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東昇 第一卷 遼 東 軼 事 第十九章新遼商
    未到天黑,嚴壽、傅升果然守約,帶著一艘貨船在胡家村子旁的小碼頭下碇。蘇翎聽說船已到岸,便帶人來到船邊。見那船約二十多丈長,上有兩桅,估計載四百料以下,二百料之上,整艘船看上去有七成新的樣子。蘇翎心中安覺滿意,他其實並未想過要多大的船,只要能將鹽運到渾江口一帶便好,這也是不得已,這數千斤的鹽,若是從陸路走,不說邊牆一帶是否安全,但是那無窮無盡的盤山小道,就足以走上二十多天。而逆流而上,蘇翎已問過趙四,只需五日,便可抵達,算上運回千山堡,也頂多十日功夫。眼下這船看上去還不錯,蘇翎與嚴壽、傅升略一招呼,便讓趙四等人上船,查看詳情。嚴壽最初還想陪著清點鹽數,見蘇翎並未說話,只得將船上原一眾水手都叫下船,打發他們回去。這船原本便是用來長途販運,一應家什都已齊備,不但米糧充足,連生火做飯的柴薪也足夠半月之需。趙四細細查過甲板,又一頭鑽進倉裡,其餘的水手也是老手,將船頭船尾帆繩等一一查驗,他們已知將在船上住上一陣子,誰也不敢忽視這事關性命的細節。

    趙四出來對蘇翎點點頭,說道:「老爺,都看過了,船是好船。」

    蘇翎問道:「我們要去的地方,這船不需再要什麼了?」

    趙四想了想,說道:「若是穩妥起見,還需……」

    蘇翎打斷趙四,說:「你只管去辦就是,一會我叫人拿銀子來,明日一早便去都備置齊全。」

    「是,老爺。」趙四低頭答話。

    蘇翎總覺這「老爺」的稱呼不太舒服,但眼下也不知如何更改。

    「你們今晚就都住在船上,若是還缺什麼,盡快去辦。」蘇翎又叮囑道。

    嚴壽、傅升見蘇翎這邊諸事已畢,便陪著一同回到胡家。胡德昌接到三人,說正在準備酒菜,稍候便可暢飲。蘇翎見是如此,便謝絕他們相陪,說到時差人來喚便是,自己回住的地方休息。胡德昌等以為蘇翎有要事辦理,便也沒再多說。

    院子裡陳家大小姐正帶著二妞坐在迴廊前等候,見蘇翎進來,便笑著說道:「大哥,你看。」

    蘇翎一瞧,見下午還一身破衣爛衫的二妞已變了模樣,一身新衣,又梳洗好了頭髮,正站在陳芷雲身後,低著頭不言語。蘇翎點點頭,說:「嗯,這樣子好看多了。又是胡家太太弄的?」

    陳芷雲道:「是的。大哥,我問過二妞,她沒有別的名字。這麼好看的妹妹叫二妞不好聽,請大哥給她取個名可好?」

    蘇翎一愣,說道:「我哪裡會取什麼好名?」

    「大哥,叫趙凌如何?」

    蘇翎瞧了瞧陳芷雲,心想你都有名字了還問我作甚,便點點頭,卻問起另一個問題。

    「你不是說有事要辦?明日暫時還不能動身,你的事情要多久辦完?」

    陳芷雲面色一頓,說道:「小妹正式為此來尋大哥的。」

    「走,進屋子裡說去。」

    蘇翎帶頭進到屋內,陳芷雲帶著趙凌跟著進去,又斟了杯茶,放在桌上。

    「若是你半日便辦妥,我這邊還需置辦些布匹之類的貨,等過了午時,便能動身回去了。」蘇翎說道。

    陳家大小姐略一猶豫,低聲說道:「也不需半日,小妹只是去尋一戶人家,說幾句話便走。」

    蘇翎微微一怔,說道:「你大老遠的跑來,就為說幾句話?你講清楚了,我幫你帶話不好麼?何苦走這一趟?」

    陳芷雲低低說道:「大哥一直不願聽陳家的事,小妹不敢打擾。再說,這幾句話,也不便帶的。」

    蘇翎望著陳芷雲,這類似的話已不止一次。

    「我和那些兄弟們,都是在廝殺中度日的。若是有空想過去的事,就不會活到今日。」蘇翎慢慢說道,「我們眼下的境況,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以後也是如此。若想好好活著,就多想想以後。明白麼?」

    陳芷雲微微點頭。蘇翎又道:「非是我另眼看你們陳家,你們姐妹走到今日,必有難處,我只關心今後會如何,過去的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樣?」

    這般耐心說話,對於蘇翎實屬少見,陳芷雲聽這番話講來,心裡那份幽怨便少了幾分。[]

    「若真幾句話的事,我明日便陪你走一趟。眼下那佟參將已調去別處,那佟家人也掀不起什麼風浪,小心些就是了。」

    「小妹謝謝大哥。」陳芷雲臉上顯出笑意。

    見她高興,蘇翎又琢磨了下,說道:「明日反正是要進城,你便去挑些用的,也不能老穿胡家的衣服。另外,給千山堡的女人們也都帶些吧。這些女人的事你就看著辦吧。銀子咱們千山堡也用不上,你不必考慮。」

    「謝謝大哥。」這次,似乎欣喜更濃。「那,明日將趙凌也帶去?」

    「都去都去。」蘇翎不耐這些瑣碎,揮著手說道。

    陳芷雲卻還有話說:「大哥,那是不是備置份謝禮?這胡家娘子可是好心人。」

    「你說了算。這些不必問我。」蘇翎說道,隨即又說:「以後都是這樣,我只管外面的事。」

    這句無心的話,倒讓陳家大小姐臉上飛出紅暈,一顆心兒都放在「裡面」、「外面」幾個字上了。

    說話間便有胡家人來請,蘇翎便與陳青山隨著赴宴。

    這一桌酒菜可是更加豐盛、精緻,胡德昌為此費了不少功夫,專程從鎮江城裡請了大廚,可見對蘇翎十分看重。

    胡德昌開場,幾人一番寒暄,喝了三杯,那嚴壽笑著說道:「今兒個大家高興,便尋了湊趣的玩意兒。」說罷,雙手一拍,便從廳外走進幾個人來。只見兩個女子坐在一側,懷裡抱著琵琶之類的樂器,另三個女子則長袖飛舞,滿場脂粉香濃,竟是幾個歌姬。一時間琴聲錚錚、曲調悠揚,恍然間便似換到了江南。

    桌邊的人除了蘇翎以外,俱都面帶微笑,凝神側耳,連陳青山都是一臉的喜氣。蘇翎初時不過一怔,瞧了幾眼,這番景像他也未曾見過。那幾個女子倒也算是曲線玲瓏,凸凹有致,甚至連隨袖漂浮的香味兒都帶著幾分妖嬈之氣。不過,蘇翎也就僅僅如此。這近一年的日子裡,萬事環環相扣,容不得半點分心,將鹽運回去才是眼下最重的。雖說目前為止,一切順利的真像是做了一次生意,鎮江堡也覺得沒什麼危險,但多年養成的習慣,使他絲毫不會為眼前的這些女人停滯下來。何況,多次在山林裡隱身與識破敵人的隱身的經歷,使蘇翎覺得這些香艷不會簡單,這幾乎成了直覺。

    舞罷一曲,嚴壽正要吩咐繼續,那胡德昌卻看出蘇翎臉上的不耐,便說道:「怎麼,蘇老弟覺得這些不入眼?」

    蘇翎搖搖頭,略一想,便說道:「若是你們有事要說,不妨開門見山。若是無事,這些我是不慣,你們盡興便好。」瞧這意思,大有拔腿邊走的樣子。

    胡德昌一愣,連嚴壽傅升也覺得有些難堪。這特意弄來助興的,本想討個滿場歡,卻未料白用了心思。

    靜了片刻,胡德昌便說道:「好,蘇老弟是個爽快人。」說罷,揮手讓那些人退下。

    「老弟既然爽快,我們若再要囉嗦,便沒了誠意。」胡德昌看了看嚴壽、傅升,繼續說道:「實話說,你們這回帶來的人參、藥材,價值不菲,單我一人,現銀卻是不夠,除非賣了家裡的那些田產。蘇老弟雖說過那些都放在我這兒,這份心胸實在令人佩服。」胡德昌一番吹捧,見蘇翎毫不所動,便繼續說下去。「但這生意可不是單做一次,再說重回胡家的藥材生意我是想了很久的。所以這次,我也不想就佔這個便宜。銀子不夠,自然便尋他們兩位商議,這一商議,倒有了另一個想法。」

    蘇翎一言不發,靜靜聽著。

    「這做生意講究的便是細水長流,看蘇老弟這架勢,以後這參與藥材怕是還有不少。我們三個商量過了,想跟蘇老弟做個長久的夥伴,不知蘇老弟意下如何?」

    蘇翎向嚴壽傅升看去。那嚴壽忙說:「蘇老弟,我們雖說是專做鹽的,其實難處也是不小。這遼東大戶人家為數眾多,這手伸的長的,怕不有幾十家字號。我們是看著光鮮,其實在是夾在縫裡,勉強支撐罷了。」

    蘇翎聽這一說,不由得問道:「你們拿不到鹽?」

    「不是,這鹽是費盡了功夫才拿下的,兩萬斤的額,這鹽我們自然還會做下去。只是……」傅升說。

    胡德昌見此,接口說道:「實話說了吧,我們三個,都是些小魚,在遼東經商幾十年,不過就掙下這麼點家產。離家財萬貫還遠得很呢。」

    嚴壽又接著說下去,「這商人哪個不想多賺些銀子?可這遼東地界上,能讓我們走的路,已經不多了。可蘇老弟這藥材,尤其是那參,可是眼下最稀罕的貨。」

    三人說道這裡,都住口停下,靜看蘇翎。

    蘇翎將三人一次看了圈,說道:「你們的意思是……」

    胡德昌與嚴壽傅升交換了下眼色,說道:「蘇老弟既然能將這些都運進邊牆,以後自然也能辦到。所以我們商議著,請蘇老弟將這些生意,都交由我們來做。勿要再賣給旁人。」

    蘇翎依舊不置可否,靜靜聽下去。

    胡德昌又說:「按這次的藥材來看,品相都可算是上等,運到關內定然是數倍的利,尤其是那參,百倍的利也未嘗不可。但若我們想跟老弟長久做下去,自然就得給個好價錢,更不可能按朝廷馬市上十兩銀子一斤來算,那純屬欺壓。但給了好價錢,我們又無法拿出足夠的現銀給蘇老弟,所以……」

    蘇翎不知這些人在想什麼,沒銀子還說什麼別的?說起來蘇翎這次是大方,根本就沒商議什麼價格,只要將鹽弄到,就算這一次大功告成。但眼下這三人可是說將蘇翎的藥材山貨都包銷,蘇翎自然樂意,可沒銀子還說什麼呢?未必此次蘇翎都跟女真人一般,那一堆人參換幾斤鹽?

    「所以,」胡德昌接著說下去,「我們三個想了法子,說給蘇老弟聽聽,若是合意,不妨就頂下來。」

    蘇翎點點頭,說道:「說來聽聽。」

    「我們與蘇老弟合夥做這藥材生意。我們現銀不夠,便不去妄想獨得那藥材的利。以後蘇老弟只管將藥材,尤其是人參都運來,我們在這裡接手,下面運到關內的事就由我們來辦,所得的利,蘇老弟占三成,如何?」

    說道這裡,三人一齊盯著蘇翎,盼著蹦出個好字。

    蘇翎看著三人,卻是不說話。一旁的陳青山琢磨了一陣子,倒覺得這主意不錯,且得利還要多一些,但蘇翎可不是做生意的人,不知他如何打算,便也向蘇翎看去。

    蘇翎忽然一笑,說道:「三成?」

    這笑讓那三人都是心裡一跳,果然不行。這商人說實話的,可沒有一個。即便是說「實話說」可也不是實話,這講究的便是討價還價,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不過這次機會是天上掉下來的,胡德昌那般癡迷藥材生意的,這幾年都沒尋到門路,如何能放過這一次?且看著蘇翎便不像商人,這能多得一分便是一分。

    那嚴壽連忙說道:「蘇老弟若覺得不妥,不妨說個數目來,凡事都好商量。」

    餘下兩人也連連點頭。

    蘇翎想了想,便慢慢說道:「這些貨,在我那裡,不過百中之一。」這話頓時讓胡德昌等三人睜大了雙眼,果然還有不少,若是都販運到京城,不,就算是運到山東,都少說兩倍的利。

    蘇翎繼續說道:「這次來,本是去鎮江堡裡探探路子,也沒打算定下來。只要有銀子,給誰都可以。」

    胡德昌說道:「是,是,給誰都行,不過我們與蘇老弟不是已經認識了嘛,這做生不如做熟,老弟便不需再麻煩了。你瞧,我這家裡如何你都知根知底了,也算是個朋友吧。」

    蘇翎笑笑,說道:「說起來,倒真要謝謝胡家。」

    「不用客氣,既是朋友,便無需客套。」胡德昌見縫插針,將話圓的滴水不露。

    「既然不用客氣,」蘇翎看著三人,笑著說:「我就說個數,但,這是最後的數。」

    三人一愣,隨即說道:「請說。」

    「五成,」蘇翎說道,「你們要賺銀子,我也不貪。這個數你們能接受,這便就定了。」

    胡德昌等三人看了看,都點點頭,其實這與他們商議的還要多一些。考慮到這貨眼下實在緊缺,而像他們這般急著尋門路的又太多,他們甚至連六成,七成也是商議過的。

    「這五成,只要兩成換成銀子,其餘三成你們幫我置辦其它的貨。憑你們的腦子,這三成的貨,你們也能賺上不少。我要的貨都按市價算,省下的都算你們的,這個我不在乎。」

    胡德昌等人心裡一盤算,這麼做的確還能再生出些利來,便問:「不知都要些什麼?」

    蘇翎想了想,說道:「這鹽,是還要買的,另外,糧食,布匹,鐵器,農具,甚至雞鴨牛羊,都要。」

    聽這麼說,胡德昌等人都睜大眼睛,有些不解。雖然一直沒問蘇翎是幹什麼的,一腦門子的生意經,可若是買這些,怕就不是單單做生意這麼簡單。

    蘇翎一笑,故作神秘的壓低聲音,說道:「你們別怕,這又不是造反,你們怕什麼。」

    「其實也不怕你們知道。我在寬甸以北,有一處堡寨,有三千多人。這些,都是堡寨裡用的。你們若是怕,今日便什麼都沒說。」

    「不怕,不怕,」胡德昌生怕蘇翎改了主意。反正這些東西隨處都能買到,誰還管賣給什麼人呢?再一想,難怪有這麼多的藥材山貨,這邊牆一隔,裡外早就不通商路,那些藥材又不能當糧食吃,不都積下了麼?

    「就這麼定了。」胡德昌等三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好。」蘇翎輕聲說道。「這貨運到這裡,便全看你們的了,各處打點,想必你們自然熟悉,我就不多說了。」

    胡德昌等人點點頭,這又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不會打點的,早就種地去了。若是按現在的想法做下去,相信不久,遼東便要出幾個真正的大賈。

    蘇翎見這三人眼裡的癡迷,不覺有些好笑,又問道:「火藥、火器能買到麼?」

    這下將三人從夢裡叫醒了。

    胡德昌有些為難地說:「這怕不好辦。這些都是禁品,再說,遼東也只有衛所武庫裡才有,想買也得有人賣才是。」

    蘇翎搖搖頭,說道:「這火器不買也罷,你們幫我尋一些會制備火器的人也行。我幫你們出個主意,反正這藥材也是要運到關內的,京城裡老工匠就有不少會制,悄悄請了來,只要給銀子,這就不是難辦的事。當然,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辦的到的。等你們賺了銀子,再想這事也不遲。」

    三人這才點點頭。

    「火藥倒是可以現在就買一些,這個不算難事,衛所武庫裡火藥,怕是不少受潮不能用了,每年都有補充。」

    那邊傅升忽然說道:「對,就是沒受潮,也會有不能用的報上去。」

    聽著這話,一幫人想了想,才明白意思,就都心領神會地笑了。

    蘇翎面色一緊,說道:「只要你們肯花心思,萬事小心,這銀子就不會少賺。若是你們開頭便做好了,」蘇翎略一停頓,看著胡德昌,「這馬,你們賣得出去麼?」

    這下又是一驚,遼東苑馬寺等養馬場根本就不夠所需,朝廷年年花銀子購買馬匹,十六兩銀子一匹,在遼東,怕是沒有更貴的貨了。若是真有一批馬販賣,簡直就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賣光。

    「還有毛皮,下一此,」蘇翎皺皺眉頭,說道,「不一定是我來,我哪裡還有近萬張皮子,以後還會更多,你們就自己算吧。」

    這頓飯只吃了一半,因為後面的時間,胡德昌等三人細細商議著如何將人參、藥材運至關外,賣什麼價錢,這毛皮如何整治,又是如何才能賣得大價錢。這些都與蘇翎無關,他又喝了幾杯,便自顧去了,餘下的人幾乎都忘了蘇翎是何時走的。

    這一日,便是日後遼東新一代巨商發家的起點。當然,誰也不知道那三家將生意做到數千里之遠的商人,是如何得到那些根本無從收集的貨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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