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縣,茶家別院。
茶夙潭房裡桌上焚香裊裊。
素三弓著身地站在桌前,汗涔涔的,雙腳都快站不住了。
主子找他過來卻只是閉目養神,任他不存在似的呆站,這讓日前才遭受重刑,身上帶傷的他越站越吃力,就怕稍一使力,屁股上好不容易才結痂的傷口又崩裂開來,可是主子不發話,他也不敢開口催促,只有苦命的硬撐著。
「我帶回的人呢?」良久後,茶夙潭才慢悠悠地睜眼,總算開口了。
素三三角眼轉了轉。這是指兩人中的哪一個?
「這個……她們都在後院。」
「她們?」
「少主問的不是余系芍與小玉兩人嗎?」素三抹著汗探問。
這次主子意外的帶回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害得他屁股重傷的凶寡女子!
之前少主得知他將這女人趕走後竟杖刑他一頓,讓他足足十天下不了床,只要想起這事,他就恨得想將這個寡婦挫骨揚灰。
茶夙潭點了頭,眼神一瞟。「她們在後院做什麼?」
「洗衣服。」素三不假思索的回道。
「洗……衣服?」濃眉逐漸攏起。
素三瞧了不住心驚。「主子,這是那姓余的丫頭在別院時原本的工作。」他馬上解釋。難道主子不滿意他的安排?
雖然他很想虐待那女人,但他還沒笨得在主子尚未離開前就下手,他會等主子離開,再好好整治她的!
「她先前不是個尚衣女?」茶夙潭微訝的問。
「不……不是,那是頂替被您驅離的茉香的工作,她其實是個幹粗活、低下的浣衣女。」他語氣故意帶著貶意。
「是誰告訴你,她回來後仍是個浣衣女的?」茶夙潭淡聲問,不見喜怒。
「是那丫頭自己說的,她說已賣身茶家,將終生為僕,自己主動來向我討回原來的工作。」其實他乍聽她要在茶家當一輩子的奴,也是嚇一跳,不過這樣更好,日後他更可以盡情的欺凌她,也不怕她逃走了。
「而你就應承了?」茶夙潭音調稍揚。
這是那寡婦自己要求的工作,有什麼不對嗎?「人要物盡其用,畢竟她對洗衣這件事駕輕就熟,而且是她自己向我討回,所以——」
「所以你沒來請示過我就自行做了主?」
素三臉色倏黑。「我想說這是小事,往常這種事都是由總管決定就可以——」
「她的主子是我不是你,是誰給了你權限決定她的事?」茶夙潭面色沉下,語氣冷不防轉為凌厲。
「啊?」素三已經嚇得屁滾尿流了。
「你自作主張的膽子不小!」
「主子饒命啊!」咚的一聲,他冷汗直流的跪下,這一跪,屁股上的傷口立即崩裂,褲子沒一會全染紅了。但他不敢哀叫出聲,頭叩在地上拚命顫抖。
可是抖了好半天卻沒聽到上頭再有聲音下來,他膽顫的仰頭望去,見主子竟是一臉平靜無波的闔目在養神,好似方才沒發作過,他一陣愕然,不禁鬆了口氣,一會果然聽見主子懶懶的吩咐,「下去吧!」
素三幾乎要感恩得痛哭流涕了,蒙大赦後,他使出吃奶的力氣奮力由地上狼狽爬起。他這顆屁股怕是又爛了,他得趕緊回去上藥搶救才行。
艱難的走至門口,忽又聽聞主子緩緩的發話,「出去後自己到柴房領罰,這次就杖責二十。」
他當場腿一軟,一屁股跌到地上,原本裂爛的屁股更加血肉模糊了。
茶夙潭在別院僅待了三天就接到身在京城的老父重病急召的消息。
而該操辦少主回京事宜的索三,因為被以施刑,下半身幾乎癱了,只好由如意暫代職務指揮打理。
如意見余系芍回來後氣色仍顯蒼白,沒要她跟著忙,而她浣衣女的工作也莫名其妙的教人頂了去,她一時無事,只好在自己的小屋裡打掃起來。
她正認真的在擦拭積了灰的窗子,忽然訝異的看見小玉氣喘吁吁的跑進屋。
「什麼事跑這麼急?」她皺著眉抽出自己的手緝幫著對方拭汗。
小玉哪有心思管自己流了多少汗水,十萬火急的扯下她的手絹,急道:「余姐姐,你怎麼還待在房裡?」
余系芍一愣,「今日沒活兒,不待在房裡要去哪?」
「你不知道嗎?」小玉沒頭沒腦的急問。
「不知道什麼?」
「哎呀,怎會這樣?」她急得跳腳,「快,少主還等著,連脾氣都發了!」她拉著她就走。
「等等,少主不是要回京了,他等我做什麼?」余系芍抽回自己的手。
「就是要走了不見你才發脾氣的!」沒時間耽擱了,小玉索性推著一頭霧水的她往前跑。
「這是怎麼回事?他走他的關我什麼事,為什麼要發脾氣?」她做錯什麼嗎?
「少主不是有耐性的人,等你等久了,自然火氣就上來了。」小玉一路將她推到別院大門口。
余系芍見著門外停下數輛馬車,四周站滿送行的別院奴僕,就連重傷的素三也教人扛來。
她一出現,眾人立即射出羨妒的目光,素三更是一臉恨然的瞪著她,讓她丈二金剛完全摸不著頭緒。
「你怎麼現在才來,你的行李都幫你放上車了,快去吧!」如意快步走向她,急著催促。
「我的行李?」她越來越糊塗了。
「東西也沒幾樣,少得可憐,不過少主既然要帶你走,應該就不會虧待你。」
如意表示。以為好姐妹又可以相聚了,不料才見面沒幾天又得分離,她是真的很捨不得。
「誰說我要跟著走的?」余系芍錯愕不已。
「我說的,還不上來!」馬車裡傳來茶夙潭極為不耐煩的聲音。
她更驚愕了,反而杵在原地沒有動。
負責駕馬車的李鳳獅見狀,趕忙過來。「先上馬車吧,少主等你足足有半個時辰了!」說完,示意如意與小玉兩人一人一手的將她送上馬車。
她壓根是被推進馬車裡的,有點狼狽的跌上一層舒適的厚毯,雖然不疼還是有些惱,想回頭再問個仔細,但頭還沒回就赫然瞧見一張黑面。
「呃……少主,你怎麼在車裡?」天啊,他的臉怎麼這麼臭?
「這是我的馬車,我為什麼不在這裡?」聲音明顯透著不悅。
如意她們也真是的,竟將她推進少主坐的這輛馬車來,難怪他臉色這麼難看!
「那麼是我坐錯馬車了,我這就——」
「上路了!」他低喝,車子馬上發出嚏的聲響,出發了。
「等、等會!我還沒問清楚怎麼就走了?」她焦急的向外喊著。
茶夙潭睨了她一眼,「你要問清楚什麼?」他聲音低沉沉的。
「就……就是問問為什麼我也要跟著上京城?還有這事好像大家都知道,為什麼只有我不知曉?」余系芍結巴的開口。
「這還用問!你是我的人,我上哪你自然得跟,而這事唯有你不知,只突顯一點,你的愚笨!」他直截了當的點出重點。
「你——」
「想辯白?」茶夙潭眼神變殺。
「……沒有。」她整個龜縮了。
「還有其它問題嗎?」
「也……沒有了。」
「還不過來坐好?」
「是。」受到淫威的人不敢多說一個字,乖乖窩進馬車的角落,離他遠遠的。
茶夙潭只瞧了一眼,倒沒說什麼。
「這個……不是我故意上錯馬車的,是如意她們……呃……待會車子若停下休息時,我就會換坐其它馬車的。」這輛馬車內佈置得十分豪華舒適,恐怕只有少主才有資格坐進來,她誤闖坐錯馬車,此刻與他對望,還真是坐立難安。
「你要換到哪去?」他冷然的問。
「後頭不是還跟著很多輛馬車,我隨便坐哪輛都行。」她囁嚅的回答。
「你東西都在這兒要隨便坐哪去!」
「我的東西在這?」眼角已瞄見對角處,有個與這華麗的車廂格格不入的破舊包袱,那包袱的灰色布料好面熟,好像……是她的?
余系芍趕忙爬過去,拉出那破包袱。果然是!
想起如意說過,幫她將行李帶上了,這就是她的家當!
她感到丟臉的將破舊不已包袱塞進懷裡,側身偷瞧他是不是注意到她的動作,卻見他手上已多了本書,人半臥在柔軟的狐毛皮上,眼睛盯著書本看,全然沒有理會她。
迅速轉回頭,她嘴角慢慢垮下,兀自生起悶氣。當主子就可以這麼霸道,哪有這樣強迫人家的?要她上哪去原是主子高興就行,但好歹尊重的事先知會一聲嘛,就這麼當她是只小貓拎了就走,還真讓人不怎麼舒服。
她越想越生氣,側過身子,偷瞪閒適看書的男人。
「你在瞪我?」他頭也沒抬的問。
余系芍嚇了一跳。這人頭頂長眼睛了不成?「對!」正在氣頭上,她索性張嘴就回。
「為什麼?」他狀似漫不經心的問,雙眼還是只盯著書本內瞧。
「因為我笨!」
他臉色連變也沒變,就像是認同她所講的。
雙頰都氣鼓了。「請問少主,我去京城要做什麼呢?」她乾脆問清楚。
「你說呢?」他放下書本,慵懶的看著她,瞧不出心情的好壞。
這怎麼能問她,她又做不了主。「京城的茶府還有缺浣衣女嗎?」既然要她自己說,她還是想了想的問。
茶夙潭單手支額,搖了搖頭。「沒有。」
「那奉茶女呢?」
「不缺。」
「尚衣女?」
「有了。」
「都有了……可惜我不會讀書寫字,不然也可以幫你記些事……如果我會擺棋弄譜就好了,這樣還可以當個樂女,我到底會什麼呢?」她煩惱起來,發現自己到了京城可能一無是處了。
「是啊,你會什麼呢?」他眼眸直勾勾地瞅向她,似乎也很好奇。
「我……刺繡還行,在末出嫁前,曾與姐姐一起在繡坊裡做過繡女,賺了些銀兩貼補家用。」
他聽著,打起呵欠。「再想想,還會什麼?」
「老實說,我不能做奉膳女,我煮的飯不好吃,常教我爹嫌棄……但是,我對佈置房子挺有興趣的,可惜我家屋子太破了,沒什麼好擺設的,也沒多餘的錢買裝飾……」余系芍瞧似無限惋惜的說。
「是嗎?你佈置過什麼房子,怎會知道自己有這方面的興趣?」
提起這個,她眼睛驀然亮起。「告訴你,就是我工作那間繡坊的東家李老爺,他在鄉里間是怕老婆出了名的人,偏偏敢在外頭金屋藏嬌,而且為了省錢,也怕旁人得知去向他妻子告狀,他那間金屋便是吩咐我私下去佈置的。他拿了一筆錢要我看著辦,原不奢望怎麼像樣,哪知我卻用極少的錢為他置辦得美輪美奐,讓他的小老婆見了樂不可支,李老爺一高興還額外賞了我一筆錢。」她獻寶似的得意揚揚。
「喔?除此之外,你還對什麼有興趣……」
在外頭駕著馬車的李鳳獅豎著耳朵,驚訝得不得了。少主這是在與人「閒聊」嗎?
他服侍少主超過十年了,還沒見過他與誰聊天過,這、這是要變天了嗎?
「老天對你還不錯,讓你雖然笨了點,總還有點專長。」茶夙潭搭著話。
「我哪笨了,是你太自以為……」某人聲音聽來很不滿。
「自以為什麼?」
「沒有啦……」
「別說些廢話了,你那破包袱裡都裝些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是什麼?」
「你沒興趣知道的。」
「你不說怎知我沒興趣……」
李鳳獅拉著韁繩的手都差點抽筋了。裡頭坐的那個真是自家少主嗎?
他很想闖進去瞧個仔細,也許自己載錯人了,這人是假冒的……
「你不是急著趕回京城,繞來這地方做什麼?」
不到休息時間馬車就停下,茶夙潭突然就下馬車,見她沒跟下來,回頭瞪了她一眼,她才慌張的跟著跳下馬車。
瞧這分明是鬧市的入口,余系芍忍不住皺起眉頭。
「回京之事沒那麼急。」他踩著悠閒的步伐晃了起來。
她瞧見他身後還跟著李鳳獅及小玉。原來小玉也同行了,只是為什麼自己不是跟著小玉同車,而是與他一塊?
這事她尚不及細想,就教茶夙潭的回話給驚得跳起。
「你爹都生重病了,哪能不急,你會不會太不……」孝。最後一個字她吞回去了,因為他正轉過頭,瞇眼瞧她,等著聽她敢不敢說出口。
她當然不敢!低低的偷覷他,然後吞了吞口水。
「你太不著急了,這不太好。」余系芍轉了語氣。
像是早猜出她沒那個膽敢罵他,他一陣冷笑。「怎麼個不太好法?」
「生病的人應該很希望看到至親在側,尤其他年紀那麼大了,病情若真的很嚴重,你身為人子又是獨苗,怎能不焦急?」
茶夙潭冷哼一聲,「那也要是真病了才算數。」
她杏眼圓睜,「你是說茶老爺生病不是真的?」
「是真的。」
「那你又說——」
「他的病不在身體上。」
「他身體沒病,那是哪裡有病?」
「回京城,你就知道了。」他走進一間綢緞行。
她自然跟著進去,但回頭見李鳳獅與小玉竟都候在外頭沒跟上,她一頓,就要退出去。
「你上哪去?」察覺她的舉動,茶夙潭叫住她。
「呃……我在外頭等著。」
「誰讓你在外頭的?」
「不是的,李先生與小玉他們——」
「還不過來!」他語氣不善。
她心驚了下,瞧了瞧門外以眼神示意她別出來的李鳳獅後,才匆匆的又跑回茶夙潭身邊。
他滿意的一頷首,領著她繼續往內走。
這間綢緞行生意好得不得了,人多到他們差點連站的地方也沒有,真不知道茶少主來這做什麼?是找人還是也來搶買東西?
只見他避開人群,領著她上了旁邊一道隱密的樓梯,她訝然。原來這裡還有暗道?
余系芍一邊跟著走,一邊開口問:「李先生他們怎麼沒跟上來?」
「他們跟來做什麼?」
「那我跟來做什麼?」她奇怪的問。
他回身睨她一眼,教她嘴巴立即閉上,來到二樓,即刻有人迎上,好像是早候在這等著接人了。
「茶少主這邊請。」迎他的人共有六位,全對著他鞠躬哈腰,好不巴結。
她跟在茶夙潭身後,來到一處佈置奢華的房間內,一進去,他就坐上其中最舒適的一張鋪有厚棉的檀木椅上,茶水點心,不刻立即奉上。
「茶少主,就是這位嗎?」六人中為首者恭謹的請示。
「嗯。」他啜著茶頒首。
確定後,那人拍了幾下掌心,他身後帶著的五人立刻上前,對著余系芍品頭論足,拿著布尺比照她的身材量來量去。
她吃驚不解,「少主,他們……」
「別動,你沒見他們正在忙瑪?」茶夙潭眉毛擰起。
「可是——」她來不及再開口,就被拉進一道暗門內,竟又出現五、六個抱著一迭迭衣裳的女子,接著,她們手上那些質料上乘、款式新穎的衣裳,就一件接一件的往她身上套,不一會工夫,她便換穿過數十套各式衣裳,整個人被擺弄得暈頭轉向。
等她一出暗室,茶夙潭早就站在那裡等她,上下瞧了瞧她的新裝,點了個頭。
「可以了。」
什麼可以了?「少——」
「走吧!」他轉身就要離開。
「走?等等,我身上的這套衣裳還沒脫下還給人家,你——」
她話還沒說完,見他已下樓了,一急,連忙跟上。「你好歹等我換下衣裳還人後再走,我這樣跟著你跑,萬一弄髒人家的衣裳,我賠不起的!」她苦著臉追上。
「衣裳不用還了,你先上馬車吧!」來到馬車邊後,他道。
「不用還了?這件衣裳……
「茶少主,請問這些衣裳咱們該搬至哪輛車上才好?」請示的是那名為首負責招待的人,他親自恭送茶夙潭上車,身後還站了三個人,每人手上一迭折好、包裝精美的衣物。
「就這輛。」開口的不是茶少主,而是候在外頭的李鳳獅,他指著主子坐的那輛馬車道。
那人立即就命人將大批衣物送進茶夙潭的專屬馬車內。
之後,李鳳獅便拿了張銀票給那個人。「命人到錢莊兌現吧!」
「是,多謝茶少主光顧。」那人躬身無限感謝。
余系芍見著這情景,再見小玉滿臉羨慕的表情,不禁有些犯傻了。這、這都是買給她的嗎?
算算她試穿過的,只要合身的,都在裡頭了,少說有二十餘件吧?
瞧那布料、那新穎的式樣,件件價值不菲,而少主全帶走了?
「發什麼呆?叫你上車沒聽見嗎?」茶夙潭不知何時已上了馬車,掀簾在等她了。
她收拾起混亂的思緒,連忙爬上與他同坐的馬車。「為什麼要帶我來買衣裳?衣裳我有的,花這麼多錢,我還不起的!」她賣身給他,已是債務纏身,再花錢買這些衣物,她是一毛也付不出的。
「鳳獅,去下個地方!」他壓根沒理會她說什麼,逕自對李鳳獅吩咐。
「是的。」馬車又轆轆而行。
這回竟是停在賣珠飾、胭脂的鋪子前,她照例被叫下車,等再上車時又是一大包的東西,而且連頭髮都被梳理過,高高的綰起。
她莫名其妙地又被帶往鞋鋪,不到半個時辰,就又打包帶走至少十雙繡花鑲珠的昂貴鞋子,買到後頭她都已經驚得再沒力氣質問為什麼了。
這日,茶夙潭足足為她採買了一整天的東西,直到入夜,街上鋪子都打烊了,這才吩咐李鳳獅連夜趕路直接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