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意是想打趣,但她聽了,臉色一凝。
「我不是那種會玩弄感情的人。」她嗓音細微卻堅定。
「是嗎?」他不置可否。
她幹麼要跟他討論這樣的問題呢?清荷鬱悶地想,偷覷丈夫的側面,目光在他英挺的鼻樑流連,頓時心亂如麻。
她驀地站起來。「我去看傭人收拾得怎麼樣了。」
「怎麼?又想逃嗎?」他嘲謔。
「什麼?」她愕然回眸。
他笑笑地望她。「那些事情佳姨自然會盯著,你就在這裡陪我聊天吧!或者……你怕我在這裡吃了你?」
她臉頰飛紅。「請你說話正經一點。」
「我又觸犯你的『禮儀』了嗎?」他嗤笑。
她默然不語,好氣他總是抓著這點作弄她。
「聽佳姨說,這陣子你把家裡管理得井井有條,那些傭人都很敬畏你。」
「不是敬畏,是尊重。」她沒好氣。「我不是你想的那種潑婦。」
「我沒說你是。」他彷彿很驚訝。「事實上我根本沒想到你會發脾氣。」
「我當然也有生氣的時候。」她不悅地反駁,記得他曾嘲弄她臉上總戴著冷靜的面具。
她並非他認為的那種無情冷感的木頭娃娃,只是做人處事該合宜守節,難道這樣也不對?
「你心裡在說我壞話吧?」他似是看透了她。「幹麼不乾脆點罵出來?」
她為何要罵出來?
她忍氣,他愈是這樣逼她發火,她偏不讓他如意。
「我先進去了。」
「等等!」他又攔住她。「我的禮物呢?」
禮物?她疑惑地眨眼。「剛剛客人送的,我都請佳姨先收好了,你現在要拆開來看嗎?」
「我管別人送我什麼,我只想看你送我的禮物。」他星眸含笑,平素凜銳的眼神頓時溫和許多。
但她卻當他是調笑,以為他又要拿生日禮物作文章了。
「我送的……也沒什麼特別的。」
「給我看!」他要求。
她無奈。「好吧。」
她進屋內,在堆積如山的禮物中找到自己送的那一個,拿回泳池畔遞給他。
他拆開精美的包裝紙,打開堅硬的盒子,裡頭躺著的是近日才在美國上市的iPhone。
他取出黑色手機把玩。
「我看你書房的桌上型電腦跟筆記型電腦都是蘋果的,所以我想你大概特別喜歡蘋果的產品。」清荷解釋。「這是最新款的iPhone,我請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
他淡淡一笑。「我的確喜歡用iPhone,不過這個我已經有了。」
「你已經有了?」她錯愕。
他點頭。「上禮拜我去美國出差,自己就買了。」
「喔。」她惘然地應了聲,不覺懊悔。「對不起,我沒注意到。」
看她滿臉失落,他溫聲安慰她。「我們一個禮拜見不到幾次面,你當然不知道我用什麼手機。」
「那我再補送其他禮物好了。」她還是感到自責,送人禮物卻送到人家已經有的,實在很不貼心。
他看著她,猜測她心思,突然問道:「你會摺紙嗎?」
她一愣。「摺什麼?」
「紙鶴。」
「不會。」
他將包裝紙整齊地撕成兩半,將其中一張給她。「哪,跟我一起做。」
他示範如何摺一隻紙鶴,她跟著他的動作,慢慢地摺成一隻紙鶴,與他的比翼雙飛。
「幹麼突然教我摺紙鶴?」她奇怪地問。
他微笑,接過她手裡的紙鶴。「你摺的這隻,就當是送給我的禮物吧!」
「嗄?」她愕然,不明白他怎麼會討一隻紙鶴當自己的生日禮物?
他不解釋,拈著兩隻紙鶴,逕自站起身。「對了,有句最重要的話你還沒說。」
她怔了怔,倏地領悟。「生日快樂。」她低聲祝賀,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怯。
他含笑點頭,像是很高興接受她的祝福。「很晚了,去睡吧!」
「什麼?」她驚駭。
「別緊張,我沒說跟你一起睡。」他看出她的不安,半真半假地取笑。
她更羞了,頰畔不爭氣地發熱。
「你先回房吧,我還想游一下泳。」
「喔。」
她不敢看他在月色下分外明亮的眼眸,匆匆轉身離去。
她回到房間,在浴缸放了熱水,滴入精油,安靜地沐浴,但不知為何,平常這樣的儀式會令她身心舒緩、性靈平和,今夜她的心卻怎麼都定不下來,浮躁不安。
她想,是因為那個現在正在游泳的男人。
幾分鐘後,她再也耐不住心頭的煩躁,起身從雜誌架上取下一本過期週刊,撕下一頁,回憶他方才教導的步驟,慢慢摺出一隻紙鶴。
接著,她又撕下一頁,又摺了一隻,然後將兩隻紙鶴都放進浴缸裡,看它們在水上緩緩漂移,猶如一雙恩愛鴛鴦。
這個滿月的夜晚,她徹夜未眠——
自從生日宴過後,夫妻倆關係大有進展。
說是進展,倒也不是兩人從此就你儂我儂、和樂融融了,而是彼此之間相處的氣氛不再劍拔弩張、緊繃尷尬,變得輕鬆一些、自在一些,像是朋友。
沈意飛不再像之前那樣,三天兩頭不回家,比較常在家裡吃晚飯,在餐桌上也與她閒聊,雖然仍不跟她同房,但他會趁夜深人靜時才去另一個房間睡,也叮嚀她記得把床上兩個枕頭都睡凹,在下人面前製造一點夫妻同床的假象。
丈夫對她如此體貼,清荷是感謝的,她知道,如果他堅持要求她克盡夫妻床笫義務,她是無法拒絕的,但他沒有,所以她感激。
可他為何不要求呢?
照婆婆平常有意無意的暗示,他可是個正常的男人,有正常的「需求」,為什麼不向她這個妻子索求呢?難道……他在外頭真的有個情婦?
一念及此,清荷驀地感到心情鬱鬱。
她不知自己為何情緒低落,之前她還慶幸他可以去找別的女人,不是嗎?現在她是怎麼了?幹麼不開心?
這天傍晚,她接到丈夫的電話。
「我今天晚上要加班,會晚點回家,或許就不回去了。」
她握著話筒,手有點僵。「是真的要加班嗎?」
「什麼意思?」他反問。
她深吸口氣。「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跟我說實話。」
他意味深長地沉默片刻,而她覺得這短短數秒漫長得可怕。
「你不是說我們應該遵守夫妻之間相處的禮儀?我是不是真的要加班,又怎樣呢?這是個『合宜』的藉口,不是嗎?」
是那樣沒錯。清荷難堪地閉了閉眸。連她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怎麼了?「抱歉,是我問太多了。」很多事情戳破真相只是讓彼此尷尬,這也是她自己說的。「你就……安心『工作』吧,別太累了。」
掛斷電話後,她窘得想尖叫,但從小接受的淑女教養還是讓她維持若無其事的表情,喚來劉管家,淡淡地吩咐今晚不用準備晚餐。
「意飛跟媽都不回來用餐,晚上你們就好好休息吧。」
「可是少夫人你呢?」
「我不餓。給我一杯牛奶就好了。」
她吃不下,第一次覺得丈夫不在家的夜晚,好漫長。
她走進二樓的客廳,沈意飛知道她愛彈鋼琴,特地買了一架送給她,她坐下來彈琴,落日餘暉從窗外灑進來,映得她的側影格外雅致。
她彈了將近一個小時,心卻一直定不下來,琴音逐漸流露出焦躁之意。
彈得真糟!
她忽地對自己不滿,重重地落下雙手,最後一個音符在室內迴盪不絕。
掌聲倏地響起。
她嚇一跳,訝然回頭,這才發現丈夫不知何時回到家了,倚在牆邊聽她彈琴。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不是說要加班嗎?」
「本來要開會的,我把會延到明天了。」他隨口解釋,也不知是真是假。「剛才那首曲子是什麼?挺好聽的。」
「是舒伯特的鋼琴曲,我彈壞了。」她懊惱。
「為什麼?」他走向她。「心情不好嗎?」
她心一跳,揚眸看著他閃閃發亮的星眸,莫名地覺得窘,手心偷偷冒汗。
「沒有,我沒有心情不好。」她說著違心之論。
「佳姨說你沒吃晚餐,身體不舒服嗎?」
「沒不舒服,我很好。」
他凝望她,彷彿在斟酌她回話的真實性。
她看見他眼裡閃著奇異的光芒,像是某種喜悅,臉頰不禁發熱。
「因為我說不回家,所以你不高興嗎?」他突兀地問。
她驚愕,急忙狼狽地否認。「我沒有,才不是那樣。」
他也不知信或不信,只是靜靜看著她,忽然微笑了,牽起她的手。「走吧!」
「去哪裡?」
「約會。」
「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他問她。
她搖頭。
「我們結婚三個月紀念日。」
他說,所以他們夫婦應該來個慶祝約會。
他要她換上輕便的褲裝,從車庫裡騎出一台閃亮又拉風的黑色重型機車,丟給她一頂附防風眼鏡的粉紅色安全帽,自己則戴一頂亮藍色的。
他穿著簡單的運動T,外罩防風夾克,下身一條打銀釘的牛仔褲,戴上安全帽,跨騎在機車上,姿態顯得瀟灑又帥氣。
清荷卻無法如他一般灑脫。「真的要坐這個出門嗎?」
「怎麼?你沒坐過?」
「嗯。」她出門一向是轎車接送,父親說過,這種人包肉的機車太危險。
「怕嗎?」
是有點怕。她捧著安全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過來。」他微笑招手,命她來到自己身前,替她戴上安全帽,繫好扣帶。「坐上來。」
「可是……」
「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也不知怎地,聽他這麼一句話,她所有的遲疑霎時消弭,乖乖地坐上後座,坐姿筆直,一雙小手安安分分地擱在腿上。
「你這樣會跌倒。」他嗤笑,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要抱緊我。」
「什麼?」她嚇一跳。
「只是要你抱我的腰,不會吃了你的。」他揶揄。
「我不是……那意思。」她困窘得臉發熱,怯怯地環住他的腰,卻不敢抱太緊,只是用手指抓著他衣角。
他微笑,催動油門,一開始速度還算平穩,接著漸漸加速,風馳電掣。
感覺到強風刮在臉上,清荷驚得摟緊丈夫的腰,很怕自己不小心跌落。
「太、太快了。」她在他耳畔低語。
「你說什麼?」他大聲喊。
「我說太快了。」她稍稍拉高音量。
「嗄?」他還是沒聽清,繼續催油門。
「太快了啦!」她終於顧不得教養,驚聲尖叫,怕得將臉蛋埋進他後背。
他笑了,笑得好爽朗好得意,稍稍放緩了速度。「你抱緊一點就沒事了。」
能不抱緊嗎?她哀怨,一時氣不過,報復似地暗暗捏了他腰肉一下。
他感覺到了,笑得更開心。
到底在興奮什麼啊?她不解,卻不知不覺感染了他的喜悅,櫻唇淺淺地揚起。
重機一路奔馳,來到熱鬧的市區,在一家小吃店門口停下。
清荷猶豫地打量狹小又老舊的店面。
「別看這裡不怎麼起眼,老闆煮的肉骨茶可是一絕。」沈意飛強力推薦。
是嗎?她不怎麼相信。
兩人坐進店裡,沈意飛也不看菜單,逕自點了辣炒螃蟹、海南雞飯、肉骨茶等等,滿滿一桌菜。
融合了中華跟馬來特色的新加坡料理,極為重視香料的使用,菜送上來時,辣香撲鼻,引人食指大動。
「先嘗嘗這個。」他用筷子從蟹殼裡挑出飽滿的蟹肉,放進她碗裡。
她挾起一口,斯文地品嚐。
「好吃嗎?」
「嗯,很入味。」
「嘗嘗看肉骨茶。」他建議。
她依言拿湯匙舀了一口喝,細細分辨那微妙的滋味。「很好喝耶!」沒想到這樣的小店也能煮出味道如此豐富的好湯。
「我就說吧!」他似乎很高興得到她的認可,自己也開始埋頭狂吃。
他吃相實在說不上優雅,甚至可說是粗魯,不過奇怪的,她好像不怎麼排斥,反倒覺得看他吃得這麼津津有味的,很有趣。
她是怎麼了?清荷摸不清自己的心思,為什麼最近她對這男人,愈來愈不感到討厭了?她怔怔地望著他,就連他臉上的刀疤好似也變得不醜了,反而有股說不出的獨特魅力。
「怎麼了?」他察覺到她目光所在。
「沒有,沒什麼。」她急忙收回視線。
他皺眉,神色忽地微微一黯,放下筷子,撫摸自己臉上刀疤。「是怕這個嗎?」
她聞言,心神一凜。「不是,不是那樣……」
「我不是說過嗎?有話直說就好。」他語氣帶刺。
她沉默片刻,鼓起勇氣問:「為什麼那時候要跟人打架呢?」
「人總是有憤怒的時候。」當時的他,掙扎在對父親的敬愛與憎恨之間,加上同學三不五時的羞辱,難免對自己的人生充滿怒氣。「因為氣別人,更氣自己,所以忍不住動手。」他停頓,自嘲地撇唇。「不過你一定從來不曾這樣吧?」
她不喜歡他如此指出兩人的差異,微嘟著嘴強調。「我也會……生氣的。」
「但你一定會盡量忍耐,對嗎?我敢打賭你從小到大,八成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
這是諷刺嗎?她瞪他。「這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他淡笑。「你能堅持當個淑女,這樣很好。」
才怪!他說話的口氣明明就是覺得這樣很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