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白綺繡不願意回想的過去。
它已是漫長的六年前,對她,卻只是像昨天甫發生的事。
嫁予赫連瑤華幾近一年,離世五年,直至甦醒過來的現在,虛白了多少日子,她的記憶,仍然停留於「赫連夫人」那一段。
白綺繡倦懶坐在靠窗小椅上,腕上自殘劃開的傷口完全不存在,只剩赫連瑤華大驚小怪取來各式藥膏,非得替她塗上的一抹淡綠,仍盤踞蒼白膚上。
從沒想過,世上竟有金絲蠱這種東西,如此不可思議,如此的……教人求死不能。
神奇的澄金色小蟲,花費數年,才在她體內孵化,死人的體溫本不該能孕育出金絲蟲,但無法否認的,它確實藏於她血肉之間,理由為何?誰都不能給個答案,她可以感覺到它正努力縫補這具傷痕纍纍的身軀,在尚未痊癒的腑臟間,吐著絲線……
「別救我,拜託,別救我……」她傻氣地低首,想與它對談,希望它能聽見她的哀求:「不要再逼我去過那種矛盾日子,我不要,我會瘋掉……」
它聽不懂,在她心口微微蠕動著。
白綺繡頹然歎息,又無能為力。
赫連瑤華求她活下來的念頭,竟然堅定至此……
赫連瑤華……他看起來和她印象中的模樣不太相似,他變得削瘦,臉色奇差,淡淡鐵青、淡淡慘白、淡淡透著病態,以往的意氣風發呢?以往的俊美輕佻呢?
她的死,帶給他如此重大打擊嗎?
還無法行走的她,一整個早上便是坐在窗邊不動,四肢的酸軟刺痛日漸舒緩,不像前幾日完全使不上力,走路用膳或其他所有事都必須假他人之手——那個「他人」除赫連瑤華外,不做第二人想。
他每件事都要親力親為,餵飯餵藥,抱她去曬曬暖陽,甚至是沐裕更衣拭發……無論她板起多無動於衷的冷硬臉孔,也嚇退不了他,他依舊用著她記憶中寵溺人的神情,耐心哄她逗她。
成為他妻子的數月之間,她確實相當驚訝,赫連瑤華不似一般權勢在握的官吏,三天一妻五天一妾爭相進門,更沒有因為得到她,便失了最初的興致,他真的待她很好……或許「好」字仍不足以形容她所受到的專寵。
物質上的供應姑且不論,他用心、他關懷、他在意、他體貼、他從不管自己回府時有多累多倦,都會先回房,看看她、抱抱她,或是撒嬌似地磨蹭磨蹭她的臉頰,與她話家常;他不將脾氣帶進房,無論前一刻在門外如何冷顏訓斤下人,來到她面前,永遠掛著輕笑,不會遷怒無辜的她。
但她仍是覺得痛苦,在他身邊,她好難受,幾乎快要室息,他的溫柔,像在指控她的居心不良;他的癡心,變成一條佈滿荊棘的鞭,抽打她的意志……
他越是疼她、愛她,她卻越不快樂,鬱鬱寡歡模樣,完全不像一個倍受愛情滋潤的女人,她逐漸枯萎調零。
她明明就逃掉了,從這樣的窘境裡永遠逃開,她不用再面對赫連瑤華,結果,命運仍是不放過她,非得要她再經歷一遍折磨。
「少夫人,外頭起風了,您待在窗邊冷,要不要扶您回床上躺躺?」
一名眼熟丫環,堆滿甜美笑靨,手端補湯進房。
怎不是赫連瑤華呢個白綺繡頗為愕然。
「你……」白綺繡盯著丫環瞧。
「少夫人,我是宛蓉呀。」
「宛蓉?」難怪有股好熟悉的感覺。當年年方十五的小女孩長大了、漂亮了,稚氣的豐腴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鮮花初綻的嬌俏,變化好大。眉目間染著淡淡愁緒的白綺繡也不由得驚喜淺笑:「宛蓉,你變好多,變得美麗秀致呢。」彷彿昨日才見宛蓉豆蔻年華地在眼前,今日突然小丫頭變成大美人,好沒有真實感,如夢一般。
她記得宛蓉比她小兩歲,現在看上去,年紀輕的人反而像是她。
她的生命,停了五年,滯留在十八歲那年,宛蓉卻充實過著每一天,並未歇下腳步。
「宛蓉原本還好擔心少夫人不記得我。」宛蓉在她椅畔停下,補湯先擱置一旁小几上,再動手虛掩窗扇。她蹲低身,方便與白綺繡平視,笑著解釋自己出現於此的原因:「玲兒太年輕,手腳不夠伶俐,少爺不放心,便吩咐我,日後貼身伺候少夫人。」
白綺繡點點頭,表示明白。
「不過少夫人安心,這不代表少爺把您完全交給我,只有他忙不過來時,宛蓉才有資格喂少夫人喝藥呢。」宛蓉好似洞悉白綺繡眸裡一閃而逝的落寞猜疑——以為赫連瑤華被她連日來的冷漠激怒,不願再來受她的氣,便安排丫環來取代他——連忙補上這句話。
白綺繡只是抿抿唇,沒應聲,不做任何反應,藉以掩蓋被看穿的窘態。
「少夫人能復活重生,宛蓉好開心,真的。」宛蓉不知她與赫連瑤華之間的衝突氛圍,先前傳出少夫人割腕自殺定也是謠傳,瞧少夫人雙腕上哪有傷勢,不知是哪個混蛋扯出如此離譜的謊。宛蓉真心誠意道,笑得雙眸隱隱含淚。
「宛蓉……」白綺繡動容著。
宛蓉拭去眼角淚水,露出笑:「但最開心的人,非少爺莫屬,他盼了好久好久呢。看著之前少爺的辛苦,好替他煩惱,府裡人都說少爺瘋掉了,我也曾這般以為……」她端起藥碗,舀湯,仔細吹涼,再遞至白綺繡唇畔。平時換成赫連瑤華哄她喝藥,她不會順遂他的心意,立即會撇開螓首,消極地與他對抗,現在餵藥的人是宛蓉,她自然不可能為難她,便乖乖張嘴,將藥飲下。
宛蓉又說:「您死去那一天開始,少爺近乎癲狂,先是抱緊您的屍……身軀,不允任何人靠過去,他滴水不進,就只是喊著您的名,像是要喚醒您,管事和德松都擔心他會撐不住,試圖用蠻力壓制少爺,逼他放開您,更希望少爺能放過他自己……結果兩人挨了少爺好多個巴掌,德松還險些被少爺咬下一塊膀子肉,總算是劈暈他。可惜這並非長久之計,少爺隔日醒來,情況依舊——不,是變本加厲,不知他是給德松劈傻了,抑或昏迷時夢見了神仙給的開悟,他突然找來幾十位名醫,喝令他們調製保存屍身的藥方……」
白綺繡不想聽見這些。
她寧可無知,不去聽聞赫連瑤華在那段日子裡做了什麼、說了什麼……
她怕自己若聽了,便會心軟。
但她來不及阻止宛蓉說下去,加上舀滿湯藥的調羹正巧餵進她嘴裡,截斷她開口時機。
「少爺他呀不管眾人說什麼,他聽不進勸,一意孤行,全天下恐怕只剩他,還抱持希望,認定您會醒來。所以屋裡擺設,他不給人動,照常命人為您裁製新衣、嵌制珠花、梳盤髮髻,所有送進房裡的膳食,一定都要雙人份,即使您無法進食,也絕對不准漏您一份,就如同您仍活著時一樣。少爺那模樣,教旁人看了鼻酸。百花盛開時節,他會抱起您,去園圃,去涼亭,去櫻花樹下,去望月池畔,賞著繁花,遠遠便能聽見他對您說話的輕聲細語;夏季滿池荷花綻放,他會吩咐人駕著小舟,與您穿梭荷花蓮葉間……這五年來,少爺做出好多駭人的事,只要哪裡傳來有長生不死的妙方或奇人,他便不辭辛勞往哪兒去找,尋回的藥丹——」
「宛蓉,別說了,別說了……」白綺繡幾乎要摀住雙耳,發出哀求。她不要聽……
「也是。那些說了沒有意義,現在少夫人甦醒過來,少爺所做的都有了收穫,再如何辛苦,都能忘懷了吧。」宛蓉以為白綺繡是不捨聽見赫連瑤華為她而嘗盡的苦痛折磨,便識趣噤口,點到為止。
喂完藥,宛蓉要扶她回床躺下,她搖首,仍想坐在窗畔,宛蓉只能依她,不過宛蓉也沒有閒著,取來玉蓖,為她梳頭綰髮。
白綺繡目光遠眺窗外,意識漫遊飄離,宛蓉方纔的話,教她內心翻騰,她可以想像,赫連瑤華發狂的模樣、赫連瑤華失控的模樣、赫連瑤華傷心的模樣、赫連瑤華抱緊失去氣息的她,嘶吼著她姓名的痛苦模樣,她甚至彷彿能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咆哮、聽見他茫然無助地求她別死、聽見他明明是孤獨一人,卻仍摟抱她,薄唇抵在她耳畔,幽幽訴說情話的自欺欺人……
她並沒有心思去注意到赫連瑤華進了房,接手宛蓉的梳發工作,手腳輕柔地將她及腰青絲一綹一綹梳順,他沒出聲擾她,不想破壞此時的靜美安詳,自從她醒來,待他的態度冰冷無比,應該知道他已查出她的身份,她也毋需再隱藏恨意,她不再對他笑,不再給予他往昔的溫柔。
「宛蓉,能不能麻煩你……替我去一個地方?」她以為宛蓉仍在身後:「青龍街十巷最末,有戶白姓人家,我想知道他們的近況……」
五年了,她娘親及兄弟……變得如何?平安嗎?
「他們在青龍街的小市集裡,搭起小小粥攤,賣起三五樣粥品,生意不差,還算過得小康。」開口的是赫連瑤華。
白綺繡倏然回頭,秀眉一蹙,抿著唇,又撇頭不理他。
這些日子,她待他的態度便是如此,赫連瑤華興許已是習慣了,毫不以為意。
「自從你死去的消息傳出去,你娘親似乎頗受打擊,她自責是自己逼死了你,仇恨讓她失去女兒,她無法再承受親人離世之痛,寧願捨棄仇恨,也只希望保全僅存的白家兩子。現在賣粥生活雖平淡,至少你兄長願意振作幫忙,即便雙腿不良於行,雙手已逐日恢復氣力,舀粥熬粥不成問題。」由她口中得知「白書亭」這姓名時,他便展開探查,將關於白書亭家眷的下落查個清楚。他知道,她會非常渴望聽見關於白家人的現況,果然,她默默聽著,沒作聲,沒有打斷他。
娘……
她好想去看看娘和哥哥弟弟……
他們真的如他所言,生活平平靜靜,無怨無忮了嗎?
娘親佈滿血絲的雙眼,紅得像蘊染了恨火,仿若昨日才聽見娘親憤懣抓緊她的手臂,要她盡快殺掉赫連瑤華,清晰震耳,她無法將赫連瑤華的話信以為真。
曾是那般深沉的仇恨,有可能因她之死,而煙消雲散?
五年裡,變化太大,大得她無法適應。
「你若想見他們,我帶你回去。」赫連瑤華攏順她綢緞一般的細發,玉蓖擱回小几,他聲軟如絮,輕道。
「……不用你假慈悲,我的家人不會樂於見到你。」她逼自己無情回應。
「綺繡,白書亭並非我所殺,你恨我恨得沒有道理。」他歎息,要與她好好談開疙瘩。
「我爹並非你親手所殺,你卻避不掉『共犯』的罪名……你和那些位高權重的『官』們,悠哉品茗,談笑風生,戲謔商討著如何踢除擋路石,說著白書亭不懂禮數、不明白做人道理,欲除之而後快……你竟然還有臉跟我說『綺繡,白書亭並非我所殺,你恨我恨得沒有道理』?」白綺繡本想冰冷回他,卻忍不住句句逼近的顫抖。
擱在膝上的雙手沒有足夠力量能掄握起拳頭,狠狠捶打他,她的柔荑只能栗若秋風落葉,顫動著……
「你敢說,你不曾動口附和過他們一句?你敢說,你心裡曾有抱持一絲絲與他們相反的善良念頭?你敢說,你發自內心同情可憐過白書亭這名勢微的無辜清官?你敢說,你夜裡後悔過害他死於非命嗎?!」她咬牙,淚水淌滿雙腮。
他不敢說。
她的指控,字字皆真,沒有任何一句是強扣上的誣詆。
他曾經,與一群企圖殺盡白家人的「官」,一邊說,一邊笑,一邊輕佻地決定了她爹親的生死。
擋路的石,一腳踢開便是,何必浪費時間去搬動它。
脫口的話,猶如覆水,再難收回,尤其,它代表的涵義,是奪去活生生的性命一條,他沒有補救機會,她恨他……她真真切切恨著他……她不會原諒他了……
口舌伶俐的赫連瑤華,竟也辭窮,辯無可辯。
「後悔救活我了嗎?」她嘲諷一笑,淚水卻讓她的笑,變得苦澀。她曾留給他無知的幸福,是他的執著,撕破了幸福假象,才會挖掘出醜陋面容。若五年前她便死去,這個秘密便能永遠陪伴她,而他,就不會面臨今日無言的窘境,不會知道,他的愛情,給得分毫不值。
「我不後悔。」
「你為什麼不後悔?!」白綺繡使出最大,也是最微弱的氣力,傾身扑打他的胸口,每一次高舉雙臂都帶來扯緊的劇痛,每一寸肌膚、每一方筋脈都疼,仍遠遠不及她心中之痛。「你該要後悔自己的冷血無情!要後悔自己的助紂為虐!要後悔自己做過的每一件錯事!」
「綺繡!」他制止她,怕她會弄傷她自己。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被他鉗進雙臂裡的白綺繡依舊在掙扎蠕動,她想逃離他遠遠的,身子卻背叛她的意識,無法動彈,只能軟癱於他懷中,渾身所有力量僅能用於吐納吸氣,她喘吁吁哭喃:「你讓我好痛苦……好茫然……好迷惑……赫連瑤華,放過我,不要對我好……不要愛我……我不想殺你,不要給我機會……不要給我再一次的機會……」
末了幾句,含糊不清,連她都快聽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赫連瑤華因為將她按於肩窩,又低首深埋在她發間,輕而易舉地,把字裡行間的掙扎聽得仔仔細細。
「只要你重回我身邊,就算你想殺我,我也願意。」這再一次的機會,是他千求萬求才得來,他謝天,感激得無以復加,即便他知道了她曾是為何而來,他亦不改初衷,她因仇恨才接近他,那麼,她的仇恨,他甘之如怡。
白綺繡哭泣顫抖,更因恐懼而顫抖。
她想起了那一回……唯一的一回,她下毒殺他的記憶,會再重演嗎?
會嗎?
她好怕……她好怕那個自己。
那個明明成為他的妻,允諾與他相互扶持,牽手共度的白綺繡,竟親手在他的參茶裡,添入致命毒粉,再揚起虛假笑靨,將參茶端至他面前,吳儂軟語地哄他飲下
她是心如蛇蠍的女人,連她自己都膽寒無比。
他待她如此之好,她仍舊下得了手,她指控他冷血無情,實際上真正冷血無情的人,是她。
螻蟻尚懂感恩,禽鳥亦明結草啣環,她倍受他的寵愛與善待,非但沒給他同等回應,反而鐵石心腸傷害他……
她不要當那樣的白綺繡,她想逃,帶著可怕的「白綺繡」從他身旁逃掉,逃到一個遠得無法傷他的地方……
那一回,他飲下她端捧至唇間的茶杯,毫不防備,大口喝下,然後,在她面前吐血倒下,是她最深最深的夢魘——
白綺繡成為人人稱羨的赫連夫人,已過數月,本以為赫連瑤華的寵溺僅像曇花一現,來得快,去得更快,等他膩了,便會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美人兒身上,加上她並不懂博取丈夫歡心,撒嬌、情話呢喃、小鳥依人這類手段她一竅不通,她認為自己像一杯索然無昧的淡水,較她味香潤喉的飲品比比皆是,他不會獨鍾於她。
她錯了。
赫連瑤華不僅沒膩,對她的傾慕眷寵更是與日俱增。
他很喜愛與她說話。
對,說話。
她不像他身旁虛與委蛇的佞人,忌憚赫連瑤華的官威及強硬後台勢力,無不挑些動聽悅耳的諂言來說,可白綺繡不同,她雖不伶牙俐齒,卻有自己的堅持,遇上與她觀念違反的討論,不善辯的她,仍會努力爭個「理」字,赫連瑤華享受她的「有話直說」,像上回她的「清官論」,說來頭頭是道,企圖教訓他這位早早認清官場險惡的識途老馬,她讓他見識到世上仍有她這般單純天真的傻姑娘,以為人世不是黑便是白,沒有模糊地帶。
她像以前的他,好像。
滿心熱忱,立下宏願,想剔除掉所有罪惡,相信善有善報,相信因果報應,相信人只要多行善事,定能有福報。
笨得好無知,笨得好可愛。
而他也很喜歡不與她說話的時候。
她文文靜靜地,為他研墨,眉眼間神色放鬆,眸子專注隨著他的筆移動,那時的她,像個認真好學的孩子,當他另外蘸了一支筆,遞給她,要她陪他一同在尺餘白紙上隨心落筆,她會雙眼晶亮,一副躍躍欲試的期待,然後又抿嘴說「我會弄壞你的墨寶……」,直到他抱她坐到他腿上,疊握她軟軟玉荑,率先在紙上揮毫幾筆,她才會慢慢玩開,自個兒興奮地東畫一塊西塗一些。
老實說……她的畫功,慘不忍睹,他五歲時的畫作,都比她美上好幾成。不過瞧她畫得好認真、好開心,他一點都不在意紙上成品會變成怎樣,他享受的是過程中她銀鈴清脆般的笑聲,及兩人間共度的甜蜜時光。
白綺繡有時會為他所做的事而動容,打從心中感受到他的體貼和濃烈情意,她不是草木,她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無法無視他的真心,正因為無法無視,他的疼愛,反而變成一塊石,沉沉壓在她的胸口。
她完全沒有忘掉自己的用意,她是來復仇的,為她爹親,為她一家人所受的痛苦,討個公道——
只是,她告訴自己,明天……明天她一定動手。
到了明天,她又給自己另一個明天。
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她在逃避,她自己清楚知道,這是逃避的借口。
她不只一次想過,若兩人的相遇,不帶仇恨,沒有目的,就是單單純純地,或許是街頭偶遇,或許是媒妁之言,或許又或許……那麼,她便能發自內心對他展露笑顏;她便能對於他的感情有所回應;她便能滿足於依偎在他身邊,當個最溫馴的妻,為他生兒育女——
命運終究殘酷,她這只藏在殼裡的龜,縮著頭,就以為殼外世界的天空晴朗美麗,殊不知風雲變色的暴雨,正逐步逼近……
這日清晨,她陪赫連瑤華用完早膳,並送他出府,赫連瑤華不似一般古板文人,視房外親熱為畏途,他從不在意旁人眼光,上馬車之前,他將她撈近胸口,低首便是熱辣辣吻住她微開小嘴,這種驚世駭俗的豪放大膽,無論來上幾回,她永遠都無法像他習慣,她羞赧欲走,他卻不放,加深了對她的探索,鮮紅雲朵飄上她雙腮,幾乎快佔滿她巴掌大的臉蛋,教她腦門沸騰,理智、思緒全下鍋煮糊了一樣。
他真惡劣,誘惑著她、迷眩著她、勾引著她、教壞了她,這個吻,絕不是只有單方面的享受。
直至他的深鑿轉為淺啄,薄唇戀戀不捨地磨蹭她被吻得紅腫濕潤的豐盈芳嫩,她目光迷濛氤氳,模樣茫然可愛。
「乖乖等我回來。」他輕拍她粉色面頰,將她喚醒。
「嗯……」她的臉要燒起來了就連早晨的涼沁微風,也吹拂不散渾身熱意。
「快回府裡去,外頭風大。」赫連瑤華進了馬車,俊顏在車廂小窗後叮嚀,她仍堅持要目送他馬車離開才進府。
馬車緩慢走遠,白綺繡便在身旁宛蓉的恭敬催促下,旋身欲入府邸內,眼尾餘光瞥見對街街角佇足的人影,不由全身一僵。
娘親?
白夫人立於不遠處,白綺繡不知道她在哪兒等了多久、看見了多少……更不知道娘親怎會守在赫連府外。
「宛、宛蓉……我想去前頭買些東西,你先進去吧。」白綺繡想支開她,去見娘親。
「咦?少夫人要買什麼,吩咐宛蓉去就好了呀。」
「我自己去才不會買錯,你進去,先替我熱一壺茶。」白綺繡這回不給宛蓉多嘴的機會,便一逕往娘親所在的街角步去。
白夫人先行一步往更隱密的小巷走,母女倆保持約莫十來步距離,一前一後,白綺繡忐忑不安極了,不時回首瞧有沒有人跟隨而來。
早晨的街,靜謐安詳,只有兩道鞋履聲相隨,終於,白夫人在僻巷一處矮牆旁停下腳步。
「娘……」
白綺繡怯怯喊。娘親應該是來責備她,她成為赫連瑤華妻子一事,並沒有知會娘親,這樁婚事,沒有洋洋喜氣,也不會有善終,她總有一天會親手結束掉它,可她不敢讓娘親知道,即便它短暫,她都想珍惜它破滅之前的每一時、每一刻。
「綺繡。」白夫人臉上不見慍怒,甚至對她露齒微笑,臉上刀傷留下的疤痕依然清晰明顯,她溫柔挽起白綺繡的手,母女倆並肩坐在矮牆旁突起的石階上。「你嫁給赫連瑤華這麼大的事,怎麼沒先跟娘討論?娘還是從旁人口中聽見赫連瑤華迎娶府上婢女,但沒想到那婢女是你。」
白夫人口氣不像質問,倒是陳述罷了,而她也沒給白綺繡解釋或說明的機會,又開口,這回是誇獎了:「做得好,你已經成功接近他,真的太好了……告訴娘,他待你好嗎?信任你嗎?」
白綺繡堅定點頭,沒有半絲遲疑。「他待我很好,真的很好。」
白夫人滿意微笑,突地塞了一包東西到她手心,白綺繡低頭看去,是個小小紙包。「那麼,現在就是你動手的好時機!」
白綺繡豁然明瞭那紙包裡竟是毒.
「娘——」白綺繡險些要甩開那彷彿會燙人的玩意兒,若不是她娘親握得這般牢,她真的會。連白綺繡自己都不敢相信,此時發出哀求聲音的人,竟會是她,她在替赫連瑤華求情,求取一條生路。「娘,您聽我說,赫連瑤華他他並非如外傳萬惡不赦,他雖不是善人,也不會惡意去欺凌人,爹的那件事,不是他出的主意,他完全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利益,他——」
白夫人慢慢轉頭望向她,慢慢斂去笑容,慢慢地,問她:「你被他……感動了?」
「我……」
「所以剛剛在赫連府邸門口演的鶼蝶情深,不是作戲騙他?而是真的想與他當一對恩愛夫妻?」白夫人語調無比冰冷,方纔的慈愛軟笑消失無蹤。「……你愛上他了?」
「不!我……」「沒有」兩字,如魚刺梗住喉間,無法吐出,尖銳地教她咽喉一緊。
我沒有嗎?她自問。
我沒有。她否定了。
我沒有……她在心裡重喃了一遍。真的真的沒有……又一遍。
她的反駁卻遲遲沒能化為言語,從嘴裡堅定說出來。
「我是叫你來報仇,結果你心思全放在談情說愛上?你忘記你爹是如何慘死嗎?你竟還替仇家說話?!枉費你爹那般疼你!」白夫人痛心疾首,雖沒動手打她,然而森冷若冰的目光,比狠摑白綺繡一巴掌更教她恐懼。
「娘,我——」
「好呀,你去做你的官夫人,享你的榮華富貴,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白家沒你這種不肖子孫!」白夫人氣得掉頭便要走,白綺繡匆匆跪下,緊緊揪住她的衣袖。
「娘……您別生綺繡的氣!綺繡沒有愛上赫連瑤華!我有打算要刺殺他,我在找機會……我沒忘自己為何進赫連府裡,沒忘自己為何留在他身邊,我跟他不是恩愛的夫妻……我沒有愛他……您相信我……求您相信我……」白綺繡不斷否決,眼淚卻比她脫口說出的字字句句來得更急更快,晶瑩水珠紛紛滾落。
明明只是說出短短幾句話,為何胸口那麼疼痛?好似體內某部分被迫撕裂開來,鮮血淋漓……
「……」白夫人不說話,仍然背對她。
「娘……請相信綺繡……綺繡恨他……好恨他……」
恨他左右她的情緒,恨他掌控她起伏翻騰的掙扎,恨他為何要是赫連瑤華……
白夫人跟著蹲低身,展臂抱住白綺繡,慈愛輕拍她的背,與她一塊兒掉眼淚:「綺繡……娘錯怪你了,是娘太心急,別哭……你的委屈娘知道,娘全都知道,要你待在那種男人身旁,與他假裝卿卿我我,你受苦了……」
白綺繡只能顫抖哭泣,娘親的擁抱該是教人心安無比,此刻卻令她冷得發起哆嗦,渾身寒冷不已,特別當娘親用著輕如綿絮的和藹軟嗓,在她耳畔柔柔說著那句話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