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冬天過了,春天的腳步近了,雪漸融,漫山遍野被早綻的春梨取代,一夜白了山頭。
姚素瑩坐在梨樹下,百無聊賴地看著隨風翩落的梨花,思緒恍恍幽幽。
為了避難,他們來到猶如世外桃源的幽雲谷。
她整個人處在清幽的環境中,卻因為憂心趙罄的安危,心思更加混亂。
多年來燒製瓷器一直是她的生活重心,但趙罄闖入她的心,擾亂了她平靜的生活。
與日俱增的思念,讓她孤單的受著苦,困在思念趙罄的牢籠裡。
即便大家不說,但她感覺得出來,或許……趙罄已經死了。
她假裝不知道,讓無邊無盡的寂寞與等待持續著,不願承認他已不在人世的事實,不願面對蝕心痛楚。
連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接受趙罄已死的事實。
他的身影早已一寸一寸烙進心頭,成為不可磨滅的痕跡。
她漸漸發覺,只要一想起他,就犯心痛的毛病,於是她索性什麼都不想地放空思緒,讓心少受折磨,恍恍惚惚的一日度過一日,任時間在她眼前流逝。
在她放空著思緒,定定凝視著眼前素白、嬌弱的梨花時,耳底卻霍地落入一陣窸窣聲響。
那聲音像風拂過梨花時,一團團、一簇簇綴滿枝頭的花瓣相碰,發出的細微聲音。
她循聲望去,只見一抹穿著藏青色衣衫的高大身影,立在其間。
潔白的梨花多得驚人,她根本沒辦法瞧清楚,梨花後的身影是誰。
在她怔忡之際,來者撥開擋在身前的梨花,露出面容,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僵杵在原地的她,與她的眼神交會。
姚素瑩將目光定在眼前男子的臉上,喉嚨似被什麼哽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卻在瞬間湧出。
「罄……」
她還來不及開口,憔悴又消瘦的男人已踏著蹣跚的腳步,激動得一把將她緊緊擁進懷裡。
「我……我終於回到你身邊了……」
幾個月前,他幸運被一對獵戶夫妻所救,休養不到十日,便不顧恩人的反對,啟程往幽雲谷的方向而去。
他知道自己拖了太久的時間,因為急著趕到幽雲谷,根本沒想到這一路上的奔波,會讓他身上的傷口得不到妥善的照顧,一直沒辦法癒合。
他走過千山萬水,強撐著未癒的傷口,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筋疲力盡,卻有種就算在此時死去也無妨的念頭。
姚素瑩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撲簌簌落下。
「趙罄,我終於等到你……」她靠在男子久違的寬闊胸膛,好半晌才哽咽地吐出一句話來。
姚素瑩的話還沒說完,便感覺到他腰腹間一股濕熱湧出,染濕她的衣裙。
她想由趙罄的懷抱抽離,卻發現他的力氣彷彿在瞬間被抽空似的,身體重重的壓在她身上。
「趙罄!」
姚素瑩支撐不了他突然靠上來的重量,往後倒在落滿梨花的泥地上。
被風吹落的潔白梨花上,染上觸目驚心的血色。
她迅速推開壓在身上的男子,瞧見他腰腹間那個不斷冒出血的傷口。
她失聲喊著:「不!不要再這樣對我……不要……」
垂眸凝視著他蒼白若紙的俊顏,她感覺鑽心入骨的痛,讓她再度陷入混沌的絕望中。
為什麼又要讓她夢到如此可怕的事?
她心痛地放聲尖叫出聲後,眼一黑,跟著暈了過去。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兒。
那直竄入鼻的刺鼻味兒,讓處在恍然夢境的姚素瑩猛地驚醒。「趙罄!」
一聽到她的聲音,一抹沉穩的身影朝她步來,並將手中的藥碗遞給她。「把藥喝了。」
姚素瑩茫茫然地望著幽雲谷裡的大夫,嚅了嚅唇:「晉瑛大夫?」
「你在梨林裡暈倒了,這藥是安神養氣用的。」
「梨林……」
突然,昏沉的腦中浮現趙罄的臉,心瑟縮了下,她急聲問:「趙罄呢?趙罄在哪?」
她隱隱記得,他流了好多血,身上的血將地上的白色梨花都染紅了。
晉瑛瞧她驚慌無措的模樣,低聲安撫道:「先不必慌,他就躺在你身邊的長榻上。」
她側過臉,果然看見這段時間讓她心心唸唸、朝思暮想的男子,正躺在離她不遠的長榻上。
原來他的出現不是夢……
「晉瑛大夫,他的傷還好嗎?」她憂心忡忡地問。
因為失血過多,他俊雅的臉上無一絲血色,連唇色也灰白得嚇人,那蒼白反將他微擰的兩道眉,襯得更加濃黑。
「不好。」晉瑛毫不隱瞞地坦承.語氣嚴肅。「你們要有心理準備,他的傷勢太重,隨時會沒命。」
「會……沒命是嗎?」
「他身上的傷看來有一段時間了,似乎沒好好處理過,惡化的傷口讓他的身體愈來愈虛弱,能撐著來到這裡才倒下,只能說他命大。」
壓抑下滿腔的驚懼不安,她喉頭緊縮,強忍著心痛,咽聲問:「那……活得下來嗎?」
她知道,趙罄是為了實現他們之間的約定,努力回來見她,思及此,她整顆心揪痛了起來。
「我已經仔細處理好他的傷口,但今夜還是有可能因為傷口發炎,導致發燒。這幾天得好生照料著,之後的狀況如何,端看他的造化……」
壓抑著內心激動情緒的她,頷了頷首,眸光癡癡的落在趙罄身上,堅定道:「這幾天我會好好看著他!」
「你?」她挑眉,一臉懷疑。
姚素瑩明白自己的身體可能吃不消,但只要思及趙罄拖著重傷,都要見她一面的心意,她就算再怎麼不濟,也要親自照顧他。
她絕對不會讓他死!
既然他回到她身邊了,她就不會輕易讓他死去!
「無論如何,我都要留在他身邊!」姚素瑩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眼神堅定無比。
由她堅定的眸光感覺出她的心意,晉瑛無奈地歎了口氣。
「好吧!若他的情況有變,再遣個丫頭到醫廬找我,這幾帖藥記得要照三餐煎好,餵他喝下,能減輕傷口的痛楚。還有,若是他半夜發了燒,就餵他喝這碗解熱藥湯……」
將藥湯擱在榻邊方几上,晉瑛叨叨絮絮的交代完後才離開。
她一離開,姚素瑩來到趙罄身邊,定定凝視著他蒼白的模樣,不由得湧上一股莫名的心驚。
他此時的模樣看起來像睡著,但她不確定他是否還有呼吸。
突來的不安讓她瑟瑟地打了個寒顫,忍不住伸指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覺他鼻下的那一絲溫暖,她才鬆口氣,抓著他略涼的手,啞聲喃著。「趙罄,你不能死……若你死了,我一定會恨你一輩子!」
她那語氣有著深深的哀愁與惶恐,可惜卻沒能得到趙罄的回應。
他依舊無意識地躺在長榻上,淺淺的呼吸。
姚素瑩眷戀地將手與他修長的指交纏著,回憶著那雙手曾有力、溫暖的將她緊緊握住。
想著過去與他相處的點滴,她脆弱的眼淚,終是控制不住地滴滴答答直落。
在他的頰上輕輕落下一吻,她靠在他耳畔抽抽噎噎低喃著。「趙罄……我知道這一路你很辛苦,所以你儘管睡……若休息夠了,再睜開眼和我說說話,我會一直陪著你……」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靠在長榻上睡著了。
到了半夜,姚素瑩夢到自己被丟入一隻大火爐中,灼燙的感覺讓她猛地由夢境中驚醒。
睜開眼,她才發現自己睡著了,灼燙的感覺並非做夢,而是源自趙罄身上的溫度。
瞬間,剛睡醒的茫然陡褪,她耳底落入趙罄粗重、難受的喘息,伸手探了探他額上的溫度,才發現他身上的溫度高得嚇人。
「罄……你還好嗎?」
明知道他這時不可能會回應她,她還是忍不住憂心地問。
突然,他睜開眼看著她。
姚素瑩情難自禁地摸了摸他的臉,柔聲道:「你在發燒,我得餵你喝藥。」
他瞅著她的眸光渙散而無神,也不知是否有聽見她說話。
姚素瑩瞧他那模樣,半晌才意會過來,他應該還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中,就算見著她,說不準會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急慌慌想把晉瑛給的退熱藥餵他喝下,他卻一把握住她的手。「瑩瑩……別走……」
她微愕。「罄,你醒了嗎?」
「瑩瑩……真的……真的是你嗎?」望著她的黑眸,有著難以言喻的沉鬱。
她用力頷首,滿是憐惜地輕撫他消瘦的臉頰,柔柔地說:「對!你回到我身邊了。」
趙罄怔怔凝著她閃動著淚光的清雅臉容,感覺她軟嫩的小手貼在臉上,心頭有著滿腔的激動與不敢置信。
這一路帶傷奔波,他不止一次想過,自己可能會死在途中,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但此時頰上的溫暖是那樣真切,她就在眼前。
就算腦子依舊昏昏沉沉,他還是忍不住展臂將她攬進懷裡,讓她溫軟的身子平撫他內心的傷痛。
倘若不是愛她愛得癡狂,哪來支撐他回到她身邊的毅力?
他之所以還能苟且活下,是因為她啊!
感覺他異常激動的舉止,姚素瑩心疼不已地任他抱著。
半晌,感覺腰間的手沒有鬆開的打算,她以輕軟的語調說:「罄,你在發燒,先讓我餵你喝藥,好讓燒退得快些,好嗎?」
「別走……」圈住她纖腰的雙臂,下意識又收緊了幾分。
雖暈得難受,但他寒涼的心被她柔軟的懷抱、關切的溫柔給偎得暖烘烘,蒼白的唇角不自覺微微上揚。
她的懷抱總能帶給他溫暖與力量,抱著她,他心裡的空虛被她身上每一寸柔軟給填滿,他不想放開、捨不得放開,也不敢放開。
察覺他的不安,姚素瑩心頭湧上一陣酸楚。「我只是想餵你喝退熱藥,不會離開……」
趙罄在這段時間裡,一定遭遇了什麼事,但此時並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她得想辦法讓他盡快喝下藥。
他累了,高燒將他的腦子燒得渾渾噩噩,此時他只想抱緊心愛的姑娘,靜靜睡著。
她被他纏住,動彈不得,偏又拉不開他的手,只能怔怔望著方几上的藥湯,無奈地苦思。
苦惱了許久,實在沒辦法,她索性拿起藥碗灌了一口後,扶起他的臉,將藥哺餵進他口中。
趙罄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熱熱軟軟的東西貼上嘴,他想抬手撥開,雙頰卻被另一股堅定的力量扣住,藥汁順著他微啟的唇滑入喉中。
順利讓他將碗中的藥喝光,姚素瑩安了心,臉卻紅了。
兩唇相貼的親密,讓她想起他總是霸道的熱吻……這想法才掠過,男人溫熱的氣息倏地竄入。
她措手不及的倒抽了口氣,小嘴便被帶著藥味的唇舌攫住。
「罄……」
「別走。」
吻她的美好回憶衝出渾噩思緒,他壓抑不了內心深處的渴望,直覺的、貪婪的攫取她口中的甜蜜,借由親密的接觸,證明她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姚素瑩不知榻上的男人究竟有幾分清醒,但他吻她的動作雖急躁,卻不似以往激狂,藏著綿綿不絕的情意。
被他溫柔的吻著,她忘情地回應著。
只是這個吻並沒有持續很久,也許是累了,又或者是退熱藥起了效用,他銜住她的唇,疲憊地合上眼,沉沉睡去。
怔怔看著他連睡著也緊擰的眉心,她揚指輕輕撫平他的眉,重新握住他的手,守在他身邊。
轉眼一個月過去,趙罄腰腹上的傷口,因為姚素瑩與晉瑛的細心照料,漸漸癒合。
唯一讓姚素瑩感到憂心的是,趙罄的身體狀況雖然愈來愈好,但相對的,他的情緒似乎更加低落。
對於他回京城後的遭遇,他隻字不提。
白天常常見他倚窗出神,不知想些什麼,一天說不上幾句話,夜裡不經意透露的惡夢囈語,總是讓她聽了心酸。
她漸漸發現,他的傷雖好了,對她的態度也一如往昔,卻總給她一種說不出的飄忽感。
每每看著那樣的他,姚素瑩幾乎要以為,在她眼前的只是個失去靈魂的軀殼。
剛開始,她以為時間久了,趙罄的情況會好轉,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往日的神采卻不復見,整個人被淡淡的憂鬱給籠罩。
姚素瑩束手無策地看著他異常的沉鬱寡言,總覺得自己似乎從未靠近他的心。
她不知為何兩人的距離如此近,他的心卻遙遠得讓她碰觸不到……更沒想到,回到她身邊的,竟是一具失去喜怒哀樂的行屍走肉。
她不喜歡陰鬱的他,不想任他再這麼消沉下去,她得想辦法讓他重振精神!
姚素瑩一確定內心想法,卻開始頭痛了。
其實面對這樣的趙罄,她真的感到茫然,不知道該如何幫他。
她拉回了思緒,正想要找趙罄談談時,卻因為驀地撞入眸底的畫面,猛地倒抽了口氣。
幽雲谷處在深山之中,參天古柏、奇巖峻崖四處可見。眼前,趙罄修長的身影佇立在崖邊,身上衣衫被崖邊勁風吹得啪啪作響,那模樣讓人有種他隨時會乘風而去的錯覺。
她勉強抑下內心驚懼,放緩了聲嗓問:「罄,你站在那裡做什麼?」
趙罄彷彿沒聽見她的聲音,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眺著遠方。
「罄……」胸口怦怦跳,她徐步向前,目光緊緊盯著他,就怕他會在她一個不留神下,跳下崖去。
聽到她的腳步聲,趙罄恍恍回過神,正想轉過身,卻一個不小心將腳邊幾塊拳頭大的碎石塊,給踢下崖去。
聽到碎石塊滾落的聲音,一直緊繃著情緒的姚素瑩心頭一凜,誤以為他真的如她所想,就要往下跳。
「不要!」
她撲上前想抱住他,也不管是不是會和他一起掉下崖,心想,就算死也要和他死在一塊。
乍見她突然撲上的身影,趙罄一顆心緊張得差點沒跳出喉頭。
他單臂勾住崖邊古松後,另一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她攬進懷裡。
「你到底在做什麼?想抱著我一塊跳崖尋死嗎?」
「我……沒有……」
耳底落入趙罄沉厲的嗓音,纖腰被男人的力道給勒得發疼,懸空的雙腿感覺到萬丈深淵拂來的涼風,那瞬間,姚素瑩被眼下的狀況給弄混了。
想尋死的是他不是嗎?
她沒有半點尋死的念頭,但……此時的狀況似乎是她造成的。
「你先上去。」
不待她反應,他施勁先將她送回平地,長腿猛地踢上崖壁,借力蹬了上去,落在她身邊。
他的腳步一落地,立刻彎身望著她問:「你還好吧?」
她抬起頭,兩眼直勾勾地瞪著他,顫聲道:「對不住……我聽到落石的聲音,以為……以為你要跳下去……」
心一凜,他下顎繃得死緊,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所以……你就跟著我跳?」
「罄,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如果你死了,我沒辦法……沒辦法一個人……」
怕他離她而去,她一雙手抓著他的手不肯放,眼淚失了控的一顆顆落下。
她的淚、她的話,深深擰痛他的心。
他撫著她的臉,憐惜地啞聲道:「傻姑娘,我沒有要丟下你。」
這一刻他才發現,她的手好冷、臉色蒼白如紙,但追隨他的意志卻那麼堅定,讓他的心撼動不已。
「有……你不要我了,明明你已經回到我的身邊了,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遠、好遠……你不要我了……」
她哭得迷迷糊糊,心裡覺得委屈,恨不得把這一段日子以來對他的擔憂,一股腦地說出。
趙罄定定凝視著眼前那一張哭得楚楚可憐的小臉,心疼不已地將她緊緊抱住。
「傻姑娘,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你騙我!」
「沒騙你。」他扯了扯唇,沒好氣地啞聲道;「我從沒想過要輕生,可你那一撞,害咱們差點要摔得粉身碎骨了。」
她止住淚,帶著濃濃的鼻音問:「所以……是我弄錯了?」
他點頭,伸指溫柔地替她揩去懸在眼角的淚珠,輕輕地歎氣。「不過,如果不是被你這舉動嚇得險些沒了魂,我都要忘了,還有你在身邊陪著我。」
「所以……你醒了,不再封閉自己?」
「對。因為你對我的情意,我醒了。」輕輕捧住她猶帶淚痕的臉兒,他以堅定無比的語氣道。
「真的?」
「從此以後,我趙罄不會再惹你傷心。」
語落,他俯下身,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她的嘴,用溫柔的吻回應她同生共死的癡心。
姚素瑩感覺到他滿是情意的柔吻,嘴角彎起,一顆高懸的心,終於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