一心一意想嫁的男人哪!

    「我承認心裡是滿失落的,畢竟我喜歡宋大哥那麼久,不可能不難過的。但是我心裡也很清楚,宋大哥對我的寵溺是兄長式的,這個分際他把持得很好,從來沒有給過我什麼曖昧錯覺。不是我的,又怎麼談得上搶?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認為,沒關係,那就去搶吧,只要你愛他,就用力爭取你的愛情。」

    她看著夏以願,太多情緒在臉上變幻,有驚疑、掙扎、矛盾,甚至是一絲絲不明顯的狂喜……原來,冷面女強人的臉部表情也可以如此精彩。

    「可是……舅舅……」

    「你管他講什麼,人生是我們自己在過的,你只要問問你自己的心,你想要什麼?」

    她想要什麼?

    太久了,太久不曾去面對自己內心真實的聲音,怕聽了太強大的渴望,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

    她要的,一直都很明確,卻只能在夜裡低回,夢中一遍遍想了又想,朝陽升起時,又得壓回心靈深處,假裝不曾存在。

    那個讓她想念得心口發痛、難以呼吸的名字——

    「爾雅……」兩顆清淚,靜靜滑落。

    夏寧馨有些酸楚地微笑。「好,我去告訴他,他一定會快樂得飛回來——」

    手腕被握住,她困惑地回眸,只見夏以願露出幾不可察的淡淺微笑。「這一次,換我去找他。」

    從年少時期至今,都是他在遷就、他在後頭追著她的,這一次,總要換她來為他們的感情努力一次。

    她要親自——追回他。

    「寧馨——」她抬眸,雙唇嚅動了下,夏寧馨由唇語辨識出那是在喊她的名字。

    夏以願遲疑了下,終於抬起手,慢慢地抱住她。

    夏寧罄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紅了眼眶。

    她這是在回應她那一句擁抱的要求嗎?

    夏以願貼在她右頸畔,她可以感覺到聲帶的震動,還有一些些濕濡的水氣,卻聽不清楚她在講什麼。

    基本上她右耳已經完全喪失聽力了,平時姐姐都會不著痕跡地站在她的左前方說話,她不可能會忽略這一點。她想,她是彆扭得不好意思讓她聽見吧?

    沒關係,她也不需要聽,有些事情,只要用心感受,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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