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怕她知道,溫和再道:「在我奉爹娘之命出發前去找你的時候,症狀就開始退了,等我從鬼門關前繞一圈回來之後,其實也就痊癒得差不多,之後再見她,已不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感情了。」
不、不是她想像的那般?
「但你們最近……」尚姍有些錯亂,腦中浮現的,是他領著左施施來采病那時的畫面。
這兩人站在一塊兒,男的俊俏、女的柔美,要是有郎才女貌的比賽,這兩人的組合要是認了第二,只怕冠軍一定是要從缺了,怎麼會……
「最近你們明明就還不錯。」低語,尚姍真正感到不解。
「你以為,最近她是為了什麼變得熱絡呢?」尹水滸輕巧避開,不但把問題留給了她,還提醒道:「我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躺了多久她才來訪?但……好像有人剛遭到意外,都還沒真正歇著,她就來探傷了。」
這話,叫尚姍想起方纔的場景……
「我喜歡你!」
左施施是這麼對她說的,是的,對著她,那一臉的認真,即便只是回想,都讓尚姍打了個寒顫。
並不光光只是一句喜歡,這位桐城第一才女還絮語細述了事情是怎麼發生,怎麼從一開始覺得這個著男裝的姑娘很奇怪,到如何被那視禮教如無物、自在又暢快的瀟灑態度給迷住,隨著時日漸久,發現她俊俏灑脫的樣貌比任何男子都要來得迷人,然後就此傾心,再也無法自拔。
不光光只是分享發生的經過,這左施施還說了是怎麼樣的以尹水滸做為掩護,用了心計,讓她姐姐設法安排與尹水滸會面,但其實每一次,她都只是想借由尹水滸來看看她而已。
當然,左施施也說了,這陣子以來,她壓抑得有多辛苦又難熬什麼的,隨著左施施忽地握住她的手,驚得一度放空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夢的尚姍整個彈起,就像只受到驚嚇的貓,一跳先退開三步外。
對著左施施受傷的神色,尚姍知道她是認真的,適才那些像是怪夢中才會出現的話語,竟然都是真的?
顧不了什麼禮節還是道義的,已無思考能力的尚姍拔腿就跑,她驚嚇到只能拔腿就跑。
她無法明白,怎麼偏偏是她?怎麼就是讓她遇上這種事?
這到底是為什麼?
左施施喜歡的人竟然是她?
仰頭,忍不住灌了一口酒,那是尹家出的一款名為「冬藏」的酒,不論是香氣、甜度或氣味,一向就是尚姍最喜歡的,喜歡到決意離開時忍不住想帶兩壺上路,還害得她露餡被抓包。
「你都聽到了吧?」沒敢看他,尚姍低聲問。
尹水滸沒答話,逕拿過她手上的酒壺,默默地也跟著灌了兩口,然後有些嫌棄地瞪著手中的酒壺……他個人對這種帶甜的酒實在沒有偏愛……但想想卻也是鬆了口氣,她終究還是個姑娘啊!
「你說,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事發生?」尚姍歎氣,聲音悶悶的。「我本來以為,她就是你的幸福。」
「幸福的定義,到底是什麼呢?」尹水滸問她。
「……」尚姍答不出來。
「跟你一樣,曾經我也以為,娶得施施姑娘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目標,那就是幸福的極致了。」尹水滸說。
尚姍聽得認真。
「但是,當那些好似傷風般的症狀退去,那些消失的自我全回來之後,所有的想法都被推翻……」尹水滸又說。
見尚姍露出不解的神色,尹水滸說道:「小姍,人跟人之間,最終還是要實際相處過後才知道性子。」
尚姍不否認這點。
「光靠想像,最後結果多半是幻滅。」尹水滸淡淡地說道。
「她讓你……幻滅了?」尚姍只能以他的話推論。
尹水滸輕輕晃著手中的酒壺,感受那為數不多的酒液在瓶中的晃動,像是在想著些什麼,最後才開口說道:「是直到近來有比較直接的交集與接觸後,我開始發現,她的性子有些冷,其實不太好親近。」
雖然手中的「冬藏」酒味淡了些、味道又甜了些,但好歹也是酒,尹水滸忍不住灌了一口,這才接著說道:「跟她之間,除了詩,文作品、除了談起你的事,其他的,竟然再無共同的話題,那些原先存在心中的完美形象早就粉碎不見,當朋友或許還行,但真要相處一輩子……其實我不敢想像。」
朋友?
又是朋友?
怎麼兩個當事人對彼此的評價都一樣,而她卻沒發現呢?
尚姍心裡悶悶的,忍不住從她那包只有食物的行囊中取出另一瓶「冬藏」,默默地拆封後,仰頭先灌了一口。
「其實,誤會的人似乎不只你一個。」尹水滸倒是表現出理解,說道,「這陣子因為施施姑娘的友善回應,反常的行徑讓很多人誤以為我跟她之間很有機會修得正果,但其實也就只有我跟她才知道,越是相處,越知道彼此之間的不適合。」
「但是你一點心碎夢滅的感覺也沒啊!」尚姍不明白地問:「你怎能這麼平靜地說這些事?」
「就像我說的,那就像一場傷風,症狀退去時,什麼感覺都沒了,既然沒有任何的在意,又何來的心碎夢滅?」尹水滸不覺得一個無所謂的狀態還能被激起什麼情緒,但也得更正。「不過你,說錯了一件事,我的心裡,其實一點也不平靜。」
尚姍打量著他,試著看出是哪裡不平靜。
「因為我真正在乎的、放在心裡的人,她竟然想趁著月黑風高,不告而別。」
尹水滸定定地看著她,直問:「為什麼?」
那遊戲人間的尚姍,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尚姍,她迴避了尹水滸的注目。
死了!
慘了!
現在回頭開始審問起她了!
「我不懂你說什麼。」尚姍直接假裝沒聽見那些「放在心上」或是「在乎」的曖昧字眼。
「無妨,因為我原先也不懂,我很樂意跟你分享我的發現。」
尹水滸卻是不讓她逃避,直道:「相隔十多年沒見的人,再出現時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教人又氣又惱,態度輕佻、遊戲人間的樣子教人感到十分的刺目。」
所以他放在心上的淨是這些壞印象,她其實弄錯了嗎?
尚姍有些許的困惑。
「但是簡直就是命運的作弄,隨著時間過去,看著她的時間久了,看著看著,倒也在心底烙下了印,那感覺,跟突來的傷風不一樣,是與日俱增,一天一點地將她納入生活中的一部分,直到發現時,已在骨血裡生了根,想摘也除不去……」
「你弄錯了,這一定是誤會。」尚姍打斷他。
「是誤會嗎?」尹水滸也不反駁,只是定定看著她,問道:「所以,即便她人來瘋,即便她違俗背德地女扮男裝都無妨,就只是想要守護她,想永遠看著她笑,想她一世無憂快樂,只要有她在身邊就覺得放鬆與心安的感覺,察覺她竟想不告而別時,感到震驚與不解,這全都是誤會?」
又一次的,尚姍迴避了他的注目,瞪著手中的酒瓶說道:「是誤會,只是你不懂。」
「那麼,你可以跟我說說,我會試著理解。」尹水滸好整以暇地請教。
這事,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尚姍決定快刀斬亂麻,不再猶豫,很快地將她的顧慮、她爹親以他與尹家的未來做為祭品,賭上他的姻緣,用來換得她命數的佈局完整說了一遍。
最後結論道:「所以,你現在所有的感覺,都是因為我爹所布下的局才發生的,那並不是事實。」
尹水滸沉默了好一會兒,尚姍不禁擔心他是不是生氣了?
氣她爹這樣擺佈他的人生?
尚姍有些惶惶不安,沒發覺這段日子自己也有了改變,她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開始介意起尹水滸的感受與看法……
尹水滸最終還是開了口,在她隱隱不安的時候——
「我有兩個問題。」他說。
尚姍等著他發問。
「如你所言,這是你爹的佈局,又像他說的,人的命運如同是紡織機上的線,人的一生所有經歷成就,也就是與各種人交會下所產生的一塊織品……」尹水滸停了下,確定她有跟上,知曉他在說什麼。
見她一臉認真聆聽的模樣,他這才又繼續說道:「那麼,當你的命運跟我交會之後,確實留住了你的命,那就表示,現在發生的事,包括我對你的感情,都是命中注定好的,一定會發生?」
「所以我才想要破這個局啊!」尚姍嘟囔:「就是不希望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事關你終身幸福的大事,只因為「注定要發生」而毫無選擇的權利。」
「破不破局等等再說。」尹水滸不忙著這問題,頭腦甚為清楚地說道:「我只想問,那種惦著一個人、念著一個人,希望守護她一世幸福無憂,希望她能伴在身邊的心情,只因為是「注定」,就全是假的嗎?」
尚姍答不出來。
「第二,」還沒完,尹水滸這時才要談論她堅持的破局問題,只見他說道:「若是你硬要破你爹布下的局,真不告而別,且老死不再相見地斬斷這些牽連的線,你我變成不相干的人之後,那到時……老天爺還留不留你這條命。」
這問題,尚姍同樣答不出來;事實上她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尹水滸該要氣惱她這樣不愛惜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命數,對她拿自己生命當賭注的行徑該要好好地叨念一番,但他沒有。
他神色平靜、目光溫柔……
「將我的幸福擺在第一位,勝過你自己的生命……」頓了頓之後,尹水滸柔聲問道:「小姍,你很喜歡我的,是不?」
在他似水柔情的目光中,尚姍同樣答不出來,但這回的表情還多了點什麼,她已極力要掩飾,可仍藏不住那份被看穿的狼狽。
因為在意,因為只想她開心無憂,所以尹水滸不想逼她、讓她為難,只得先放她一馬。
「回家吧。」他說:「不管是不是你爹布的局,現在的感情都是真的,就算你不想面對也無妨,不管多久的時間,我都會等,只要你別想著要逆天而行,硬做那會讓兩個人都抱憾一生的事。」
尚姍猶豫……因為覺得他維持原狀的提議很好,但她又不確定那樣到底是不是真的對他最好,所以更猶豫……
尹水滸見狀,心裡一橫,賭了——
「除非你希望我就這樣孤老一生了。」他說:「現在不論對你的感情與否,基於道義,給你個名分,那是我欠你的。」
尚姍大驚,差點給自個兒的口水噎到。扯上了道義與名分,她就只能聯想到一件事……
「你記得?」脫口,尚姍不敢置信地問:「這怎麼可能?你那時傷得很重,都已經半死不活了,怎麼可能知道?」
原先只是猜測,她這時的反應只證實了……不是幻覺!她真的……曾為了爭取他活命的機會,為了能有效幫他取暖,而……
尹水滸俊顏微赧,在腦中出現那些裸體交纏畫面的時候。
尚姍沒比他好到哪去。
雖然她平日裡總是裝死,裝得從沒有這事發生過一樣,但那是因為她認定只有她知情,所以可以很自然地裝成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