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灣是一條狹長的海域,它面朝浩瀚大海,背靠陸地。而在永寧灣的象鼻山與合歡島之間,形成一個地形怪異、暗礁密佈的岬角。由於這裡景色幽深、白晝如夜,顯得鬼氣森森,加上巨石凌空、水流湍急,因而被人稱為魔鬼灘。
居住於合歡島的郭家與築堡於象鼻山的林家,因祖先結下的仇怨,已經三百年沒有來往。兩族皆視魔鬼灘為鬼怪出入的不祥之地,傳訓後人不得逾越,違者輕則杖笞,重則逐出家門。
如此森嚴的家族門規,導致魔鬼灘人跡罕至,因而維持了古樸深幽之貌。
然而,這年深秋,一向死氣沉沉的禁地,因一個意外之客的到訪而變得生氣勃勃。
「死魚兒,竟敢躲我,我今天非要烤了你,吃了你!」
溪水旁,合歡島大小姐郭芙蘭手持竹叉,在魔鬼灘的淺水處捕魚,竹叉濺起朵朵水花,笑聲惹來陣陣鳥囀。
這個季節正是魚蟹牡蠣最肥美之時,魔鬼灘礁石密佈,海水潮湧浪高,水中魚蝦蟹貝螺等應有盡有。她渴望像打魚人那樣「滿載而歸」,讓娘和其它人不再把她當成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看待。
可是頑皮的魚兒在水中游來游去,狡猾的牡蠣貝螺往礁石縫裡躲藏,她揮舞著竹叉在礁石、河岸間跳躍追趕,卻始終一無所獲。
「真笨,這樣能撈到魚的話,太陽該從西邊出來了。」
就在她全神貫注,盯牢一尾大魚時,一個不屑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你是誰?為何來這裡?」驚魂甫定,她揚起秀氣的眉,炯炯有神的目光直射河對面那個趾高氣揚的少年。她氣他的唐突,卻也很擔心自己私下來禁地的事情被人發現,因此暗自焦慮。
「我也想問妳同樣的問題。」少年濃眉下的虎目毫不示弱地瞪著她。
芙蘭不滿地將手中竹叉往地上一頓,一言不發地瞪視著他。
今年盛夏在島上游水時,她不慎被急流衝下了山,無意間發現了這個草茂泉深的禁地,她被這裡獨特的景色所吸引,從此便時常留連此地。
過去,她從未遇過其它人,因此此刻突然看到這個大膽無禮的少年,她有種地盤被入侵的感覺,於是毫不客氣地說:「是我先問你的,你就該先回答。」
她雖年幼,但氣勢不弱,尤其兩道目光頗具威嚴。
少年注視著她桀驁不馴的小臉,心想這小丫頭不僅打扮像男孩,就連性格都如頑童般凶悍惡劣,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不由興起逗弄之心,咧嘴笑道:「妳真想知道我是誰嗎?」
他的笑容很好看,可是他眼裡那輕蔑的笑意讓她不悅,她氣呼呼地回道:「無名小子,誰想知道你是誰?」
少年笑得更歡了。「說不定我是專門克妳這種野丫頭的千面神咧!」
聽他提到傳說中魔鬼灘最厲害的妖魔,芙蘭心中不屑,而且身為堂堂合歡島大小姐,她也絕對不喜歡被人說成是「野丫頭」!
只見她嫣紅的小嘴一張,厲聲道:「你這模樣,分明像是黑嘴梟現身,怎麼可能是千面神!」
「我有那麼好看嗎?」聽她把自己說成有著墨色嘴巴,渾身玉羽銀翎的食魚水鳥,他不但不氣,反而開心地說:「那妳就是逆天飛行的小烏燕。」
見自己說不過他,芙蘭惱了,恨不得用魚叉打他。「我才不是那種只會跟著船帆飛的笨鳥呢!」
「妳比牠還笨。」少年不怕死地激她。「連捕魚都不會,妳還能做什麼?」
「你才不會!」
「我當然會。看好嘍!」少年自信地挽起褲腳,脫下身上的小褂,踏著河裡的礁石走入激流中。
只見他踢了踢礁石,魚兒和藏在礁石下的牡蠣貝螺紛紛游了出來,然後他動作敏捷的用腳往水裡一踢,一尾肥美的魚兒就這樣落在了她腳邊。
「看到沒有,這叫『踩魚』。想吃活魚,就得這樣做,或者──」
他俯身在水裡展開手中的小褂,迎頭罩住意圖逃離的大小魚兒,然後得意地跳上岸,將小褂一抖,豐碩的戰果紛紛落在草地上。「瞧,這叫『兜魚』!」
芙蘭看到他用這麼短的時間,做到了她幾乎整個下午都做不到的事,不由又是羨慕又是欽佩,可是當仰起頭與他得意的目光相遇時,她不願意認輸。
「有什麼稀奇的,你不過是腿長而已。」她故作輕蔑地說。
「真的嗎?」他有趣地掃了眼她的雙腿,擺出遺憾的神情道:「那妳得等腿長到我這麼長時再踩魚了。」
她叛逆地橫他一眼。「誰說的?我現在就可以抓到魚!」
他瞪大了雙眼。「真的?用手?還是用腳?」
「哼,用腳算什麼本事?」她倔強地說,帶著豁出去的勇氣往深水處走去,還沒等他弄明白,就「撲通」一聲跳下了河。
「老天,妳真魯莽。」見她竟然連看都不仔細看看,就跳進暗礁密佈的河裡,他大吃一驚。這河之所以險,就是因為河水流速快,漩渦多,就連最大膽的男孩也不一定敢像她那樣草率地跳進去,何況是她那樣弱小的女孩?
本來他只是想逗著她玩,沒想到她竟然為了勝過他而拿小命冒險。在看到她探出頭來換氣時,他蹲在河邊喊道:「這樣太危險了,快上來!」
可她不理睬,深吸一口氣後,再次潛入河中。
就在他準備下河助她一臂之力時,她的笑聲在浪花中響起。
「哈哈,看到沒有,這才是『抓』魚。」
看到她雙手抱著約有她手臂長的魚走上岸來時,他被她的爭強好勝給打敗了,同時也被她的笑聲和勇敢打動。他不再有逗弄她的心,誠心誠意地誇獎她。「小烏燕,妳真讓人吃驚。」
「為什麼?因為我也能抓到魚嗎?」芙蘭開心地問。
「是的。」他看著她將魚放在草地上,擰著濕淋淋的髮辮。
目睹她像個男孩一樣冒險求勝,並不是他吃驚的真正原因,真正讓他吃驚的,是他竟然對這個刁蠻固執的小女孩產生了興趣。
「太好啦,今天我可以滿載而歸啦!」看著草地上蹦跳的魚兒,她十分高興,可是也沒忘記對方。「我倆平分吧。」
「不必了,都是妳的。」他不介意地說,並拔來不少長草。
看到他將草擰在一起,她好奇地問:「你要幹嘛?」
「把牠們串起來,不然妳怎麼帶回家?」
「用衣服包回家啊。」她不以為然地說。
他的臉色變了,看看她身上的小褂,心想脫了小褂,她身上還剩下什麼?
他問:「妳幾歲了?」
「七歲。」
「妳爹娘怎麼教妳的?七歲的女孩不小了,怎能隨便脫衣服?」
他的語氣不好,還指責了她爹娘,讓她很不高興,當即頂撞道:「我爹娘如何教我,你管不著,我愛怎樣就怎樣,不勞你費心。」
「我才不想費那個心呢,只是想提醒妳該有的羞恥心。」他的語氣很冷,臉色也很差。
聽他這樣說,她感到有點後悔了,儘管不喜歡他跟她說話的方式,但她畢竟是有良好家教的女孩,知道他說的正是娘親早就教導過她的禮儀。於是她扯扯身上濕漉漉的小褂,倔強地說:「我才不會脫呢,剛才只是太高興了才隨口亂說的。」
見她如此,他反而啞了。兩人本是陌生人,今天不過偶然相遇,她愛怎樣就怎樣,他根本沒資格管她,而且──
他從來就不是好管閒事的人,今天怎麼會管起這野丫頭的閒事來了?
見他短短時間裡,就把那堆魚蟹蚌蛤捆紮得結結實實,她既驚訝,也很佩服。他雖然個子高大,但下巴光滑,言語直率,不像大人,可為何那麼能幹呢?
「黑嘴梟,你多大?」
「比妳大五歲。」他悶悶地回答。
十二歲,他比大哥小一歲,比二哥大二歲!
想起他踩魚的本領,再看看他黝黑的肌膚和粗壯的大手,她暗自決定他是她今生第二佩服的人。
她第一佩服的人,是在泉州少林寺習武的大哥。「黑嘴梟」雖然長得沒有大哥英俊,脾氣也不好,但他真的很有本事,而且對她也挺好的。
「你明天還會來嗎?」當他幫她把捆成串的美味海鮮掛在她肩上後,她問他。
「妳呢?」他反問。
「我會來。」
「妳要我來嗎?」
她想回答「要」,可是好勝心讓她口是心非。「隨便你,反正你不來我也玩得很高興。」
有點小失望,他說:「既然這樣,我就不來了。」
她失望得想大叫,心急地說:「可是如果你來了,我會更開心。」
他笑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明天午時我會來。」
她也笑了,對他揮手道:「那我們明天午時見。」
這一天,十二歲的「黑嘴梟」認識了七歲的「小烏燕」,有了第一次的約定。
第二天,芙蘭早早就在昨天兩人相遇的河邊等他,而他也依約前來。
這天同樣是個快樂而煩惱的日子。
她要帶他去傳說中隱藏著鬼怪的深谷,他偏要帶她「蕩飛瀑」;她想上虎頭礁頂看大海,他卻帶她爬大樹;當她想在一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上,用籐蔓編織一個可藏身休息的小窩時,他又突發奇想地要教她在激流中泛舟……
雖然他帶她玩的,都是些刺激而有趣的遊戲,還能讓她學到不少本領,可是他的固執每每令她生氣,而她的倔強也常常令他不得不屈服,卻也憤怒不已。
「任性的丫頭,不聽妳的就不行,是不是?」他不甘願的幫她綁好吊床,怒不可遏地問。
而她則窩在吊床裡咧開小嘴,露出因吃山果而被染紅的牙齒,笑著跟他作對。「你同樣是個任性的男人,非要我什麼都聽你的,你才高興,是不是?」
他惱怒地瞅著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此刻換作是其它人這樣對待他,他說不定早就把那人從那個該死的吊床上扯出來,丟下大樹去了。
「算了,妳還是自己玩吧,我陪不起妳這種刁蠻丫頭!」
他瞪了她半晌,最後洩氣地往樹下滑去,卻被她一把抓住衣襟。
「明天早點來,好不好?」
「不好!」他拽回衣襟,往樹下滑去。
「黑嘴梟,你不可以說話不算話!」她著急地抱著樹幹往下溜,結果跌倒在他身上,兩人重迭著滾落在樹下厚厚的茅草中。
他怒氣衝天地將她推開,抹去她的腳在自己臉上留下的污痕,生氣地說:「妳很難纏,妳知不知道?」
「你也很難纏,而且不守信用,你知不知道?」她站起身,氣勢不弱地反擊,不理會頭上沾著落葉,其中一片還在她眼前晃動著。
他一把抓下那片擋在他與她視線之間的落葉,瞪著她髒兮兮的小臉上唯一清澈明亮的黑眸,氣惱地問:「我怎麼不守信用?」
「你說要教我在激流中划船。」她理直氣壯地提醒他。
他鼻翼翕動著,壓抑著脾氣,努力半晌後,仍無法克制地罵道:「不講理的東西,我給妳選擇,看是要編吊床,還是要習舟,是妳自己選擇了吊床。」
她卻固執地說:「那不是選擇,是先後順序。」
「呃!」他無力地仰頭,嘴咕噥了一陣,對正皺著秀眉的她重複道:「妳是個難纏的女人,好男不跟女鬥,我走了。」
說完,他往密林外跑去。
她緊追其後,叫道:「不守信用,不是男子漢!」
「呿!誰願意做妳要的那種男子漢?」他停下腳,不屑地說。
她氣喘吁吁地跑近,抓住他的手追問:「你明天會來吧?」
「不來!」血氣方剛的少年脖子一轉,拒絕再做小丫頭的玩伴。
小丫頭雙目灼灼,爆出火花,很大力地甩開他的手,小胸脯一挺,豪氣地說:「不來就不來,沒有你我一樣可以泛舟。」
說完,她大力邁出步伐,沿著溪流上遊走去。
這天,兩人不歡而散。
隔天,芙蘭懷著悵惘的心情來到魔鬼灘,卻意外發現礁石邊有艘小木船。
「黑嘴梟?!」
驚喜中,她抬頭尋找,當看到他正咬著一根草,坐在巨石下望著她時,她覺得魔鬼灘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亮美麗。
她快樂地奔向他,跪坐在他身邊笑嘻嘻地說:「我真怕你不來了呢!」
「我不來,妳不是自己玩得更高興嗎?」他瞪著她,眼神卻很溫和。
說不清為什麼,芙蘭突然覺得很委屈,吸著鼻子咕噥道:「如果你不來,我一個人不好玩!」
見不得她傷心,他抓著她的手,帶她一起站起來,輕快地說:「本來我是不想來,可是妳說我若不來,妳就要自己泛舟。這裡河道窄,水流急,我可不想害妳出事,所以只好來了。」
他當然不會告訴她,昨天他確實決心不再來,可今晨起床,他竟為那個決定感到不安。一想到她將獨自一人在激流中泛舟,他就感到心神不寧,因此,他來了,而且來得很早。
芙蘭沒理會他的話,只在意他來了,此刻就在她的身邊,而且還帶來了小舟。
當踏上小舟,開始在曲折、湍急的河流裡舉槳行舟時,兩人再次為誰該劃第一槳發生了爭執,最後是霸道的「黑嘴梟」以技術鎮服了蠻橫的「小烏燕」。
儘管嘴巴上她仍舊不依不饒,但在心裡,她早已對他佩服不已。
此後,他們幾乎每天都在迭泉躍躍,密林深深的魔鬼灘見面。
他宛如翱翔藍天、獨領風騷的「黑嘴梟」,展現出他越來越多的技藝和風采,而她則身不由己地被他吸引。漸漸地,在她的心目中,他成了航行大海的船帆,她則是緊隨船帆雲遊海天的「烏燕」。
他教她行舟,教她攀巖,教她使用捕魚器,教她如何看天象……總之,他教她許許多多以前從沒有人教過她的東西,其中自然也包括如何「踩魚」。
玩累了,他們會躺在多杈的大樹或者吊床上,邊吃著野果子邊鬥嘴。
隨著每天的相處和遊玩,一種相依相惜的情愫在兩人心中萌生,儘管仍然喜歡吵架鬥氣,但在心裡,他們不約而同地變得更在意對方,更保護對方。
「小烏燕,妳是從合歡島飛來的嗎?」有一天,當他們分手時,他突然問。
她愣了,自從相交以來,他們從沒問過對方的身世,因此她警戒地反問:「是又怎樣?你會告訴別人我私自來禁地玩嗎?」
「不會。」他笑著安慰她,心裡則認定像她這麼頑皮的女孩,一定是尋常漁夫家的孩子,否則怎可能成天沒人管,四處亂跑?
「那你呢?你家住哪裡?」他的笑容安撫了芙蘭,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是黑嘴梟。」他看看天空飛過的鳥,再對她眨眨眼。「我家在海上。」
他的表情逗笑了她,也認定他一定是漁民的兒子,不然不會那麼熟悉大海。
兩人都沒有給予對方明確的答案,但那已經不重要。
他們繼續在神奇幽靜的魔鬼灘相見,卻再也不探問對方的家世,因為那與他們的友誼沒關係。
他們總是在歡喜中見面,在鬥嘴中分開,就連玩也是邊玩邊笑,邊笑邊吵。一言不合,即劍拔弩張,半天不說話;玩得開心時,則你追我跑,手拉手歡跳。可不管怎麼吵鬧,他們總是很快就言歸於好。
接下來的日子,他要出海了,不能每天都來,於是他們約定以某棵樹上懸掛的竹管為聯絡工具,只要不能來,他就用樹葉做記號,放在竹管裡告訴她。
自他跟隨大人出海後,他知道的東西越來越多,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聽他講海上行船打魚的危險和刺激,講大海的無情和有情──它吞沒了許許多多無辜者的生命,也提供了豐富的資源,養育了許許多多的人……
兩年的時光,在這種充滿神秘和快樂的嬉戲、爭吵、思念,與等待中度過。
九歲時,郭芙蘭第一次有了無法對人說的苦惱。
那一年,她已經長成了大姑娘,高的身材靈活而有韌性,誘人的五官柔中帶剛。
同樣是個炎熱的夏日,她在魔鬼灘等到日落,也沒有見到她的「黑嘴梟」,而且竹筒裡也沒有任何樹葉傳信。
她擔心極了,因為這是他們相識以來,他第一次不告而別。
她害怕他出了什麼事,可是卻不知道該如何去找他。
此後兩天,她一直沒有見到他,卻聽到林家堡響起喪葬的螺號聲,回家後才得知,原來是林家堡的堡主去世了。
聞知此事,她隱隱地有種不祥的感覺,總覺得她的「黑嘴梟」會突然消失在魔鬼灘,一定與林家堡堡主的去世有關。
然而她沒有辦法打聽到林家堡的任何事,郭家人從來不屑過問林家的事,也不許談論林家的事。於是,她只能眺望著那座昂首屹立在象鼻山頂的石堡,渴望飛過那裡的黑嘴梟,能帶給她任何有關他的消息。
可是鳥兒沒給她帶來任何消息,每天除了等待和祈禱,她什麼事都不能做。
這樣的日子令她睡不安穩,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心靈的失落和痛苦,嘗到了孤獨的滋味。她是如此想念他,想念他的爭強好勝,想念他的霸道無禮,甚至想念他與她爭吵打鬧的每一個瞬間。
她在魔鬼灘停留的時間更多,也更長,因為她怕他會突然來找她,而她不願錯過。同時,她勤奮地在這塊僻靜而冷寂的「禁地」裡,學習各種他教過她,而她曾經熱衷或者輕視的技藝,以此排解心頭的失落感。
三個月後,她已經能夠獨自在密林中搭建吊床,能抓著粗大的籐蔓蕩過河流,也能在晴朗的好天氣裡,獨自划船穿過溪流中最危險的河段。
可是,她感受不到絲毫喜悅,因為她失去了能分享她喜悅的人。
秋末的一天,忽降暴雨,芙蘭擔憂著停泊在魔鬼灘的小舟。如此大雨,河水必定暴漲,小舟就算不被大水沖走,也會被巨浪礁石打成碎片。
那是他的小舟,有著她與他在一起時的快樂回憶,她要保護它。
於是她匆匆離家。
大雨挾帶著石塊泥沙滾滾而下,她分不清哪裡是河水,哪裡是路,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被洪水沖到魔鬼灘。
水流很急,要阻擋船被沖走很不容易,可她還是做到了。
當她一心想要把小舟拖出險境時,一股強勁的水流衝來,彷彿巨掌拍打著她,令她頭暈耳鳴,渾身發痛。但她仍緊緊抓住小舟的船舷,無論如何都不鬆手。
此時此刻,她覺得這艘小舟比她的生命還重要。
她在湍急的溪流中載浮載沉,一邊嗆咳著在水中掙扎,一邊不停地吐著盈滿口鼻的雨水、河水。
就在這時候,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
「跟著我,我會救妳!」熟悉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黑嘴梟?!」她心頭一喜,用力張開眼睛,但除了雨水,她什麼都看不見。「小舟……」她吐出一口水,吃力地喊。
「別管它!」他的聲音一如往日那般霸道和粗魯。「只有妳這種傻丫頭才會為它捨命。」
她想回嘴,可是太多的雨水灌入口中,她只能頻頻吐水,再難開口。
被他半拖半抱地弄上岸後,她倒在地上,渾身沒有一絲力氣。
他抱起她,跑到凸起的岩石下,雖然不能完全遮住風雨,但大部分的雨水都被岩石擋住,她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讓她靠著石壁坐下,他仔細查看她身上的傷,邊看邊罵:「笨蛋,看看妳對自己做了什麼?三個月不見,妳更加不會照顧自己了。」
「八天……」她對他伸出手指,虛弱地說。
他看著她比出的手指,納悶地問:「什麼八天?」
「三個月……零八天……你沒有來。」
他僵住,臉上出現她難以理解的複雜表情。而後,他一言不發地坐在她身邊,雙眼無神地看著風雨交加的天空。
三個多月沒見面,她有好多事要問他,見他表情怪異,一點也不像以前總愛跟她吵鬧抬槓的人,她更加滿腹疑問。
可是她還沒有力氣說話。反正不急,她會慢慢問清楚的。
兩人沉默地坐著,雨開始變小,她心中的疑問卻不斷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