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擷羽躺在床上,眨了眨眼,不掩虛弱地問:「小凱,我媽呢?」
寧昱凱一愣,連忙抹去眼淚,有些遲疑道:「阿、阿姨她……沒事。」
「真的?」
他點點頭。「真的。」
認識六年來,這是昱凱第一次對她撒謊。
實際上她醒來的時候母親還在急救,她吸入過多一氧化碳,造成暫時性休克,送進醫院時幾乎是不治,好不容易救活了,卻因腦子失氧過久造成部分細胞壞死,就算醒來,也注定了成為一個失智的人。
她的母親是自殺。
她將門窗都緊閉了,甚至留下遺書,內容滿是對自己愛情的遺恨,愛一個人愛到自殺,卻忘了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女兒。
聽聞這事,冉擷羽近乎崩潰。「為什麼!她明明說還有我的!」
她使勁哭喊,砸爛了病房裡所有能砸的東西,最後是醫生護士合力架著她給她一針鎮定劑。冉擷羽疲憊睡去,寤寐間仍舊心痛難忍,不懂為什麼母親居然可以為了她不完滿的愛情,連唯一的女兒都不要了,那還有誰要她?
冉母醒了,記憶錯亂的她有時像是回到了少女時代,天真無邪得教人看著好生羨慕。有時她記起了現實種種,嚎啕大哭,怨恨父親的薄倖……不管是哪一種,母親的眼裡,都沒有她這個女兒的存在。
母親的愛情毀了自己,也毀了她。
冉擷羽在母親面前哭泣,希望她至少能多看自己一眼,還記得有個女兒,可最後的結果儘是失望。之後母親被外公接回,送進療養院,她拒絕陪同,獨自一人回家。
白天,她依舊上課,可一到晚上,她開始作惡夢,夢境裡她被黑暗捆綁,呼息間滿是瓦斯令人作嘔的氣味,每回醒來便吐,傷了胃,到最後她拒絕進食,用最消極的方式抵抗母親給她的傷害。她吐不出東西,就吐胃酸,沒人知曉她的情況,唯一在乎她的,居然是那個從八歲至今在她背後打轉的小昱凱。
那年他才十四歲,剛上國中的他,身子開始抽高,儘管還是瘦瘦弱弱的,但每次來看她,表情都變得不太一樣,看著她的方式也不再是小時候那種全然的崇拜。他目光很深,拉著她的手,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安慰。
「姊,你不要難過,你還有我……」
冉擷羽嗤之以鼻,重重反問:「我有你要幹麼?」
她冰封了自己,用最殘忍的言語傷害這個真心關懷她的十四歲少年,甚至為此感到一絲扭曲的快意。天,她多醜惡!冉擷羽徹底唾棄自己。「回去吧,我會管好自己,你不用再來了。」
可寧昱凱卻好似充耳未聞,他不走,仍不放棄告訴她:你有我,你不是一個人。
他曉得她無法進食,於是給她熬粥。「我第一次做的,嘗過味道了,應該不會太難吃,你吃一點,給我意見好不好?」
冉擷羽不想理他。
「姊,你吃一點嘛,我放在保溫鍋裡帶來的,還熱著——啊!」
冉擷羽嚇到了。她只是不耐他一直吵,伸手想揮開,不料卻打翻了那鍋粥,還冒著熱氣的米粒混著湯水就這麼翻倒在他手臂上。
「小凱?!」她臉色蒼白,連忙抓著他便往廚房沖,可多日粒米未進,她沒力氣,就這麼倒在地上,而寧昱凱明明被燙著了,可眼底好似只有她。
「姊!你還好吧?!」
「你、你不要管我……快去沖水!」這是她僅剩的力氣。
寧昱凱曉得她的堅持,趕忙進廚房沖水冷敷,直到流水聲傳來,冉擷羽終於鬆了口氣,她眼眶裡蓄出水氣,不敢置信。
她做了什麼?她不是真心想要傷害他的……
「姊,我沒事,你別哭了。」直到寧昱凱的手包著一塊毛巾回來,冉擷羽才意識到自己落淚的事,他用那柔軟而討好的黑目睇望著自己。「我家裡還有剩,吃一點好不好?」
於是冉擷羽的淚落得更凶了。
「你不要管我……連我媽都不要我了,我活著幹麼,我這麼辛苦、這麼努力,她卻不看我一眼,沒有人要我了,我好想死……好想死……」
她聲嘶力竭,一字一句,喊得她耳膜都發痛,她以為自己心死了,可未竟的言語卻被一堵瘦弱的胸膛吸收。這是她第一次聽見昱凱用尚在變聲的沙啞嗓音嘶吼。
「誰說的!沒有人不要你!如果……如果真的沒人要你,那……我要你。」
他說,這次帶了一種確定。「你把自己給我吧。」
他不笑了,表情竟隱隱透出一股冷硬,像是不容她拒絕一般,震懾了她。
誰能想像得到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少年,竟講得出這種好似電視劇裡才有的台詞?這好不倫不類,冉擷羽該笑,卻哭了。即便這小子只是現學現賣想耍帥,但他真實的感情還是透過擁抱感動了她。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個真心想要她好起來的人。
即便這個人,不過是一個小孩子。
可對當時的冉擷羽來說,卻是如同浮木一般的存在。
寧昱凱始終忘不了那時的冉擷羽。
這個從小總是走在自己前頭,長得比自己快,笑容滿面好似不知挫折為何物的姊姊,那一瞬間卻被他給緊緊抱著,不斷哭泣。
他感受著懷抱裡的陣陣顫動,一種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感觸驀然湧上。原來,她的身體這麼軟;原來,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抱住她;原來,這個他自小放在心裡當成姊姊一般敬愛的對象,其實也是一個女孩子。
就像班上那些追在他後頭,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女生一樣。
大概是從這時開始,他對她,不再是一個弟弟對姊姊的那種心態,而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
他喜歡她。喜歡這個始終陪在自己身邊,給他力量、鼓勵支持他成長的「姊姊」。
所以這一次,他想讓自己成為她的力量。
就這樣,過了十一年。
夜半三點,該是多數人沉浸在夢鄉的時間,可寧昱凱還清醒著。他戴著細框眼鏡盯著電腦螢幕,上頭一排密密麻麻的程序碼,這是他剛寫完的一個程式,但在執行過程中發現失誤,他換上一個橘紅色的鍵盤,開始一行一行仔細校對,素淨的臉上沒有任何不耐。
從小時候開始,他便是這種一旦投入某種事物,就會專注其中、不可自拔的性格。
練空手道是這樣、寫程式是這樣、對她的感情……也是這樣。
「好大的蟲。」他一笑,終於把Bug給抓了出來,再把程式重新執行一次,整理微調。很好,沒問題,他開心地伸了個懶腰,這份弄了半個月的差事終於搞定,接下來該有一、兩天的休息時間,他腦子裡兜轉著該做的事,一邊還是想到了聖誕夜那天,她說的那一番話。
縱然是自己的選擇,也早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受了傷。
他自嘲一笑,扯了扯唇,從認識到現在居然已快十七年,而從他感覺到自己喜歡上她後,就被她這般拒於心門外近十年。
第一次告白,是他十六歲那一年。
那時他剛考上高中,是第一學府,冉擷羽也在同年考上大學。
她就讀的大學在外縣市,索性把房子賣了,搬進學生宿舍,這突來的分別讓他驚慌了,幾乎是來不及作任何準備,話便衝口而出。「擷羽,我喜歡你——」
從意識到自己對她的心意開始,他便不再用跟「姊」有關的稱謂喚她。冉擷羽一開始還糾正他,後來就懶了,只見她聽了先是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再而呵呵笑了出來。「好啊,等你哪天長得比我高了,我再考慮看看。」
那年冉擷羽一六五,而他一六○。
過一年,他抽高了,正值青春期的他一路長到一七八,他到她就讀的大學找她,跟她說:「我……現在長得比你高了。」
冉擷羽一愣,這一次是哈哈大笑,溫柔地撫了撫他的頭。「真的,你長高了。不過你還在念高中吧?好好唸書,等你考上大學我再考慮看看。」
可等他考上大學,冉擷羽卻已經畢業投入職場,不過四年,差距竟如此之大,那時她說:「你不是想繼續念?先考上研究所吧!」
等他考上研究所。「你還要當兵吧?等退伍再說嘍。」
然後,他退伍了,甚至在研究所期間就被現今任職的科技公司延攬,收入穩定,他放棄其他條件更好的房子,搬進她家隔壁。這一年,她說:「好啊,如果我跟男友分手了再想想。」
寧昱凱不是笨蛋,被人打太極這麼多年,不可能猜不出她是在找藉口,冉擷羽甚至不止一次跟他說:「昱凱,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何必單戀我這枝老了你四年的花?多去看看別的女孩子,相信我,她們每一個都比我好。」
「可是,我只看得見你。」他不為所動。
其實,要他放棄很簡單,只要她打從心底一點都不喜歡自己,就可以了。
問題是,冉擷羽從不說謊。
只因父親的欺騙給她的傷害太深,她不想、也不屑,她表面上依舊開朗,實際上卻很怕寂寞,除了他,她看對眼了就交往,不合就分手。她談很多戀愛,寧昱凱都知道,他嫉妒,更多的卻是心疼,原來即便她看似改變,骨子裡卻還是那個藉由拒食而渴望他人關懷的小姊姊。
她每談一次愛,都會去跟冉母報告,她用多情來報復為了愛情拋棄她的母親,藉此證明她重視的不過是個過眼雲煙的幻象,甚至嘲笑為此毀了自己的母親,告訴她這多不值得……可失智的冉母一次都沒把她的話放在心底。
這一切,只有陪她一塊兒去看冉母的寧昱凱知道。
冉擷羽同時也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她不要愛情,那種會毀了自己也毀了別人的強烈情感,她這一輩子都承受不起。
只可惜,她完全小看了他的耐性。
只要她對他並非無動於衷,那麼,他就可以一直堅持下去。
至於這個「一直」能到何時……寧昱凱搖頭苦笑。呵,誰知道呢?
「冉擷羽,你傻了?」
在藍海的Lounge Bar內,於覓聽了好友的打算,不可置信地瞠大眼。「你白癡嗎?連交了真的男友他都那麼堅忍不拔了,你以為弄了個假的會有用?」
「嗚,小覓,你好凶喔……」冉擷羽摀住耳,自認無辜地眨了眨眼。「我、我也沒辦法嘛,他一知道我單身,攻勢就很猛烈,我怕我老人家的心臟承受不住……」
「冉擷羽,當初你是怎麼講的?『既然都動心了,幹麼不試試看?』我現在原封不動還給你。」
這句話是當初於覓還在猶豫是否要接受現任男友追求時,冉擷羽給她的建言,如今風水輪流轉,於覓哼一聲。「還有什麼?『你要真有意思,就別玩人家了,感情不等人的』,言猶在耳啊!冉小姐。」
這招厲害,冉擷羽按著被刺中的心口唉唉叫。「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快,喝酒喝酒。」
她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無話可說,只好乾杯,於覓歎口氣,由著她喝。「等等,我打個電話。」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