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為她需要他的愛,沒了他,她就難以活下去,而他竟還沉浸於能夠解救她的沾沾自喜中,殊不知他的存在才是造成她痛苦的真正原因。
「你一直都沒很明白地拒絕我,但那只不過是『沒拒絕』而已。我在你心裡的位置始終沒有改變……」
他驀然伸手,在她顯得有絲錯愕的表情下輕撫她的臉,他指尖仍帶著一絲煙味,侵襲著她的嗅覺。冉擷羽睜大眼,還不及回神,便看見他俊雅的五官在她面前放大,然後是一個吻,很輕淺,帶著香煙氣息的一個吻。
「我終於知道了。」
他說,然後放開她,轉身走入房內,開始跟著工人收拾東西。
而她只能呆愣著,杵在原地,被方纔那瞬間的柔軟徹底扎疼了心口,久久難以平復。
昱凱搬走了。
等她下班回來,他的屋子早已完全淨空,連搬去哪都沒說一聲。他下定決心要與她斷得乾脆俐落,就連這點,都是貼心配合她的期望。
她以為自己會輕鬆,因為這樣,她便不用再陷入那種矛盾的掙扎裡,一面如磁石般受他吸引,另一面卻又極盡所能地抵抗,想愛而不容許愛。兩種念頭在她體內拉鋸撕扯,痛了她,如今終於得以解脫,可喜可賀。
日子回歸平常,她還是那個活潑開朗,和人把酒言歡大聲談笑的冉擷羽,唯獨夜深人靜,獨自一人,她腦裡便會迴盪起那天他說的話,一字一句,如利刃般挖刨著她的心,她想吐。
然後,她就真的吐了。
她開始吃得少,失眠的症狀越來越嚴重,吞再多顆安眠藥都沒效,有時倦極好不容易睡去,卻又被惡夢驚醒,如此反覆數回,冉擷羽近乎崩潰。
周圍沒人覺察到她的異常,只是在每月一次的選題會上,她竟頻頻恍神,連向來罩她的主編都看不過去。「冉擷羽!你要不想做了就給我滾出去!」
「我大姨媽來了啦,饒命——」
「我管你大姨媽還三叔公!這小學生剪貼簿你給我拿走!」主編氣呼呼地把她的提案本扔在桌上,但沒再開口趕人,只因冉擷羽的氣色真的很差,連厚重的腮紅和遮瑕膏都掩不住。
「好嘛。」冉擷羽吐吐舌,把那本被嫌棄到死的簿子收回來翻了翻,確實……主題不明顯,色搭不均衡,畫面亂七八糟,連她都看不懂自己到底想做些什麼。
《Flawless》每月的內容除了一部分直接轉譯自美國版,多數還是配合出版當地的需求與品牌特性做不同規劃,冉擷羽負責的是服裝和採訪企劃,任職三年多來,對於時事和流行的敏銳嗅覺極受上層賞識。
但這三個月不知道怎麼了,三魂七魄跑了一半,主編再挺她還是得狠下通牒。「兩天內再不拿出你該有的水準來,別怪我把你調去文書組。」
那完全是下放,文書的地位相當於助理,專司打雜。見主編表情認真,沒得商量,冉擷羽也不敢再嘻嘻哈哈。
好不容易散會,同事任婕宜一臉擔心。「擷羽,你還好吧?」
「還好,死不了。」
「你不要在意主編的話,你也知道她沒惡意,只是希望激勵你,你最近……真的有點怪怪的。」任婕宜皺眉,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還有,你是不是瘦啦?怎麼感覺你好像都沒好好吃飯?」
「我在減肥,效果不錯吧?」冉擷羽一笑,四兩撥千斤,忽略自己過於骨感而微微發顫的手。她現在還有更多該做的事,沒空也不想在意其他的。
任婕宜看她離去,歎了口氣。儘管擷羽這陣子還是那般嘻嘻笑笑,下了班也會跟著大夥一塊兒去瘋,但就是某個地方不對了,人在這裡,可心神卻不知飄到何方,歡笑的背後是一片荒蕪,有時沒在說笑時,她的眼神好遠,遠得……好似不存在於這個空間當中。
晚上冉擷羽留下來加班,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裡除了電腦運轉的聲音外,什麼都沒有,她極力想驅使腦袋運作正常,可裡頭卻是一片爛泥。她翻閱各廠牌的目錄,叫出先前的檔案來看。現在是幾月?有什麼活動?
她瞥向桌歷,上頭密密麻麻地標注了各種事項,其中有個日子以粉紅色的筆圈起來,她一愣,睜大眼。那天……是昱凱的生日。
三個月來不曾提及的名字在這一刻顯現,冉擷羽一陣暈眩。「嗚!」
一股欲嘔的感覺自體內湧上,她掩著嘴,匆匆忙忙奔至廁所,抱著馬桶開始嘔吐。本來就虛弱的身體禁不起折騰,她氣虛、渾身無力,好一段時日沒好好進食的胃部什麼都吐不出來,她被迫將一肚子的酸水吐盡,最後只剩悲慘的乾嘔聲在女廁內迴盪。
睡眠不足加上食慾不振,將她的力氣剝奪得涓滴不剩。冉擷羽頭昏眼花地扶著馬桶,想站起卻無力。太痛苦了……
不知不覺她已淚流滿面,逸出的哭聲帶著回音,彷彿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錯失了什麼。她低估了他對自己的影響力,沒想過僅是不再相見便能讓她生無可戀,內心竟覺得不如死了痛快。
他是她心底的一根刺。
她好不容易拔除了,卻產生了一個再也填不滿的大洞,冷風從裡頭灌入,她覺得冷,陰冷之餘,傷口開始無聲無息地潰爛生蛆。或許這樣也好,等全部都爛透了,她便再也不會疼,那種沒完沒了的疼。
昱凱,你是不是恨我了?
你離開了,我是那麼那麼難過、那麼那麼生不如死,你知道了,會不會覺得好過一點?
可惜你不知道。
因為你生氣了、絕望了,對吧?
冉擷羽徹底領悟,那個會為自己做飯、關心她的起居,無時無刻守在她身後,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給她力量,跟她說:「沒有人要你,我要你」的男孩,已經不在了。
那麼……還有誰?還有誰……願意愛她?
冉擷羽昏倒了。
她困乏地睜了睜眼,看著頂上陌生的天花板,這才意識到自己人在醫院。
她青白細瘦的手臂接連著管子,不知道是什麼的液體注入體內,上頭浮現的血管清晰分明,看起來有些駭人。冉擷羽略顯迷濛地眨了眨眼,腦子裡最後的記憶則停留在公司的廁所。
所以,是誰送她到醫院來的?
正待釐清思緒,病房門卻無預警地打開,她以為是醫生或護士,但預料之外的人使她不禁睜大了眼。「小覓?」
「不錯嘛,還活著。」於覓哼一聲,打開燈走進來。「人家都說禍害遺千年,果然是真的。」
「我昏倒了耶,幹麼這樣講人家啦!」冉擷羽不依地努努嘴。「你怎會在這裡?」
「有個叫任婕宜的女同事掛心你的情況,打給你沒接,只好回去找你,發現你在廁所裡吐到暈倒,好死不死,你緊急聯絡人的資料寫的剛好是我……奇怪,我幾時變成你媽了?」
於覓一臉沒好氣,可冉擷羽曉得她是因為關心則亂。「媽∼∼」
她討好地叫,於覓一臉不屑。「我可不記得生了你這種沒出息的女兒。」
嗚,好狠。
冉擷羽肩膀一縮,正想再說些什麼平息好友的怒火,只見她一臉冷寒地將一紙單據往她床上一放。「不錯嘛,厭食?失眠?憂鬱?你倒是把你自己『照顧』得很不錯。」
她扔的是冉擷羽前陣子看精神科的診斷書,這不願告人的事實被揭開,冉擷羽臉色一白,強撐的笑再也維持不住。「你……你怎會……」
「幫你拿證件掛號的時候在你包包裡看到的。」於覓歎息,她不會猜不出好友的病因是啥,本以為給他們一個開誠佈公的機會,不是一巴掌就是一輩子,沒想到適得其反。「既然這麼在乎,幹麼不留他?」
「什……」冉擷羽表情一變,瞅著她的眼神裡透著一種心事被戳破的難堪。
於覓知道寧昱凱搬離的事,只是她以為按這女人沒心沒肺的程度應該不會受太大影響。事實上,在他們面前的冉擷羽也的確裝得挺好,除了瘦了點、臉色蒼白了點外,看不出太多異狀,問她也僅是以工作太忙為由帶過。
她騙過了他們也瞞過自己,唯獨身體像是自有意識,拒絕她的自我欺騙,甚至抗拒活在這個沒有他的世界……
她愛他。
即便她的意識始終抗拒,可她的身體心靈早已屈服在寧昱凱深切的愛意之下,理性與感性相悖,極力漠視的結果便是她現在的下場。
冉擷羽咬唇不語,終於體認到的事實讓她顯得狼狽,於覓也沒有逼供的興趣,只道:「你再休息一下,等好些了再吃點東西。」
「沒用的。」冉擷羽苦笑,這刻起她不再掩飾,慘白的臉上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憂悒。「不管吃什麼都一樣,最後還是會吐出來……」
只要他不在身邊,就不行。
「那還是得吃。」於覓深深瞥她一眼,離去前關了燈。「我會想辦法讓你吃得下飯的。」
見她離開,冉擷羽鬆了口氣。於覓知悉得太多,令她沉重,好似無法再繼續欺瞞。她撇頭看見茶几上擺置著屬於自己的物品,手機已關機,她拿起來,想起於覓的話,好歹給同事撥個電話。電話一接通,任婕宜擔憂的聲音便自另一端傳來。「擷羽?你沒事吧?」
她嗓門超大,冉擷羽招架不住地捂著耳朵,還不及回應便聽見她語重心長地說:「唉,不過是失戀而已,為此把身體搞壞未免太得不償失了。跟你說,這種事我經驗得多了,不管怎樣人是鐵飯是鋼,餓壞自己又是何必——」
「等下。」冉擷羽好不容易堵住同事未竟的大論。「失戀?誰失戀?」
任婕宜噤聲,好一會兒才尷尬地咳了咳。「呃,擷羽,你不用瞞我了,其實我不是故意要聽的,只是剛才在救護車上你一直囈語……」
冉擷羽聽著,渾身一寒。「我講了什麼?」
「嗄?」
「他媽的我到底講了什麼?!」
任婕宜被她的失控嚇到,可仍是據實以告。「也沒什麼啦,就……你一直在喊一個人的名字,叫什麼昱凱的……」這是男人的名字沒錯吧?
老天!冉擷羽下意識掛了電話,害怕聽見更多不堪的內容。
她真不敢相信……昏迷中,她居然一直呼喊著他的名字。這事實使她狼狽得全身通紅,想不到連潛意識都背叛了她,如今只剩理智還強撐著。冉擷羽吁口氣,無力地躺倒在床不願多想。睡吧,睡了就可以暫時遺忘了。
大概是藥物和多日疲憊的作用,這一次,她竟真的睡著了。
她向來睡得淺,一點光、一點聲音便會驚醒,這次卻很奇怪,她像是沉入了湖水底,被湖水溫柔地包圍,四周的氣息令她安心。湖底生長著水草,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一下一下,她溢出淚來,竟捨不得離開這一片安寧祥和。
在她入睡時,床畔不知何時來了一個男人,他就著走廊上的一點光源看清了她的模樣,差點屏息。不過離開半個多月,她居然把自己搞得這麼憔悴,本來圓潤的臉都陷了進去,肌膚一點光澤都沒有,他心疼地觸摸著她冰冷的頰,暗暗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