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停在羽音處,祁鴦看見他急急奔往茶樓外,一顆心頓時沉不住,手裡曲調亂了譜。
心底一慌,自然譜不成曲,好在她技巧好,捻弄琴弦,將後來的曲尾補上,才匆匆提裙跟著離開。
他的腳步很快,幸好午時的街市人潮不多,加上他高頭大馬的,祁鴦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趕忙追去。
為什麼他會突然離開,祁鴦也不明白,更不瞭解自己何故追上前去。
可能方才見到他一身僵直的姿態,那雙灰色眼眸又變暗,因此她想也不想就跟上來。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祁鴦真是想問。
轉入小巷,她猝不及防地與人相撞,身形單薄的她被撞倒,兩眼瞬間昏花。
「姑娘,妳還好吧?」對方拉了她一把,也顯得相當驚慌。
祁鴦按著腦門,傷處撞得發疼,若不是人家攙著她起來,恐怕要賴在地上好陣子。
「不要緊。」她覺得昏沈,興許撞得太重。以前這樣磕碰到她從不在意,大概是因為傷過的關係,所以眼下才會如此不禁撞。
對方匆匆拜別,祁鴦扶著牆繼續往前頭追去。
她看不見石破磊的身影,心底開始發慌。
跟著他好一陣子,如果失去他的蹤影,那她該如何找到自己要的琴譜?依她的能力,根本不可能隻身拿到那張譜。
「可惡!」祁鴦低咒,彎著身莫名覺得累,突然見到地上一圈圈的血。
掩住鼻頭,她蹲在牆角,手裡黏呼呼的熱度,讓她感到害怕。
又流血了,不是早上吃過藥了嗎?她以為按時喝藥就沒事了。
祁鴦拿帕子堵著鼻頭,低頭想要見血是不是止住,帕上一灘血痕,讓她怕得忍不住哽咽。
若是一點點,她可能不會當成一回事兒,但眼下流了好多血。
大夫的話言猶在耳,祁鴦心底涼颼颼地;她不想死,一點都不想!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她只是想替祁家取響應當歸回的琴譜,卻落得這般下場,爹爹若是知道,一定會很傷心……
一隻大掌伸來,按在她的臂膀上。「妳怎麼會在這兒?」
祁鴦淚眼汪汪地抬頭,按著鼻頭情況委實狼狽。「你去哪裡了?」
蹲下身,石破磊抬起她的下巴。「見到熟悉的背影。」
「是不是那個假扮的狂音人?」
「妳認識對方?」石破磊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沒想到她居然曉得對方是偽裝的。
「真正的狂音人,恐怕已遭毒手。」祁鴦讓他攙著站起,血似乎沒有方才流得急,緩和下來。
「妳怎知道?」石破磊如此問,早就對她心有存疑。
祁鴦咬著唇,一臉很為難地看著他。
「不想說,無妨。」他繼續帶著她往前走,沒有咄咄逼人。
如果她想說,早就會說了。不想說,逼她也不會講出真話。他不想聽見那些言不由衷的話語。
「我和你一樣,在找『譜鬼曲』。」祁鴦見他瞇起眼,很防備地盯著自己。「那琴譜,是祁家所有……我只是,想尋回而已。」
「妳希望我們兩人大打出手、兩敗俱傷,妳好坐享漁翁之利?」
祁鴦搖搖頭,「我本來沒有這樣想。」可是,在她跟了對方一陣子之後,她就發現自己拿不回琴譜。
「但是現在有了?」原來她是打這個主意。
那麼,對他說出那麼溫暖的話,也是在作戲?石破磊表情很冷地看著她,這是他對她唯一做出最明顯的神態。
「若我說沒有,你信不信?」祁鴦想要摀住他的眼,漸漸深黯的灰瞳如同他的心情,逐漸變得惡劣。
他會這樣說,她一點都不意外;換作是誰,都會和他一樣。
「你不信,是不是?」祁鴦不會太失望,畢竟兩人素未謀面,誰敢如此輕信人呢?「若是我,也不信。」
推開他的手,祁鴦逕自向前走。
她確實很該死,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去,靠自己的力量做不到,她就只能走旁門左道,但他曉得她多努力嗎?就為了那張該死的琴譜!
祁鴦越走越急,按著心口不斷往前走,就是希望可以擺脫他的跟隨,恨不得拔腿跑開,才不會覺得自己很羞愧。
她一點都不想深入江湖,這種有膽進去沒命離開的地方,她對自己有幾兩重,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石破磊拉住她,她剛才可是流了鼻血。「走慢些。」
被他擒住的腕子溫熱熱的,他的體溫透過掌心傳了過來。祁鴦一時之間覺得好委屈,再想到自己因此而短命,忍不住號啕大哭了起來。
面對她的眼淚,石破磊全身僵硬了起來,顯得手足無措,只能傻愣愣地看著她淚水狂奔,泣不成聲。
江湖中、滿血海,見過風遇過浪,曾經九死一生過,曾經有勇無謀過,如今看見女人的眼淚,石破磊宛若驚弓之鳥。
「妳……不要哭。」他粗嗄地安慰,難得臉面漲紅。
祁鴦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安慰,仍舊自顧自地哭,一想到短命的自己,她怎麼能感到平靜?
石破磊別無他法,拿著帕子按住她的眼睛,把她的淚水當成鼻血,以為這樣就不流了。
「你走開!」他的舉動,讓祁鴦好生氣,再用力些就會按瞎她的眼了。
此舉惹來她的不悅,石破磊忍不住皺起眉頭,彎著身與她面對面,困惑地盯著淚流滿面的女人。
「要不要吃糖?」拉開她摀著臉的雙手,石破磊很認真的問:「我買糖給妳吃,不哭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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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簡直把她當成三歲小鬼在哄。
祁鴦咬著糖葫蘆,忍不住瞄著身旁的男人。而他顯然也在觀察她的表情,似乎很怕她突然又大哭了起來。
抿著嘴,骨碌大眼轉了一圈,抓住他的弱點。
他明明看起來很凶狠,卻意外是個軟心腸的人。若不是他的外表這般,一定常常吃虧。
「你不要一直盯著我。」沒有一個女人家被這樣盯著,會覺得自在無所謂。
石破磊收回目光,「嗯。」
「譜鬼曲本來是祁家的琴譜,百年前被人搶走,一直流落在江湖之中。」儘管他不相信,但祁鴦還是說了。「我不知道你要琴譜做什麼,想必也不會是什麼好事,我也就不過問了。」
「既然已經流落在江湖百年,祁家何必現在要尋回?」石破磊不懂,居然派一個這樣軟弱無力的女人,委實淒涼。
「你聽過譜鬼曲的傳聞嗎?」
「不曾。」他根本沒有興趣,自己只是比較倒霉抽到字牌而已。
「那你為什麼要它?」祁鴦真是不明白,那他到底在爭個什麼勁兒?
「受人委託,我是個鏢師。」
祁鴦看著他,確實很適合,有他押鏢,沒人膽敢打劫。
「所以,你拿著它也沒用了。」她偏了頭,想了一會兒。「不如,你拒絕委案。」
「不行,鏢局已經收下訂金,風雲鏢局對於錢財是有進無出。」這點石破磊也覺得有點悲涼,真是有錢可以沒天良。
「什麼?你是風雲鏢局裡的鏢師!」祁鴦真是大感意外。
「妳知道?」鳳非真是厲害,鏢局的名氣已經傳到都城之外,顯然是名氣大開了。
「當然!全都城最沒良心、黑心第一的鏢局啊!」她離家這趟,若是無力取回琴譜,打算到都城找鏢局委案呢。
石破磊臉面一抽,臉色慘綠。聽見她如此說道,鏢局火紅得真是讓人覺得顏面無光。
以這方式竄紅,在金碧王朝大概是空前絕後了。回去他一定要跟鳳非說,撤掉虞歌那一版的宣傳單子,別把商號都抹得黑黑黑了。
他的沉默,讓祁鴦不敢說得太過火。「但我也聽說,風雲鏢局裡頭的鏢師,非常有本領,若不是如此,恐怕會在都城生存不易,你說是吧?」
她的安慰,來得很是時機,就算石破磊覺得真是丟臉,但還真沒辦法辯駁些什麼,只得順著她給的台階下。
「那現在我若去都城委託鏢局,你們接是不接?」既然認識,說不定可以攀些關係呢。
「我們很貴。」他一點兒也不想讓她看見那丟死人的傳單,上面簡直把鏢局形容成豺狼虎豹,並且是專咬錢的那一種。
「嗯,我知道。」祁鴦掏出袖口的傳單,朗道:「愛錢第一,風雲鏢局。高價收購爛攤爛債;別人不敢押的,來風雲鏢局。別人不敢承的,來風雲鏢局。不問因由、不看背景,僅需金山銀山,或是腰纏萬貫……」
石破磊一把將單子抽來捏爛,感到非常丟臉。
「這版舊了。」回去他一定要重新改版!實在太丟臉了,虞歌怎麼會想出這款黑心版的詞兒?
尤其從她的嘴裡念出來,石破磊更是感到羞恥,好像是在對全天下人顯現出愛錢的嘴臉。
「是嗎?那你有新的嗎?」祁鴦覺得他眼瞳突然黯了一些,臉面好似有些漲紅。「要不要給我一張?」
「誰會將那種東西隨身攜帶?」石破磊從沒遇過比現在還要窘況的情形,簡直比被人打到趴還要丟臉。
祁鴦不懂他何以這般不自在,替自己鏢局宣傳哪裡奇怪?他看起來彆扭得要命。
「鏢師都知道委案的案主嗎?」不管他再如何感到不自在,祁鴦仍舊想要知道。
「不清楚。」
真是頭痛,祁鴦還以為可以說服他取回琴譜後,交還給祁家。
「但是,琴譜應當物歸原主。」軟的不行,那曉以大義好了。
「這與我無關,我只負責完成任務。」況且,他也尚未取得琴譜,現在說這些都是空口說白話。
她一臉失望,好像他的拒絕多麼不該。石破磊皺起眉頭,很怕她若是突然又落淚,可能又要回頭買糖了。
買糖事小,她落淚事大,要是被她逮著自己這個小辮子,那免不了就是一陣麻煩了。
女人不像男人,不高興就打上一架,誰贏誰帶走;而他也不是虞歌,更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哄人,他這張尊容不要嚇死人就好。
石破磊實在很苦惱,盡量不把話說得太重。
他一點兒也不想要再度回味剛才的景況,路過的人看著自己指指點點,雖然他已經習慣了,但不表示他必須得無條件接受這樣的對待。
尤其是旁人的指點不是因為自己的外表,而是這女人的眼淚,他這輩子沒有打過女人,也不欺負弱小,如此壞他的名聲,實在很不好,這點他非常的堅持。
「妳……要不要跟我說說,為什麼堅持要尋回琴譜,它在江湖流傳那麼久,若真重要的話,早在百年前妳們祖先怎會不堅持找回?」
祁鴦一臉支支吾吾,還在考慮要不要說。「你保證絕對不會覬覦琴譜。」
「我不通樂理,要譜無用。」
「江湖傳言,你真的沒聽聞過?」
「沒有。」
「真是個井底之蛙!」對於他的孤陋寡聞,祁鴦忍不住抱怨。
石破磊倒是啞口無言,不知道該如何辯駁了。
祁鴦拉著他,往前頭走得快些。「這裡不方便說,回客棧再談。」
她的神情雖然有些急躁,但卻沒有絲毫的防備。
石破磊覺得意外,看著腕上握住自己的白嫩小手,那樣的膚色,宛若白雪一般。
原來,真的有人不怕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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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內,陰沉沉地教人透不過氣來,窗欞外透入的天光,仍舊驅不走襲上心頭的暗冷。
「江湖謠傳,祁家譜鬼曲夜裡奏曲能視鬼怪,見形識體、互通靈識,並驅鬼為己用,可殺人於無形、令五鬼搬運財銀。」祁鴦沉著臉,陰惻惻地述說。
「嗯。」石破磊不為所動的輕應一聲。
祁鴦忍不住皺起眉頭,這傢伙怎麼比石頭還要硬梆梆的啊!
「你不怕?」她瞇起眼,兩手伸在他面前,裝神弄鬼地說:「鬼啊……鬼啊……你不怕?」
石破磊正色地道:「我不會奏曲,應當沒有這樣的疑慮。」
「這不是說沒彈琴就無事,是本身這個傳聞很邪門。」他腦子到底是哪裡有問題,祁鴦簡直沒轍。
說他魯直,其實也還好,但有時候還真是一絲不苟得讓人覺得很受不了。到底是哪裡出了錯?普通人聽到譜鬼曲的事,都會躍躍欲試啊。
「有一點。」好吧,他有些這麼認為。
「豈止是一點!」祁鴦差點張牙舞爪了起來,他是不是覺得她在說謊?「還是你不信?」
石破磊雙手抱胸,沈思片刻,又道:「奏曲就能視鬼怪這點,因為沒有見過,所以無法說相不相信,委實太過懸疑。至於五鬼搬財,應當是無稽之談,不過是騙人把戲。」
他的詞嚴義正讓祁鴦額間青筋暴凸,忍不住低了音調。「你說什麼?」
實在不會看人眼色,石破磊居然正色地說道:「子不語怪力亂神。諸如此類之事,要抱持虔敬的心,不談論、勿招惹。」
他說得很認真,但祁鴦有一瞬間想要拍桌大罵,可他那張面孔板起來她又會怕得半死,只得獨自生著悶氣。
「如果不談論,我該怎麼告訴你江湖上為何有人要這琴譜?」她一直覺得他很正經的,可這種表現,祁鴦只覺得他在惡搞自己呀!
「也是。」
祁鴦趴倒在桌上,狀似投降。本來呢,是想要嚇嚇他的,一般人聽見這麼玄妙之事,要嘛一定很害怕,不嘛鐵定躍躍欲試。
但是他兩者皆無,一臉天下太平無我事的漠然。
譜鬼曲要是落入他手裡,還真是不值錢啊!
「妳sheng體不舒服?」她臉面朝桌,動也不動。
「我心底不舒服。」她不想要和他說話了。
「心痛?」
「頭也很痛。」她悶悶地說,抬起頭來。「如果你找到譜鬼曲,可不可以給我?」在這樣下去,她會被擊敗呀。
「不可以。」
「要不拿到手,你讓我彈彈看,試一回如何?」祁鴦起身,走到床鋪邊,把藏在棉被下的包袱給拿來,然後坐回到他身邊。
展開布包,一隻略小十三弦的黑木琴箏,靜靜地躺在其上。
祁鴦一手撫著琴弦,看得出相當寶貝,且琴不離身。
「原來那天壓著妳的,是這把琴啊。」若是再重一點,一定准將她給壓死。「還以為是什麼東西。」
祁鴦瞇起眼,他似乎在嘲笑自己。
「見妳在茶樓奏琴,模樣很熟稔,習琴幾年了?」
「快十六年了。」
石破磊直直地盯她,懷疑她的話。「十六年?」她看起來年紀沒有那麼多啊,小丫頭一個。
「如果換做是練武,大概會是個高高手。」
「高高手?」她說的明明是中原的話,怎麼他實在聽不太懂。
「高手中的高手,不是高高手,是什麼?」她反問他。
石破磊嘴角隱隱抽動著,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好。想了半晌,才「嗯」了一聲。
她嘻嘻地笑了兩聲,知道他不擅於言辭,鬧他委實有趣多了。
相處時日雖不多,祁鴦大抵抓住他的性子;他一臉凶神惡煞,但意外的心腸很軟。
世間多數人都以貌取人,祁鴦不意外他會遭人「排擠」,因為一開始她也是怕得要死,卻嘴硬地說沒有。
事實上,只要他一瞠眼,她就會驚到要翻白眼昏過去。不過她的優點就是會忍耐,牙一咬,許多時候都可以忍過去。
果真,讓她蒙到一個大好人呢!
祁鴦攤開雙手,十根指頭白白細細的,卻長著薄繭。「練成這樣,說高高手也不為過吧?」
石破磊根本不懂,但他細想習武之手,長年握著兵器的手,絕對會出繭,連他也不例外。
石破磊以為女人莫不追求嬌嫩嫩的,誰喜歡身上帶傷生繭?看來這女人應當也是個勤快之人,才會留下繭子。
「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祁鴦低下聲,表情很認真。
石破磊傾身聽聞,相當配合她神秘兮兮,裝模作樣的傻樣子。
「祁家曾經是金碧王朝第一樂師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