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午,一輛馬車停在渡口前,只見樓毋缺撐了把傘下車。
「這兒是」站在傘下的阮善取瞇起水眸,臉色蒼白了些,然而依舊直瞪著前方渡口。
「渡口。」
「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她不解道。
已有數日瞧見他,以為他是故意避著她,豈料今兒個他卻主動找她,說要帶她找相公,可這兒不就是渡口嗎?相公會在這兒?
「妳說了,妳家相公的前胸後背有胎記,所以我帶妳來這兒,就是要妳瞧瞧那群打赤膊的工人,瞧瞧哪一個有胎記,也許就是妳家相公。」要瞧男人的赤裸上身,渡口絕對是上上之選。
「嗄?」原來如此「可,你要我怎麼明目張膽地盯著男人的身子瞧?」
樓毋缺萬分興味地瞧著她發覺眼前閃過幾抹半赤裸的男子,羞得趕緊轉開眼的困窘模樣,他不禁咧嘴笑著。
瞧瞧,這才是姑娘該有的模樣。
想當年,念兒老是喜歡在他身旁玩著,老是想盡辦法要脫他衣衫,壓根沒有半點姑娘家羞怯的神態唉,這是多久前的事了,難得他現下會想起來。
「妳別忘了沒人瞧得見妳哪。」他好心提醒著。
事實上,他要是和她有過多的談論,旁人絕對會當他是瘋了。
「可我瞧得見他們呀。」她直瞪著黃土地面。
「要不呢?妳該不會要我去幫妳查探吧?」
今兒個特地撥空,她就該要謝天謝地了。
時值三伏,藥材行忙人仰馬翻,織房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再加上他近日打算接下南北雜貨買賣,可見未來會有多不得閒。
正因為如此,他才趕緊挑了個日子帶她過來探探,不管有無,橫豎他是仁至義盡了。
「可」
「妳要是沒法子,那咱們回去吧。」這裡來來去去的人如此多,他要是再對著空氣說話,不用兩天的時間,城裡絕對會傳出城東樓爺瘋了的消息。
「不。」好歹都來了,怎能空手而回?
但要她明目張膽地瞧,可真是教人心驚膽跳。
見她舉棋不定,一付羞赧難行的舉動,他不禁搖了搖頭。
「快些,晚點我還有事要忙呢。」千萬別以為他很閒,事實上他還有一籮筐的事等著他去處理。
「我知道了。」
硬著頭皮,阮善取咬了咬牙唇,小掌覆上了眼,再偷偷地自指縫偷覷著外頭。
樓毋缺見狀,不由放聲大笑,笑聲引起一干在渡船口的工人回頭注目,他才趕忙止住笑意。
「你在笑什麼?」阮善取羞紅粉顏,側眼直瞪著他。
「沒什麼」笑意依舊抹在唇角,漾滿整張向來生硬的俊臉。「妳趕緊找吧,別枉費我特地吸引那麼多人回頭。」
「我正在找。」她已經在找了,人那麼多,外頭的日頭那麼毒辣,儘管他特地撐了傘,但依舊教她感覺頭昏腦脹,令她微微踉蹌了一下。
「怎麼了?」他趕忙托住她的肩。
「頭有點昏」
他撫向她冰涼的額際,隨即暗斥自個兒的愚蠢,她又不是人
「我們回去吧。」是他笨,以為她是個千年女鬼,以為她能夠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
「可,我還沒瞧完。」她無力地閉上眼。
「不怕沒機會,再不然的話,我重金懸賞,要城內所有有胎記的男人全到府裡集合不就得了?」有的是辦法,他就不相信重金之下無勇夫。
「樓爺待我如此之好,我要如何報答樓爺?」她虛弱地抬眼直睇著他。
「我不用妳報答。」怕的是她根本沒機會報答。「說不準是我上輩子欠妳的,妳毋須想太多。」
「你沒機會欠我的,你的上輩子遇不著我的」她苦笑著,由著他撐著她走,壓根不管一旁人古怪的目光。
「那就算是上上上上輩子吧。」
他肯定是有一世是欠她的,要不為何要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女鬼勞心勞力?甚至忙得連就寢的時間都沒有,還得替她想法子
這是為什麼?就連他也想不通啊。
「要不要先喝口茶?」
阮善取抬眼直瞅著他。
將她擱置在屏榻上,樓毋缺轉身倒茶,卻驀地恍然大悟。「瞧我在做什麼」隨即又將茶杯擱到桌面。
她根本不需要喝茶的,是不?
啐,都怪她那沉沉鬼氣褪去不少,才會教他老是忘了她不是人仔細瞧瞧,幾天不見,她的五官似乎更清晰了。
發覺他的目光定在自個兒臉上,阮善取不由羞赧地斂下長睫。「樓爺,你怎麼這樣瞧著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錯覺,我老覺得妳的五官愈來愈清楚了。」不不不,並不是他錯覺,而是她的臉色確實紅潤了些,五官立體了些,目光似乎也有神多了嗯,看起來真是八分像人了。
她該不會就這樣在他面前變成人了吧?
「原本不清楚嗎?」她不解道。
「是一片模糊。」害他還以為自個兒的眼睛出問題了。「不過現下好多了,說不準閻王根本就忘了妳的存在,妳不用老是提心吊膽,以為自個兒隨時都會魂飛魄散,至於找人之事,先緩緩吧,我有的是法子。」
雖說,她的事,他並不是挺清楚的,但也許有轉圜餘地,只是她不知道罷了。
「樓爺對我真好。」
「行了,不就是舉手之勞?」他有些難為情地擺了擺手。「對了,往後別老是四處亂走動,難保不會有人瞧見妳。」
他瞧得見她,便代表肯定也有人瞧得見她;他是無所謂,只要她無害,要他留她多久,他都不介意,但若是其它人撞見,可見得是這樣的作法,說不準去請了法師收了她。
等著魂飛魄散已經夠可憐了,要是再被紗給攝走魂魄不是更慘?
「可樓爺不是要我別待在房裡,省得你一睡醒就被我嚇著?」她眨了眨長睫,一臉無辜。
「我說過嗎?」
「有。」
「那也只是指我甫睡醒時。」真是的,聽話別聽一半,一旦斷章取義,倒霉的是她自己,別說他沒警告她。「橫豎別在我睡醒時就好,要不就如今兒個,我為了要找妳,在外頭林子裡鬼叫,妳要知道這情景瞧在外人眼裡,有多少人會在心裡猜想我瘋了?」
實際上,大木近來黏他黏得緊,三番兩次拐彎抹角地問他話,像是怕他得了失心瘋來著。
阮善取暗自想像著,驀地噗嗤一聲笑出口。
聞聲,樓毋缺不由微挑起濃飛的眉,唇角不自覺地勾起笑意。
喲瞧瞧,笑起來不就更像個人了?就是了,唯獨缺那一分的人味,要不她可真是個人了。
「樓爺笑起來真好看。」她笑瞇了水眸。
「我?」哼,他可不曾聽人說他笑起來好看。
「樓爺長得俏,心地又好,可怎會尚未成家?」
「妳又知道我尚未成家?」
「我這幾日都在府裡繞,沒瞧見裡有家眷,便知樓爺肯定尚未成親。」
「妳可真閒。」可不是?她除了天天在府裡晃,她又能做什麼?「孤家寡人正快活,我可不想要有個累贅叨擾。」
「是嗎?」聞言,她的神情不由黯淡下來。
「妳又想到哪兒啦?」千萬別拿他和她那澆薄又無情的相公相比,他雖說性子是淡漠了些,但他絕對不會那般冷落家裡嬌娘。「都千年前的事了,妳還能擱在心上,妳也真是無聊。」
怨著負心郎,卻又要找他雖說了要幫她,但天曉得這比登天還難。
反正,就是看著辦,找得到是她的命,找不到就是天注定,強求不來。
暗自打算著,卻瞥見她張大眼直瞅著自個兒。
「也沒法子,這千年來,我想的念的一直只有他」
「啐,想也沒用,找得到就找得到,找不到就找不到,不用強求。」思念一個人,思念了千年哼,那個叫段膺的男子好大的福氣啊,若是能夠,他倒也想想會一會他,瞧瞧他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教她思思唸唸不放。
「會的,閻王說,他就算轉世也大抵在這區域跑不掉的,就端看我有沒有法子找得著。」她說得信誓旦旦。
「閻王就不會騙人嗎?」怕是她甘心被騙。「再者,就算妳找著了,他已經是個老頭,而且他早不記得千年前的事,找他又有什麼意義?」
說不准給她三世的機會,全都是閻王要害她魂飛魄散的說法罷了。
「也許他真是不記得我了,也許他是個娃或是個老爺爺,但這些都無所謂了,我只是想同他道歉罷了」她斂下長睫,漾起淡淡笑花。「話又說回來,我相信閻王是不會誆我的,因為我的三世也都生於此地啊。」
「哦?妳倒是說說妳生前叫什麼名字。」對了,近來正忙,沒什麼機會同她問個詳細。
「忘了。」
「忘了?」回得這麼簡捷有力?
「只要我一離體,我就會忘了這一世的所有一切,但既然我會出現在這裡,那就代表我這一世定是在這裡生長。」這一點絕對是錯不了的。
「嗯哼?」是這樣?
那麼,就意味著她是蘇州人氏?和他猜想的一樣而,那個教她魂牽夢縈的男人亦是?
所以,只要搜遍整座城定是找得到?
不知怎地,一想到真有法子找著那個人,教他的心裡泛起淡淡的不悅,不知道是打哪橫生起的不痛快怪了,這是怎廝的想法?
正忖著,感覺一旁有著異樣灼熱的目光,側眼探去,見她眼眨也不眨地直瞅著自己,不由沒好氣地道:
「閉上眼,睡一會。」
瞧,臉色蒼白得跟鬼一樣,想讓他內疚不成?雖說,她原本就是鬼,但臉色那麼蒼白,看在眼裡就覺得很討厭。
「可我不用睡的。」她為難道。
鬼是不用睡覺的?「就算不用睡,好歹也歇一會!」他近乎惱羞成怒地咬牙低咆著。
他又不是法師,哪裡知道該要如何對待一個氣色不佳的鬼?
若是一般尋常人,大抵只要稍稍休息一會,配以幾帖補氣添神的藥帖便會精力旺盛。
而她除了要她閉目養神,他可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法子能讓她稍稍恢復精神,儘管小憩一下,也不見得能讓她臉色紅潤,但要他對著她那張沒血色的臉,他是怎麼也做不到。
瞪著她,直到她很委屈很可憐地依他意假裝入睡,他才輕哼一聲,頎長的身軀微倚在圓桌邊上。
儘管長睫微斂,目光依舊沒有離開她毫無血色的粉顏。
三伏氣候時陰時晴,晌午時明明還是個艷陽天,如今卻已教暗沉烏雲遮去了半天光;幾抹灰沉光線自窗欞篩落在她臉上,更顯幾抹沉沉鬼氣,教他更加深刻地感覺到她不是人的這個事實。
相處幾日,儘管只是匆匆幾瞥,但是總是會忘了她是個鬼,尤其乍見她粲笑的容顏,更會令他忘了她的身份
畢竟,她壓根不像個鬼。
活脫脫像個人,會哭會笑,性子就跟個年輕丫頭一樣拗,也有著七情六慾,不若說書人形容的死氣,再者這幾日,她的五官瞧得更加明顯,面貌不若先前初見時的那般駭人。
魂魄也為改變形態的嗎?
凹陷的眼窩飽滿了些,削瘦的頰似乎也豐潤了些,睇著她的濃密如扇的長睫掩去眸底疲憊,挺直的小鼻,似菱的粉唇這該是她原本的容顏,儘管略嫌纖瘦,但這張不沾胭脂的粉淨小臉,也算是眉清目秀的小美人胚子吧。
尤其是那粉嫩微啟的菱唇,引人欲嘗
陰影緩緩地覆上她清秀的面容,感覺唇上傳來冰冷的觸覺,才教他驀地驚醒,瞬間連退數步,瞠目結舌地瞪著她好半晌。
他是瘋了不成?怎麼會對一個女鬼心猿意馬了起來?
從未對人動心過,初次動心起念,對象竟是個瘋了瘋了,他肯定是哪兒出問題了,居然如此荒唐。
連退了數步,壓遏著略微紊亂的呼吸,卻突地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
「爺!」大木在門外不接下氣地喊著。
樓毋缺趕緊推開門把,硬是將他推開數步遠。
「爺?」大木不解地喊道。
「噓。」他硬是將他推到廣場前,不忘回頭探,豎起耳朵聽著房裡是否有何聲響啐,她能有什麼聲響?她是鬼啊,走起路來沒半點聲音的!
「爺?裡頭有人?」順著他的視線探去,大木大膽地猜測著。
「裡頭有人?」他粗嗄地低喊著,有些心虛地回頭怒瞪著他。「你哪只眼睛瞧見裡頭有人了?」
渾帳東西,這麼大嗓門,是想要將她給吵醒?
當然,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沒睡可不是嗎?她不是說她不用睡的嗎?換言之,他方才做了什麼,她都知道囉?
老天
「爺,你有些古怪。」大木錯愕地睇著他瞬息萬變的表情,不敢相信向來不形於色的爺竟在短短數日裡轉了性子,多變的表情教人不難揣測他的心思。
但是,依他對爺的瞭解,爺是不可能金屋藏嬌的,但爺的心虛,像極了房裡藏了不該存在的女人爺近日來的行徑確實是相當弔詭晌午時還故意遣開他,坐了馬上到渡口,今兒個沒要接船的,爺特地到渡口做什麼?
聽人說,爺還打了傘呢真不像爺的行徑。
「我哪兒古怪了?」他幾近惱羞成怒地瞪著他,瞧他彷若有意無意地審視著他,不禁更加羞惱。「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對了!」他拍了拍腦袋。「怎會把這事給忘了?爺,方才西門老爺派人過府說,西門姑娘醒了,說要見爺一面,西門老爺催得很,很怕很怕這會是最後一面,要爺動作快些。」
「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不早點說?」樓毋缺微惱低斥著。
真是的,念兒已經昏迷好一段時日了,現下好不容易醒了,怎能讓他給錯過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