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面財神 第一章
    暮春,鄉村坍塌的焦黑斷垣殘壁前,夕陽灑在一挺拔身形上,在室內牆面拉出一道長影。

    涼風拂面,吹起他黑髮內參雜的絲絲銀亮,他垂眼看著橫樑垮倒的焦痕。

    「擁有能力,卻沒有同等智慧來駕馭。明明可預見未來即將發生的事,卻無能為力。李福氣,你曾說的行善積德,我替你留些在人世了。」他將掌間一尊兩指寬高的木雕小神像埋入廢墟中的一處小土坑裡。

    他垂下眼眸,負手旋身踱離,如竹墨洗的袍子與溫儒懶散氣質相襯,方跨出門檻,後方一嘶啞嗓音緩嚷:「你要找李家求籤註明牌嗎?唉呀唉呀,十年多嚕……他們一家人早葬身火窟十幾年嚕,通通屍骨無存嚕––咦!原來是遲先生呀。遲先生今年也照舊嗎?」

    附近開設雜貨店的老婆婆笑笑地推出一大罐古早味甘草丸零嘴至櫃檯。

    「麻煩您了。」他淡淡開口,微揚的藍瞳半垂,神態慵懶,卻透著清冷,像是在琢磨什麼。自玻璃罐內拆包挑出一顆甘草丸子,掂著粗糙的圓。「婆婆,您看去年李家殘跡仍都沒人來麼?」

    「我看呀……」老婆婆記憶飛去老遠。「剛燒燬的前一年仍有不少人來求明牌,再來再再來……人越來越少,最後除了遲先生您,您從以往至今年年來,我看您不像是來求明牌,倒像是在等人呢。」老婆婆又瞥了眼李家小房,雙手合十,歎:「十多年嚕,希望李姓一家能好好安息。」

    「他們會的。」他淺笑,衣袍微掀,旋身離去,伴著暮春黃昏的花葉繽紛,漸漸成了遠處模糊的影。

    一名年輕人小跑步跟上路旁的一名青衣男子,壓低聲:

    「悅哥,遲先生為何每年都來這個偏遠地帶啊,是來看風水嗎?還是因為遲先生是龍脈風水師,所以探查寶地很正常?也不對呀,我看他每年來都很難得見的鬱鬱寡歡半天,還是因為遲先生是龍脈師,所以……」

    一連串的叨叨絮絮,斐悅嫌他囉嗦,回眸一睨。「記得,遲先生做事,不需要理由。」

    「遲先生做事……」年輕人喃喃覆誦,朝遲暮春的方向望去,突然瞪眼啊的一大聲,腳差點踩滑。

    「啊什麼啊?」斐悅不悅。

    「不、不不,應該是我看走眼,我還以為遲先生多了條狐狸尾巴……黑、黑色又參銀色的尾巴!」

    「噯,逢魔時刻嘛……」斐悅喃喃,掃了小伙子一眼,叱:「遲先生怎可能多條尾巴呢,再亂說話就要受罰。」說完,摸了摸自己的短俏短髮,幸好––自己的金黃狐狸耳朵沒漏餡。

    *

    大都,鬧區,圓環商業區附近。

    中午,天降灰濛濛的雨,李衰衰自某間地下當鋪後門走出來,將手上證件塞入包包深處。

    她手抱著頭,濕淋淋地於騎樓間急急跑著,放眼圓環電子大鐘標示的13:00,更加快奔回到連鎖企業大樓裡。

    奔回百坪大辦公室內的行政組前排,呼……她先喘幾口氣,搓搓手臂,將衣服拉緊些,室內空調吹得身子冷寒,加上眼前一疊疊資料堆疊猶如冤親債主,更加雪上加霜。

    她拿起擺在桌面、來不及當午餐吃的吐司邊,啃了一口。

    總是要撐過的……人生規畫沒做足,太天真;貸款就學,畢業後初出社會,一窮二白,窮到沒錢繳屋租,又遇畢業失業潮。

    沒有身家背景的女孩,在大城市打拚,最終揚眉吐氣的能有幾個?

    論姿色,她捏了捏因營養失調而沒血色的臉;論身材,她低頭看著胸前一片扁平;還有論身份背景––

    她心虛地盯著員工卡上「李衰衰」三字,搓搓臂膀。幸好還有學歷,讓她在這間大公司行政組裡臨時蒙了份助理工作。

    但誰猜得到,月底這幾天她只能靠吐司邊撐過?

    「衰衰,別再吃了,你怎麼這麼愛吃吐司邊呀!」午休睡醒的同事笑嘻嘻,遲鈍地抽走她一條土司邊。

    「吐司邊很香。」擠笑,低下頭,心底卻是淌血抽痛––她的晚餐!

    「那這疊資料再交給你啦,晚上我要約會。欸,下班前要弄完喔,加油!」

    「……好。」又一疊!她睜大眼,好希望眼前這份資料化作牛排化作牛排化作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猛灌開水,自飢餓情緒中跳脫,才慢慢聽清楚同部門助理與隔壁部門老鳥竊竊討論的內容。

    「你有聽說今天總經理請來的秘密貴賓嗎?」

    「秘密貴賓?」

    李衰衰偷瞥眼。對啊,這才發現今日女同事們老神神秘秘地在討論著什麼。

    「哪門子的秘密貴賓啦!全辦公室都知道了。聽說姓遲。他竟能讓一個月不管事的曾總經理踏進公司耶……唉,營運部曾總從那件事後真的是變了。以前我從沒看過曾總那麼鞠躬哈腰耶,我懷疑貴賓會是什麼來頭……」

    聲音由大漸小,兩位同事漸走離李衰衰的位置,只依稀聽到不遠處竊竊的討論聲戛然而止,還有不遠處曾總的彆扭腔調,自一個部門至另一個部門,像跳波浪舞似地傳傳傳––她再狠咬一口吐司邊,輸入電腦沒幾個字,就感覺額前印堂一陣麻麻木木,她抬眼。

    還沒來得及反應,一抹漂亮的天藍瞟過她,彷彿死氣沉沉的辦公室全被染成了湛藍大海。

    她愣愣地銜著吐司邊,又嚼了幾下。這男人是怎麼無聲無息踱到她座位前的?而且,好、好漂亮的人哪……好似詩畫中留白的灑脫,五官端正細膩,重點是那對微微上揚的寶石藍眼,溫潤懶散,卻莫名勾人––

    啊,莫非他就是總經理的秘密貴賓?

    驚覺自己失態,她趕緊起身招呼。「呃,您好!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那對藍眼珠太過漂亮,她忍不住再往上瞄瞄瞄地想看個透底,呃……倒抽口氣,倏然低頭,沒看見沒看見,她什麼都沒看見––她沒看見他參雜著蒼銀白毫墨發所散發出的妖氣。

    她自從某年開始就常見到怪東西了,見怪不怪,一點都不怪,他只是一隻狐狸妖怪罷了。

    時間莫名漫長,一秒猶如一分。

    忽地,他掃了眼擺置在辦公室入口的元寶神像,一聲懶散:

    「原來如此。沒想到有尊落難財神啊,難怪貴公司還能屹立不搖。」湛藍焦點掃過她隔間上黏貼的名條,她見他眉毛好似挑了一下又恢復平靜。

    後方曾總經理氣喘吁吁,手帕擦著腦門的汗,終於跟上他。

    「遲先生,您、您腳程還真是快呀,一點都不像表面的悠哉啊!從外廊到這裡,快走也要半分多鐘,您怎麼一眨眼就走得好遠!」

    「那曾總是笑遲某遲鈍了?」淺淡一笑。

    「沒、沒沒那回事!您愛說笑了!對了,遲先生方才對她說難怪什麼呢?」他只聽到一部分,向來也只聽一部分。

    「賠本。」聲音清清寒寒,自唇瓣吐出。

    李衰衰瞪大眼,剛剛這隻狐狸沒說這話的!

    「是賠了好一陣子了。能請遲先生指點是哪的風水出問題?」聲音小了很多。總經理也是要面子的。聽人說,這位遲先生是個高人,卻反覆多變,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所以他乾脆單刀直入,免得等會遲先生改變心意。

    「風生水起,自古以來風水與人息息相關,八字五行自有相生相剋。」藍眼珠子慢條斯理地兜一圈。「人。用了不該用的人。」

    「人?」曾總摸著腦袋兜了兜轉,目光一時落至眼前女孩隔間上貼著的名牌。難怪遲暮春會站在這裡!「李衰衰,我就知道你名字會帶來壞運。取什麼衰,觸霉頭!上班吃東西!?真不知公司請你來……」劈哩啪啦,連日來股票大跌,董事會集體譴責的悶氣全噴在她身上。

    李衰衰被曾總炸得莫名其妙。她也不願意叫這名字呀,她也想改名呀!

    這狐妖是想找她晦氣還是怕她抖出妖怪事實而對她下馬威?難道眼睛看得到就活該倒霉?!

    好吧。她壓低頭,一臉怨懟,極小音量地咬牙對他說:「……我不會亂說話的。」

    似感覺到那股憤恨,遲暮春緩緩撇開眼,與李衰衰同組別的同事見氣氛不妙,裝忙的裝忙,不在位子上的全躲著了。

    她咬牙。可惡的臭狐狸!來人類社會還敢如此囂張。又看他氣質溫溫徐徐,到底是故意……他姓遲,還是他太遲鈍才姓「遲」?

    「還不快去泡茶。」曾總面目猙獰一比,轉臉又逢迎諂媚,低聲:「遲先生,那麼我們裡面討論,請、請。」翻臉比翻書快。「還不快點!現在的畢業生鈍手鈍腳,泡好茶快點端進來!」

    她、她她她––心裡狠狠噎了一口氣!

    可惡!她不造口業、不造口業,因為她已經造太多太多孽。就因為自己這張嘴,說了太多不該說的;就因為自己這張嘴,所以從那日起就該倒霉贖罪……不、不找理由,她不找理由,只怪自己不爭氣。

    她蹲在茶水櫃前找尋奶精,隨意拿了器具後,霍地站起。啊!連日來的飢餓引發低血糖,碰一聲地跌倒,連同奶精茶包灑得一地。

    她瞪大眼發怔。鞋帶怎麼斷了?!

    *

    隨著一陣陶瓷碰碰撞撞,她迎著眾人目光一拐一拐地朝總經理辦公室前進,幾次踩到鞋帶還差點跌倒。

    「遲先生,我覺得前面山門窄,後面龍脊帶刺,遲先生您是政商界最出名的風水龍脈師,又是董事會特別指派來的,嘿嘿!」曾總一把撩開窗簾,看著遠處山景一古腦兒地說:「您覺得我說的如何?要怎樣才能招財招運?」

    總經理辦公室內的轉運乾坤小噴水池,馬達拍水潑喇喇地刺耳。

    「曾總覺得,一間公司的風水該是什麼?」遲暮春倚著沙發,不知何時自袖內變出一顆圓甘草丸子,慢條斯理地餵入口。

    「公司的風水……這,前有水,後有山,虎口龍穴靠五星銅錢招。您是狐妖,綜觀比人類更遠更長……」曾總說得口沫橫飛,對上推門而入、臉色倏青的女孩。

    鏗當!

    李衰衰托盤上的瓷杯頓時抖摔了一個,她雙眼瞠圓!曾總剛剛稱姓遲的什麼?

    妖?!總經理早知道他是妖?!總經理竟然聽妖的話?!她沒聽見沒聽見,她什麼都沒聽見,可不想牽扯不完呀。她趕緊撇清:「摔得好大聲。對不起,我馬上收好。」趕緊將托盤往桌上放,手忙腳亂地收拾。

    「李衰衰!端個茶水都端不好,你腦袋是裝shi––」

    「風水,風生水起。」遲暮春慢條斯理地打斷,墨發內流動的縷縷銀絲如夜下泉。「凡會流動,即是風,也是水。在公司內流動的,是人。人,即是風水。人帶動風水,而風水又講位置。」閉眼沉吟,他笑得極好看。「所以,對的人放在對的位置,曾總覺得如何?」

    「遲先生說得很有道理。」曾總恍然大悟的表情。「李衰衰,還不收快點!搞得辦公室的風水烏煙瘴氣,快拿新杯子來!」

    「是。」加緊收拾。只要能放她回去做完工作,別跟妖怪扯上關係就什麼都好,急著轉身。

    「慢。」遲暮春突然一聲喚住,她心跳漏一拍。這隻狐狸又想幹麼?

    「茶燙。」杯子交至李衰衰手中,蒼藍色眼睛眨也不眨,徐徐對著對面焦躁不定的曾總。

    這茶一點也不燙呀。李衰衰疑惑。見他說完茶燙後就沒有下文,猜不透這隻狐狸到底想做什麼,只再聽見……

    「曾總想要公司賺大錢,但曾總見過哪位財神喜歡凶神惡煞?」他停頓,再開口:「她,知道一些事,關於你『投資』的事。」特別加重投資兩字。

    「她、她知道?」曾總的表情漸漸僵凝。

    她跟著疑問––什麼投資?

    「你假公濟私、串通監守自盜偷挪公款的事。上個月十七號一百六十三萬,上上個月三號五十一萬。」頓了頓。「還有上上上個月在國際三合間馬場投資某匹馬賠了……剩下的你說吧。」碧藍眼眸一瞇。

    李衰衰瞪大眼,越瞪越圓––私挪公款、國際馬場投資?!雖然聽過一些財務部走漏的風聲,但她壓根不知道呀!

    「您、您在說什麼我不清楚。」她說。

    「我說什麼,你都聽到了,曾總也聽到了。」

    很確定的是聽得一清二楚––她蹚定這渾水,無法抽身了!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臉色越發蒼白難看。

    曾總看她神色不寧,以為是給面子給台階才假裝不知。他也慌了。知道這事的人不多,遲暮春是政商界內遠近馳名,多少企業私下找他協調看風水,又是董事會欽點的風水師,由他說出李衰衰知道內情,恐怕眼前的小女孩很不簡單啊。

    「我跟董事們私下訂定協約,說提升公司百分之三十業績就不計前嫌。這……請大師指點迷津!」若非走投無路,他也不會如此。

    遲暮春接過微暖的茶杯,衣袂微偏,李衰衰還沒搞清楚狀況,狐狸早緩踱至辦公桌後皮椅,觸了觸,皮笑肉不笑。

    「這椅子不要真皮。」

    曾總點點頭。「是是是!」

    「窗簾顏色太重。」

    曾總又點點頭。「對對對!」

    乾坤滾水小噴池太吵,換。游龍戲珠招財玉俗氣,換。辦公室盆栽佔空間,換。

    接下來數十樣,桌子,換;沙發,換;牆色,換……換、換、換!

    「要一個大缸。魚,裡頭要養魚。」遲暮春最後結語。

    遲暮春說完一輪,李衰衰心底粗估是一筆夠她吃十幾年的開銷,曾總經理卻點頭點頭猛點頭。

    她心底微歎。這就是公司營運部的總經理?聽妖怪的話,不如去聽神棍的,偏偏眼前的是妖怪跟神棍的合體,唉!

    「遲先生,還有哪邊需要改進?」

    她在心底搖頭,只差沒叫他遲大仙了。

    他定定看著曾總。「人,用該用的人,言盡於此。」說完,又若有思量。「曾總覺得受人滴水恩,必當湧泉報嗎?」

    話是問曾總,但那對精雕細琢、瑩瑩發光的寶藍視線卻是穿透對方,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對她,還是對曾總說的––她索性低下頭,避開尷尬。

    「那當然!當然!湧泉……啊對對!紅包,唉!我都忘了您的酬勞。」

    「曾總留著吧,也別送了。」

    「遲先生這怎麼好意思,我送您出門……」再抬眼,咦!人呢?

    高人都愛一語雙關啊!他愛透這種一語雙關!開心點數厚厚紅包鈔票一陣子後才警覺另一對不速之眼,曾總臉皮抽搐,紅紅白白,最終放下聲:「嘿嘿,李小姐呀,今天的事別說出去。唉呀……你看你的腳沒事吧?啊?」抽出一張青鈔塞給她。

    翻臉比翻書快。她頓感一陣噁心。

    一拐一拐回到自己座位,內心仍是忐忑,著手桌上必須輸入的一疊資料,卻發現一張秀氣名片不知何時擱在吐司包裝底下。

    上頭三個字––遲暮春。

    「受人滴水恩,必當湧泉報……」腦中驀然閃過這句話。什麼跟什麼呀!轉而一想,糟!狐狸妖怪是否看上她的特殊體質在算計?不不、不可能!什麼爛體質早沒了,早跟她無關了!

    她不想賒欠妖怪什麼東西,也不可能會賒欠他什麼的!

    *

    咕嚕嚕嚕嚕……李衰衰摸著胃,實在是餓得頭昏眼花、走投無路,只好拖著行李來到名片上筆寫的地址。

    名片白淨淨,只印了「遲暮春」三字,翻過背面是鋼筆寫的精煉––妖怪老巢就妖怪老巢吧。

    她咬著慘白嘴唇。世事難預料,禍福無常。她的生活慘淡,上次曾總賄賂的修鞋車馬伙食費沒幾天便開銷完,而公司又因財務危機而拖欠薪資,加上房租租約已到期……

    她被趕出租屋處,身無分文,啊––不行,冷靜冷靜!以前再慘也沒事,沒事沒事……那時恰巧地瞄到名片,就決定孤注一擲了!

    穿著鞋帶顏色不搭襯的布鞋,她繼續拖著行李往廈門街拐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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