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休 第一章 郎騎竹馬來
    下雨了!

    娉蘭站在台階上伸出小手去,雨水冰涼,滑過她的指尖讓她打了個冷顫。

    「娘,下雨了。」她回頭細聲地向屋內喊了一聲,許久得不到回答,拖了鞋向屋內走去。

    屋內的情景讓她目瞪口呆,母親倒在血泊之中,胸口被紮了一把尖刀,一隻手無望地向門的方向伸著,看來臨死的時候是向著娉蘭所在的方向跑來的。

    一個只有五歲的孩子還不太能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她呆呆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渴望母親能從地上站起來笑問:「蘭兒,你怎麼出去了這麼久?」

    「蘭兒!」果然有人在叫,但卻不是母親的聲音,不等娉蘭找到這個聲音的來源,一片丁當之聲,一個人影撲了進來,衝她慘聲嘶叫:「快跑!快跑!」父親焦躁的面孔出現在她的眼眸中,這一生只怕也難以忘記。一向風姿灑脫的父親此時滿面血跡,眼角嘴角佈滿了細細的刀傷,雙眼充血,如銅鈴般瞪著。望著如此模樣的父親娉蘭不僅沒有向前,反而向後退了一步。

    忽然,父親的聲音戛然而止,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傷痕纍纍的背上,一把長而彎的尖刀豎在上面。

    「嘿嘿,這裡還有一個小的。」父親身後走出一個穿著古怪的人來,舉著一把彎刀,咧嘴向娉蘭笑著。

    娉蘭仰望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從父親的身後出來,而父母為什麼會倒在地上,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很害怕嗎?

    巨大的黑影很快包圍了她,隨著一聲淒厲的呼聲,娉蘭眼前一片黑暗。

    ……

    那天是怎麼活下來的,娉蘭一點也記不起來了,但那天所發生的一切她完全印在腦海裡,只要一想起那天所發生的一切,她就會胸口巨痛,痛得讓她不能呼吸。

    就在那一天,她同時失去了這世上所有的親人,天熾國的鐵騎踏平了邊塞,血洗了城裡的大兮人,她的家人就在那天被殺害,而她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家人全部失去了,留給她的只有胸前的一把金鎖,也許是因為那個金鎖,讓刺來的大刀沒有刺到她的心臟,那個刻著莫字的小鎖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

    當她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呆在一個寬大的帳篷裡,一個中年婦人正在為她煎藥,她的左肩上有一個大洞,從前胸直透到後背,但她卻活下來了。

    那個寒冷的冬天,她就是在中年婦人的帳篷裡躺著,巨大的變故讓她失去了孩子的天真,更多的時候是沉默的,傷痛的時候就用牙用力地咬被角,直到把嘴都咬出血來。

    她們並不常在一個地方,有時候常常來回地搬遷,從一片草場搬到另一片草場。

    當娉蘭傷完全好後,已是第二年春天了,他們終於不再來回地搬遷,在一個地方呆了下來,並且一呆就好幾年,直到娉蘭十歲。

    娉蘭逐漸明白自己的家人是被天熾國的軍隊殺害,後來天熾同大兮發生戰爭,大敗,被大兮一直打回到草原很遠,直到回到國都太陽城,才安定下來。

    娉蘭本是同父母一起被拋到了屍體堆裡,被大兮抓走的天熾人清月逃回天熾的途中看見她竟在微微地呼吸,於是當即救了下來。

    幾年來,娉蘭與清月相依為命,感情越來越深。清月因為被大兮人抓住做了許久大兮人的妻子,回到天熾後被人瞧不起,所以對娉蘭越發的愛護,如同自己親生骨肉一般。

    夜晚,娉蘭擁坐在虎皮墊子上看清月正在縫一張鹿皮手套,停了一會兒問:「月姨,這是給誰縫的手套?這樣大。」

    藉著燭火,娉蘭看見清月的臉紅了紅,微笑道:「給狼山的孤坦大叔縫的。他總是幫咱們打獵,送了咱們許多獵物,冬天來了,他卻連雙手套都沒有。」

    「孤坦大叔為什麼對咱們這樣好?」娉蘭斜了頭問。

    清月轉頭看見她小臉清秀,雖然年少但眼若秋水,眉若遠山,分明是一個小美人坯子,心裡愛她乖巧,伸手在她的小鼻子上擰了擰道:「因為大叔喜歡娉蘭呀。」

    娉蘭搖了搖頭,小臉正經道:「不是的,大叔喜歡的是月姨。」

    清月「撲哧」一聲笑了,紅了臉道:「胡說,你怎麼知道大叔喜歡的是月姨呢?」

    「大叔說的。」娉蘭道。

    清月一怔問:「你大叔說的?他還說什麼來著?」

    娉蘭想了想道:「是大叔給我說的,他還給我說了許多,讓我勸勸月姨,說小時候的事他一直都記在心裡呢,讓你別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他一直在等著娶你。」她年紀雖小,所學的話卻一字不差。

    清月當即呆在原地,手裡舉著針久久不能放下,直到娉蘭連聲叫她,才反映過來,一針刺在自己手上,痛得連連吸氣。

    直到娉蘭睡下,清月的手指還痛得霍霍直跳,往事如風一樣在眼前吹過,心久久不能平靜,呆呆望著銅鏡裡那早生的華發思量,自己真的能把這幾年來發生的一切都忘記嗎?

    帳外起風了,嗚嗚地作響。她想起羊欄有幾處還沒有修好,提了風燈到帳外去看,藉著風燈微弱的光芒她看見圍欄一角有一團黑影。

    「什麼人這樣大的膽子,竟敢偷我家的羊!」她順手從帳旁拿出一把銅叉,高高舉起,這些年獨自一個人生活,她早就不再對這些感到恐懼。

    黑影微微動了動,沒有回答。

    清月將銅叉舉到黑影臉前,厲聲喝道:「站起來!有種來,就要有種讓別人看看是什麼東西?」

    「我不是來偷羊的。」黑暗裡傳來微弱的聲音,「求求你大嬸,救救我。」聽聲音倒像是一個小孩子。

    清月愣了一下,將燈舉得近了些,果然有一個小男孩,大約十三四歲,渾身是血地捲曲在欄杆邊,有氣無力地望著她。

    「你是什麼人?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清月遲疑地問。

    男孩動了動,微弱道:「我的阿爸被仇人殺死了,他們現在要殺掉我。」

    「你阿爸叫什麼名字?」清月問。

    「風攬。」男孩道。

    清月倒吸了一口冷氣,向遠處望了望,漆黑的夜裡什麼也看不見。

    「快跟我進來。」清月扶起他進到帳內,臨進屋時還向遠處望了一眼,感到風聲裡隱隱夾雜著馬蹄聲。

    進到帳內,娉蘭已被驚醒,從被中探出頭來,好奇地望著清月身後的那個男孩。

    「蘭兒快睡,不要做聲,不論看見什麼也不能對別人說,知道嗎?」清月邊說邊走到帳中央,伸手掀開中間的一方地毯,露出下面的草地來,她在地上來回地摸索著,終於拿出來一條繩子,輕輕一扯,草地竟移開少許,露出一方地洞來。

    「快!躲進去。」清月向男孩道。

    「多謝大嬸。」男孩沒有猶豫,強拖著身體向洞裡跳去,洞並不大,男孩跳進去,離洞口只差一個頭,清月遞進去一碗馬奶和幾塊干餅,男孩伸手接過。

    當清月將洞口平上,一切弄乾淨時,帳外傳來馬蹄聲和一片吆喝聲。

    「帳裡有人沒有?」帳外傳來一個男子的高聲呼喊。

    清月將娉蘭緊緊地抱在懷裡,低聲在她耳邊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出去!」手在她背上溫柔地拍了拍,站起身掀簾走了出去。

    透過掀動的簾子娉蘭望見漆黑的夜色,一閃便隨著清月那纖細的身影消失了,四周短暫的寧寂。她從內心深處升起一股恐懼,似乎那帳外黑暗之中站著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來自幽暗草原深處的惡魔,正張著獠牙等侍著清月落入。

    這種深層的孤寂和恐懼很快抓住了她的心,周圍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帳外傳來羊的驚叫聲,清月那清朗的喝叱聲,男子們粗野的喝聲,在她的耳邊形成巨大的洪流緊緊地將她包裹,抓緊了扯出來再按進去。

    噩夢般的恐怖中,她似乎看見母親倒在血泊之中,秀麗的面孔上血跡纍纍,父親一隻手伸向她,另一隻手握著滴血的長劍。

    就在這一片混亂的思緒裡,一群草原上壯實的漢子衝了上來,他們其中一個將娉蘭扯了起來,另外幾個在帳子裡瘋狂地翻找著什麼。

    娉蘭臉色蒼白地望著這一切,如同冰冷的水沒過胸膛,壓抑得不能呼吸。隔著掀開的簾幕,黑暗的草地上,清月被一個男子扯著,她尖叫著,向著娉蘭伸著一隻手。

    「他在哪裡?我們明明看見他在這裡不見了。」一個聲音在娉蘭頭頂上炸開,眼前飛快地蓋過一片巨大的黑影,娉蘭頭巨痛,整個人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許久,她感到身體在動,什麼軟軟的東西在包圍她,似乎回到了小時候,陽光明媚的午後,母親抱著她坐在門外的搖椅裡等父親歸來,就那樣軟軟地溫和地搖呀搖的。

    一隻小手怯怯地蓋在她的鼻子上,癢癢的,她伸手推開,張開眼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跪在她身邊,見她醒來,鬆了口氣說:「你總算醒來了。」

    娉蘭一骨碌爬了起來,才發現他們呆在黑漆漆的草場上,四顧茫然道:「月姨呢?我在哪裡呢?」

    男孩沒有吭聲,指了指遠處說:「你的家在那裡呢。」

    黑沉沉的夜幕之中,遠方有一處微弱的光芒,清月因為族人的看不起,孤獨地生活在草場的邊緣,那孤寒清冷的燈光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縹緲而遙遠。

    「我要回去。」娉蘭抬腳便走。

    「不行!」男孩伸手扯住她,「不能回去,他們一定還會回來。」

    「我要回去,我要月姨。」娉蘭的聲音已帶著哭腔。

    「月姨被他們抓走了,你要回去,也會被他們抓走的。」男孩乾脆衝上來用力地抱住她的腰。

    她不理會他,想推開他回到帳篷裡去,只有那裡才讓她感到安全。可是男孩比瘦小的她高出一頭,手臂像鐵箍樣束著她,讓她不能掙脫。

    娉蘭掙扎了幾下,見不能擺脫,「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伸手向他臉上抓去,「放開我!你這個壞蛋,我要月姨,我要月姨。」

    男孩雙手依舊緊緊抱在她的腰間,左右搖擺著躲避她的小手,嘴裡不住聲地解釋著:「小妹子,你要聽話,月姨被他們抓去了,如果你回去的話,也會被他們抓去的。」

    娉蘭又鬧了一會兒後沒了力氣,開始抽抽地哭,男孩也漸漸地鬆了手,陡然地坐在草地上,雙手支地仰面望著她,喘著氣道:「你別哭了,月姨被他們抓去,他們一定還會回來,咱們得趕快跑才行。」

    娉蘭本來斷斷續續的就要止住哭聲,聽見這句又忍不住嘴一撇,傷心地哭了起來,衝他嚷道:「都是因為你,月姨才被抓走的,我才不要跟你走,我要在這裡等月姨。」

    男孩的頭低了下去,因為太黑暗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聽見他低聲道:「是的,都是因為我。」

    娉蘭怨恨地看了他一眼,正欲再說他幾句,男孩忽然從草叢跳了起來,伸手摀住她的嘴,不等她明白怎麼回事,抱住她翻身滾落到草叢之中。

    娉蘭被摔得七葷八素,男孩攔腰將她抱住,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別動,有人。」本欲掙扎的她全身一僵,一動不敢動。

    黑沉的夜色之中,連一個星星也沒有,空氣幾乎凝結在一起,如一片浸滿了墨的硯台,黑暗、凝固、沉重。

    娉蘭側耳努力去聽,除了兩人的呼吸聲,還有微弱急促的心跳聲,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草原寂靜得如同凝固了一般。

    突然遠處傳來輕輕的馬蹄聲,初始如蠶食桑葉般輕微,後來便如同急切的鼓點,預示著一隊人馬正向這裡奔來。

    「都盡心點,仔細地搜,夫人發了話,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定不要讓那個小子給跑掉了。」一個渾厚的男子聲音響起。

    娉蘭緊緊咬住牙,聽著那聲音就在頭頂不遠處,嚇得全身發抖,雙手用力地塞進口中,頭深深埋在荒草之中。男孩感到她的恐懼,雙手輕輕環了上來,將她用力地壓在身下,雙手抱住她的頭,一隻破損的衣袖蓋在她的頭上,讓她感到稍許的安慰,下意識地將整個人都縮在他的懷中。

    「二哥,你說那小子能跑到哪裡去?小孩子一個!身上又受了傷,除非他長了翅膀,否則別想跑出咱們的手心。」另一個男子道。

    「哼!」剛才的男子冷笑道,「諒他也跑不到哪裡去,但是還是不要大意,他自幼習武,受過名師指點,多少比普通孩子強些。哼!小小年紀膽子還不小,長大了也是個禍害,你們給我搜,一片一片地搜,一個草葉也不要放過。」

    「是。」另一個男子答應著,打了個呼哨,一片馬蹄聲響起,人馬向西邊而去。

    四周重新安靜了下來,男孩小心抬頭看了看,發現再沒有人便站了起來,向娉蘭道:「咱們得趕快走,不然就得被他們抓住,你對這片草場熟悉,快看看咱們應該向哪裡去。」

    娉蘭憑著平日裡的記憶向南邊指了指道:「去那裡,那邊的小山坡後樹叢中,孤坦大叔住在那裡。」

    男孩點了點頭道:「那就快走吧,看樣子要下雨了,咱們得快點走。」

    娉蘭這次不敢再同他彆扭,帶頭向所指的方向奔去。

    兩人畢竟是小孩子,沒有跑多遠便累得喘氣,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男孩忽然腳下一軟跌倒在地上,娉蘭停下來奇怪道:「你怎麼了?跑不動了嗎?怎麼還不如我呢?」

    男孩搖了搖頭道:「我的腿有傷,這會兒好痛,可能是流血了,我不敢摸,你幫我摸摸看。」

    娉蘭疑惑著沒有動,這時天邊驀地打了一個閃,如同黑暗的天幕被利劍劈開一道口子,明亮的光茫一閃便而過,娉蘭看見男孩子蒼白的面孔一閃隱在黑暗之中。

    娉蘭嚇得尖叫一聲撲到男孩子身上,男孩子下意識地抱住她,在她抖動的肩上拍了拍道:「別怕,只是閃電,就要下雨了。」

    「我害怕打雷閃電。」經過大半夜的奔波和驚嚇,此時的娉蘭已哭不出來了,等一會兒不見男孩說話,便湊過去看他在做什麼,發現他緊皺著眉頭,肩頭微微發抖,輕聲道:「你的腿很痛嗎?」

    男孩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娉蘭伸手在他的雙腿上摸了摸,感到他左腿上一片濕熱,心知是血,嚇得不敢吱聲,猶豫了一下,扯下自己的裙袂,幫他包紮起來。

    男孩子強忍痛道:「是流血了嗎?咱們天亮以前一定得到你說的地方,不然他們會順著血跡找到咱們的。」

    娉蘭平日裡經常給自家的羊包紮,每次包紮都細心弄好,心裡痛得不得了,彷彿和那羊一般難受,最後都要把小羊抱在懷裡好好安慰一番。此時卻為一個人抱扎,流了這樣多的血,也不知道他會痛成什麼樣,心中一軟,低聲軟語道:「腿一定很痛吧,不過不要緊,我幫你包好了,不久便會好的。」

    男孩自幼生活在爭鬥的環境之中,剛出生便失去了母親,父親一向嚴厲從不會如此溫軟地說話,心裡一時間感激不盡,恰好天邊一道閃電劃過,眼前的女孩雖然凌亂慌張,依舊難掩清秀,只見她尖叫著閉上雙眼,雙手用力地捂在耳朵上,驚恐得如一頭小鹿。想也不想,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裡,俯在她耳邊低語道:「小妹子,別怕,有我在。」

    幾道閃電過後,狂風大作,雨隨風勢,暴雨傾盆而下,打得兩人幾乎不能站立。

    雨越下越大,兩人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蹣跚而行,娉蘭終於看見那條熟悉的小路,歡喜激動得不成語調地道:「快看,快看,就要到了,就要到了。」話音剛落,身邊一沉,那個男孩「撲通」一聲倒在泥水之中。

    男孩因為腿受傷,加上從清月帳中出逃時,一路背著娉蘭,下雨後一直強撐而行,此時早已沒了力氣,一口氣沒有上來,人便暈了過去。

    娉蘭嚇得愣在那裡,望著泥水裡一動不動的男孩不知道該如何辦才好。好一會兒,她才蹲下身去,用力地搖晃他道:「你快醒來,咱們就要到了。」

    晃了半晌,男孩一直沒有動靜,娉蘭「撲通」一聲坐倒在泥水裡,嗚嗚地哭了起來。

    不知哭了多久,雨漸漸小了,有微風吹過樹叢,發出呼呼的聲響,娉蘭仰頭望著黑乎乎的樹叢,想去把孤坦大叔找來救回這個男孩,但望著面前漆黑的樹叢不敢動。

    「小妹子?」男孩忽然動了動,發出微弱的呼聲。

    娉蘭心中一喜,低頭道:「你快起來,孤坦大叔家就在不遠處,我帶你去。」

    男孩躺著沒有動,只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小手道:「小妹子,你別哭了,快去找你的孤坦大叔去吧,我不能動了。」

    他的手心冰冷一片,此時對娉蘭來說卻是最溫暖的支柱,她用力地握在手裡,來回地搖晃他,「可是——」娉蘭顫聲道:「可是走這樣黑的樹林,我害怕呀。」

    男孩喘了幾口氣,勉強從地上坐了起來道:「我坐在這裡看著你,你不要害怕,快去。」

    娉蘭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樹林道:「那你怎麼辦呢?如果他們要是把你抓走怎麼辦?」

    男孩艱難地從懷中取出一物塞到娉蘭手中道:「這個,你拿好,記得我叫風慶,若是有一天,有一個姓墨的人來找我,你就把這個交給他。記得了嗎?」

    娉蘭點了點頭,又怕黑暗之中他看不見,回答道:「我記得了。」

    男孩微笑道:「這便好,你快些去吧,如果有什麼動靜,就大聲地叫我的名字,我背上有箭,可以射死他們。」

    娉蘭點了點頭,不放心地看了看他,站起來飛快地向孤坦所住的木屋而去。

    樹叢雖然黑暗,她不敢回頭去望,在心裡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那個男孩在注視著她,不會有事的。

    以至很多年過去後,只要有什麼讓她感到害怕時,她就會想起這個夜晚,孤獨地奔跑在黑暗的叢林裡,樹葉在她身旁呼呼作響,他就坐在那裡,目光透過無邊的黑暗,靜靜地注視著她,手中舉著一張小弓守護著她的安全。

    憑著記憶,天色微明時娉蘭終於站在孤坦大叔的院門口,早早起來地孤坦正推門出來,望見是她一愣,隨機感覺不妙,驚問:「娉蘭,怎麼是你?出什麼事了?你月姨呢?」

    娉蘭只向身後指了指道:「他在那裡。快救他。」人便昏了過去。

    記憶之中,娉蘭不知道自己昏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死裡逃生,這一次昏過去後,她連發了數天高燒,一直處於昏迷狀態,被一串串的噩夢所包圍。

    不是母親一次次地倒在血泊之中,就是清月渾身是傷掙扎著呼叫她,然後還會出現一張臉,帶著幾分模糊的男孩的臉,一遍遍堅定地對她說,快跑!快跑!

    再次醒來,已是數天後了。

    陽光透過窗戶斜了進來,暖暖地落在她的身上,窗子一角是墨綠的樹葉,微風吹過發出嘩嘩的聲響。

    窗外有人在說話,語調低沉,聲音溫和,聽見這個聲音卻讓她渾身一顫,是清月,這不會是夢吧,竟然是清月在說話。

    「月姨?」娉蘭躍下床,長期的高燒和昏迷讓她渾身無力,剛跳下床,人便倒在地上。

    窗外的人聽見動靜衝了進來,跑在最前面的,素衣烏髮的果然是清月。

    「蘭兒!」清月俯身將她抱住,緊緊攬在懷裡。

    「月姨!」娉蘭將頭埋在她懷裡,貪婪地聞著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清香。長年的草場生活,早讓她和清月之間建立了一種濃於血水的親情。

    清月將她抱到床上,溫柔地整了整她的髮辮道:「乖孩子,月姨在這裡,一切都過去了。」

    「月姨!」娉蘭想起那晚,如此的驚心動魄,以為溫柔的清月從此後再也不能相見,悲從中來,「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還是這樣愛哭嗎?」門口忽然響起一個清亮的聲音,一個瘦而高的男孩出現在門口,斜著頭打量著她,嘴角噙著笑,狹長的鳳目在她臉上流轉著。

    成年後娉蘭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見風慶的模樣的時候,他就那樣微笑地站在房門口,眉眼舒朗,額頭光潔,陽光落在他的嘴角,如他的笑容一樣明亮,整個人不像站在那裡,而像空氣中的浮塵,似乎就一直呆在那裡,只等著她睜開雙眼,便微笑著呼喚她:「娉蘭,我在這裡。」

    在度過了那樣一個夜晚後,孤坦、清月、娉蘭還有帶給他們許多麻煩的風慶,似乎成了一個整體,他們為了躲避那些人的尋找,搬入樹林深處,暫時在那裡安居了下來。

    娉蘭後來從清月口中得知那晚發生的一切,清月被那群人抓走後不久,因為見實在審不出來什麼,對她的看管就松起來,於是她藉著暴雨逃了出來,並很快回到帳篷,在找不到娉蘭和風慶後,她又匆匆趕向孤坦處,等她到孤坦的小木屋時,娉蘭已到了這裡。

    孤坦又在樹叢邊緣的泥水裡找到了風慶,他渾身是血,跌坐在泥水裡,已氣息微弱,但猶自強坐著,手裡握著一張小弓。

    娉蘭對於風慶一無所知,她不知道為什麼孤坦和清月會這樣看重他,待他如同自己一樣重要,那晚風慶給她的東西,她也很快還給了他,那是一個細長的盒子。她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懷裡,細心的模樣似乎在放著一件比自己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那是什麼?」每當娉蘭好奇地問他時,他的眼神裡便會浮現出一抹她也讀不懂的落寞,目光落在她面前的虛空裡,陷入自己的沉思,有時常常忘記娉蘭的存在。

    娉蘭十五歲時,風慶已十八歲,能獨自出去狩獵了,他雖然長得瘦弱,但力氣卻並不小,曾經獨自打死過一隻老虎,孤坦很看重他,常常對他讚不絕口。

    風慶會吹笛子,在娉蘭十二歲的用刀子刻了一個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她,從此後娉蘭一直帶在身邊,愛不釋手,當風慶隨孤坦去打獵時,她便一個人坐在屋外的核桃樹下吹笛子,一首接著一首,清麗嫵媚,有時竟能引來鳥雀鳴叫著飛來。

    夜晚時,大家便會坐在月光下聽她吹笛子,孤坦整理著白日裡的獵物,清月收拾著家裡的東西,風慶獨自坐在她身邊,時而溫和地注視著她,時而呆呆注視著月亮,每當這個時候,娉蘭就會覺得他很遙遠,遙遠到讓她無法讀懂他臉上的表情。

    又是一年春天,再過兩個月,娉蘭就要十六歲了,十六歲呀,就像山間的那棵小桃樹,不再是瘦弱的模樣,而是一片鮮艷的雲霞了。

    孤坦常教他們一些武藝,孤坦一向隨和,但在習武的時候卻對他們絲毫不放鬆,每到這時候,清月總是站在木屋前向三個向森林裡走去的人吩咐道:「孤坦,他們還是孩子,你不要太嚴格。」

    孤坦一邊答應著一邊在前面開路,風慶便在身後向娉蘭擠眉弄眼,娉蘭忍不住被他逗得直笑,抬眼看見孤坦正回頭向他們看來,忙收了笑緊走幾步跟上去,風慶同樣緊走幾步跟了上來,小聲地叫她,她就是不回頭。

    走了一會兒,他似乎安靜了下來,娉蘭正心裡暗暗可笑,忽然眼前一閃,似乎有什麼照到了她的眼上,她瞇了眼順著光芒去找,卻是風慶偷偷將腰間的彎刀抽出一截,陽光反射到上面正照在她的臉上,見她回頭有種小孩子般得意地笑,陽光之中他眉目清朗,額頭上有光茫明亮,娉蘭忽然有一種迷失的心跳。

    此時正有一隻毛色鮮艷的小鳥飛過,她忙仰頭去看,那隻鳥兒啾啾地叫著落到對面的樹上,她聽見風慶在她耳邊低語道:「習過武,你去山間那棵核桃樹下等我,我有好玩的讓你看。」轉頭間他已雀躍著追孤坦而去,留她獨自在後面,那隻鳥還在枝頭鳴叫,在娉蘭耳中聽來充滿無限歡喜。

    教了他們幾個姿勢後,孤坦便要到山上去砍些柴,隨手打些獵物,娉蘭眼看著他消失在山間小路上,回頭便再找不到風慶,想著習武時他一直向她擠眉弄眼,示意她一定要到山坡下的那棵核桃樹下來,止不住地笑起來。

    生活太寂寞冷清,若不是風慶時常弄些花樣來,還不知有多無聊,娉蘭滿心好奇,看他這一回又弄出什麼新鮮花樣來讓她玩。上一次他就在兩個崖壁之間架了一道青籐鞦韆,讓她蕩起來飄飄如仙,像長了翅膀飛,為此激動了數月。

    遠遠地看見他站在核桃樹下,一身的青衣,衣衫雖是孤坦的舊衣服改的,也難掩他挺拔的身姿。望見她來,他微笑起來,娉蘭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心底的快樂壓也壓不住地浮上來,一直湧到嘴角眉稍。

    「又找了什麼新鮮玩意?」娉蘭笑問。

    「你來。」風慶伸手握住她的手,向山坡另一面走去。

    娉蘭知道這面山坡極陡,可是知道他常弄些小花樣出來討自己歡喜,這回不知弄了什麼,便斜著頭笑問:「這次又弄了什麼?」

    「你來就知道了。」風慶頭也不回道,修長的手指緊緊握住她的,因長年打獵手心裡磨出許多老繭,拉得她的手微微刺痛,可是她喜歡這樣被他握住。

    到了半山坡道路難走起來,只有一條小徑勉強過人,兩旁樹木有斧切的痕跡,娉蘭見他賣力地弄了這些,心下感動,暗暗將他的手握得緊了緊,他回過頭來衝她溫暖一笑。

    前方一片開闊,小徑將到盡頭,頭頂上方露出一角碧藍的天空來,風慶忽然轉過身來。

    兩人一路上本來有說有笑,此時猛地靜下來,山林頓時一片沉寂,娉蘭一路攀山有幾分累了,額頭上滲出薄薄的汗來,疑雲滿面地向四處打量著道:「為什麼停了下來?」

    風慶微笑道:「你相信我嗎?」

    娉蘭奇道:「相信你什麼?」

    風慶道:「什麼都相信我。」

    娉蘭仰頭注視著他的眼睛,烏黑不見底,稜角分明的面孔上溫柔一片,五年來的朝夕相處,早就讓她認為自己和風慶是一體的,還有什麼不信任的,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風慶臉上浮出惡作劇般的笑容,伸手拂到她的眼睛上道:「好!信我就閉上眼睛。」

    娉蘭雖然有幾分疑惑,但還是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初始還聽見一片瑟瑟的聲響,後來便忽地沒了聲音,等了一會兒,正欲問,臉頰上忽然一暖,兩片柔軟的唇落在上面。

    娉蘭一驚,張開雙眼,見他如一個偷腥的貓樣跳開,站在遠處得意地笑著,她霎時面紅耳赤,細紅的血線一路紅到耳朵後面去了,她本來皮膚白膩,此時便越發的白中帶紅,嬌艷動人。她緊了臉,帶著三分怒氣望著風慶,作勢要打他。

    風慶忙又跳開幾步,笑道:「誰讓你頭上抹了桂花油來著,剛才有蜜蜂要叮你,我把它趕跑了。」

    娉蘭忍不住想笑出來,強忍著說:「胡說,我哪裡有抹桂花油,就算是你趕蜜蜂,怎麼可以用?」這個嘴字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吞了一半的話在嘴裡,只是瞪眼望著他。

    風慶舉了舉手道:「我手中有東西,一時急了沒有辦法。」

    娉蘭見他手中果然拿了一條長籐,知道自己被他佔了便宜,可是也想不起來該如何說他,便將眼一斜道:「不用你哄我,我回去告訴月姨他們,讓他們來評評,看看誰做得對。」說完勢要走。

    風慶見狀忙上前來拉住她的手笑道:「別走呀,就是去告狀,也得等看完了這個再走。」說著強將她扯了回來。

    娉蘭故意寒著臉道:「如果沒有什麼好玩的,我這就走。」

    風慶賠笑道:「你再閉上眼睛嘛。」語罷見娉蘭瞪大了眼,忙笑道:「你放心,這回就是有頭牛站在你臉上,我也不管。」

    娉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想了想,依他言再次閉上眼睛。感到他輕輕地扯住她的手道:「慢慢走,跟我來。」她隨著他的聲音一點點地向前走,越走越覺地腳下虛空,臉上暖暖的,有陽光照在上面。

    走了大約有二十步,他們停了下來,風慶緩緩地將她抱在懷裡,心中一緊,身體就僵硬起來,心怦怦而跳,慌亂之中聽見風慶在她耳邊低語:「別睜開眼睛,等一會兒就會有好玩的讓你大吃一驚,你一定要相信我。」一條粗粗的繩索從她的腰間環過,她感到自己被緊緊地貼在風慶的身上,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心又怦怦跳了起來。

    「現在,睜開眼睛吧。」風慶低聲道,聲音如緩緩的流水般溫和地沖刷著她的耳朵。

    「我看看會是什麼?」娉蘭笑道,但她話還未完,就放聲尖叫起來,因為她感到自己此時不是站在山上,而是站在半空中,腳下雲霧繚繞,面前竟是懸崖絕壁。

    「呵呵,別怕,向那裡看。」風慶緊緊抱住她,笑著指向腳下不遠處。

    娉蘭不敢動,轉了眼珠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裡竟有一汪潭水,雖然不大,但碧藍一片,而此時的他們正站在那片潭水之上,微風吹過,身體輕輕地搖晃,如凌空飛起。

    如此美景當前,娉蘭漸漸忘記了害怕,反而感到飄飄然,如入仙境。良久才發現,原來風慶在斷崖處用青籐架了座橋,他們便站在那架橋中間,一根長長的青籐將他們兩人緊緊繫在一起。

    「現在相信我了?」風慶笑道。

    娉蘭點了點頭。

    風慶臉上再次浮現出鬼鬼的笑意,低語道:「那還信我嗎?」

    山崖太高,娉蘭心跳不止,聲音微顫道:「難道你還有什麼花樣?」同樣話未說完便再次尖叫了起來,這一次不是看見了什麼美景,而是她和風慶忽然一起從空中落了下去,直直向山下的潭水裡墜落。

    就要落入潭水的一瞬間,他們腰上的青籐一緊,兩人一頓便停在半空打了個旋兒,上下來回地蕩了數下才緩緩停下來。

    風聲呼嘯,眼前所有的景物在眼前飛快地拉動,娉蘭閉了眼不住地大叫,直到終於停了下來,她還緊緊地閉著眼睛不能呼吸,半天才順過氣來,張開雙眼看見風慶一臉笑意地注視著自己,便道:「遲早要被你嚇死,現在可好,看你如何上去。」風慶古怪一笑道:「我才不要回去,就這樣多好。」兩人本來就被緊緊地纏在一起,此時風慶又加重了力氣,將她用力抱在懷中。

    如此貼近,隔著衣衫娉蘭可以感到他胸膛撲通作響,早羞紅了臉,可是又不好用力地掙扎,只怕不小心兩人落入水中,只好由他抱著。心裡早已如蜜樣甜,嘴裡卻道:「要我以後信你,那是別想。」

    風慶卻不再說話,許久,靜靜道:「如果可以這樣一輩子該有多好。」

    娉蘭抬眼向他看去,只見他一改平日裡嬉笑的模樣,眼睛裡有霧氣樣的迷茫升起,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遠處的山水銜接之處,她只能看見他的側面,清俊而娟秀,這一刻便又讓她感覺如此遙遠,彷彿他們木屋門前的那座山峰,陰晴雲雨各有不同,轉眼間便不能識得它的面目。

    她將頭向後仰去,烏黑的長髮微微垂到潭面,蕩起一圈圈的漣漪,極目遠眺,山水皆倒,天空一平如洗,藍得只想讓人跳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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