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擱下筷子,不想吃了。
「吃吧。」他將筷子塞回她手裡。「我不鬧你了。」
她還是不動。
「好吧,我相信淑女也會生氣了。」他自我調侃。
她一凜,悶悶地挾菜喝湯。
他觀察她的表情,笑了。「別氣,待會兒帶你到一個好地方。」
哪裡?她好奇地望他。
他但笑不語。
他帶她到港灣邊,一處人煙稀少的僻靜角落,眺望遠處燈光點點。
「喊吧!」他笑道。
「喊什麼?」
「喊出你對我的不滿啊!你一定有滿肚子話想罵我吧?這裡沒人,盡情喊出來吧!」
他瘋啦?她沒好氣地瞪他。
「我認真的。」他澄清。「就算是淑女,也有想發洩的時候吧。」
「我才不要。」她赧然。在港邊大喊大叫,跟潑婦罵街有什麼分別?
「你不喊,那我先喊。」他一本正經地將雙手圍在唇邊。「我老婆岳清荷,是百分之百的淑女——」
嘹亮的嗓音,劃破黑夜。
清荷窘得只想鑽進地洞裡。「你不要鬧了!」
「她從來不生氣、不發火,她是活動禮儀教材——」
他到底在幹麼啊?瘋了!
她揪住他手臂,徒勞地想阻止。「你別鬧了……」
「我娶到她,是三生有幸——」
「你夠了沒?!」她尖叫,被他逼得好狼狽。「這樣子很丟臉耶!」
「我不怕丟臉。」他滿不在乎。
「可是我怕啊!」她氣惱地握拳捶他肩膀。「沈意飛,你這個大笨蛋!你為什麼一定要惹我生氣?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
這就對了,她總算罵出來了。
沈意飛笑笑地捉住老婆的小手,眼眸清亮,而她也驚覺自己正在大呼小叫,愕然住口。
「這樣喊出來,心情有沒有好一點?」他柔聲問。
「才沒有!」她嘴硬地不肯承認。
「說謊。」他淡淡地嘲謔,淡淡地看著她笑。
她心跳加速。
她的確在說謊。
對他說謊,也對自己。
她不願承認,自己從小涵養的矜持,在短短幾個月之內便被這個男人動搖了,他實在太懂得如何招惹她,三番四復地挑釁,逼得她不得不反擊。
他又特別愛看她失控,每回她被他逼得變了臉,總會看見他眼裡跳躍著調皮的光芒。
這男人究竟想怎樣?有時候她甚至有種錯覺,覺得他娶她回家該不會是把她當成一個好玩的玩偶,以捉弄她為樂?
「怎麼了?瞧你心事重重的樣子?」
一道溫和的嗓音拉回清荷迷惘的思緒,她抬眸,望向母親。
這天,岳媽媽要女兒回家吃頓午飯,飯後,母女倆坐在客廳喝茶聊天,岳媽媽關心她的婚姻狀況。
「意飛對你不好嗎?他現在是不是還常常不回家?」
「沒有。」清荷連忙否認母親的推測。「他現在比較常回家了,我們都會一起吃晚飯。」
「聽起來你們夫妻關係比較好了?」
「嗯,是比以前好多了。」
「那就好。」岳媽媽感到欣慰,輕輕歎息。「我本來很擔心把你嫁到那種人家,是不是委屈你了?」
「不會的,媽,我現在……過得很好。」清荷安慰母親。
岳媽媽深深望她。「其實夫妻之間就是這樣的,只要能相互尊重,也不一定要感情多好才能過得下去。」
「嗯,我知道。」清荷低聲回應,很明白母親的意思。
她是在委婉地告訴自己,這世上沒有愛的夫妻太多了,很多婚姻都只是維持表面和樂的假象而已。
她的父母,不也正是如此?
「所以有什麼不順遂的地方,你就盡量容忍,只要他不是太過分就好,男人嘛,偶爾在外頭拈花惹草也不算什麼,只要他記得你才是正宮就好。」
「嗯,我知道。」清荷眼神黯下,不敢告訴母親其實自己對丈夫夜不歸營已經感到些許不悅。「對了,爸跟弟怎麼樣?他們還好吧?」她轉開話題。
「他們都很好。最近公司情況恢復得很不錯,你爸的壓力減輕不少,你弟也申請到英國劍橋大學唸書了。」
「弟那種成績可以上劍橋?」清荷驚訝。
「是你爸請人寫推薦函,還有意飛,聽說他捐了一大筆錢給學校。」
「這樣啊。」原來如此。清荷有些悵然,看來她這次果然嫁得有價值,不僅解決家裡的經濟危機,連弟弟的未來都有保障。
如果這算是一樁交易,她還真是不吃虧呢!
比較吃虧的,說不定是他?
「我們也沒什麼對不起意飛的地方。」岳媽媽看出女兒的思緒,好整以暇地開口。「他也需要我們家的名聲跟人脈,要不然以他的出身跟他那個媽媽,很難打進上流社會。」
清荷心一沈,驀地起身,不想聽見母親這樣批評自己的丈夫。「我先回去了。」
「怎麼不多坐會兒?」岳媽媽訝異。「廚房剛做了你愛吃的點心呢。」
「不用了,晚上意飛會回家吃飯,我想早點回去。」清荷才剛說完話,傭人便來傳話。
「夫人、小姐,薛恭誠先生來了。」
薛恭誠?他怎麼會來?清荷震住。
「是我讓他來的。」岳媽媽解釋。「他拿到台灣某一間大學的聘書,出發前想跟你辭行,所以我自作主張讓他過來喝茶——你跟他好好道別吧,我上樓休息了。」
岳媽媽識相地起身離開,兩分鐘後,一個男人走進來,俊面長身,看著她的神情憂鬱——
「清荷,好久不見。」
沈意飛今日提早下班,心情很好。
他買了兩張電影票,打電話回家想約妻子晚上一起看電影,傭人卻告訴他,她回娘家吃飯了。
他決定給她一個驚喜,買了伴手禮親自到她娘家接人,也順便拜會岳父岳母,盡女婿的孝道。
他開車到她娘家,剛跨下車,大門正巧打開,走出一道纖纖倩影。
是清荷。
他笑著想打招呼,卻看見她身邊還伴著一個男人,一個身材修長、容貌俊俏的男子,臉上掛著副眼鏡,氣質斯文,頗有書卷味。
沈意飛微笑一凝,遠遠看著兩人在門口交談,忽地,那男人展臂擁抱清荷。
他身子僵住,看著妻子被別的男人緊緊地摟在懷裡,卻一動也不動,不反抗也不推拒。
她很享受這個擁抱嗎?妒火在他胸口熊熊燃燒。
男人依依不捨地抱了清荷一陣子後,輕輕推開她,然後在她額頭印下珍重的一吻。
夠了!
沈意飛看不下去,大踏步走上前,一把拽住妻子的手,將她拉開,不許她接近別的男人。
「意飛,你怎麼會來?」她乍然看見他,神色倉皇。
是心虛嗎?沈意飛冷笑。「我聽說你回娘家吃飯,特地來接你。」他銳利地望向陌生男子。「這位是?」
「啊,他是薛恭誠,是……我們從小就認識的,他爸跟我爸是好朋友。」
這麼說是青梅竹馬?
他壓下妒意,冷淡地望向薛恭誠。「你好,我是清荷的丈夫,沈意飛。」他刻意強調「丈夫」二字,聲明所有權。
薛恭誠聽出他話中涵義,臉色微變,勉強扯出笑容。「你好。」
兩個男人各懷心機地握握手。
「恭誠是來跟我辭行的,他要到台灣的大學教書了。」看出丈夫臉色不悅,清荷連忙解釋。
沈意飛看都不看她一眼,銳利的目光與薛恭成交鋒。「這麼說薛先生是教授?」
「是副教授。」薛恭誠糾正,看他的眼神也頗有敵意。
兩個男人心知肚明,都知道對方對自己很不爽。
「那就恭喜薛先生了,希望你到台灣教書愉快。」
「一定會的,承你貴言。」
「我跟我老婆還有事,先走一步,有緣再見了。」沈意飛皮笑肉不笑地拉清荷上車。
他一路飆車,默不作聲,清荷見他不說話,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回到家後,他不由分說地扣住她的手,將她拖回臥房。
「你幹麼?很痛耶!」她手腕吃痛,用力掙脫他。
他將她抵在牆邊。「那男的是誰?」
她心跳凌亂。「我說了,他是我爸朋友的兒子……」
「你的意思是你們是普通朋友?」
「……是。」
「說謊!」他怒斥,眼眸冒火。「普通朋友會像剛才那樣摟摟抱抱?」
「那只是……道別而已,因為他要去台灣了。」她解釋,嗓音微弱。
這樣的微弱更激怒了他。「你跟朋友道別都是用這種方式嗎?」
「那真的只是禮貌。」她辯稱。
他火大,猛然伸手扣住她的臉,低頭狂暴地攫吻她的唇。
「你……做什麼?」她使勁推開他,氣急敗壞,備覺受辱。
「你有必要反應這麼激動嗎?」他尖銳地嘲諷。「我們是夫妻,這樣親一下會怎樣?」
問題是他一定要用這種侮辱人的方式親嗎?她氣得拿手背抹自己的唇,殊不知這樣的舉動看進他眼裡,是一種明明白白的不屑。
他自尊受傷,言語霎時如利箭狂射。「我稍微碰你一下,你就怕得像受驚的兔子,躲我跟躲傳染病一樣!那個男人抱你,你卻一動也不動隨便他抱!你應該沒忘了自己是我老婆吧?岳清荷,跟別的男人勾勾搭搭就是你所謂的夫妻相處禮儀?」
勾勾搭搭?他把她當成那種人盡可夫的蕩婦嗎?
清荷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太過分了!」
過分的人到底是誰?沈意飛冷哼,再次傾身靠近她,見她整個人縮進牆角,一副又恨又怯的模樣,不禁懊惱。
她該不會真的以為他會失去理智強暴她吧?可惡!
他咆吼一聲,氣沖沖地轉身離去。
沈意飛騎著重機出門。
引擎的暴吼聲撕破了黑夜,相信也震動了他妻子的耳膜,想像著她知道他打算出門狂歡作樂,現在或許臉色蒼白,他體內的血液便沸騰起來,滾動著某種野蠻的快gan。
對,就讓她以為他是出門找別的女人吧!
他不需要她,多的是女人樂意對他投懷送抱,他完全無須在意她。
她只不過是個……裝腔作勢的木頭美人而已,他一向最討厭這種冷冰冰的假淑女,她們以為只要擺出高不可攀的儀態,便足以表示自己與眾不同。
他輕蔑這樣的女人,從來都是敬而遠之。
偏偏只有對她……
一路催速狂飆,沈意飛來到港灣,在那個他曾與妻子一同前來的私密之處停車,熄了引擎,熱騰騰的腦子也逐漸冷卻。
他坐在堤岸邊,吹著海風,感覺到空氣中一股濕濕的涼意。
這股清冷,令他憶起初見清荷的那天。那是個春雨綿綿的午後,她撐著一把小巧的傘,傘上潑墨似地灑落一個個翠綠的小圓點,更添春日韻味。
而她站在雨裡,亭亭玉立,清芬優雅的姿態像朵開在水上的荷花。
她很美,美得淡泊內斂,就像那場春雨,在不知不覺間透入肌膚,融進心裡。
那時,他騎機車經過,雨水濺濕她一身,弄髒了她,她沒生氣,反倒伸手扶起一個被嚇著的孩子,溫柔親切的嗓音讓他整個聽傻了。
他怔怔地看著她,像癡狂的少年看著自己迷戀的少女,然後呆頭呆腦地尾隨在她身後,跟蹤她回家。
岳清荷。
他打聽到她的名字,查探她的家世,知道她來自書香名門,教養端莊、舉止合節,不只個性,就連生活的圈子也與他大相逕庭。
她與他,本不該有交集,但他堅持接近她,於是將業務的觸角伸進她父親的公司,只要生意上有往來,他總有一天能夠名正言順地認識她。
在那之前,他耐心地等待機會,偶爾壓抑不住瘋狂的思念時,便像個變態狂跟蹤她,偷拍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知道她愛讀書、會彈琴,每個禮拜固定到兒童醫院當義工,她有幾個求學時認識的好姊妹,會一起喝茶聊天看電影,她會一個人逛書店,戴耳機試聽CD。
她有幾個追求者,收過鮮花、巧克力及一些小禮物,也跟男人約過會,但不知是他的直覺或偏見,他認定那些男人都不是她的情人,她不愛他們當中任何一個。
那薛恭誠呢?
他承認是自己失誤了,沒想到妻子竟有這麼一個青梅竹馬,之前他彷彿見過一次,但不曾放在心上。
他輕率地將薛恭誠跟其他那些追求者歸為一類,原來對清荷來說是不同的,至少他沒見過別的男人碰她一下,但薛恭誠卻可以那麼親密地擁抱她。
她說,他們只是普通朋友,那只是個告別的擁抱。
鬼才相信!
尋思至此,沈意飛驀地揚聲咆哮,所有的憤怒、嫉妒與不甘全傾注於這聲長嘯裡。
他真的很火大,非常非常火大!
那男人溫文儒雅,一看就知是知識份子,而他卻粗魯不文,商界人士都說他跟他父親是靠著投機取巧才能爬到現今的地位。
在清荷心目中,是怎麼比較他們兩個呢?他發現自己很在乎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