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早些來,還能去看看團湖的荷花盛會,現在嘛,逛逛市集,直接去洞庭算了。」江娉婷說今日過午有重要客人來,將三人趕出家門,由著他們去亂晃,言明了三日之內不准回轉。
程逸岸死乞白賴地問她討了好幾張銀票,說是做游資,也不理江娉婷在後頭咬牙切齒一頓陰損,喜滋滋地帶二人出去了。
霍昭黎在一旁提醒道:「大哥,咱們這麼在路上走,沒關係嗎?」他換回原來樣貌,大搖大擺走在街市上,難道竟不怕人認出?
程逸岸不在乎地擺手,「這裡是娉婷的地盤,只要不碰上更厲害的主兒,誰都要賣她幾分面子。」
霍昭黎心下仍然有些擔憂,隨即想既然大哥如此說,他只管信了便是。
秋收才過,農人們有幾日清閒日子過,城裡的集市也因而熱鬧了起來。
小笛子兒童心性,哪裡熱鬧就往哪裡鑽;霍昭黎在家裡就總盼著進城趕集,小時候往往是瞞著母親和小夥伴偷溜出去,此地風物不同,吃的玩的說的話兒,都十分新鮮,他自然是逛得津津有味。
不多時,程逸岸自己抱著一大包剛上市的無核桃柑猛啃,小笛子左手炸肉,右手蝦餅,吃得滿嘴是油,腰間還塞了包油紙包起來的五香醬干。霍昭黎昨晚沒有背出《岳陽樓記》,被罰一天不准吃飯,因此只能在一邊看著狼吞虎嚥的兩人吞口水,走了半天,手裡只多了個刻著《岳陽樓記》全文的竹筒,按程逸岸的話說,是叫他隨時隨地好好反省。
午飯便這樣草草吃了了事,之後不管小笛子怎樣嚷著走不動,三人還是一路徒步,來到洞庭湖邊。程逸岸說了個價錢,那舟子竟也不討價,默默叫三人上了船,駛往君山。
八百里洞庭橫無際涯,霍昭黎在家鄉幾曾看過這樣景色,對這著浩淼煙波與天光雲影,一時怔然無語。
小笛子家貧,大約也是從無遠遊機會,此時更是不消停地一忽兒玩水,一忽兒大叫,一忽兒又站起來,直弄得整條船顛簸不已,程逸岸沉下臉喝斥了兩回,他才肯乖乖落座。
槳聲乃排開水波聲以外,四下寂然。霍昭黎忽然問道:「大哥,我們不去岳陽樓嗎?」
程逸岸看他一眼,「怎麼?你想去?」
霍昭黎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讀了《岳陽樓記》,我倒真有些想去。」
程逸岸不懷好意地詫然問道:「你說的,可是那篇花六天都背不全的《岳陽樓記》?」
霍昭黎早料到他必會這樣說,分辯道:「我是為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幾句想去看看岳陽樓,跟前頭那些繞口話可沒關係!」
程逸岸受不了地搖頭,「早對你說,只要記得前面的岳陽景致即可,『嗟夫』之後的屁話盡可以全數忘記,誰知道你竟然只叨熟了不必背的。」
「最後那幾句好懂,並且連我看了,都覺很有道理,自然而然便記住了。」前面寫景的,四個字四個字,也不見之間有甚區別,每回都是念了下句忘上句。
「你懂什麼?」程逸岸輕嗤,「我來岳州多次,從未上過岳陽樓,這回也照樣不去。人生在世,最要緊的是自己快活,哪有那麼多力氣去管別人?什麼憂國憂民後天下樂,都是做官之人的場面話,不過范希文這幾句場面話講得最是動聽工整,才有後來人奉為圭臬,你道真有幾個當官的,稱讚完欽佩完了,還會去身體力行?」
霍昭黎哪裡說得過他,雖然心下覺得此番言論未免偏激,卻想不出辯駁的話來。忽然他眼睛一亮,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像是上回的陶大人,就是一個好官。」
「哈!」程逸岸仰天一笑,道,「那老兒擺明了是先天下之樂而樂,後天下之憂而憂。在淮南當官時,不知道斷下了多少樁冤案,孝敬了當朝權貴多少錢財,才得以混回京城。現在年紀大怕報應了,才來做一樁分內的事,便被你當作好官,實在是折煞他了。」
霍昭黎大受打擊:「怎、怎麼會?」
「若非他前科纍纍,你道我為何要回頭打探捐銀去向?」程逸岸半身倚在船舷上,微微閉起雙眼,「所以說,不管那幾句怎生膾炙人口,怎生千古傳唱,也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而已。你可不要被些個酬酢之詞騙了。讀別的書也一樣,與其追究狗屁不通的所謂其中深意,還不如念些真性情的詩文來多識幾個字為好。你啊,四書五經可以不念,風花雪月的段子一定得背上那麼幾個,好去騙騙姑娘家——如今許多女子吃這一套的。對了,范希文的『塞下秋來風景異』倒還算不惡,猜想你也會喜歡,我還因醉翁說他『窮塞主』,便不再愛聽人唱『把酒祝東風』了。」
霍昭黎被他一通拽文弄得暈頭轉向,甩甩腦袋,還是有話要講:「大哥你說的這些,我真的不太聽得懂。但我想這世上絕不是人人都只想著自己。我在家時,常常跑去看戲,戲文裡面有好人也有壞人,好人自己不做壞事,還幫別人;壞人才是總為自己得失去害人。好人總有好報,惡人到最後一定受懲罰。村裡的老爺爺說,戲裡的道理就是做人的道理,因此大家都要當好人,不去做壞事——大哥比我聰明得多,說的話也都有道理,只這件事,我不信大哥說的。」
程逸岸睜開眼,慢慢坐起身來,雙目炯炯盯著霍昭黎,良久才又半躺下去,歎道:「世道險惡,你心思這樣單純,終有一天要吃虧的。」
「真巧!娘也這麼說過。」霍昭黎詫異地瞪大眼睛,「可是我也不怕吃虧。我就算吃了虧,只要不做錯事,心裡就沒有疙瘩;反倒是叫人吃虧的人,日後自己心中也常常會不安生。」隨即又傻傻地笑,「聽我這樣說,娘狠狠罵了我一頓,還兩天不讓吃飯。不過平常做飯的是我,所以兩天裡娘也過得不怎麼好受就是了。」說到這裡想起現在還沒有母親的消息,不禁又有些黯然。
「原來你這蠢兮兮的個性不是來自你娘,我倒一直冤枉她了。」程逸岸伸個懶腰,「話說回來,我何必和你辯這個?面對如此湖光山色,汲營什麼是非善惡,豈不掃興?石大人,你說是不是?」
霍昭黎愕然看他,卻見程逸岸最後一句說話的對象,竟是那一聲不響划船的舟子。
那舟子坦然摘下草帽,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方正面孔。
石可風看向程逸岸,微微頷首,眼神望左右游移了一會兒,才皺著眉開口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這、這、這,這句話雖然應景,但好像是情歌吧?
程逸岸瞪大雙眼,覺得有些荒謬,隨即定神,笑道:「此時此地,該當誦『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才對。」
這回輪到石可風大出意料。他注視程逸岸,看他瞭然於心的笑容,心道那人說的果真不差。
「湘女多情,石大人可別偏偏在岳州地界上,去惹一身風流債。」原來他右半邊臉上,明顯有一道女子指甲的抓痕,程逸岸因此才用梁元帝的典故來調侃於他。
石可風有些慌張地咳嗽幾聲,才道:「這是……辦案中所傷。」
程逸岸敷衍著點頭表示瞭解,臉含笑意不再說話。
霍昭黎在一旁聽二人說著令人頭痛非常的文句,這時遲疑地插嘴道:「石大人,你們做官的,工錢都很少嗎?」
石可風不明其意,微微皺挑眉,「這位兄台何出此言?」
「昭黎,石大人來做這等營生,定有隱情。我猜大約是喝花酒揮霍完了公款,因此才落得這般地步,咱們一會兒可不要賴了他船錢才是。」程逸岸故意將「隱情」二字說得極重,隨後指著霍昭黎對石可風道,「這是程某結義弟兄,姓霍,從年紀來看,必然不會是『兄台』。」
石可風也不理他貶損,點點頭,拱手道:「如此霍君幸會。石某是來探一位朋友,並無意卻君山,平鋪湘水。」
他口裡說著玩笑話,臉上卻仍是一派嚴肅,程逸岸不禁覺得好玩,道:「若真能如此,我哥倆便放心了。話說回來,這般煞風景之事,除卻詩仙,怕是誰也不忍心。」
石可風嘴角動了動,算是微笑。
霍昭黎聽他們打啞謎,覺得自己像被排除在外一般,心中好生難受,急忙拉拉義兄衣袖,「大哥,你們在說什麼?」
「『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這是李白洞庭醉後最末一首,你想知道,回頭我抄與你便了。」抄與他便是要背的。霍昭黎的臉頓時黑了一半,心中不住抱怨那叫李白的,正事不做,成天借塗鴉寫詩句來為難別人,暗暗決心日後碰上,定要好好說說他。
石可風卻忽然朗聲道:「程兄文采識見,江湖罕見,奈何行止不端,惹人詬病。」
程逸岸笑睞他一眼,「哼,我的文采識見如何,用不著石大人你來品評。至於行止,程某生性憊懶,要機關算盡去博個奇俠高義的名聲,不如率性而為,自在做人。」
「一時興起便傷人命,這是程兄口中的率性施為?」石可風語氣聽來不似質問,倒只像是好奇。
程逸岸吃完最後一個桃柑,滿不在乎地道:「江湖上人殺我,我殺人,刀頭舔血,原是再平常不過,石大人與程某道不同,自然想法不同。」
石可風沉默許久,才低喃道:「可惜了。」
程逸岸但笑不語。
四人一時無話,程逸岸與石可風生怕對方要不利自己,各自暗中戒備,霍昭黎聽他們不再說話,低下頭去默背竹筒上的《岳陽樓記》,渾然不覺暗潮洶湧。小笛子則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早趴在船舷上沉沉熟睡。
遠遠望見江心島嶼,到了近前,石可風卻不靠岸,沿著島周圍,慢慢划行。
程逸岸訝然道:「石兄不在龍口上岸?」
石可風望著遍佈西天的五彩霞光,道:「龍口歲歲年年如此,望湖亭上美景,倒是非看不可。」
程逸岸聞言,拊掌笑道:「原來如此,有理。」
小船此時前方視線被君山島遮住一半,看不到水天相接處的景致,而程逸岸卻知道,西側望湖亭的「銀盤托日」,堪稱君山勝景之最。湖面星星點點波光如銀盤,穩穩托住西方一輪落日,近前蘆葦搖曳,遠處漁歌互答,端的是一幅大好繪卷。程逸岸並不曾想石可風表面冷硬,骨子裡卻甚為風雅,這一下倒對他升起了幾分好感。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藍天不見雲,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說起來,我們倒與李太白當年行程不謀而合,皆是自江夏西下洞庭,單這一樁,便足能發些思古幽情了。」
霍昭黎忍不住問道:「大哥,李太白是李白的誰?」父子?兄弟?這家子人莫非都吃飽了撐的?
石可風臉上肌肉微微顫抖,船槳差點掉進湖中。
程逸岸本要呵斥,見石可風如此,卻又不願與旁人一起嘲笑自家兄弟,遂道:「死了許久的人了,你管他誰是誰的誰?」
霍昭黎「哦」了一聲,面有遺憾之色,隨即又高興起來——那麼說這二人現在都沒法作詩了,也即是就算要背的東西再多,也有個限度,因此稍稍覺得有點安慰。
過不多久,石可風利落地將船靠岸,第一個上去系舟。
程逸岸一躍上岸,霍昭黎拍醒甜甜好睡的小笛子,讓他先上去。接下來石可風竟伸出手來要拉霍昭黎,霍昭黎一愣,程逸岸哈哈大笑,石可風情知不自覺間又將他當成女子,神情甚為尷尬。
岸邊蘆葦叢生,地甚泥濘,小笛子顧著瞧三人的奇怪表情,渾忘了看路,腳下一滑,跌個泥啃嘴,抬起頭來時,整張臉黑乎乎一片。程逸岸又大笑,霍昭黎趕忙上前將他扶起,問痛不痛,小笛子嘿嘿笑著,只是搖頭。
石可風上前看了看,道:「只是擦破皮。」
霍昭黎仍不放心,將他背在肩上,去追趕自己先走的程逸岸。
四人走了一段,已看得見在樹木掩映中的望湖亭亭身。霍昭黎隱約能聽見說話聲從那邊傳來,想是已有人先來遊玩了。
再行幾步,已可以看見亭中三人,一男二女,圍坐石桌。
程逸岸忽然站住,霍昭黎也跟著一頓。
亭中人似有所感,望他們這邊看來。
少婦裝扮的女子渾身一顫,遲疑開口:「……師弟?」
那女子容貌秀美,骨架纖細,像是風吹了便倒一般,眉宇間稍帶病容,更顯得楚楚可憐,饒是霍昭黎近日身邊多見美人,看了之後,心中竟也莫名升起親近之意。
程逸岸面容僵了半晌,終於扯出個笑臉,拱手道:「辛夫人,久違了。」說完轉頭看向石可風,冷聲道,「好一個請君入甕。」
石可風臉色依然肅穆,卻眼有笑意,「程兄在菡萏小築贏得太過,有親友不服氣,著石某來給程兄點苦頭吃。」
想來江娉婷她們早得了辛夫人回君山老家的消息,卻故意不說。程逸岸低聲咒罵那兩個好事女人,一甩頭,從容走進望湖亭。又作個揖,問道:「辛門主與泗合山其他各位,一切安好?」
坐在旁邊二人聽那辛夫人對他的稱呼,早已按劍起立,神色戒備,見程逸岸趨近,互望一眼,雙劍齊出,分襲他左右肩。
程逸岸人影一閃,飄到亭外,笑道:「原來是辛家堡的維寧、維時二位小俠,失敬失敬。」
他怎麼知道我們姓名?十五六歲的兩個年輕人面面相覷,隨即又飛身躍出望湖亭,直逼程逸岸。霍昭黎正要放下小笛子上前相助,辛夫人先開了口:「維時、維寧,回來!」
「嬸嬸!」
「回來。」她聲音甚是輕柔,聽來不含半點威嚴,辛維時與辛維寧卻乖乖放下了劍,走到她身後,怒瞪程逸岸。
「師弟,小孩子不懂事,你別往心裡去。」
程逸岸聳聳肩,「夫人言重了,程某聲名狼藉,二位小俠護嬸心切,原當如此。」
那辛夫人垂著頭,輕道:「你何必這樣說自己。」語調淒楚,聽得人心中發酸。
「如今江湖上殺人如麻的第一大魔頭便是程某,辛夫人難不成未嘗聽聞?」程逸岸滿不在乎,言笑晏晏。
「我不信,」辛夫人輕搖螓首,「我絕不信你會做出那等事來!其中定然另有隱情,是不是?」
她充滿期待地望著程逸岸,一邊的霍昭黎不禁連連點頭——相信大哥的人果然不止他一個,看來這位辛夫人是好人。
程逸岸哈哈大笑,「程某七年前就做過禽獸不如的事了,今日不過殺幾隻一輩子都混不出什麼名堂的臭蟲,哪裡用得著什麼隱情?」
聽他說到「七年前」三字,辛夫人如玉般溫潤的臉龐瞬間變得煞白,「師弟……」
程逸岸正色道:「程某早已離開師門,『師弟』二字辛夫人休再出口。」
辛夫人未料他說話口氣如此嚴厲,抬頭望著眼前人與當年無異的面孔,怔怔地落下淚來。
看她梨花帶雨的荏弱樣子,程逸岸先是一愣,隨後長歎一聲,用霍昭黎從未聽過的疲憊口氣道:「罷罷,往事休提。今日狹路相逢,若是辛夫人要替尊夫清理門戶,程某自然只能勉強奉陪,以求脫身——」
「我又怎會為難與你?」辛夫人自覺失態,擦去眼淚,「他要捉你是他的事,我不管。只這件事,他總是不聽我。」言罷頗為憤憤。
程逸岸勉強笑道:「師——辛門主對夫人千依百順,羨煞天下多少女子。」從以前,大師哥對五師姐的好,就沒人比得上。
「我要人羨慕做什麼?」駱逸冰將手絹絞得死緊,「這樣的好,我情願不要。」
「辛夫人,閨閫之事,我等非禮勿聽。」程逸岸擺手,示意她莫再說下去,「若夫人無意阻攔,程某一行這便遊玩去了。」
辛夫人這才想起週遭還有他人,忍不住略感窘迫,倉皇望去,低呼道:「石捕頭也在這裡?」
石可風上前抱拳為禮,「石某剛到。廷鸞兄大喜,自然要來討上一杯喜酒的。」
駱逸冰恢復閨秀儀態,斂衽還禮,道:「石捕頭光降敝舍,駱府上下,倍感榮幸。」
她隨後看向霍昭黎,霍昭黎十分友善地笑了笑,她卻臉色一變,顫聲問:「師……程兄弟,這位是?」
程逸岸立時想到她猜疑什麼,說道:「他是我的義弟,名喚霍昭黎。」
駱逸冰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霍昭黎,不信有男子是這樣一副美麗容貌。
「昭黎,去與辛夫人見禮。」
霍昭黎走上前,學著石可風抱拳道:「辛夫人,你好。」
雖未盡脫稚氣,卻已是十足的男子嗓音,駱逸冰這才垂下眼眸,斂衽為禮。
「天色已晚,夜間也無處可玩賞,程兄弟與石捕頭一道去寒舍歇息一宿,明日再游君山如何?」
這情形,「銀盤托日」必是看不安生了,程逸岸躊躇片刻,便允了她的提議。
一行人往駱家虛節莊而去,辛氏兄妹雖不說話,神色間仍是恨恨。
望湖亭與虛節莊一在西一在東,相距甚遠,辛氏兄妹素知程逸岸「飛廉」之名,故意施展輕功要看個究竟,駱逸冰倒是並未阻止。
過得一盞茶工夫,跑在最前頭的辛氏兄妹往後一看,只見除了自己二人以外,只有程逸岸那愣頭愣腦的義弟背著個泥娃娃,神色緊張地跟在最後,有些收束不住腳步的樣子。其餘幾人也不見他們步法如何奇特,卻仍是如開始時一般,駱逸冰緊隨他二人身後,程逸岸與石可風在稍後處並排徐行。辛氏兄妹這下才知自己功力與三人相差太遠,赧然緩下腳步。
石可風看了那兩個小輩一眼,心中不禁暗自搖頭,拍拍身邊程逸岸肩膀,帶著笑意低聲道:「程兄好膽量。」
明日便是駱逸冰的兄長、虛節莊莊主駱廷鸞的續絃之日,定有賀客到來,程逸岸儼然武林公敵,一現身哪討得了好,到時就算駱逸冰一力回護,怕也是難以收場。
程逸岸吊起眼角,拖長了聲音道:「若不是有好色之徒中了美人蠱,我又何必蹈此險境?」已經踩到人家地頭,與其被漫山遍野地搜尋,不如自投羅網來得省心。
「你也知道那二人有多難纏。」石可風面無表情,聲音中卻滿是無奈。
程逸岸冷笑了聲,「不過是怕被嬤嬤踢下床而已,哪來別的借口?」眼上的傷口,九成九也是那潑婦抓的。
石可風歎了口氣無語,算是默認。
虛節莊位在君山東北的斑竹林中,堪稱世間極盡清幽之處。山水養人,莊主駱廷鸞明明已過而立之年,看起來卻像是二十六七的模樣。面容俊雅,養幾綹長髯更顯得仙風道骨,渾沒半點武林中人的戾氣,說他是橫行長江水域、統領兩岸群雄的一方霸主,多數人怕是不信的。
駱廷鸞三年前喪妻,今番續絃的對象是外號「響月鞭」的太湖俠女馬迎霜,彼此早就熟識,如今算是定個名分而已。畢竟是再娶,二人不願張揚,早已言明只邀好友聚一聚便成。否則以男方聲譽地位,江湖上多得是巴巴趕來露臉的人。就算駱廷鸞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衝著他妹夫泗合門主辛逸農的面子,到時候的熱鬧也少不了。
除卻地位穩若泰山的少林丐幫之屬,泗合門與虛節莊南北呼應,已逐漸成為江湖上兩股龐大勢力。駱廷鸞武功極高但生性淡薄,對於經營自家產業的興趣,比之過問江湖事濃厚許多,從來只在糾紛仲裁之際現身說話,做事亦極為公允,因此深得武林人望。有這位姻親的守望相助,年底的武林大會上,辛逸農欲問鼎盟主寶座的傳言,實不似空穴來風。
而現下,駱廷鸞已在虛節莊門口,立成個木人良久。
適才聽通報說石可風來,因此急忙出迎。卻不料站在老友身邊的,是巴不得今生不再相見的煞星。
「大哥。」
被駱逸冰扯扯袖子,駱廷鸞終於收攝心神。湊近去再仔仔細細瞧過了程逸岸的臉。猛然轉身,奔進大門裡頭,口中不停咕噥著:「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
石可風等人與在場的虛節莊弟子們見狀,均詫然看著程逸岸。
程逸岸掀掀嘴角,提高了聲音道:「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
程逸岸依然嘴唇翻動,接下的「容顏十五余」卻沒了聲音——在場的石可風與駱逸冰都算當世高手,也只能看出他是被封了啞穴,至於三丈開外的駱廷鸞如何動作,均是不曾看清。
駱廷鸞內力深湛,用的又是獨門手法,若不是他自己出手,怕是誰也解不開這啞穴。程逸岸並不驚慌,將隨手把玩的竹葉放在唇邊,鵲橋仙的調子便悠悠揚揚蔓延開來。
這鵲橋仙的曲譜,最負盛名的配詞當屬秦觀「纖雲弄巧」,除了霍昭黎與小笛子以外的諸人,多少都聽過那歌。樂器雖簡陋,因著程逸岸的巧妙演繹,竟也讓人忍不住將那詞填進去,在心中哼唱起來。
到得第二闋「柔情似水,佳期如夢」,樂聲戛然而止,竹葉攔腰折成兩片,掉在地上。切口處平整無比,似是刀削一般。
程逸岸舔了舔帶血的嘴唇,睨了駱廷鸞一眼,舉步走到一株斑竹前,提氣使出「青雲梯」功夫,輕輕巧巧到了半空,折下小指粗細的一截竹枝,雙足在竹節上微微借力,縱身俯衝而下,只憑借拄在地上滑動的一根竹枝,平身浮在半空。竹子帶著他滑了一段路,他才終於落地站定,衣襟帶風揚起,說不出的飄逸。
霍昭黎與辛氏兄妹看得目眩神馳不能言語,石可風大讚一聲妙極,駱逸冰含笑望他。
正在這時,裂帛般的聲音自程逸岸那方傳來。
長衫下擺出現了條大縫。
程逸岸啞穴被封,體內氣流受阻,以致最後一刻沒站穩,出了個大洋相。
程逸岸翻了個白眼,吐吐舌頭,環視週遭面色僵硬、不知該作何表情的諸人,仍像什麼都沒發生般,姿態頗高地一一點頭致意,隨後看定駱廷鸞,笑得挑釁。
盯著地上「野有蔓草,與子偕臧」八個大字好一會兒,駱廷鸞垮下肩,走回到程逸岸跟前。用十分誇張的聲調道:「啊呀呀,原來是程老弟大駕光臨,哥哥我年紀大了,又忙得糊裡穢土,竟沒看出是你,實在對不住!」見程逸岸低頭去撣身上的塵土,他連忙巴結地替他這裡拍拍,那裡拍拍,不著痕跡把啞穴解了。
「這許多年不見,程老弟真是越發顯得年輕了!比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顯是嘲笑他一張娃娃臉依然不改,程逸岸用斜眼掃他,「你廢話完了沒有?」
駱廷鸞連連擺手,「好好好,你不說,我也不說!這便進去吧。」
程逸岸將頭仰得半天高,昂首闊步跨進門檻,駱廷鸞跟在他身側導引,滿臉無可奈何。
石可風、辛氏兄妹見鬼似的,眼珠子不停在二人身上轉來轉去,大惑不解。石可風更是知道他這老友本性開朗,但非在十分親近之人面前,絕不表露出有損「武林宗師」名號的言行,如今對程逸岸的態度,怎麼看都是交情十分深厚的友人,更是覺得奇怪。
霍昭黎只當是這個什麼莊主見大哥露了一手神功,心中十分佩服,因而才前倨後恭,倒是心安理得地跟了進去。
「辛夫人,廷鸞兄他這是……」
駱逸冰笑道:「師弟小時候,大哥對他有一樁誤會,且因此做了許多滑稽之事,算是落了把柄在師弟手裡。大哥大概巴望師弟那時尚小記不得許多,誰知道他竟全然沒忘。」她說起「師弟」二字,語氣十分溫柔,隨即又低下頭,端正了神情,緩緩伸手肅客,「石大人請進。」
駱廷鸞擺下酒席,為石可風等人接風。喜事將近,虛節莊內卻仍是一片平靜,朋友們素知駱廷鸞愛靜,因此都不提前叨擾。石可風若不是被逼著陷害程逸岸,原也是打算到正日再上門吃喜酒的。
駱廷鸞恨恨瞧著程逸岸大快朵頤的樣子,眼珠子都要突出來。石可風與他相交甚久,從未見過他這等模樣,未免好笑,「廷鸞兄不去迎親嗎?」
駱廷鸞回神,恢復一貫神色,「她說迎來迎去的太麻煩,自己過來便好了。中午捎來的消息說,明日早上便到。」
「原來如此。」石可風點頭,「多日不見,馬姑娘豪爽如昔。」婚禮要到明日才行,石可風因此還是稱馬迎霜為姑娘。
駱廷鸞笑道:「她就是個直性子。我倆上回還說起你,漢水一別,已有兩年未見了吧。常常聽說老弟在各地辦案的事跡,名聲可是越來越大了。」
石可風笑著搖頭,「廷鸞兄過譽了。我們吃皇糧的,不過按部就班,尸位素餐而已。」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駱廷鸞仍不時看向程逸岸,神情透著防備與倉皇。
小笛子在集市上吃太多了,剛剛一直拉肚子,如今有氣沒力地躺在客房裡,霍昭黎和程逸岸並排坐著,另一邊則是辛氏兄妹倆。
「大哥,駱莊主一直在瞪你。」霍昭黎悄悄地說。
「他愛瞪就瞪好了,關我什麼事?」
「可是……」萬一他這個駱莊主也像別人一樣突然要打要殺大哥的,他們人多得很,豈不糟糕?
霍昭黎想到這裡,不禁有點佩服起自己來——果然在外面久了就有江湖經驗,換作以前的自己,絕想不到這些的。
話沒出口就被塞了一塊臘野鴨條,「來都來了,白吃白喝了再說。」
霍昭黎一直想著小笛子生病想著怎樣逃走,席間菜色一直沒心思吃,食物入口,錯愕之後嚼了幾下,眼睛倏地亮了起來。
「好吃!」趕忙再去夾了一塊。
「自然好吃。」程逸岸說得像是自己烹飪的一般,「洞庭臘野鴨天下聞名,再加上辛夫人的精湛手藝,你再覺得不好吃,我倆可真要被扣在這裡了。」
駱逸冰眼睛一亮,「師……程兄弟吃得出來?」
程逸岸再夾一塊,懸在半空中看著,「這個味道與當年無異。再者,知道我討厭生薑,不愛吃辣,又喜歡水芹的人,虛節莊內也只有辛夫人了吧。」
「你竟然還記得!」駱逸冰現出又哭又笑的神情。
駱廷鸞突然陰惻惻地冒出一句:「那可不一定。」
「是嗎?」程逸岸詫異的表情過於誇張,因而顯得十分虛假,「來來來,昭黎。再吃吃這君山銀針雞片!當年有人連雞毛都不拔的,就要做這道菜來顯示身手呢。」
「喂,我後來拔了的!」駱廷鸞臉一陣青一陣白。
「是我提醒你才知道的吧?大哥。」駱逸冰想起往事,掩嘴而笑。
駱廷鸞窘迫地敲著桌子,「反正後來不是做成了嗎?做成就好,你們倆笑什麼笑?」
「是是是,反正燒壞了泗合山的一座山頭,賠錢的也是爹,你橫豎不過被打了幾下板子而已。」
程逸岸接著說道:「問題是一出來,外頭就已經風雲色變了。」
「死小子,你說了不說的!」駱廷鸞猛地站起身來,指向程逸岸,差一點鬚髮皆張。
程逸岸無辜地眨眨眼,「我說了什麼嗎?」
駱逸冰忍笑搖頭,「沒有。」
旁人更是不知其所以然。
程逸岸望著駱廷鸞,表情上寫著「看吧」兩個字。
駱廷鸞看看程逸岸,再看看許久沒有這般高興的妹妹,捧著頭呻吟:「我是不是注定被你們倆一直折磨?」
駱逸冰眼波流盼,對程逸岸粲然一笑,程逸岸勾起嘴角,猛然瞥見她高高盤起的髮髻,嘴角耷拉下去,再也笑不出來。
霍昭黎默默看著三人旁若無人地對話,不禁心生羨慕。
石大人,辛夫人,駱莊主——他們和大哥講話,都是絲絲入扣配合得當。不像他,大哥說的話十句裡面有八句是聽不懂的。大哥一定覺得很煩吧?身邊跟著沒念過書、腦子也不聰明的他。
怔怔地望著程逸岸,心中愧疚不已。忽然間眼前飛揚的眉眼迅速暗淡下來,對面的辛夫人的笑容則僵在臉上。
完全不懂發生了什麼事。一團和氣的場面像是從未出現過般,興高采烈在講話的三人全住了口,低頭默默吃著飯菜。「大哥?」
「嗯?什麼?」
「……沒、沒什麼。」
表情沒什麼兩樣,但是這雙看慣的眼中藏著些別的意味,霍昭黎一目瞭然。
若他聰明一些,一定能讓大哥的心情立時轉好的吧。
霍昭黎在心中輕輕歎氣。
石可風默默看著四人舉動,若有所思。
用餐畢,霍昭黎情商廚房幫忙煮了些粥,端去給小笛子。駱廷鸞本是要請大夫過來看的,程逸岸擺擺手說「小孩子欠磨煉,死不了」,主人也只能無奈作罷。
據小笛子聽到轉述後的判斷,程逸岸是故意叫他拉到半死,以後好吸取教訓,少吃一點替自己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