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俠之金蘭結義(上) 第6章
    霍昭黎敲門進了程逸岸房中,瞧見義兄有些著急地把什麼東西往懷裡塞,也沒放在心上,說:「大哥,這粥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嘗嘗?」

    程逸岸瞟他一眼,「小鬼吃剩了來給我?」

    霍昭黎忍住笑,道:「小笛子可沒剩下什麼來,是我再問廚房大娘討的。大哥晚飯沒吃飽吧?」

    程逸岸不說話,接過他端來的餐盤,埋頭喝粥。

    雖然能說出許多菜餚的妙處,但真吃起來,他似乎更喜歡隨便些的膳食,清粥小菜總比大魚大肉的時候吃得多——霍昭黎忽然覺得自己對大哥的瞭解,在有些方面,還是不錯的。

    「你傻笑什麼?」

    「啊?哦。沒、沒什麼。」霍昭黎摸了摸自己的臉——在傻笑嗎?

    程逸岸把大海碗喝個底朝天,站起身來,滿足地打個嗝,道:「我們走。」

    「好!」霍昭黎答應完,跟著站起,才發問,「去哪裡?」

    「回去。」

    「咦?為什麼?」剛剛不是答應明天要喝喜酒的?

    程逸岸照例賞他一枚白眼,「你以為虛節莊會拼著得罪天下武林,收容我嗎?」

    霍昭黎一路上行來風平浪靜,差點忘了有這麼回事,「可是駱莊主和辛夫人看起來都很好的樣子……」

    「那你留下來喝喜酒,我先走好了。咱們後會有期。」程逸岸朝他拱了拱手,利落地一拂袖,卻不料將燭台掀了翻,霍昭黎右手正擱在桌上,掌心恰好被火灼到,他慌忙將燭台擺正,也不及檢視傷口,趕緊拉住程逸岸,「大哥要走,我自然要跟著!」

    程逸岸不置可否,只粗聲粗氣地道:「手沒事吧?」

    「沒事,不痛!」霍昭黎瞇著眼笑,下一刻齜牙咧嘴。

    程逸岸板著臉,從懷中掏出指甲大小的盒子,從裡面挑些油脂替他抹在手心,抹完抬頭,對上的仍是一張傻笑的臉,忍不住一腳踹過去,喝道:「去把小鬼叫來。」

    霍昭黎摸著小腿,銜命出去,開了門,便站在原地不動了。

    「駱莊主?」

    院中火光熊熊,駱廷鸞為首的虛節莊眾人,彷彿已等候多時。

    「敘舊已畢,既然程兄弟等不到明日喝過喜酒再走,做哥哥的也只能留你一留了。」

    駱廷鸞雖少了方才席間的親切,依然是面帶笑容,好聲好氣。霍昭黎見此,新生的防心也去了大半,笑道:「駱莊主,我們想今晚……」話沒說完,就被狠狠敲了下腦袋。

    程逸岸上前一步,道:「駱莊主,實在對不住。我這兄弟腦筋不好,識不得這許多委婉委屈,你須得與他說是要將我扣下,押到泗合門受武林公判,他才聽得懂。」

    駱廷鸞苦笑,對霍昭黎道:「霍兄弟,我的意思就如你大哥所說。」

    「話說駱莊主要留人,而依程逸岸這個牛脾氣,自然是要反其道而行之的。眼見一場惡鬥在所難免。程逸岸這邊只有二人,虛節莊上上下下功夫勝過這兩個三腳貓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駱莊主為了防有人施展輕功撒腿就跑,恐怕在莊外也不了不少暗哨——啊呀呀,這一幅寡不敵眾的場面,可叫人怎生是好?」程逸岸之前的口氣活像個說書的,到後來又唱上了戲文,虛節莊眾已有些不小心笑了出來。

    駱廷鸞受不了地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玩?只要你不逃,我自然不會做以眾欺寡的事。」

    程逸岸眼睛一亮,「你說真的?」

    「自然是真。」

    「也不車輪戰?」

    「自然不戰。」

    「好!就這樣說定了!」程逸岸一拍手,「駱莊主和郭前輩二人,對我二人,若我們兩戰皆勝,駱莊主便網開三面,如何?」此言一出,虛節莊中便有人忍不住嗤笑出聲。

    「橫斷楚江」郭舜牧是駱廷鸞的師叔,傳說盛年時內外功猶在駱廷鸞父親之上,如今年事雖高,一雙「秋水無煙掌」卻已爐火純青,四五十載的內力修為更是非同小可,莊內人閒聊時,也會因他與駱廷鸞功夫誰高誰低而起爭執:程逸岸素來以輕功和施毒聞名,世人皆知拳腳上並無多深造詣,如今一出口便邀莊內兩大高手比試,眾人的首先想到的,大約都是「不好,此人想要下毒」。

    「程兄弟,你使毒的本領雖厲害,遇到內力反彈,恐怕吃虧的是自己。」駱廷鸞本不想傷他,因此說這話時,並無輕視之意。

    「程某知道二位功力勝我遠甚,但若是束手就擒,豈不是太沒面子?駱莊主若果有愛護之意,我們就來比詩詞歌賦如何?」

    駱廷鸞擺擺手苦笑道:「哥哥我肚子裡有幾兩文章,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不擺明了要放你走?」

    「莊主,莫再與他多言,拳腳上見個真章便了。」駱廷鸞身後閃出個禿頂老者,聲若洪鐘,目光如炬,正是「橫斷楚江」郭舜牧。

    「昭黎,你先向郭前輩討教幾招。」

    霍昭黎遲疑地應了,往前一站。程逸岸優哉游哉地退到一邊。

    駱廷鸞之前聽辛家兄妹說起,霍昭黎功力尚在程逸岸之下,哪裡抵擋得住郭舜牧的一招半式,忍不住懷疑程逸岸另有密謀,轉念一想,郭舜牧是何等人物,莫說拳腳功夫,單論江湖經驗,也斷斷不可能輕易著了對方的道。

    「如此有勞師叔。」他退了開去,朗聲對莊中諸人道,「此場比試一對一,旁人絕不能從中攪局。否則有如此竹!」說完他一掌輕擊,身邊的一棵湘妃竹枝葉簌簌抖落,接著竹身從中裂成六半,開花一般朝外倒去,到了半途卻又同時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眾人愣了半天,才轟然稱是,霍昭黎更是看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程逸岸豈不知他顯這一手功夫其實是為震懾自己,輕輕撇了撇嘴,並不言語。

    霍昭黎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場中與老者對峙,被周圍那麼多雙眼盯著,渾身的不自在,畏畏縮縮拱了拱手,道:「老前輩,你多指教。」

    郭舜牧見他眼中大有怯色,點點頭,溫言道:「咱們先說好,各自點到為止,切莫作困獸之鬥。」

    霍昭黎連忙點頭,「前輩說得是!」

    郭舜牧不再言語,雙腿微分,擺出手勢。

    霍昭黎站在原地看他動作,自己想不好應該擺個什麼姿勢,撓著頭不知所措。

    郭舜牧一招「水盡南天」,向他臉部推去,雖只用了三成內息,卻已具開碑裂石之力。

    霍昭黎見他輕飄飄一掌毫無力氣,到了近前才覺罡風撲面,嚇了一大跳,蹲下身子躲過攻勢。

    郭舜牧也是一愣,避開對方招式理所當然,但至於雙臂抱住膝蓋縮成一團嗎?

    「小兄弟,你這個樣子做什麼?」一邊說著,下一招「日落長沙」跟著使出,無聲無息襲向霍昭黎後背。

    郭舜牧無意以大欺小,更不願傷人,是以掌風未到,已先出聲示警:「小心背後。」

    霍昭黎反應倒不慢,蜷身一滾,雖躲過這一擊,無奈樣子太過難看,引來四周笑聲無數。回頭望去,那一掌恰好輕輕拍在他方才站立的青磚上,地上塵土未揚起半粒,青磚上卻多了幾條裂縫。

    虛節莊眾人齊聲叫好。「秋水無煙掌」的要訣在於柔中寓剛,藏風雷於無聲,郭舜牧這一掌,堪稱是登峰造極的境界。

    郭舜牧臉上並無得色,皺著眉看霍昭黎,「你到底會不會武功?」

    霍昭黎連著兩回沒與他過招,頗有些不好意思,囁嚅道:「我、我會是會一點,可是從沒跟人打過架。」

    郭舜牧眉頭皺得更緊,向程逸岸怒道:「你是要他來送死嗎?」

    「前輩言重了,這傢伙拳腳確實不行,內力卻好得很,因此……」程逸岸慢條斯理地說明。

    被郭舜牧不耐煩打斷:「算了!既然你說他內力好,咱們直接比內力便了。」轉身平推左掌,朝對霍昭黎道,「你把手伸出來,與我相對。」郭舜牧和個武藝極其低微的後輩蘑菇良久,心中不悅,語氣也粗魯起來。

    霍昭黎看看程逸岸,見後者點頭,便也伸出左掌,印在郭舜牧的掌上。

    「我喊一二三,你我同時催動內力,這個會吧?」郭舜牧此時只想快點把這小子震暈,結束這場比鬥。

    霍昭黎點頭,「我會,大哥教過的。」

    「好,一、二、三!」

    二人同時發力。

    郭舜牧心中托大,自然未盡全力,沒料到一股渾厚的內力洶湧而來,將他震得幾乎站不住腳。心中煞是詫異,看向霍昭黎,只見他雙眼死死盯著手掌,神情雖認真,卻沒有半點勉強之色。

    看來這少年內力上確有獨到之處,郭舜牧這般一想,收了輕慢之心,暗暗將內力增到八成。

    程逸岸自己內力修為甚為平常,因此也只告訴霍昭黎本門調養內息的心法,從未教過運內勁禦敵的法門,因此霍昭黎也沒想太多,只將氣力掌控在恰恰能抵住對方攻勢的程度,如今郭舜牧那邊傳來的內力增加,他便也跟著多使了幾分勁。

    郭舜牧只覺得比方才磅礡許多的內勁奔湧而來,這才知原來霍昭黎也並未使出全力。此時也顧不得多想,屏氣凝神,專心相鬥。

    過了一炷香時間,霍昭黎內力仍源源湧至,郭舜牧雖未露敗相,心中卻明白如此下去再也撐不了多久。

    他自少時拜入虛節莊學藝,四十六年來學藝不輟,自問不但「秋水無煙掌」已入化境,虛節莊內功的獨得之秘,也多半盡收掌中,這十來年漸漸深居簡出,一來年老心性漸平,二來也未嘗沒有放眼江湖難尋敵手的意思。如今眼前突然冒出一個內功絕頂的年輕人,心中不禁又是驚訝又是好奇,訝的是他瞧來最多不過弱冠之年,不但身負足足抵得上常人修習幾十年的精純內力,且內息中正平和絕無邪氣,又絕不與他所知任何正派路數相似;好奇的是他這股直如源源不絕的勁力,底限究竟在何處。

    習武之人一生苦練,到最後不過是想一窺至高境界的堂奧,有高手在前,自然無論如何也想探個究竟,郭舜牧本來是豪邁爽利之人,年紀大了才有所收斂,如今覺得這少年的內功之高之奇生平罕見,一時間豪情勃發,明知可能不敵,卻也是硬著頭皮想要試上一試。心念電轉,竟再提一次真氣,用了十成力與他對抗。

    霍昭黎剛感覺對方氣力漸弱,突然之間卻又增強,心一慌,體內內息生出感應,自然而然地使勁抵禦。

    果然是如排山倒海一般!郭舜牧力雖難支,心中卻異常興奮,直喊長了見識。如此強勁的功力,料來縱使當年號稱天下第一蕭鏗復生,也不過如此而已。

    週遭虛節莊眾人自不知場中二人心思如何,只看得到霍昭黎從頭到尾面色如常,郭舜牧卻滿頭大汗,頭頂煙霧升騰,一眼便知已至絕境。眾人自然不信霍昭黎一個毛頭小子能將「橫斷楚江」逼到這般田地,心想定然是他使了什麼旁門左道的功夫,頓時鼓噪起來,只是礙於之前莊主嚴令,不敢上前。

    霍昭黎此時也發覺郭舜牧內勁正急速衰退,又見他紅光滿面的臉漸漸變白,左手掌也抖個不停,心知再下去定然不妙,即刻便要收回功力。

    他於駕馭內力之法本不熟練,此時要匆忙收回,更是極難,一股股內息慢慢回到膻中,卻淤積在此處,怎樣都下不回丹田,頓時心中大急。越急就越過不了這道坎,又不能再流回去傷到郭舜牧,一時間無所適從,只覺得胸中鼓脹,眼看就要走火入魔。

    正在這時一條人影突地來到場中,重重拍上他的左肩道:「霍兄弟,點到為止,撒手吧!」

    霍昭黎根本聽不到駱廷鸞對他說了什麼,只覺得有一股大力從他肩上而來,想也不想地伸出空閒的右手,去拍開那人。

    這一拍,自然而然將囤積於膻中的內力全用了上。只聽「彭」的一聲巨響,霍昭黎「哇」地吐出一口血,站在原地彎下腰,捂著胸口。駱廷鸞則向後連退十多步,直靠到牆上,才卸去他這股大力。

    駱廷鸞也以為霍昭黎定然是在程逸岸授意下,使出什麼詭計,去耗郭舜牧內息,因此上前為師叔解圍時,用八成的力去拍擊霍昭黎,成心要給他個教訓。他哪裡知道霍昭黎這一身內力雖來得沒頭沒腦,卻是頂尖純正的功夫,這一拍之下,被他反震回去不說,隨之攻來的右掌,更是蘊蓄了與郭舜牧比鬥中的大部分力道,好在他臨敵經驗豐富,懂得立刻倒退化解,倒也沒有太大損失。霍昭黎膻中真氣雖然得以消解,卻也因為使力太猛,反害自己受了內傷。

    「小兄弟,你沒事吧?」霍昭黎如何手下留情,郭舜牧心中雪亮,見他咯血,連自家莊主傷勢如何都來不及看,便上前關切。

    霍昭黎擺擺手,笑道:「我沒大礙的,胸口有點痛,總比剛才舒服多了。老前輩你還好吧?」

    郭舜牧站穩身子,朝他一揖,道:「小兄弟內力精湛,宅心仁厚,老朽不勝感激,這一戰輸得是心服口服。」

    程逸岸慢吞吞走過去,搭了霍昭黎的脈息,自袖中掏出一丸丹藥,霍昭黎忙不迭吞了,精神極好地說:「謝謝大哥。」

    郭舜牧在旁看得暗暗稱奇:天底下能這樣問都不問一聲,就吃下毒飛廉丹藥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了。

    「能走吧?」程逸岸踢踢他的腿,又睨了郭舜牧一眼,「不能的話,你就留在這裡好了,反正也有人喜歡你得很。」

    霍昭黎挺挺胸,高聲宣佈:「我好好的。」說完就咳嗽個不停,惹來不屑的一瞥。

    程逸岸打個響指,道:「走人。」

    霍昭黎二話不說跟在他後頭。

    兩人往院門而去,立刻被莊人團團圍住。

    「程兄弟,至少還有一場要比,你忘了?」

    駱廷鸞吐納一番,確定未受內傷,正要到二人跟前,程逸岸擺手,悠然道:「駱莊主還是不要亂動的為好。」

    駱廷鸞知他表情越輕鬆,說的話便越當真,當即停住腳步,「你做了什麼?」

    程逸岸含笑揚眉,輕輕吐出四個字:「『春波碧草』。」

    駱廷鸞呼吸一窒,臉上霎時變色,「什麼時候?」

    「咦?叔侄情深的駱莊主毅然加入戰團,與郭前輩親切指教我二弟時,難道沒發現他右手上有玄機嗎?」程逸岸瞪大眼,神情十足天真,說的話卻十足損人。

    聽他一說,駱廷鸞當即明白,臉一沉,道:「你早算計好了我師叔是左撇子,因此不惜拿自家義弟的右手做毒引——你什麼時候竟變成了這樣不擇手段的人?」

    霍昭黎這才恍悟,剛才程逸岸塗在自己手上的灼傷藥,定是含有叫做「春波碧草」的毒,他百毒不侵自然無妨,但駱廷鸞受他附著毒藥的手掌一擊,卻依然著了道。看來他這位結義大哥,是把早把之後的事故推演得清清楚楚,才提前做了準備。這樣想著,霍昭黎不僅心中駭然:其實大哥是算命先生吧?

    程逸岸也不與駱廷鸞爭辯,仰天大笑道:「好說好說。既然郭前輩負於我二弟,駱莊主也不敵程某的毒術,兩戰俱敗,虛節莊是不是要信守諾言呢?」

    駱廷鸞垂首思索沒多久,擺擺手,憤然道:「放人。」

    莊人自然也以莊主性命為重,閃身讓道。

    「多謝駱莊主盛情款待,我兄弟這便告辭。解藥在我房中。用心找的話,兩三天應當可以尋到。」程逸岸說完,拽著霍昭黎,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出得莊門,行不了幾步,便見竹林前站著個人影,微弱的月光下,依稀可辨是駱逸冰。

    霍昭黎煞不住腳步,撞上義兄的背,程逸岸一把托住他的腋下攙扶著站穩,臉上是全然的百無聊賴,「辛夫人,有何貴幹?」

    「你,又要走了?」駱逸冰神色黯然。

    程逸岸嘴角揚起淡淡的嘲諷,「承蒙賢兄妹盛情款待,但此地不宜久留,辛夫人應該比我清楚。」

    「你不要誤會!」駱逸冰急切地道,「哥哥他沒有惡意,只是想留住你,婚禮一過,咱們一起去泗合山,當著師兄的面還你一個清白。」

    「清白?程某幹下這許多樁血案,哪裡還有清白?」

    駱逸冰一逕搖頭,「師姐從小看著你長大,你絕不會做那種事!」

    「一入江湖歲月深,辛夫人,你我都已經不同當年了。」程逸岸望著她,柔聲說道。

    「你絕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要是那些人真是你殺的,則必有該死的理由——」

    程逸岸失笑,「辛夫人護短可護得真是厲害了。」

    「只要是你的事,師門中個個護短!」駱逸冰突然激動起來,上前緊緊扯住程逸岸衣袖,「你師兄千方百計找你,喊打喊殺必不過是障眼法,只為了不讓人說閒話而已。逸岸,你聽話,隨師姐回去,好好和師兄說明經過,堂堂泗合門,說什麼也能保——」

    程逸岸打斷她,搶白道:「只要我能交還令師遺物,那就凡事好商量,對不對?」

    駱逸冰倒吸一口涼氣,怒道:「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人了?南華心經是師父給你的東西,我們怎會來硬要?」

    「是嗎?」程逸岸深深看進她眼眸中,隨即又恢復玩世不恭的調調,「辛夫人深情厚誼,程某心領。無奈鐵證如山,就算程某想要翻案,老天爺必也看不下去,程某只想在被捉住前暫且逍遙幾日,死了也能當個明白鬼——這點小小的要求,夫人不會不成全吧?」

    駱逸冰凝視他仍是顯得十分快活的眼眸,「你決意要走?」

    程逸岸點頭。

    「既如此,」駱逸冰深吸一口氣,放開手,側身向後一指,「你就非走這條路不可了。」

    「昭黎,看來今天還有道鬼門關要闖啊。」程逸岸對著霍昭黎說話,口氣輕鬆,眼睛卻戒備地看向暗沉沉的竹林。

    霍昭黎一直聽他倆說話,心中知道程逸岸若向師門尋求庇護,不但可以躲過眼前的關口,往後的日子也會安定許多,但轉念一想,一旦他回師門,兩人就再沒理由結伴下去,恐怕當下要分道揚鑣。他一方面不想許多人指著大哥說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另一方面又不願就此分離,明明知道回去對他比較好,勸說的話,一時間卻怎樣也說不出口。兩相矛盾之下,還沒得出個結論,程逸岸便已扶著他,望竹林而去。

    「大哥,我自己會走——」

    「半死不活的人少廢話。」

    「師弟。」

    程逸岸停住腳步。

    駱逸冰咬著唇,澀然道:「……若是支持不住,你知會一聲,我便來帶你們出陣。」

    程逸岸回頭,咧嘴而笑,「辛夫人可以回去睡了,後會有期。」

    「別逞強了。」駱逸冰看他,擔憂的眼眸掩不住溫情,「師姐知道你最討厭算計數字的,對這種陣勢一點辦法都沒有。」

    程逸岸聳聳肩,繼續往前。一會兒他自己停下來,轉頭,涎笑著道:「辛夫人,先透露一下如何?這陣法裡可有八卦?」

    駱逸冰被突然出現的他的笑臉嚇了一跳,半晌才道:「有。」

    程逸岸孩子氣地皺了皺眉,「是八卦配八門?」

    駱逸冰沉吟道:「可以這麼說。」

    程逸岸臉色有些不好看起來,「難道是……九宮八卦陣?」

    「嗯。」駱逸冰蹙眉注視著他。

    程逸岸耳朵眉毛眼睛嘴巴一齊耷拉下來,「辛夫人。」

    「你可是不去了?」聲音中有驚喜。

    「不是……你先回去早點睡,明早收屍應該很辛苦。」

    說完,他大踏步走進林子,一邊走一邊抱怨身邊怎麼是個臭男人,半點不風雅之類。

    走進竹林,便有一股沁涼之氣直透胸臆。如果不是前路凶險,初秋的夜裡漫步於此,倒也不失意趣。

    黑漆漆的林中,眼前只有一條小徑,程逸岸想也沒想便踏了上去——還好,是實地。外頭夜風陣陣,進了這裡,竟然沒有興起半絲竹葉摩擦之聲,只剩下霍昭黎稍嫌沉重的呼吸入耳——程逸岸心中本來不安,聽他一直喘氣,更是不耐煩,停下來道:「先說清楚,進去之後未必有命出來。我看你一會兒興許還有用,所以不打算準你一個人逃跑,你有沒有不樂意?」「沒有。我要跟著大哥。」霍昭黎右手捂著胸口,左手搭在程逸岸肩上,臉色蒼精神卻不差。

    「你這個破樣子,跟著我也沒有用處,不如先坐下來運功調息。」

    「在這裡?」

    程逸岸冷冷看他一眼,自顧自說起了運功的口訣。

    霍昭黎趕忙坐下,照著他的話緩緩行氣。

    程逸岸自己也蹲下來,用手在地上亂畫。

    駱逸冰說得沒錯,他自小愛看書,卻唯獨對易經避之唯恐不及,那些長得相似的八卦符號,總是今天背過,第二天便忘記了,其中的各般組合演化更是能把人攪得頭痛欲裂,因此他從來都沒好好學過周易,更別說後世的諸般箋注闡釋。駱逸冰體質不適練武,因此拜入泗合門以後,專攻的便是陰陽五行之術,她對於此道之精,連師父當年都讚歎她天賦異秉。

    「根本沒法比……」

    沒法比也得拚一拚了,不戰而降,可是會大失毒飛廉一往無前的風範。

    他在心中將自己讚過無數遍後,勉強就著兒時記憶,默寫起奇門遁甲的準則。

    這個比什麼八卦六十四卦河圖洛書好記,下棋的道理也能多少合他個一二。甲是主帥,乙丙丁三奇分做文臣武將糧官,庚金克甲木,因此要由乙丙丁與庚作戰以保全甲。甲不在九宮之列,隱遁於六儀之下。六儀和三奇的排序是有規律的,這個規律不難記,好像是——

    「大哥!」中氣十足的聲音冷不防自身後傳來,程逸岸正想到緊要關頭,被他一嚇,呼之欲出的答案瞬間跑光,頓時怒從心起。

    「你幹什麼?」

    「我、我叫你好幾聲都沒回音,以為出了什麼事了……」霍昭黎被他一凶,縮著肩膀,聲如蚊蚋。

    「好端端的會出什麼事?」狠狠給了他的腦袋一記,還不解恨,又重重拉耳朵,霍昭黎哀哀叫,「你不去療傷來吵我做什麼?」

    「好了呀。」霍昭黎拍拍胸膛,「這裡一點都不痛了,大哥教的辦法真管用!剛才有一股熱氣從這裡流到這裡,又走這裡,太舒服了!」

    程逸岸看他一臉陶醉的樣子,不知為何微微撇開了頭,隨後沒來由生出一股暴躁心緒,怒氣沖沖地把他臉擠成亂七八糟的形狀,喝道:「以後不要在我面前做出這種噁心的表情!」放下手,重重踏著地往前走。至於那個規律——算了,等摸完底再說。

    霍昭黎捂著生痛的臉頰,雖然疑惑還是乖乖「哦」了一聲,跟在他後面。

    走了一會兒,前頭分出兩條岔路。程逸岸與霍昭黎對看一眼。

    「你說走哪邊?」

    霍昭黎伸出手指在兩條路的方向點來點去,口中嘀咕著什麼,最後指到左邊,高興地道:「是這邊。」

    「你怎麼知道?」程逸岸有些吃驚。

    「我一邊念『我們應該走哪條』,一邊輪流點兩邊,最後是停在左邊的!」

    程逸岸撫額搖頭——果然他是自己找罪受,才帶這麼個人在身邊。

    連教訓他都懶,直接飛身到竹林上空。月光下林間道路晦暗不明,只能大致看出個輪廓來。

    右邊再走一百步,便是死路。

    不理霍昭黎邀功般的口氣,他一言不發地走上左邊。

    絕對不會這麼簡單的。

    百步後,一個三岔路口呈現眼前。

    霍昭黎繼續唸唸有詞耍白癡,程逸岸心中悚然。

    剛剛在上空俯看的時候,決計沒有這個岔口。

    程逸岸想在竹子上做記號,摸著竹身,感覺上面一處凹凸不平,點起火折湊上去,手指按著的地方,刻著個「己」字。

    程逸岸在「己」下面畫了道線。心中稍安:這裡有字,那麼旁的竹子上應該也有乙丙丁之類,至少這陣勢並非無跡可循。

    知道就算居高臨下把地形看了個夠,到下一刻又會變得全然不同,程逸岸也懶得多費力氣,索性按著霍昭黎「選」出來的路,隨便行走。大約半個時辰之後,便已經三次經過岔口,道路分歧也攀升至六條。

    每到岔路,便會有一棵竹子上刻著天干之名。程逸岸猜測每條道上的竹子屬於天干的同一宮,十天干,甲遁形,那麼充其量也應該只有九個岔路口而已。走完九個岔道,便已經走了這個竹林一周,裡頭有什麼玄機,料來也能大致有數。

    想到這裡信心大增,昂首闊步向前。誰料下一個岔路口,非但岔道數沒有依之前的規律變成七個,而且竹節上的字,竟是與第三個岔口一樣的「庚」,這個庚字下面並無記號,說明與之前所經過的地方並不相同。

    再前行,又回到了第一次做了記號的「己」字那邊,岔道卻變成了四條。連霍昭黎都覺出事情不對,不再玩「點道」的把戲,扯扯程逸岸衣袖,「大哥,這個地方有古怪。」

    走下去也不過是瞎轉而已。程逸岸不說話,坐到地上,想著方才種種。

    已見過的順序是己、庚、辛、壬,那麼大半是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順次排列,之所以會走回「己」,當是一個循環已畢,其他的天干數在未被選的岔道,因此才未遇到;之所以走到庚,是在其中暗藏了幾套不同的九宮,抑或是這個庚與那個庚,其實是同一隊形中的首尾節點?

    大約每走百步會出現一個岔口,每棵竹子之間的距離約是一步,那麼一百步內有一百棵竹子,這一百棵竹子不再移作它宮的士卒,整個林子裡便有九百棵竹子——不對,道邊的竹子以外,層層疊疊的總有四五十棵之數,這些層層疊疊自然要跟別的層層疊疊重合……

    「老天!」

    程逸岸抱著頭,看著自己寫下的一堆數字,一籌莫展。他一向最討厭算數了!清清爽爽的腦袋也能給攪成糨糊。

    聰明的頭腦應該做更有意義的事,這種事——

    「昭黎,你很閒是不是?」

    沒有回音。程逸岸想到此陣或許能遁人,一驚回頭,卻見霍昭黎靠著竹子,垂頭,口水掛下來。

    他內傷雖已無礙,適才的比拚仍是極耗力氣,又被拖著走了一大段路,一坐下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程逸岸首先想不如讓他休息一會兒再說,轉念又覺得這麼體恤的念頭不符合自己平素殘暴的作風,遂沒好氣地伸過手去狠揪他頭髮,霍昭黎驚醒過來,睡眼惺忪。

    「大哥?」

    雖然滴到衣服上口水大煞風景,迷濛的眼神倒很不錯……咳咳,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你!給我數出來這裡總數多少!」

    霍昭黎看著地上長長一串數字,凝目看了一會兒,說出一個數字。

    「什麼?」程逸岸莫名其妙地看他。

    霍昭黎再說了一遍那個數字:「大哥不是問我這些加起來總共多少?」

    「你……」程逸岸艱難地吞吞口水,「你這麼快算完了?」

    霍昭黎聳聳肩,「是啊。很快嗎?」

    程逸岸懷疑地看著他,「你很會算賬?」他家不會在鄉下做賬房的吧?

    霍昭黎搖頭,「我沒算過賬。」

    「是嗎?」程逸岸哼了聲,逞強道,「我不是算不出來,只是懶得算。」

    這小子背書很笨,沒想算數倒是一把好手。果然是有無相成,順逆相生——

    「啊!」

    程逸岸突然大叫一聲,霍昭黎嚇得倒退一步撞到竹子,引得竹葉沙沙作響。死寂的氣氛頓時活絡起來。

    「順逆!對!就是順逆!」程逸岸激動地抓住霍昭黎的衣襟,不停搖晃。

    奇門遁甲中九宮的順序不是按平常的天干,而是逆排三奇,順排六儀——這麼簡單的事情,怎會忘記呢?一邊罵自己,一邊得意地笑開——這種陳年八股的事情竟然都想得起來,果然他還是記憶超群,卓爾不凡的才子一名啊!

    程逸岸陶醉完,發現霍昭黎也含笑看著自己,稀世容貌在月光中閃著柔和的光芒。

    他忍不住臉上一熱,惡狠狠地問道:「你笑什麼?」

    「看大哥這麼高興,我也高興。」

    笑容又大煞風景地轉成原來傻乎乎的樣子,程逸岸得以輕易收回迷思,罵一句「笨蛋」,繼續之前的思考。

    甲子遁於戊,甲戌遁於己,甲申遁於庚,甲午遁於辛,甲辰遁於壬,甲寅遁於癸——只要找出甲子戊,這九宮陣自然就發揮不了作用。

    要知道甲子戊落在哪一宮,必須先知道駱逸冰布此陣,用的是陰遁或者陽遁中的第幾局。不知道具體局數,就算他想起陰遁是逆排六儀順排三奇,陽遁相反,也無絲毫用處。只要是陣勢,必有破陣之法,駱逸冰自不會告訴他用的是第幾局佈局,那麼要怎樣才能知道?

    「大哥!」衣袖忽然被猛力一扯。

    程逸岸不耐煩看向霍昭黎見鬼的神情,「幹嗎?」

    霍昭黎顫抖地指著對面竹子,「這邊的竹子,比剛才多了一棵。」怎麼會猛然冒出來?嚇死他了。

    「你眼花了吧?」程逸岸隨口敷衍。

    「不可能!剛才從路口到這邊一共有十五棵,現在是十六棵,我不會數錯的!」

    程逸岸順著他比手劃腳的地方數過來,確是十六棵沒錯,因而斷定:「你第一次數錯了。」

    霍昭黎還要辯解,剛張開了嘴,落空的手嚇得他說不出話。

    程逸岸這時也喃喃道:「現在是……十五棵了。」

    霍昭黎手腳未曾移動,但他方才搭著的那棵竹子,竟然長了腳一般,往前挪了稍許,自動離開了他的手。

    沒有錯,霍昭黎手心的汗水,還清楚留在那竹節上。

    「怎、怎麼回事?」霍昭黎說話聲中已帶著哭腔。

    怪事。

    程逸岸垂首沉思。

    「是不是、是不是有妖怪?」

    白了突然貼到身上來的膽小鬼一眼,沒好氣地道:「被你猜對了。多半是竹精。」

    「竹精吃人嗎?」戰慄地問。

    認真點頭,「專吃美少年。」

    鬆了口氣,「那、那我應該沒事吧?」

    「……」真是全無自覺,「你別胡思亂想,看好眼前的竹子,若再多出來,一定要找到多出來的那一株,明白嗎?」

    沒猜錯的話,陽遁或者陰遁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六甲不停輪轉,按照順序變換隱藏的位置——如此說來,只要以逸待勞,等著甲子戊自己出現便了。

    「嗯!」霍昭黎雖然害怕,還是探出頭來,不過抱著義兄胳膊的雙手鉗得更緊。

    但願不是十天半個月輪轉一次。否則的話,等找出來,他們大概也早餓死了。

    兩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一排竹子,過了一盞茶左右,程逸岸還沒察覺什麼,霍昭黎卻指著一株竹子叫道:「這棵是多出來的!」

    程逸岸飛身上前,抓住那株竹子,定睛看時,果然見上頭刻了一個小小的「辛」字。

    是甲午辛——沒料錯的話,接下來應是甲辰壬,甲寅癸,甲子戊。

    再過一會兒,刻著「辛」字的竹子憑空消失,算起來,兩刻鐘是一個輪迴。

    程逸岸驚怖之心盡去,氣定神閒地等著甲子戊的出現。

    「昭黎,你好好看著,發現第三次多出來的竹子,用盡吃奶的力氣也要把它震斷。」反正他眼力和數數都比較好,這種笨差事就交給他做,反正勞心者只需要治人就好。

    霍昭黎有些顧慮,「弄斷竹子,辛夫人會不會生氣?」

    「我便是要虛節莊和泗合門看看,程逸岸可以讓他們有多生氣!」程逸岸高聲說著,眼中儘是猖狂。

    二人須得在原地等上一個時辰,程逸岸閒著無聊,便把天干與奇門遁甲的種種變化講與霍昭黎聽。霍昭黎背詩文不成,記招數不成,對於這些卻領悟極快,沒多久,就到了只要說出第幾局,就能把六甲方位絲毫不亂說出來的地步。程逸岸本身對此道造詣甚淺,後來霍昭黎問的問題,已經完全不能解答。他自負才智,竟然在這傻瓜面前吃鱉,心中極度不悅,忍不住訴諸拳腳惡言相向,霍昭黎習慣了他的脾氣,樂呵呵地隨君打罵。

    一個時辰後,竹子再次多出一株,霍昭黎按著義兄吩咐,運起全身功力,看準目標猛擊過去。「喀喇」一聲,竹身上半倒地,霍昭黎內力強勁,斷口處竟全是粉末。二人同時感到所站之處地底猛然一震,隨即歸於平靜。

    久違的涼風襲來,竹葉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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