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她她,霧裡看花,如水缸裡的河豚啵啵吐出的氣泡,不可思議取代原本的怒氣。曾總經理不是被革職了?曾總經理不是還欠誰誰誰多少錢,要被追債要被告了?曾總經理為什麼還能在公司出現?
「買通。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收買。」他開口點中她心頭疑惑,卻沒給完全解答。
原來,遲暮春也不是完全將事情做絕嘛……李衰衰如蕩鞦韆,一蕩由最低至最高——瞬間。
「你找我有事?」
宛如鞦韆上的人摔下,她氣虛了。「沒,算了。」
其實無所謂了。她剛才倏地瞭解了遲暮春做事的理由,並不是一開始表相所見的狠,還有一股暗流,深沉、默默、暖暖地推動——或許是他之前提起的「我的心雖是黑了,但還有她在心中提醒一點良善」。
她覺得他心底那塊良善,其實很大。桌面那尊小神像莊嚴裡好似又多透一份圓潤……若當初不將曾總經理騙得衰敗,要是曾氏集團現在倒了,恐怕會拖垮了一集團旗下員工,那曾總經理大概會一輩子頹靡無法振作。
他八成是故意騙她中毒,好方便塑造個理由,拿捏那不知名的好處。
「茶。我真渴了。」他盯著她微腫的唇,手抵著下頷支著頰,綻出笑容。「你泡的很好喝。」
雖然還氣著他,不過心底像有奇妙的豆苗長出來了,她走到茶水間,拿了茶包,隨意泡了。
然後看著他一口飲下她端來的熱騰騰奶茶,很普通的奶茶,她挑的。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
隔天的董事會議一致通過新案——曾總經理復位;原本被革職的秘書回來續任—一公司裡沒有半個人知道她想毒害遲暮春的事,所有事情都是誤會,像水族缸裡的泡泡,破了就消失。
她還從別的部門聽到總經理辦公室之前被人安裝了竊聽器;她還知道復職的蘇秘書突然激動起來,深深鞠躬。「謝謝遲先生、謝謝遲先生!我弟弟有專科醫生接手了!」眼神中溢滿濃濃感激。
李衰衰看得很是訝異,沒料到遲暮春的良心挺大的……但她想到一些事情,眼底很快閃過一絲落寞。
曾總復職,意味著遲暮春離開。
習慣像海綿擠出的泡泡,綿綿密密侵蝕著她。習慣,習慣成自然。沒有每天早上該泡的茶,她會習慣沒有遲暮春冷藍色懶洋洋的眸子,也會習慣公司內人情冷暖再次的落差,也會習慣……
「你來不來?」
遲暮春懶懶扔下一句,打斷了她的思緒。直至成了長長辦公室迴廊的一個黑點——想來是需要人幫忙打包,李衰衰陡直了身子,跟入。
只有他跟她。
他閒閒晃晃坐在沙發上喝茶,缸子裡的肥河豚沉到最底。
她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它,玻璃缸映得她的臉白白悶悶。她想,反正他們本來就是社會上不同的高低階層,不是嗎?
「你覺得我很狠?對一條魚很狠?」
玻璃上又多映出一對他的寶藍,她垂下眼。「遲先生是妖,或許無所謂,但它即將要孤孤單單了。不過,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它脾氣拗,要人親自喂,很難處理。」他走至玻璃缸旁。
「我可以。」
「你可以。」他睞著她,口氣淡然。「會認主人的它可以麼?笨脾氣拗起來,就算肚子餓也不吃,對它好還不一定領情,咬人。」
李衰衰回過頭,兩人視線對上,她直直看著他。「那麼應該做的是教它。餵它飼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飼料。」
「嗯……餵它飼料吃,不如教它自己吃飼料,說得好。」淺淺一笑,自抽屜抽出一張紙。「你也很拗,簽。」
「這什麼?」
「賣身契。在我底下做事。」
「簽了就沒自由。不可能。」
「缸子裡的魚有自由可言?」兩潭深眸幽幽散漫,水光沉寂。「一貧如洗,兩袖清風,你現在又有何自由可言?」
「如果就是不簽呢?」她眼楮瞪得圓。
「嗯……不簽,水缸裡的魚——」銀狐特有的慵懶媚笑,他打開玻璃缸底下的木櫃,拿出桶子跟網子,徐徐撩起袖子——他早準備好的,河豚像條傻子倏地被撈起,「碰」的鼓圓身。「反正,有法子帶它走。」
它瞠圓眼,她也瞠圓眼,才明白遲暮春一開始就沒打算扔下這只河豚一走了之,遲暮春本來就要帶它走……
她、她她她……紙張捏得皺——反正、反正「李衰衰」這三個字對她沒什麼特別意義,那只是表相,那只是三個字,再怎麼衰也不是原本該死討厭的字!不想不想,不要多想。
她低下頭,握著筆桿,思索,咬牙,刷刷填好,彷彿纏擾她的夢魘就隨著這一陣豪爽而去,然後眼前白紙被抽走,只聽得撕、撕、撕……表格被遲暮春撕碎,然後往大樓窗外一扔,雪花隨風而逝。
她愣。
一陣颼颼反捲進來,白底黑字的蝴蝶飛舞婆娑,如漫天春雨。
他笑開。「我本來也不叫遲暮春。」暮春般的暖。「跟妖怪簽張紙而已,什麼字,不重要。當你下了簽字的決心,我倆契約已成。張嘴。」食指往上揚了揚。
她壓根沒主動張嘴,但當她發愣的時候,嘴巴便會不由自主地張開。
於是,一顆酸酸甜甜的渾 圓已在她口中化開,帶著一股熟悉的甘草清香……
她含著那顆零食,眼眶微微澀紅。
「從今天起,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飼料吃,不會虧待你。」他的東西不多,那天帶走兩樣,也只有兩樣——它,和她。
大城市的一角,開闊的和風宅邸內松植滿院,帶來山林的靜謐。祥和的午後,遲暮春家中偏房,涼風徐徐自庭院拂入,河豚在李衰衰房內的大缸子裡悠遊,是將近她兩隻手臂長的大缸子。
她坐在房內軟墊上,沿著一張面具的邊以指頭描繪;白色,眼楮往上微揚,像極東瀛來的狐狸面具——要搬入遲暮春住所的第一天,他送的。
「帶著。以後要是出某些委託,別讓人見到你的臉。」遲暮春手上拿著它。
她原以為面具很特別,但看了幾個走來的生面孔,腰間全攜著跟她一模一樣的狐狸面具。
「嗯。」她垂下臉。
「我這裡人雜,多幾個跟你同名同姓的,別訝異。」聲音又是初見時的微寒。「懂我的意思?」
她抬起頭搭了聲。「不懂。」太高深莫測。
「那好。懂得少才好。」他將面具交給她。
她真覺得自己某些時候有點小機靈,但大多時候卻駑鈍得可以。
對話結束。李衰衰住進來,轉眼已過隆冬,時至今日,與他碰頭的機會反而比在曾氏企業時少;兩三天偶爾擦身一面,兩個禮拜才說一句話。這種由高山落深谷,由暖至寒的距離如扯鈴上天,嗡嗡的暈陶拋高之際,究竟還有條繩子將她狠狠勒回現實。
……冷落。冷落兩字在心中如磨墨般研磨來研磨去,眼前的紙張早寫滿經文,她的眉頭卻皺得跟黑色毛毛蟲字體一樣,是滿紙黑字的枯燥。
什麼「給它飼料吃,不如教它吃飼料」!她後悔當初為何要一頭熱地脫口而出,還一頭熱地信了一隻狐狸妖怪說︰「……你是我遲暮春底下的人,我教你如何做飼料吃……」
人說寫毛筆字最能冷靜,於是毛毛蟲字體繼續爬呀爬……爬呀——竟爬成出乎意料的字。
她停手愣了幾秒,突地內心一股無名火升起,「喀」地擱下筆,幾滴墨汁噴濺……她、她她、他——他什麼東西呀他?
她倏地起身,蹬蹬蹬走出禪風房門,一陣回風將桌上薄宣紙吹得散落。她在迴廊隨意拉住一人問︰「請問遲暮春……遲先生在哪?」
來人比了個方向,還來不及提醒︰「呃、李小姐,你的臉……」
唉!
有鬍子。來人摸摸自己的面頰,看著李衰衰蹬蹬蹬地遠去,唉……
缸子裡的河豚,此時也鼓鼓的,身上黑色點點斑紋,正似墨灑般。
大庭院,幾棵巍巍古松立成一抹愜意,白碎石鋪成的地中央有個碧波池,遲暮春坐在巖砌的圍壟上,發中的銀絲隨風飄揚,在午後陽光下閃閃如池中一抹抹銀游。他手中拿著一大罐飼料,拋……底下搶食;拋……底下搶食;拋……他聽見後方腳步聲接近,便止住動作。
她說︰「遲先生真的很喜歡魚。」
「……嗯?嗯。」懶洋洋地頭也不回,繼續餵魚。
「喜歡到勝過手下的人了?」她站到魚池砌石上,很邊緣靠近水池的地方。
遲暮春停下手,視線先盯在她腰間面具,再移到她面上,突然,他別過臉,嘴角微微一勾。「瞧,它們會主動來討飼料呢,討喜。嗯……你養的那條河豚呢?」
石砌小瀑布流暢的白花花地打在綠水底蕩漾。「我教不會它吃飼料,不拿著給它就不吃,脾氣果然拗,討厭至極。」
「你用手拿著餵它?」他朝一隻大黑銀流暢的魚扔飼料,它嘩啦啦由原本的緩緩轉瞬一躍,水濺三尺高。
「每天。」她抹抹臉。臉頰好像有些癢。
「每天都有人喂,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當然永遠學不會。最好餓它兩三天,甚或一兩個禮拜一個月也無妨,時間到了它自然會主動跟你索飼料,就討喜。」看遠處有來人,便將一大罐飼料塞入她懷內。
罐子有點沉,她抱著罐子往後退一步,遠離池邊。
「你是人,就幫我喂餵這些魚吧,看它們怎麼主動積極討飼料。」他將手中剩餘的一顆飼料拋高,黑銀色流暢,大魚躍身,潑辣!
他遠去。
寒風蕭蕭,落葉飄飄,李衰衰抱著一大罐子,愣愣凝著池子裡的群魚游竄,不知隔了多久……看著看著,突然狠狠瞇起眼來——要讓魚兒主動吃飼料,方法未必只有一種。
看樣子,自從住到妖怪的地盤後,她好似變得滑頭、變得大膽?
她向掃除婆婆索取一些東西,再度回到池子旁,單手插著腰,思量。
「啊,小衰子,天氣這麼冷,你站這做什麼呀?」斐悅雙手搓搓臂膀,咕噥;「喲,遲先生任你餵魚,奇了奇了。」
沒聽見他瑣碎的咕噥。「斐悅,整間宅邸就你跟我最熟對不?」李衰衰仰起臉。
「也是啦!你活像刺蝟,做人又不精,人緣差了。所以做人做事成功的前輩我呢,理所當然幾番提攜照應。」
「那好。池子裡的是什麼魚?」她擺擺手,打斷他的話。
「喲!佛心來著沒怒目金剛。就一般的錦鯉啊,品種有緞綢、錦織、金繡——」
「那條呢?」再打斷,指向銀黑色的一條,它慢慢擺尾,乍看毫無行動力,底下其他魚卻隨著它的一舉一動兜轉。
「有眼光。」他瞇起眸子。
「是什麼?」
「大漢銀霜。」
「很貴?」
「啊……要看狀況。」
「對遲先生的狀況呢?」
「很貴,非常,你……」眼楮瞄至她拿起握著的長長一條細竿,頂端一圈圓。
「我跟你算要好?」
「對,還算可以。啊,小衰子你做什麼做什麼?那條是遲先生最重視的……啊啊啊!唉!我就知道你草包!那條魚游很快,要用大網子撈!你拿蛐蚰兒罩子作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