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該是振奮人心的好結果,可她非但沒感受到喜悅,反而在回到家後,因一幕情景而亂了心神──
總是溫柔可人的大嫂將受傷的大哥罵了個狗血淋頭,眾人無不譴責大嫂的冷血寡情,大哥卻能看透表象,感受到大嫂對他的體貼和在乎。
突然間,她好羨慕大嫂,也覺得好孤獨。
大嫂的擔慮無依有大哥可以傾訴,她呢?比男人還剛強的她甚至沒辦法表現出恐懼,因為袁長雲是不會害怕的。
本來就不需要怕,她是真的有能力而不是在虛張聲勢,她打倒了好幾個山賊且毫髮無傷,這還不值得驕傲嗎?
但不管她再怎麼說服自己,那股恐懼就是如影隨形,逼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發顫,心整個發慌。
等她回過神,她已騎著馬朝向武家奔馳,心神不寧的她甚至忘了拿燈籠照路,也不確定他是否在家,就這麼執著地想要見他,想見到那個即使她不用示弱也可以輕易看穿她的人──
是她太傻,才會以為可以從他這裡得到慰藉。
「沒事了。」曾經亟欲傾吐的衝動被失望冷卻了,她平抑嗓音,若無其事地要將他推開。
「遇到山賊襲擊怎能用『沒事』帶過?別對我粉飾太平。」好不容易稍緩的怒氣再度被燃起,武朝卿不放,反倒將她緊緊壓制。
「你都知道了,幹麼還問?」氣他的明知故問,更氣他用這種方式限制她的行動,意識到兩人有多貼近,她不禁紅了臉。
「因為我要聽你親口說!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逞強?」他很慶幸她平安無事,但也相信和兇惡山賊正面交鋒的衝擊不是那麼容易得以平復,他不希望她把那種情緒壓在心裡,有他在,他可以幫她分擔,她沒必要自己荷著。
「我才沒有逞強!」袁長雲怒聲反駁,彷彿這樣就可以同時說服自己,稍早之前那個慌到方寸大亂的人並不是她。「那種小場面我才沒放在眼裡,我的能力你還不清楚嗎?連你我都贏得了,你擔心什麼?」
聞言,武朝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凝視著她的黑眸卻在瞬間變得深不可測。
「是嗎?你直到現在還這麼深信不疑?」他像凌遲般緩慢地朝她俯身,溫醇如絲的嗓音拂過她的耳。「我們多久沒較量了?你依然對自己有信心?」
縮短的距離讓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用唇輕柔摩挲過她耳際的舉止像在做某種預告,她不曉得他會再做出什麼舉動,卻很清楚不管他做了什麼都將會破壞兩人間的關係。
她知道自己必須逃,但他所散發的無形氣勢太強大,她不但動不了,反而被他用肆狂的男子氣息逼得心狂跳,全身虛軟。
她不認識他,他不是她所認識的武朝卿!
「要比來啊,我才不怕!」突來的力氣讓她發了狠地掙扎。
察覺到她奮不顧身的拚命攻擊,武朝卿既氣惱又心疼。
雖然她並非花拳繡腿,但若要將她完全制伏,他是絕對辦得到的。正如他剛剛所說,她的記憶一直停在過往,而且是停在他刻意塑造的過往──她或許贏得了別的男人,卻早在多年之前,她就已經無法贏他了。
他不敢用盡全力,怕傷了她,也怕自尊受傷的她自此之後只將他視為敵手。為什麼她一定要拚出高下?他也想成為她眼中頂天立地的強壯男人,問題是她允許嗎?
想逼她臣服的慾望已被對她的不捨完全淹沒,他暗暗低咒,稍微鬆開對她的箝制,立刻讓她逮到空隙,不只朝他腹部狠揍一拳,還毫不留情地將他一腳踹開。
「誰說我贏不了你?」她踉蹌站起,氣喘吁吁地瞪著他。「你輸我,不管再過多久你還是輸我!」
她氣得看也不看他,逕自走出草叢尋找坐騎。
剛剛那場角力讓她全身酸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他怎能這樣對她?他和那些女人曖昧得還不夠嗎?為什麼要將這樣的不堪也加諸在她身上?!
忙了一場又回到原點,他這是何苦來哉啊!武朝卿無聲低歎,起身追去。
「長雲,天黑路險,我送你。」
「我才不需要一個比我弱的男人送!」想到自己特地跑來卻撞見他和人深夜幽會的情景,袁長雲更是氣苦,她找著了正在吃草的馬兒,迅速躍上馬背。「你回去陪你的紅粉知己吧!」
武朝卿扯住她的韁繩,不讓她就這麼離去。
「你誤會了,她只是……」來送燒雞?不對。來慰問他擊退山賊有功?更可笑,他原先根本不曉得有這檔子事。
以往故意塑造的浪子行徑如今全成了自掘墳墓,武朝卿有口難言。
「她是你的誰都與我無關,放開!」雖然他又恢復成她所熟悉的他,但方纔所展現的陽剛氣勢還留在她的腦海,她只想離開,今天所有的一切她全都受夠了。
武朝卿很想將她從馬上揪下來,不讓她就這麼走掉,卻又怕重演剛剛激烈打鬥的情景,正兩難時,她的話給了他一線希望。
「如果真與你無關,你氣什麼?」他試探反問,看到她頓時啞然的反應,滿腔的挫敗瞬間一掃而空。她真的在吃醋!
袁長雲被問住了,直至此時,她才發現不只他不像他,連她也不像自己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只是當她來到圍籬邊,看到他並不是單獨一個人時,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她的身體已搶先一步動作,催促她策馬離開。
她不懂,平常最多讓她看了煩躁的畫面,今天為何會引起那麼大的情緒反應。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只是累了。」為什麼她要被他質疑?她突然覺得好委屈。「我要回去了。」她用力扯回韁繩。
「那我呢?」武朝卿沒和她爭奪,卻深深望進她的眼。「我是你的誰?在你心裡,你將我放在哪種位置?」
儘管騎在馬上的她佔盡優勢,但他那雙在黑暗中仍顯得灼亮無比的眼,竟強勢到有種居高臨下的魄力。
他為什麼要這麼問?他們是哥兒們,這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袁長雲想理直氣壯地吼回去,卻發現在他的注視之下,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她唯一能做的事,也是她從來沒做過的──不戰而逃。
「下次見面,我等你回答!」武朝卿對著她遠去的背影揚聲道,雖然她沒有回頭,但他很確定她聽見了。
直至再也看不到人影,武朝卿才收回視線。
他剛剛竟還以為回到原點?他急昏頭了,只顧著追她,連她表現得這麼明顯都沒發現。
即使一身疲累,即使他還得摸黑去找那匹不知道跑到何處的馬兒,他卻心情好得不得了,仰望星空,連看到彎彎的月牙都會覺得它在拚命地對他笑。
捕馬不就是這麼一回事?使計布下天羅地網時,它就是防備地離得遠遠;當心灰意冷了,它卻卸除了戒心自己靠過來。
她已經開始察覺到了,他也已下了戰帖,接下來她會怎麼做呢?他好期待。
武朝卿滿臉笑容,邊走邊吹口哨,原本讓他覺得波折不斷的夜晚,如今全變得精彩萬分。
坐在自家廳堂,袁長雲盯著面前的帳本,她看得很專心,那些黑字卻很不配合,不但不肯進入她的腦子裡,還一個一個龍飛鳳舞了起來,像在嘲笑她的愚笨。
煩死了!她一惱,將帳本用力合上,推到一旁不再看它。
她不懂好好的生活為什麼會起了連番波瀾,先是武朝卿那傢伙吃錯了藥,然後是她的顧慮成真。
大嫂跑了。
約莫一個月前有個女人找上門來,說大嫂是貪財代嫁的婢女,而她才是真正該嫁進袁家的人,結果大嫂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而那女人將袁家搞了個雞飛狗跳,最後大哥終於受不了,直接將她送走。
於是好不容易推出去的管帳工作又落回她頭上,她本來就對記帳這種瑣事感到棘手,加上這段時間並不歸她管,沒人交接她哪搞得懂?每天都花上好幾個時辰跟這帳本耗,讓她好幾次都差點想放火直接將帳本燒掉。
最氣的是她沒辦法抱怨,因為老婆跑掉的大哥才是最悲慘的人,整天像行屍走肉似的,一定要把自己累垮才肯進家門,一進家門就是將自己關在房裡,讓她和長地擔心極了,卻不管用罵的、用勸的,大哥依然故我。
也難怪大哥會被傷成這樣了,因為就連她也很難接受,大嫂在這兒明明過得很開心,她和大哥之間的感情好到連在他們面前都還在打情罵俏,結果卻說那全是假裝出來的,她老早就受夠他們這群北方蠻子,恨不得能早點離開。
真的是她沒看出來嗎?但有個人也跟她說沒問題,就是因為有他的保證,她才會那麼堅信不疑……腦海浮現那雙她一直不願想起的漂亮鳳眼,原就已經鬱悶不已的她更是煩到將臉埋進掌中。
她不要想他、不要想他、不要想他!大嫂的事已經夠讓人心亂了,那傢伙只是鬧她鬧過頭了,她根本沒必要為他自尋煩惱。
心裡雖強硬地想著,但不受控制的念頭還是飄向了那一晚,漫然泛開的紛雜情緒將她整個吞沒。
她不曉得他為什麼要那樣對她,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對她說那些話,他們的關係一直是無庸置疑的啊,他卻突然變了個人,用她所不曾見過的狂悍姿態,跟她索討她給不出的東西。
若那時她沒掙脫……耳際發燙了起來,袁長雲不敢再想,窘惱地撫著那只被他輕薄過的耳,卻怎麼也抹不去那彷彿還殘留在肌膚上的溫暖。
自從那一晚過後,他們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面了,雖然這麼想很不該,但其實她有些慶幸大嫂的事佔去了她大部分的心神、時間,讓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忙碌著,而不是還要為自己的逃避找藉口。
沒錯沒錯,她可不是怕他喔,也不是故意在躲他,而是沒空理他!就是這樣沒錯!她說服自己,硬將那個她無法回答的問題擱置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當她正陷於沉思間,門被用力踹開。
「我真的很想狠狠地揍大哥一頓!」袁長地氣呼呼地衝進來,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下。「老婆走了又怎樣?放不開就去追回來呀,只會折磨自己像個什麼樣?!」
袁長雲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武朝卿找上門來,發現是自己的弟弟後,她才鬆了口氣,也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氣惱又好笑。
「有本事你直接去跟大哥嗆啊!」袁長雲睨他一眼,在這兒說得義憤填膺的,一遇到大哥卻只會奉承陪笑,吭都不敢吭。「我才慘好不好?這些帳煩死人了。」她將帳本推得更遠,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
「我哪敢罵?要是大哥一時想不開……」袁長地沒了聲音,煩躁地扒扒頭髮。「算了,先不管他,朝卿哥呢?」
以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袁長雲臉紅站起。
「我、他……你幹麼提到他?」長地怎會知道?她並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那一晚的事啊!
「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袁長地詫異地看著她。「我想請朝卿哥一起討論咱們馬場的事,你自己也點頭說好的啊。」
被這麼一說,她才想起好像有這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