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堡中門大開,大批戰士從堡內馳出來,沿河北上,靠西岸而行,最使人矚目是接著來長達半里的騾車隊,達二百輛之多。
卓狂生和王鎮惡策騎走在最前方的先鋒部隊裡,前者回頭觀看,笑道:「我們的軍隊似運糧兵遠多過上戰場的部隊,敵人會否因此起疑?」
王鎮惡正仰觀迷濛多雲的夜空,在火把焰光的映照下,他的臉上掛著興奮的神色,信心十足的道:「我們的所有手段,都是迎合敵人的猜想,要令敵人生出自以為是的錯誤想法,更以表面的事實告訴敵人,我們是不曉得他們正埋伏前路,換了我是慕容隆,肯定會中計。」
卓狂生點頭道:「你看吧!我們的兄弟人人神態輕鬆,正因他們曉得我們此戰有十足的把握。現時我們沿河北上,有河流作柬面的屏障,只須留神西面的情況,慕容隆肯定無計可施,只有待我們後天離開河道,路經北丘之際,方能發動突襲,一切盡在我們的計算內。」
王鎮惡滿懷感觸的道:「我終於又再領軍打仗了。唉!我本以為永遠沒有這個機會,可是邊荒集把我的生命改變過來,真有夢境般不真實的奇異感覺,最怕只是在作夢,夢醒過來我仍是那個失去所有希望和鬥志的人。」
卓狂生淡淡道:「假如我告訴你眼前只是個集體的幻夢,你會怎麼想呢?」
王鎮惡微一錯愕,沉吟片刻後道:「但我的確曉得自己不是在作夢。真的作夢時,你是會迷迷糊糊的,不會去想是否在作夢,而當你想到正身在夢中時,便是要醒來的時候了。」
卓狂生苦笑無語。
王鎮惡轉話題道:「有件事我想徵求館主的意見。」
卓狂生大感榮幸,以為王鎮惡這個一代名將之後,要向他請教打仗的意見,欣然道:「鎮噁心中有甚疑難,儘管說出來,看看我有甚地方可以幫得上忙。」
王鎮惡道:「邊荒集雖然是個好地方,但卻不太適合我,我是天生的辛苦命,行軍打仗甘之如飴,但醉生夢死、今朝不知明夕事的生活不太適合我。」
卓狂生這才曉得誤解了他的心意,道:「這叫人各有志,鎮惡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王鎮惡道:「我想到建康投靠小劉爺,館主認為我這個想法行得通嗎?」
卓狂生道:「如果此戰能大破慕容垂,鎮惡肯定得到拓跋珪的欣賞,看拓跋珪重用崔宏,便知拓跋珪不但求才若渴,且重視漢人,近水樓台,鎮惡何不投靠拓跋珪,肯定是水到渠成的事。」
王鎮惡現出不屑的神色,道:「我始終是個漢人,當然希望能為自己的民族出力。」
卓狂生道:「明白了!不知是否因長期在邊荒集生活,我已逐漸忘掉了漢人的身份,只會當自己作荒人。鎮惡到建康投靠劉裕,絕對行得通,我會修書一封,向劉裕推介鎮惡,這封推介信將由鐘樓議會的全部成員簽押,包括燕飛在內,保證鎮惡抵建康後,會立即得劉裕重用。」
王鎮惡大喜拜謝,但又有點難以啟齒的道:「館主寫的這封信,可否只論事實呢?」
卓狂生啞然笑道:「好小子!怕我像說書般誇大。放心吧!我懂得如何拿捏的了。哈!事實上儘管我沒有一字虛言,看的人也會覺得是誇大,因為鎮惡確是千金易得,一將難求的那一個猛將,北丘之戰,將證實我的評語。」
劉裕黏上鬍子,掩蓋本來的面目,在宋悲風陪同下,離開石頭城。
建康的確不同了,不但回復了安公在世時熱鬧繁華的景況,街上的人更多了笑容,人人神態輕鬆,一片盛世昇平的情況。
劉裕記起燕飛離開前說的一番話,四周民眾未來的福祉正掌握在自己手上,如果他劉裕退縮或放棄,百姓會重新墮入飽受建康權貴和高門欺壓剝削的痛苦深淵內,自己可以這般狠心嗎?
他比任何時候更深刻體會到自己的處境。
因著高門和寒門的對立、利益的衝突,他正處於與高門對敵的狀態裡。現在沒有人敢逆他之意,只因為沒有人惹得起他,可是當桓玄去後,他便不得不把權力分攤出來,以維持南方政權的運作,他獨攬大權的現況將會改變過來。
宋悲風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穆之確有本領,你看建康便像脫胎換骨似的,一切井然有序,我在建康的街頭從未聽過這多歡笑聲,安公在位時也沒有這般太平盛世的狀況。」
劉裕笑道:「原來宋大哥心中想的,和我相同。」
同時心中想著,要自己把南方的民眾,拱手讓人,任人欺侮凌辱,他絕辦不到。而唯一能達致這目標的方法,就是成為南方的真正當權者,剷除所有反對的勢力,最後便是皇帝的寶座。
宋悲風低聲道:「好好的幹,安公和玄帥的心願,大有可能在小裕手上完成。」
劉裕探手搭上宋悲風肩頭,道:「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絕不會令宋大哥失望。」
燕飛離水登岸,向雨田來到他身旁,道:「果然不出所料,附近沒有敵人的探子。」
燕飛向對岸打出手號,伏在對岸的兄弟,連忙把數艘載滿行囊的小艇推進河水裡,然後划艇把物資送過來。
他們這支突襲敵人大後方的部隊,包括燕飛和向雨田在內,剛好是一百人。艇上的行囊除乾糧和食水外,全是由姬別親選,最能在雨霧中,仍可發揮強大殺傷力的厲害火器暗器。而有資格參與這次行動者,均是武功高強之輩,稍次一等也沒法入選。
運人運貨,艇子須來回多次方能完成任務,燕、向兩人遂在岸旁一處高丘放哨,監視遠近動靜,如發現敵人探子,他們會出手格殺,因為這個行動必須完全保密,方能見成效。
向雨田道:「你仍有想明瑤嗎?」
燕飛道:「若我說完全沒有想她,肯定是騙你。但很古怪,我想起她時心情很平和,不像以前那般每能勾起我的情緒。你有想她嗎?」
向雨田道:「我不時會想起她,特別是閒著無聊的時刻。但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已告一段落,希望明瑤能從這次打擊回復過來,忘掉以前一切不如意的事,展開新的生活。她是個堅強的女子,在感情上或許比你和我更堅強。」
燕飛道:「希望如你所猜吧!你說得對,在感情上我是很脆弱的,自娘去後,我便像無主孤魂似的,無有著落,那種感覺令人生不如死。」
向雨田點頭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就在你失去對生命的依戀,準備不顧生死去刺殺慕容文的一刻,你忽然遇上明瑤,遂令你瘋狂的戀上她,更受到最慘痛的打擊。如果有前生,你定欠下明瑤不少情債。」又沉吟道:「人是否有前生呢?」
燕飛道:「人是否有前世今生,我沒有閒情去想。我只知道令人感到生命最有意義的就是愛,所以即使是窮凶極惡之徒,也要找尋目標讓他們的愛傾注,這就是人性。年少時我便聽過一件事,關於一個肆虐塞邊的獨行大盜,一生殺人如麻,連婦孺孩子都不放過,但卻最愛他的馬,座騎雖逐漸老朽仍不肯捨棄,終因愛馬腳力不濟,被追捕他的人追上,他竟為愛馬擋箭,致死於亂箭之下。」
向雨田道:「人活下去的,愛之外還有恨,像你便是因矢志為娘親報仇,故勤修武技,且重遇兒時的夢中人,只可惜現實太殘酷了,你找錯了把愛傾注的對象。」
燕飛喃喃道:「我真的找錯了對象嗎?」
向雨田苦笑道:「我只是順著你的語調說,根本是胡言亂語。」
燕飛看著最後一艘小艇靠岸,道:「和你在一起,話題總會回到不願記起的往昔日子去,但我們必須放眼將來——是動身的時候了。」
劉裕喝著任青媞奉上的香茗,看著她在身旁坐下,忍不住問道:「有什麼要緊事呢?」
任青媞神色平靜的道:「建康正流傳著一個謠言,是與劉爺有關的。」
劉裕皺眉道:「是什麼謠言呢?」
任青媞淡淡道:「有人四處造謠,說劉爺與王恭之女王淡真有染,王恭為家羞不願外傳,把她送給桓玄作妾,卻被桓玄發覺她非是完璧,遂冷淡待之,王淡真悲憤交集下,只好一死了之。」
「砰!」
劉裕一掌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小几立告解體、四腳斷折,頹然散跌地上。
任青媞嚇了一跳的朝劉裕瞧去,見他雙目噴出怒火,額上青筋暴現,盛怒難禁。
她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顯然動了真火。
劉裕憤怒得差點喪失理智,恨不得立即動用手上的力量,把造謠的人揪出來,以酷刑對付。淡真是他的死穴,他根本不想被人知道,何況說得如此不堪,如此偏離事實,嚴重損害淡真死後的清譽。
劉裕不住呼叫自己冷靜。
劉穆之說得對,敵人是不會明刀明槍來和自己對著幹,只會用各種的陰謀手段,在各方面打擊他。
沉聲道:「說下去!」
任青媞道:「這個謠言最先在高門年輕子弟間傳播,言之鑿鑿,還說你是在廣陵安公的葬禮舉行期間,與王淡真偷情。我曾設法追查謠言的來頭,卻直到此刻仍找不到那個造謠生事的人。」
劉裕默然不語,雙目卻是殺機遽盛。
任青媞柔聲道:「劉爺猜到誰是造謠者嗎?」
劉裕道:「青媞!」
任青媞輕輕道:「妾身在聽著呢。」
劉裕道:「你教我該怎麼處理?」
任青媞道:「不論是否確有其事,劉爺永不要主動提起此事,若有人說,不但要來個一概不認,還要誰敢說便殺誰,謠言自然會平息。」
劉裕皺眉道:「可是事情根本不是這樣子,這是最卑鄙和無恥的誣蠛,對淡真小姐更是惡意詆毀,我怎可以容忍?」
任青媞道:「此肯定為極端秘密的事,我便從來沒有聽過,桓玄亦肯定不知情。既然知者不多,那誰是造謠者,就呼之欲出。劉爺要處理此事,必須讓我曉得那人是誰。」
劉裕的臉色難看起來,道:「我的確曾與淡真小姐相戀,卻沒有結果便無疾而終。唉!他奶奶的!我現在很想殺一個人。」
任青媞道:「殺誰?」
劉裕一字一字的緩緩道:「謝混!」
任青媞像早知道答案般,神色如不波止水,道:「你下得了手嗎?」
劉裕露出一個苦澀無奈的表情,微一搖頭。
任青媞淡然自若的道:「如果劉爺可狠下心腸,殺死謝混,妾身便要恭喜劉爺。」
劉裕愕然道:「恭喜我?」
任青媞道:「當然要恭喜劉爺,此舉將鎮懾南方高門的所有人,讓人人清楚知道,劉裕是惹不得的,你既然可殺謝混,更可以殺死任何人,誰不害怕呢?」
劉裕道:「我並不想別人害怕我。唉!我怎可以對謝混下手呢?別人會認定我是忘恩負義之徒,包括我北府兵的手足在內。」
任青媞道:「那就要看謝混是否識相,當人人認為他可殺之時,你下手殺他,絕不會有人敢說你半句閒話。」
劉裕慘然道:「只要道?夫人在世一天,不論謝混如何開罪我,我也沒法對他痛下殺手。」
任青媞平靜的道:「那待她不在時又如何呢?」
劉裕愕然,露出思索的神情。
任青媞道:「王夫人自夫君和兒子陣亡會稽,身體一直很差,加上鍾秀小姐辭世,恐怕來日也已無多。」
劉裕頹然無語。
任青媞道:「這個謠言,該不是由謝混親自捏造出來的,因為說到底謝混終是謝家子弟,絕不會損害一個已過身的苦命女於的名節,不符謝氏的作風。」
劉裕一呆道:「青娓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任青媞自顧自的說下去,道:「更有可能是謝混向別有居心的人,洩露劉爺與淡真小姐的戀情,而這個居心不良者,便依據部分事實來渲染誇大,弄出這個謠言來。這個真正的造謠者,說不定希望劉爺一怒之下處決謝混,便可令建康高門對劉爺生出惡感,更會令劉爺失去軍心和民心,此計確是非常毒辣。」
劉裕雙目精光大盛,沉聲道:「劉毅?」
任青媞道:「劉毅是其中一個疑人,但其它人也有可能,例如諸葛長民。」
劉裕失聲道:「諸葛長民?這是沒有可能的,你該曉得他是王弘的摯交,也是最初表態我的人之一。」
任青媞道:「他你,是你成為北府兵的領袖,而不是讓你變成大權獨攬、有機會登上帝座的人。近來諸葛長民、郗僧施和謝混過從甚密,不過他們風流習性不改,總愛到淮月樓來眾會,又不用人陪酒,顯然談的是不可告人的事,怎瞞得過我?」
劉裕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任青媞道:「妾身主動求見劉爺,是怕劉爺不曉得自己的處境。據我所知,司馬休之亦頻頻與各地握有實權的王族宗親暗通消息,諸般反對你的勢力正蠢蠢欲動,便像當日桓玄入京後的情況,不住有建康高門向你暗通款曲,只不過情況掉轉過來吧!」
劉裕道:「我還可以信任誰呢?」
任青媞道:「建康高門中你的亦大不乏人,王弘便是其中之一,你可以絕對信任他。」
又道:「聽說你有意親征桓玄,但現在情況特殊,你是宜靜不宜動。」
劉裕斷然道:「不!我一定要手刃桓玄那個狗賊。」
任青媞道:「那便要找一個人來代替劉爺指揮建康的軍隊,此人必須是劉爺絕對信任的,且有能力應付任何動盪。」
劉裕道:「我立即召蒯恩回來,有他坐鎮建康,誰敢鬧事,誰便要死。」
任青媞歡喜的道:「劉爺終於掌握帝皇之術了。」
劉裕一頭霧水的道:「這與帝皇之術有什麼關係?」
任青媞道:「很快劉爺會明白什麼是帝皇之術。妾身曉得劉爺今晚還要返石頭城去,光陰苦短,待妾身好好伺候劉爺,令劉爺忘掉一切煩惱。好嗎?」
劉裕暗歎一口氣,什麼煩惱他都抵得住,唯有觸及淡真最令他受不了。這個位置真不好坐,成為了眾矢之的更令人難受。
任青媞「嚶嚀」一聲,投入他懷內。
擁善她灼熱的嬌軀,劉裕的心神卻飛到建康上游的桑落洲。
宰掉桓玄後,他會把精神投進朝廷的鬥爭裡去,剷除所有反對他的勢力,依劉穆之的計劃逐步改變社會不公平的現狀。他已再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南方的百姓,又或別人的夫君、孩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