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花 第九章
    「只要將那包藥,倒進他的茶水裡,你所有委屈和辛苦,就能全部放下,你就不會這麼痛苦了,綺繡。」

    乳白色細砂,仿若沙塵,緩緩地,撒落而下,如雨般墜入湖面,迅速被湖水吞噬,消失無蹤。

    茗杯裡,小小的湖面世界,無魚無蝦,只有養生補氣的香甜參片,而隱沒在茶面下的粉末,完全融入茶水裡,直至再也瞧不見它。

    白綺繡捏緊倒盡藥粉後的紙包,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掌心,眸子瞪著參茶不放,好似它裡頭藏了一隻駭人妖魔,隨時會張牙舞爪地飛竄出來

    她做了……

    她將娘親給她的藥,倒進赫連瑤華要喝的茶水裡……

    赫連瑤華喝下之後,便會……

    「少夫人,少爺回來了。」宛蓉喜孜孜進到廚房。端茶送水之事本該由下人來做,不過大伙皆習慣了少爺及少夫人夫妻感情的如膠似漆,所以當少夫人央求親自為少爺飽杯參茶時,當然沒人會想搶走小妻子為愛夫展現似水柔情的機會,便讓白綺繡進了廚房,為夫君親手煮茶。

    白綺繡心一驚,身子僵硬,喃喃自語:「他回來了……這麼快?」

    「您不是要讓少爺嘗到滋味最棒的參茶嗎?現在送去正好,茶水熱呼呼,暖暖少爺的心,教少爺對您更愛不釋手!」不能怪宛蓉沒大沒小,恰逢少女一十六的如花年紀,心思全覆上一層淡淡的粉色情壞,對男女情事充滿幻想。

    白綺繡笑不出來,這杯茶,何止暖熱,它還淬了毒……

    「快走快走,少爺一進府就先問起您呢。」好羨慕哦,主子夫妻感情這麼深濃。

    宛蓉半推半請將白綺繡帶出廚房,連著那杯參茶,直奔主子房裡,再賊笑咪咪地用眼神明示白綺繡快快把「賢妻愛心」送進去,慰勞近日來明顯晚歸的辛苦少爺。

    房前數尺外的明月小苑,守著德松及兩名護衛,他們不被允許更靠近主房,所有送進房裡的膳食茶水,都必須先經由他們檢驗,安全無虞才可以上桌。

    那杯參茶,如果由宛蓉端著,護衛就會攔下來,此時出現在白綺繡手上待遇自然不同,赫連瑤華早已吩咐過,任何白綺繡準備的東西,都不需要試毒,他完完全全信任她,不允許誰質疑她。

    那時,他的命令,確實感動了她,誰會喜愛時時被人懷疑的對待?若不是全然的信賴,他不會拿生命開玩笑。

    可是,白綺繡多希望現在就被攔住,讓德松查出參茶裡的不對勁,然後,打翻這杯茶……

    「少夫人。」德松和護衛抱拳行禮——也僅僅只有抱拳行禮而已。

    她與參茶,輕易地,進了房。

    赫連瑤華已經脫去厚實煩瑣的外裳,身上只留舒適保暖的白色棉衣,束髮銀冠卸下,長髮微微凌亂披覆寬肩,一臉疲倦,見她到來,臉上立即有了笑意,就只是眉眼彎彎,神情卻添有十成溫柔。

    「綺繡,去哪兒了?」再看到她手裡參茶,他了然沉笑:「為我煮茶?」

    「……」她只能含糊頷首,他抱她一併坐上大躺椅。

    「喝你一杯茶,解我無數憂。你真蕙質蘭心,明白我需要的是什麼。」他輕蹭她的鬢髮,笑歎。

    近日,失了面子的陸丞相終於展開反擊動作,他先是向國舅爺告狀,數落他的不是,他毀婚在先,又沒親自上門向陸丞相賠罪在後,國舅爺亦認為赫連瑤華該給陸丞相一個交代,結果國舅爺所謂的「交代」卻是命令赫連瑤華休掉白綺繡,再奉上珍稀寶物十來車,重新請求陸丞相應允兩府親事,給陸丞相做足氣派顏面。

    這樣的「交代」,赫連瑤華連聽都不屑聽,更逞論硬逼他做。

    送禮小事,休妻大事。如果陸丞相胸懷寬大,願意收禮息怒,擅長做人的赫連瑤華自然不會吝惜給足金銀珠寶,來安慰陸丞相痛失孫婿的創傷,但太超過的無理取鬧,他赫連瑤華只會回以冷哼兩聲。

    毫無意外,他的反應,連國舅爺都看不過去,總之,目前是腹背受敵,陸丞相擺明沒得到滿意處理就會聯眾排擠他,國舅爺見他一回罵他一回,聽久了,真煩。

    這些事,他當然不能跟白綺繡說。

    她若知道,少不了一頓擔心,萬一再來個「委屈讓夫」的戲碼,他還真招架不住。他不把煩擾帶回只屬於他與她共度晨昏的房,這裡是他最安詳寧靜的避風港,在這裡、在她身旁,他才能感到全然的鬆懈,他可以發自內心地笑、毫無防備地睡。

    而他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她的撫慰,倒杯茶,替他捏捏腿、捶捶肩,甚至是填進他胸坎間的小小擁抱,都好。

    「好香。」他嗅著參茶,參的清甜味,隨熱煙竄升。一方面純屬私心,她端來的,即便是杯清水,他嘗進嘴裡也覺得甜——這種愛屋及烏的蠢念,他曾嗤之以鼻,認為是一種盲目行徑,他不相信怎可能因為喜愛一個人,便連她吐出來的氣息都感覺到香?

    現在,他可不敢將話說太滿。

    白綺繡捧杯的手微微發抖,茗杯的溫熱,傳遞不到她的掌心,亦溫暖不了透骨的寒冷,茶面上水波激生,他以雙掌托捧她的手,穩住茗杯,緩緩抵向他嚼笑的唇。

    他飲下了參茶,喉結滾動,吞嚥一口。

    她驚恐看著。

    看著他以口抵杯,就著她的手,喝下參茶,喝下毒——

    白綺繡驀然動手,立即揮掉那杯未盡的茶,行為出自於本能反應。

    茗杯摔地,瞬間破碎四散,參茶茶漬濺得到處皆是。

    赫連瑤華劍眉挑揚,不解覷她。

    白綺繡被自己動作嚇著,她怎會打掉那杯參茶?

    「綺繡?」

    他長指挑起她的尖瘦下巴,抬高她壓低的螓首,驚見她滑過淚水的泣顏。

    「怎麼了?哭什麼?」他揩住她的淚珠,湧泉般溫熱晶瑩卻如斷線珍珠,越拭越多。「誰同你胡說八道了什麼事惹你心煩?嗯?」是陸丞相惱怒之事傳入她耳裡,使她憂愁?

    她只是哭,只能掉淚,只能踞起腳尖,吻住他的唇,任由參茶的獨特香氣從他口中過渡予她,他雖驚訝,倒也樂於接受,隨她吸吮著唇瓣,並探入軟嫩小舌到他嘴間,他不輕易放過到嘴的美味,纏著她、哄著她,牙關輕啟,歡迎她的光臨。

    參的昧道,變淡了,被彼此的津液給稀釋掉,而另一種突兀腥味越來越濃,瀰漫在兩人唇間。

    是血,由赫連瑤華嘔出的鮮血,數量多到自兩人嘴角淌落,並染著兩人四唇腥膩透紅。那火一般刺眼的顏色,震懾了她,逼出她的驚聲尖叫——

    「瑤華——」

    赫連瑤華毒發臥床已經兩天,幸好只飲一口,要是一整杯參茶都喝下,大羅神仙亦難從鬼差手中搶回他的性命。

    這兩天,白綺繡幾乎流盡了眼淚,心急如焚的大夫命人端來大量清水,強灌再催吐、強灌再催吐如此反反覆覆,她在一旁看著,疼得連胃部都隨之翻騰難受。

    那時,衝進房內的眾人之中,有人發現地板上破碎的茗杯及參茶,湊到德松耳邊低語幾句,德松頷首,那人取銀針,試探杯上殘留的茶湯,針身瞬間變成墨黑,德松面露難以置信,卻不得不先動手逮捕白綺繡。

    「住手——不是那杯茶——誰都不許碰她……綺繡,到我這裡來……」赫連瑤華的臉色白得像紙,意識似乎早已混沌,雙眼緊合不開,仍惦記著她,字字費力咬牙,甚至攤開青筋滿佈的大掌,要白綺繡將手遞進來,讓他牽住,不允任何人帶走她。

    誰也不敢違逆他的意思,只能按照吩咐,留白綺繡在床榻旁,握住赫連瑤華因劇痛而抽顫的手掌,他握得恁緊,他無暇拿捏力道,毒所引發的痛楚,綿延不絕湧上,她像是他此時唯一能攀附的浮木,他無法松放,另一方面,他要保護她,若不牽牢些,萬一他暈厥過去,她就會被人押走。

    人都變成這副模樣,竟還擔心著她的安危。

    白綺繡羞愧自厭,無法原諒自己。

    她好可怕……好可怕……她怎能將他害成這樣?!她怎能狠下心腸對他動手?!對一個如此呵護她、愛憐著她的癡情男人……

    白綺繡再也咬不住嘴間嗚咽,嚶嚀哭了起來。

    下毒之人,還有臉哭,簡直是無恥至極——在場不只一個人如此不滿想著,更包括了她自己。

    大夫結束了灌水催吐的漫長搶救,喂赫連瑤華含下幾顆解毒丸子,吩咐眾人好好看顧,才退出房去。

    赫連瑤華白似雪的臉龐仍可見其飽受痛楚折磨,她深瞅他,淚花迷濛,心疼如絞,他握住她柔荑的手勁已輕,應該說,他連「握」的力量都耗盡,五指依舊交扣在她指節之間,她忍不住掬起他的手,貼在淚濕臉頰邊。

    第一次,她無法汲取到他炙燙的體溫。這隻大手,總是暖呼呼的、總是輕佻頑皮的、總是溫柔小心……現在卻軟綿無力,冷得像冰。

    她不該傷他……該喝下那杯參茶的人,是她……她掙扎在娘親與他之間,她覺得痛苦、她想逃避、她想從這道難題中解脫,可是她不知道,傷害他竟是如此疼痛之事。

    娘親說的,將藥倒進茶水,所有委屈及辛苦就能放下,她就不再痛苦……但沒有,她沒有得到半絲快意,痛苦亦毫無減少,不單單僅是傷人性命後的自責後悔,還有其他的混亂情緒充塞於胸,脹得又悶又難受——

    那是什麼?

    在她見他受苦時,心慌、心亂、心如刀割?

    在她見他吐血倒下時,以為永遠失去他時,心寒、心痛、心膽俱碎?

    是什麼?

    白綺繡知道了答案,她的心,逼她正視它。

    老天,她愛他……

    她愛上他了……

    她騙了娘親,更騙了她自己。

    不愛他,是個天大謊言,她不敢坦誠面對的謊言,她以為嘴上否認,就代表它真的不存在,怎知情感的萌生,誰都控制不來,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能愛上赫連瑤華,卻仍是深深陷入他所編織的情網中……

    白綺繡為此遲來的驚覺痛哭失聲。

    沒人敢將她獨留於赫連瑤華身邊,怕她再度對他不利,兩派持著相左意見的人馬,在房前小廳爭執。

    「應該先將她押進暗牢,再行處置!怎能讓她繼續留在少爺身邊?!萬一她仍想傷害少爺怎麼辦?!」這方,堅持逮捕她。

    「少爺交代過,誰都不能動她,你們誰敢違抗少爺交代?少爺醒來發現她被關於暗牢,若大怒,誰負責?!」那方,對少爺言聽計從。

    「只是押進牢裡,又不是要拷打她,少爺醒來再放她出來不就得了?!」

    「少爺的脾氣你們不知道嗎?他絕不留無視命令的下人待在府裡,更別說少爺此時硬是握住少夫人的手,擺明就不容任何人帶走她。」

    雙方仍在吵著,小廳一時之間鬧烘烘。

    「都別爭了。讓她留著,這是少爺的命令。」德松出聲。

    當夜,德松守在另一邊床側,算是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曾待她和顏悅色的德松,也難掩不諒解的責備肅穆,不過他沒有開口質問她為何這麼做,那並非他的職權。

    只有在聽了她一夜未止的啜泣聲後,淡淡說了一句:「既然都動手想殺他,又何必矯情為他掉淚。」

    他不是提問,她也沒有回答,各自存著紊亂思緒,在漫漫長夜裡,守著一個對彼此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男人——她的夫君,他的主子。

    黑夜終於過去,晨曦破雲而出,灑了園內池塘一片金亮燦燦。

    遠方雞啼鳥叫,聲聲清亮,催促一日辛勤活動的開始。

    赫連瑤華醒過來了,帶著滿臉倦意及蒼白,細微暗啞的呻吟溢出疼痛的喉,他甫輕輕動動手指,白綺繡擔憂的憔悴臉孔立即傾近他。

    「綺繡……」他沙啞喊她,她感覺他努力收緊五指,要確定她仍在他掌心,他安心一笑,又閉上眼:「我夢見懸崖……我抓不住你,你從我手中滑出去,底下萬丈深淵……幸好……只是夢。」

    她喉頭一梗,好不容易才緩下的淚,又顆顆滴落,掉在他與她交疊的雙手上。日所思,夜所夢,連在夢中,都還擔心著她會失去他的庇佑而被府中其他人擅自處置嗎?「你現在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喚大夫過來?」她顫聲問。

    「水。」

    白綺繡匆忙要去倒,德松早已斟了碗清水,遞過來。她投以感激眼神,但德松的神情明顯在說,他不信任她,才不讓她碰水,不給她動手腳的機會。

    此時的白綺繡無暇去感到難堪,她扶起赫連瑤華,小心翼翼以碗口抵在他唇間,慢慢地小喂一口一口……

    他喝得不多,應該是腹內仍覺不適,吁口氣,搖頭不喝了。

    「……我去請大夫來。」她知道德松不會擅離職守,當然更不可能留她與赫連瑤華單獨在房,可她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便決定由她跑一趟。

    赫連瑤華完全沒放手,他懶懶張開眸,凝望她,嗓依舊沉啞:「叫德鬆去,你留著。躺這邊。」另一隻空閒的手,試圖拍拍大床左側空位,但力氣微弱,要她爬上來。

    「可是……」白綺繡正要開口,卻聽見德松轉身離開的腳步聲,她吶吶回頭,德松早不見人影。

    「綺繡。」赫連瑤華輕捏她的手,催促。白綺繡只能順從他的意思,撩著裙擺,橫過他躺臥的高頎身軀,爬進床鋪內側,跪坐在那兒,他又說:「躺下。」

    她遲疑,此時不該是溫馨的依偎。

    他應該要責備她,應該要仇視她,甚至應該要處置她……不是這樣虛弱噙笑,哄著她躺進被窩。

    他為什麼不質問她?

    赫連瑤華欲坐起身,她連忙制止他的妄動,按著雙肩,要他躺好,他耍賴一笑,全身上下最有活力的部分,只剩下輕點在左側床鋪的修長食指。

    白綺繡無奈躺下,赫連瑤華像塊磁石,馬上黏過來,棄枕而就她,舒舒服服挨靠在她柔軟膀子上,氣息仍稍嫌微弱,說起話來像呵氣。

    「你被嚇壞了吧?綺繡。喝下你端來的茶,卻中毒嘔血,害你受人誤會。別擔心,我替你洗刷冤屈,還你清白。」

    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他對她的信任,無瑕透明,不摻雜半點污染,使她更加自慚形穢。她無法誆騙他,雖然真相醜陋不堪,該要去面對時,依舊必須接受它。

    她深吸口氣,迎向他黑翦溫柔的眼眸:「那並非誤會,我確——」

    德松領著大夫回來了,從奔跑的腳步聲聽來,他以如此迅速步伐返回,自然難脫對她的防備之心,不給她足夠的時間再度傷害主子。

    白綺繡的話被打斷,一時之間既覺惋惜,又感到……一些些的懊惱。若德松再遲些回來,她就能鼓起勇氣,一口氣全數說完,這樣斷斷續續,反而會磨損了那股衝勁。

    「少爺,您醒了,身子還覺得不舒服嗎?請讓老夫診診……」滿頭花白的陳大夫要探赫連瑤華的腕脈。

    「陳老,你來了正好,我之前就打算召你來一趟,不過要你診視的對象不是我,是她。」赫連瑤華制止陳大夫,反倒牽起白綺繡的柔荑,遞至陳大夫面前。

    白綺繡此刻的愕然,與陳大夫、德松的一模一樣。

    「她最近食慾不振,胃口不好,又老覺得倦,我認為她可能有喜了。」赫連瑤華猜測道,實際上心中卻有八成篤定。他正準備利用昨夜與白綺繡討論這件大事,現在不過是順延了幾個時辰。

    「不可能——」白綺繡驚呼,水眸驚恐瞪大,要不是赫連瑤華仍枕在她手臂,她定會震駭地彈跳起來。

    不會的……老天不會開這般惡劣又殘忍的玩笑……不會的……

    她下意識搖頭抵抗這種可能性,她想抽回手,不讓陳大夫碰觸她,懦弱想拒絕被宣判的時候。

    不要在她已經決定面對真相揭開時所要承受的種種報復、怒火,甚至是死亡之時,才來告訴她,她的身體裡,孕育著另一條小小生命。

    這會讓事態變得更難以收拾……

    「……我沒有食慾不振,我本來就吃得少,我也沒有感覺身體有任何改變,你多心了,我不需要診脈……」她試圖反駁,聲音太微弱,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

    她確實近來吃得少,對某些食物甚至有反胃感,但她自我解讀,是心境影響食慾,她煩惱著報仇之事,又周旋在情仇間,怎可能還有大吃大喝的好心情?

    而連日來的疲倦亦是如此,她的精神時時處於緊繃,那耗費她太多體力。

    「綺繡,讓大夫看看何妨?」赫連瑤華安撫她。「我可是非常期恃有個孩子到來,倘如你有孕,我會欣喜若狂;要是沒有,你這副模樣,瞧起來比我更需要喝幾帖藥補補。陳大夫。」他口氣溫柔,又不容質疑,並喚陳大夫別愣著不動。

    「不……」她露出無助神情,赫連瑤華以為她的惶恐來自於初為人母的慌亂,他將她攬進懷裡,輕聲哄騙。

    「我雖然也擔心以你的身子要孕育孩子恐怕會相當吃力,不過我仍渴望擁有一個你與我共同的寶貝,男孩女孩都好,像你像我都行。糟糕了……我已經在勾勒孩子的模樣,已經想著該如何溺愛他——」

    他才說完,陳大夫已經把完她的脈象,並連忙揖身賀道:「恭賀少爺,少夫人確實有喜了!」陳大夫一口白牙亮晃晃。

    白綺繡只覺天崩地裂,陳大夫的話,巨大得像雷,轟然落下。

    太多太多的驟變,接二連三而來,不給她喘息時間,彷彿要掏空她一般。

    她想起了娘親撫著爹親屍身痛哭那幕、想起了她的兄弟傷的傷殘的殘、想到那天黑衣人圍殺的瀕死驚恐、想到頭一回遇見赫連瑤華、想到他的孟浪擁抱、想到他為了她,不惜得罪陸丞相、想到他的半誘半逼婚、想到他婚後的寵、想到自己放縱自己,一次又一次回應他的吻及擁抱、想起娘親塞藥給她時的堅決、想起他飲下參茶前的信賴笑容、想起他在她唇間嘔血、想起他猶如山倒,崩塌於眼前、想起他失去意識之前,仍一心一意護衛她、想起她的心狠手辣、想起她的無情無義、想起她對他的傷害……

    她的腦袋容納不下,脹得好生疼痛,像有無數無數的針,狠扎她每一處知覺。守在他床榻前整夜未睡的她,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輕輕撫摸平坦如昔的腹間,無法置信,就在這裡頭,有個孩子正在成長,已經三個月餘。雙手覆於上頭,百般愛憐,溫柔貼熨著,白綺繡臉上揉合了慈藹及矛盾的為難。

    「孩子,你為何挑這時候來?在娘親打算告訴你爹一個……殘酷的事實。」她螓首低垂,嗓兒幽幽淺淺,混著歎息:「娘親不知道你爹會如何處置娘,無論如何,怕是不容娘留在這兒,那你怎麼辦呢?與娘一塊兒離開,可外婆那兒能接納你嗎?能接納一個承襲仇人血脈的孩子嗎?或者,你爹要你,允許娘生下你之後,才將娘驅離出府……沒娘的孩子會不會受人欺負?萬一你爹太氣娘親,把對娘的怨懟轉移到你身上,連他也不護你,爹不疼娘不在,又該如何是好?」她問著掌心底下的小生命。

    他無法回答她。這道題,連大人都無解,孩子又豈能告訴她?

    難、難、難。

    又或者,你爹知道娘欲置他於死地的來意,不願意與娘有過多牽扯,不願意他的骨肉是由娘親腹中所出,執意扼殺掉你……這話,殘忍得令她不敢對孩子問出口。

    決定孩子命運的難題,若丟給赫連瑤華,他會如何抉擇?

    她完全預期不出來,因為赫連瑤華他迄今對她的扞衛,連她也出乎意料。姑且不論先前被陸寶珠發現她身上帶匕一事,他隻字未提,一句遷回探問都沒有,此次中毒事件,他亦是堅持與她無關,先是說他樹敵眾多,誰知是在哪時哪刻吃下了毒荼毒飯,回府後毒性發作得太恰巧,她不過是成為替罪羔羊,在府裡人取出變色銀針及參茶殘液,證明含毒,赫連瑤華也能有另一套說詞——

    「人參是誰採買的?是她嗎?泉水是誰取的?是她嗎?杯底是否事先被抹毒?太多人有足夠的機會在茶水中動手腳,憑哪一點指控她?」擺明便是完全偏袒。欲脫其罪,何患無詞?

    赫連瑤華近乎盲目地保護她,不容誰說她一句不是。

    倘若她問心無愧,能獲他如此全心全意的信任,不因別人三言兩語而搖擺不定,更沒改變過待她的態度……然而,她並非問心無愧之人,他的信賴,沉重得教她馱負不來,快要壓垮她。

    她無言抬頭,眼前一片飄渺湖色,因雨勢加劇而白得更徹底,數百尺外的樓閣,已然無法瞧見,辟啪作響的雨聲,落於簷上、落於湖上、落於葉上,擾亂著寧靜,以至於使她忽略了身後踏入虹簷的腳步聲。

    「最好的辦法,就是繼續隱瞞下去,別讓少爺知道實情,那麼你現在的庸人自擾全是無病呻吟。」

    是德松。

    雖驚訝他為何沒跟隨在赫連瑤華身旁護衛他的安全,她也只選擇默然回頭凝望他。德松身上衣裳有雨絲淡淡濕濡的痕跡,他冒雨而來,自有他的用意,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確實足以教她愕然。

    「你要我欺騙赫連瑤華?」這是忠心耿耿的德松該說的話嗎?她以為他是來處理掉她這個危害他主子的蛇蠍女人。

    「它是兩全其美的方法。」他說。

    「它不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她說。

    「它可以是一勞永逸的方法,只要你真心回應少爺,愛他如同他愛你一般,你們會是一對教人欣羨的鴛鴦愛侶。」之前她所做所為,自然沒有追究的意義。

    他說得太輕鬆容易,完全是旁觀者清的風涼。

    「跟著少爺,絕對比你受雇的前個主子更加明智。良禽擇木而棲,與其過著使計暗殺人的陰沉日子,不如捨棄以往,重頭來過,當個單純的赫連夫人,為他生兒育女,對你而言,豈不更快樂些?」德松又說。

    他以為她是受人聘雇的殺手,潛入赫連府裡企圖殺掉赫連瑤華,便勸她放棄前僱主的命令,轉投赫連瑤華。

    「……」白綺繡靜靜的,維持撫觸腹間的動作。

    如果,她是一個殺手,她會接受德松的勸服,心安理得地背叛前主子,納入赫連瑤華羽翼下,成為他真正的妻,全心愛著他、伴著他……

    她希望她是,她希望她能。

    但她不是,所以她不能。

    德松說的美好遠景,是虛幻的花,美則美矣,卻遙不可及,她無祛伸手去碰觸,因為她的雙手,被名為親情的繩索所縛,牢牢地,一圈一圈纏繞、一圈一圈收緊……

    「自從少爺被貶謫荒城,又遇過無數回暗算,週遭朋友下一瞬間都能亮刀殺他,他對人連一絲絲的信任都不存在。」德松突然說出關於赫連瑤華的過往。

    白綺繡的驚訝,全鑲在微微瞠大的眸裡。

    我被下放到荒城,途中遭蒙面人暗殺沒死,在鳥不生蛋的小城裡,三天兩頭便有刺客上門,府裡奴僕十個有七個是來殺我。我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不貪不忮不畏權罷了。

    那番話,不是他戲謔的謊言嗎?

    「少爺得罪了當時的太尉,在官場陋習推波助瀾下,幾乎是無人敢伸出援手,甚至是傾靠在太尉威勢那方,落井下石。他看盡了冷嘲熱諷的嘴臉,更明白人情冷暖,幾回死裡逃生、幾次險中脫逃,再高遠的抱負都會被消磨殆盡,他當初為官的信念,全盤潰散,原來『官』不過是集污穢骯髒貪婪自私於一身,他說,他想親眼見識它能腐敗到何種地步;他說,立志成為好官,落得如此下場,那麼當貪官會是怎生情況?這世間的公理,難道真是善惡不分?」德松娓娓道來那段太久遠的往事。

    赫連瑤華沒有騙她,他那時說的,是實話

    他遇過了比她想像中更可怕的經歷。

    「那時,是國舅爺出手,將少爺從窘境中帶離。國舅爺是他的恩人,這也是少爺為何願意成為國舅爺暗地裡肅清異己的幫手——他心裡明白,是他有利用價值,國舅爺才不惜與太尉惹上嫌隙。」德松並不單純想對她闡述一個老故事,他想說的話,在一聲吁歎之後低吐而出:「少爺不讓人靠近最真實的他,他防心既厚又重,可是他對你不同,非常不同……你忍心告訴他,他所付出的一切,全是場騙局,他的信任、他的寵愛,不過是自做多情的笑話?你要他再嘗一次信念瓦解的劇變?」

    白綺繡微微一震。

    每個人都對她有所期望。

    她娘親要她替家人報仇。

    德松要她隱瞞,要她溫馴地成為赫連瑤華的愛妻。

    赫連瑤華要她在他身邊,要她愛他。

    她自己的期望呢?

    ……如果,摒棄所有的雜錯、暫且不顧忌週遭人的眼光,或是能否實現成真——

    她……想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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