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個很隨便的女人?竟然邀請一個陌生男子共處一室。
好吧!無論之後會發生何事,都是她自找的,怨不了任何人。
不過,她一點都不覺得他該離開這間房,該滾出去的,應該是她自己。但她不願意滾出去吹涼風,就只能請他進房來。
這樣,她的歉疚之心才會稍稍平緩些。
可是,哎……
祁鴦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得極為不好。
她心口很悶,說不出來的感到沉重,好像一口氣哽咽住,吞不下也吐不出來,非常難受。
先前強迫自己睡著,然而閉上眼沒多久又睜開,整個房子空蕩蕩的,死寂得讓她覺得可怕。
大概是經過九死一生的景況,所以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讓她易感驚慌。
「咳……咳咳……」祁鴦皺起眉,突然激烈的嗆咳起來。
這樣的咳聲,在寧靜的夜裡顯得突兀,祁鴦拚命壓下咳嗽的聲音,隱忍得很痛苦。
捂著嘴,她成功壓下聲量,卻嘗到嘴裡鹹膩的腥味。
艷紅的血自指縫流出,順著手腕直往下墜,她居然咳出血來。
不會吧?她方才鼻血才停住,眼下吐血是怎一回事?
祁鴦攤開手,眼前的那抹紅極其刺眼。
她七手八腳地抹掉嘴邊的血,怕被他瞧出端倪,可是天不從人願,猛地一咳,祁鴦又生生地嗆出一口血。
石破磊睜開眼,往她的方向看去,見到她趴在床上捂著嘴,滿手的血。
「妳怎麼了?」來到床前,更顯得驚心怵目。
祁鴦搖搖手,低著頭不敢讓他瞧見,自己簡直麻煩得要死,她不認為他還有心情應付。
「沒事……」嘴裡的腥味讓她覺得好不舒服,感到噁心。
「妳吐血了。」石破磊坐在床邊,抬起她的臉。「可能是傷得太重,深及五臟六腑。」
他抓來帕子拭淨她的手,然後一把將人抱起。
「你做什麼?」祁鴦被他的舉動嚇到了。
「到醫館。」
「夜深了,人家早就關了。我沒事,吐兩口血而已嘛。」她笑得好像沒有這一回事,心裡頭其實是怕死了。
石破磊質疑地看著她,灰色的瞳眼冷得像是要凍死人。
「我不想替人收屍。」
這實在是言簡意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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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運氣其實很好──
如果硬是這樣說的話,確實是這樣沒錯。
祁鴦一臉疲倦,任大夫在身上幾大穴脈下針,乖得像只小貓。
石破磊坐在不遠處,那雙眼就冷冷地瞪著自己,似乎很不開心。
欸,那張臉她也分辨不出來有什麼情緒,從頭到尾天字一號的表情。
只不過,被他夜半挖起來的大夫很倒霉,被那副尊容嚇得魂都要飛了,還在如此凜冽的眼神下行醫。
他把她塞給大夫,單單僅吐出兩個字:救人。
嗯,多麼簡潔有力的交代!祁鴦忍不住歎氣,覺得眼前的大夫真可憐。
「大夫,我傷得很重嗎?」吐了兩口血,sheng體有點疲軟之外,好像沒有特別的怪異。
「外相是沒顯現,但妳內傷頗重,心肺損害很大。」大夫皺起眉,問得很小聲:「他是怎麼傷妳的?」居然可以打到傷不見痕,太過駭人了。
祁鴦臉上一僵,「他沒打我,是被別人傷的。」
「我從沒打過女人。」就算他們壓低聲,但石破磊還是聽見了。
他的耳力,好到連地上跌根針都能聽見,如果他願意的話。
大夫呵呵地乾笑,很怕對方一掌搧過來,自己八成會回老家見姥姥。
「我不會死吧?」咳那兩口血,她心底也驚。
「多休養,一旬之內切莫過勞,不論是身勞或心勞。」大夫將銀針取下,再替她抓藥。「妳本身血氣凝滯,因此心神紛擾,時日久了淤積在體內,平日無事自然繼續積壓,突然傷得這樣重,脈象紊亂,若放任不管,時日一久,未來恐怕是壯年夭折。」
祁鴦臉色刷白,一時半刻沒有表情。
夭折?那不就是擺明說她會早死!?
「大夫,我已經十九了。」壯年離她也不遠了。
「只要好好調養,不一定會發生。」
能夠被這樣預知死期,她應當可以做好準備,日後也能死得明明白白……祁鴦居然這樣悲涼的想著。
「姑娘別慌,只是興許罷了。」
祁鴦無奈的看著大夫,這話已經脫口,興許這字眼,實在太過不牢靠。
「沒關係,人生在世,難免一死。」她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姑娘真是好氣量,年紀輕輕卻能這般豁達,難能可貴啊!」
且聽他一字一句的稱讚,祁鴦壓根兒笑不出來。
來日壯年夭折,誰管什麼鬼氣量,什麼該死的豁達!她會在人生最輝煌的時日,提早面見閻王吶!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低沈的聲音,響在夜半的醫館。
不知何時,他悄然無聲的來到兩人面前。
大夫被他嚇出一身冷汗,臉色比紙還要白。「沒沒沒、沒有了。」
祁鴦抬頭,終於見到無表情的臉面,出現一絲情緒。
他正皺著眉頭,似乎脾氣要發作,但祁鴦不明白是對大夫還是對她?
「我好些了。」她開口,並不是怕他對大夫怎樣,而是對方一臉哀怨的望著自己,盼求她能夠出手相救。
她只好如實遵照,如大夫所願。
石破磊再度抱起她,接過大夫手中的藥材。
「三碗水煎成一碗,一日兩次,喝完三帖後,改成一日一回。」
他頷首,把藥包扔給她,然後離開醫館。
離開前,祁鴦回頭,只見到大夫看著她,發現對方眼中很憐憫的光彩,含淚對她揮手送別。
大夫到底是為她來日夭折而心疼,還是因為她跟著這男人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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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燈如豆,纏綿在黑夜中。
祁鴦昏沉沉地睜開眼,不知何時回到客棧裡。
他抱著她一路走回來,四周安安靜靜地,加上他的腳步不疾不徐,自己很快就睡著。
她一直覺得很不好意思,無非是拖累他在先。普通人一定覺得她很煩,恨不得將人撇下,但是他沒有。
石破磊推門進來,看見她側著身,與自己對眼相望。
「醒了?」他以為她要睡得久些。
祁鴦坐起身,見到他端一碗藥湯,飄著氤氳熱氣。
「麻煩你了。」
石破磊坐在榻上,將碗遞給她。「很燙。」
「嗯,我會小心的。」她想,這男人並不是不體貼,只是人有第一印象,大家都被他的外表欺騙了。
他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把湯藥喝完,然後又坐回原來離床最遠的位置上。
「早點休息。」語畢,他闔眼不再看她,要她好好休息。
「好。」祁鴦應聲,偷偷把被子拉高些。
過了許久,她猜他已經睡著了,才偷偷地開口:「謝謝。」
一抹淺淺勾起的笑,很淡很難被人看見,但它確實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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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破磊搖著破扇,在客棧的後院煎藥。
他和掌櫃知會過,對方一臉很為難的表情,但在自己不發一語的緊盯下,終於勉為其難的答應。
不過,面對那張嚇得要死的嘴臉,石破磊其實也沒有多大的計較。讓他比較在乎的是能讓傷患按時服藥。
那女人喝完藥後,睡得比較安穩,再也沒有翻來覆去的聲響。他想,應當是藥效發揮,才能讓她感到舒服些。
所以天方亮,他就出來煎藥。
照顧人不是他的拿手,但是大夫的吩咐不會太難,加上她喝起藥來也無須要人哄騙,否則石破磊一定會覺得很頭痛。
離房前,枕在榻上的睡顏雖然很蒼白,但是安穩多了。儘管他不認為一碗藥就能夠讓她元氣恢復,但總比什麼事都不做來得好。
藥壺飄著氤氳熱氣,他突然想起那女人夜裡對他說的話。
她說不怕他……第一次有人這樣對他說。
石破磊不認為她真的不怕自己,儘管聽起來是有些勉強,但她仍舊是說了,不是嗎?
聽在耳裡,他有種覺得很溫暖的感受。
或許,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有人會這樣對自己說吧?
抬眼,對上一雙澄亮的眼眸。
「遠遠地,我就聞到藥的味道。」祁鴦蹲在他身邊,看著那壺藥皺起鼻頭。
「良藥苦口。」她的表情擺明就是不喜歡,但還是要喝。
支著下巴,祁鴦只能很認命。「居然吐幾口血就被人說短命,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倒霉。」
「妳不該逗留在那裡。」他說實話,她的行徑著實在賣命。
她睞他一眼,搶下他手裡的破扇,自己搧著火。
「是我不濟。」他一定是在嫌她麻煩,才會說這樣的話。
「我也是。」石破磊繃著臉,話聲又低了些。
祁鴦偷偷地瞄向他,那張天字一號的表情根本讓人解讀不出情緒,只見他兩眼一黯,灰色的眼瞳比先前深了些。
「你……在生氣?」
石破磊看著她應:「沒有。」
她偏著頭,看著那雙灰眼睛又恢復到先前的色澤,覺得真是神奇。
「雖然知道你不是中原人,但每次見到還是覺得很驚奇。」
聽到這話,他不由得下顎繃緊,神色頗為詭異,不喜歡有人談論自己的外貌。
他比誰都知道自己的奇怪,在這片土地上,與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祁鴦沒有看穿他的不對勁,還在自顧自個兒的說:「你的灰眼睛真漂亮,而且會改變色澤呢!」指著自己的眼,她如此對他說道。
「這真是老天爺給你的恩澤,有一雙這樣漂亮的眼。」她湊近他,拉著自己的臉頰,要他看看自己平凡無奇的眼眸。「我爹說,要是我也長著一雙漂亮的眼,要嫁人就不是難事了。」
石破磊微愣,頭一回聽見有人這樣對自己說話。
「他老嫌棄我,也不想想我是誰生的?還不是他那雙眼平凡無奇,怪我呢!」
他很想笑,因為這女人講話時,表情很生動又有點哀怨,但是他已經太久沒有笑,已經忘記怎樣去表達。
老實說,他連跟無字門內的人,一年到頭說不到十句話,二牙子平常也是怕他怕得要死。
如果不是這女人,他大概也忘了該怎麼與人相處。
在無字門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脾性,他的怪異反而不是最惹眼的,彼此各自都是有缺陷的人,湊在一起自然不怪。
「我、我覺得很好。」她一直望著他,好像他應該說些什麼話。
「你覺得什麼很好?」她揚高音調,抱著一絲期待。
「妳……」石破磊皺起眉頭,不怎麼確定她到底想聽到怎樣的話。「……的眼睛?」
呵,她甜甜地笑出來,很開心地搖著扇子。
「哈!回去我要跟我老爹講,是他看走眼了。」
這女人真逗,本身也是奇怪得很。
「我討厭灰色的眼睛。」
祁鴦困惑地看著他,不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它讓人一眼就看見我異於常人的地方。」他多麼想要和她相同,有著一雙黑色的眼眸。
「怎麼會,你的眼睛,很像天空的顏色……你知道嗎,那裡是神明的居所,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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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繚繞,在這樣貧瘠的小鎮裡,實在不多見。
悠揚樂音滑過茶樓,眾人聽得如癡如醉,手裡的美酒,居然也忘了喝,只顧著沈醉在琴聲裡。
石破磊無法理解聽曲兒的人們這等發怔的神態,說是走火入魔也不為過。
他著實對樂理不通,優美的曲調在他耳裡聽來,還真沒有特別的感覺。
若不是彈琴的人是她,他斷不可能在這兒待上。
一抹朱色身影在前頭,烏黑的青絲簡單地挽著雲髻,金絲髮釵盤著亂鬆鬆的發,如同她的人一樣,沒那麼拘謹,甚至帶著很隨意的歡快感。
沒有絕艷的美麗,也不是驚為天人的細膩,她平凡得沒有半點讓人感到特別的地方。
唯獨那抹笑容,宛若三月天的春風。
石破磊在她身上,看見自己很想要的東西。
平凡。
她如此隨意地與這世間融為一體,沒有半點令人感到衝突的地方,而她的琴音,卻教人如癡如狂。
只要她不顯露,沒有人會知道她的與眾不同。
儘管石破磊覺得她有些雞婆,茶樓裡聘來的彈琴姑娘彈走幾個音,她皺著眉頭,表情實在很明顯。
後來,不知怎地琴弦斷裂,傷了琴師的臉,她居然頭一個跑過去。
石破磊沒見過比她還要雞婆的人,對方與她素未謀面,那點小傷根本不足掛心。
她自己還比對方傷得更加重,人家那一點皮肉傷,動不了骨本呀!
眼見她利落地換著琴弦,絲毫不生手。為了讓琴師回頭擦藥,她自告奮勇捻來一曲。
一曲接一曲,躍動的琴音時高時低,悠悠地漫進心底,成了惆悵的思緒,挑動內心深處的角落。
石破磊不懂音色,只覺得舒緩,如果問他有什麼感覺,他根本說不上嘴,眾人癡迷,唯他獨醒。
望著朱色身影,唇邊那抹笑,是他熟識的。
其餘的,他全然不清楚。
這女人沒有絕色,卻讓他感到與眾不同,興許是她的話……那些從沒人跟他說過的話。
掌心覆上眼,石破磊似乎變得不怎麼討厭自己眼瞳的色澤。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不討厭自己的瞳色。
他一直認為,這雙眼讓自己吃足苦頭。但是,她卻全然不是這麼覺得,甚至換個方式告訴他自己的優點。
為什麼,她會不怕他呢?石破磊真是不懂。
冷不防地她望向他,對他衝著笑,石破磊微愣,實在不懂得該怎麼回應,只能不好意思地將目光調到別的地方去。
她一定認為他很冷淡,但石破磊真不知該如何做才好。硬著頭皮,他將視線調回來,果真見到她的微笑。
實在拿她沒轍,石破磊稍稍頷首,換來她更大的笑容。
可能這女人真的不怕他,又甚至是這些年來,王朝裡的人們漸漸改變了,因此才會包容如此奇異的他吧?
不知怎地,他覺得那張臉越看越顯得可親……
如此一想,撞擊在他心口上的回憶,讓石破磊顯得很僵硬,整個人突然陰沈了起來。
天底下,不會有人發自內心不怕他。
雖然她對著他笑,狀似親近他,但是,卻不會是真的!
他永遠不可會得到這樣的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