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從碼頭離開謝家,投進冰冷的河水裡,他的心亦如秦淮水的冰寒徹骨。
現實太殘酷了。唉!天妒紅顏,他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
燕飛生出心碎的感覺。謝家是否被下了毒咒呢?
一艘輕舟從上游駛下來,到橫互燕飛前方時,竟停定不去,水流對她似沒有絲毫的推動力。
燕飛暗歎一口氣,從水中一躍而出,輕鬆的落到船頭處。
坐在艇尾的「魔門聖君」慕清流平靜的注視著他,唇角掛著一絲笑意,船槳打入水裡,艇子立即轉彎,掉頭逆流而上。
燕飛正對慕清流作出新的評估,因為他能對燕飛的精神生出感應,武功已絕對的是屬於向雨田的級數,今夜惡戰難免。自己如能幹掉他,魔門勢將崩潰。
可是?可是自己真能狠得下心腸這麼做嗎?自己的生父也是魔門的人。
燕飛淡淡道:「收手吧!」
慕清流沉聲道:「鬼影是不是已栽在燕兄手上?」
燕飛坦然點頭。
慕清流續下去道:「燕兄曉得我是誰嗎?」
燕飛知瞞他不過,微笑道:「慕兄你好。」
慕清流苦笑道:「淑莊太不小心了,竟沒料到會有如燕兄般的高手在暗裡監視她,遂被燕兄跟蹤至慕某人藏身的畫舫,且聽得我們要對付鍾秀小姐的計劃。我感應到燕兄的一刻,已心中奇怪,如果燕兄是負責保護鍾秀小姐,怎會讓我接近她呢?多謝燕兄坦白相告,解開我的疑團,其時燕兄誤以為我只是下毒,到發覺我直闖鍾秀小姐的香閏,方提高警戒,也令慕某人察覺到燕兄正窺伺一旁。燕兄果然名不虛傳,竟能瞞過慕某。」
燕飛聽得頭皮發麻,此人才智之高,腦筋的靈活,絕不在他所認識的任何智士之下。幸好自己沒有隱瞞,否則會被他小覷,便不利要進行的「好言相勸」。
慕清流便像向雨田,會看不起才智輿他不相稱的對手。
小艇在慕清流輕搖櫓槳下,緩緩逆流而上,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建康的名士,正游河談心。
今次慕清流忽然現身與燕飛相見,令事情的發展,到了不受任何人控制的地步,誰也沒法逆料將來的可能情況。
燕飛歎道:「慕兄收手吧!懸崖勒馬,尚可保持魔門的元氣。」
慕清流大訝道:「究竟是否我的錯覺,我竟感到燕兄的誠意?燕兄竟關心我聖門的盛衰嗎?燕兄為何不像其它所謂的正道人士般,視我聖門中人為人人得而誅之之徒?請燕兄指點。」
燕飛直覺感到慕清流是可講理的人,而非蠻纏的冥頑之輩。平靜的道:「在這大亂的時代,什麼正邪之道的界線已變得模糊不清。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沒有甚道理可講。不過桓玄敗像已露,慕兄若明知不可為而為,只會令貴門陷入絕境,動輒落得全軍覆沒的命運。」
慕清流凝望他好半晌後,點頭道:「燕兄這一番話語重心長,言辭懇切。不過慕某卻不同意燕兄的看法。桓玄兵力達十二萬之眾,戰船超過四百艘,且據有如建康般的堅城作據點,又佔有大江上游之利,擁巴蜀雄厚的物資作後盾,兼得建康高門的,縱然一時不能奈何劉裕,但如相持不下,吃虧的始終是劉裕,對嗎?」
燕飛迎著河風深吸一口氣,從容道:「表象確如慕兄所述,但慕兄卻忽略了貴方最大的破綻弱點,就是選擇錯誤,挑了桓玄,而此人根本難成大器。」
慕清流微笑道:「桓玄是否帝皇之材並不重要,只要他肯接受我們的意見,劉裕必敗無疑。」
燕飛淡淡道:「桓玄肯接受你們的意見嗎?」
慕清流輕輕道:「桓玄害怕了!」
燕飛皺眉道:「慕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慕清流道:「全賴你們大力幫忙,先後兩次派船突破建康的江防,令桓玄再不敢倚賴其自身的手下。現在桓玄已把建康的水防交給我們,如你們再派人闖關,肯定吃不完兜著走。」
燕飛心中暗懍,曉得魔門確有一套具高效率的傳訊系統,故慕清流能把握於不久前發生的事。
道:「慕兄不但高估了桓玄,更低估了劉裕。桓玄兵力雖達十二萬之眾,莉州軍亦是精銳之師,但自桓玄進佔建康後,戰線拉長,兵力也由集中變分散,根本無力捍衛漫長的大江水道和沿江的十多個重鎮。讓我透露一個消息,兩湖幫仍保存一半的實力,且萬眾一心要為聶天還復仇,當巴陵重入兩湖幫之手,江陵便岌岌可危,慕兄認為桓玄可應付一場兩條戰線的戰爭嗎?什麼上游之利、巴蜀之資,將再不存在。」
慕清流啞然笑道:「燕兄勿要唬我!兩湖幫群龍無首,人心渙散,再難捲土重來。且巴陵有我們的人在主持,絕不會讓兩湖餘孽有東山復起的機會。」
燕飛淡然自若的道:「聖君似乎算漏了一個人,而此人正是兩湖幫能捲土重來的關鍵人物。」
慕清流拍腿苦笑道:「燕兄是指小白雁嗎?她現在是否在兩湖呢?」
燕飛道:「你在巴陵的人竟掌握不到這個消息,可見已陷於被封鎖孤立的劣境,如果我沒有猜錯,巴陵陷落的消息會在十天內傳到建康來。」
慕清流有點意興闌珊的道:「我害怕的情況終於出現了,不過只要我們守穩江陵,當可壓得兩湖幫不敢進入大江。憑他們的實力,理該無法影響大局。」
燕飛聳肩道:「但從另一個角度去看,你們必須調重兵往巴陵,如此則大幅抽薄建康的軍力,假如廣陵落入劉裕之手,你們敢對他展開全面的反擊嗎?」
慕清流凝視燕飛,不解道:「燕兄是真的想說服我,要我收手嗎?我真的不明白。唉!我不明白的事多著哩!例如我絲毫感應不到燕兄的敵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不是勢不兩立的嗎?」
燕飛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慕兄因何在此等候在下?」
慕清流洒然道:「燕兄此問大有深意。表面看來,我當然是希望能擊殺燕兄,但若我真的要殺燕兄,絕不會挑秦淮河作戰場,更不會予燕兄公平決鬥的機會。」
接著現出醒悟的神色,淡定的道:「因為燕兄的忽然出現,令我生出危機四伏的感覺。」
燕飛心叫不妙,此人才智之高,還在他原先的估計之上。如被他察破對付李淑莊的大計,會令他們陣腳大亂。
慕清流忽又道:「向雨田在燕兄眼中,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他這兩句話突如其來,令燕飛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不過如不坦誠相告,會破壞他們目下間微妙的氣氛,令交談難以繼續下去。
道:「我初見慕兄之際,便忍不住拿向雨田來和慕兄比較。慕兄明白我的意思嗎?」
慕清流點頭表示明白,道:「不瞞燕兄,向雨田是我最想見的同門,我亦非常欣賞他這個人。像向雨田這種人,自有其超卓的識見和獨特的性格,不受任何門規約束,亦不想有任何束縛,便像他的師傅墨夷明。不過向雨田確有獨立特行的資格,鬼影便曾親口向我說過,除非我肯與他連手對付向雨田,否則他沒有把握對向雨田執行門規。」
燕飛愕然道:「向雨田若聽到慕兄這番話,會生出知己之心,且非常高興。」
此時小艇駛入燕雀湖,慕清流收起船槳,任由小艇隨波飄蕩。
慕清流微笑道:「我本來的姓名非是慕清流,這是我到建康後取的名字,以示我對名士文化的欣賞。不過能被我看得入眼的名士寥寥可數,他們均是真正的名士、高門裡的清流,謝安則於我欣賞的名士中高踞榜首,所以我不願傷害鍾秀小姐的心意,是絕對發自真心。」
想起謝鍾秀,燕飛的心直沉下去,歎了一口氣。
慕清流仰望星空,吁一口氣的悠悠道:「謝氏家風,確是令人景仰,其名士家風、莊老心態,恰是整個名士傳統的結穴和落脈,雅人深致。但謝家子弟又不能不出仕、為官、固位,否則其風流意韻便無所附麗,也令其家史更多彩多姿,起伏跌宕,恰正反映了整個大時代的傳承、遷變和消亡的過程。唉!我今夜太多感觸了,是否因我已嗅到失敗的氣味?」
燕飛湧起與知心好友深談的古怪滋味,道:「貴門不是為求奪權,不擇手段嗎?但我怎樣也感覺不到慕兄是這種人。」
慕清流目光回到他身上,徐徐道:「或許終有一天,我會和燕兄作生死決戰,但絕非今夜。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直至此刻,我仍沒法對燕兄動殺機,不但因為我仍沒法掌握燕兄的深淺,更因為我對燕兄生出親近之心,這令我明白為何向雨田會成為燕兄的夥伴和朋友。」
燕飛欣然道:「這是不是表示慕兄認為我的提議,有商量的餘地呢?」
慕清流凝望他好半晌後,道:「燕兄可否坦誠賜告,為何這般關懷我聖門的盛衰榮辱呢?燕兄大駕在此,已顯示燕兄掌握到這場換朝之爭的成敗關鍵,令我生出懼意。燕兄放心說吧!我是會為燕兄嚴守秘密的。」
燕飛道:「我想先弄清楚慕兄是怎樣的一個人,還有貴門的其它人,會否挑戰慕兄的決定呢?」
慕清流啞然笑道:「燕兄的要求很公平,我既要知道燕兄的秘密,當然要先透露自己的底細。坦白說,我和燕兄間誰高誰低,對大局已是無關痛癢。即使我能殺死燕兄,影響的只是拓跋珪與慕容垂間的鬥爭,絕不能左右南方局勢的發展,反只會便宜了南方的勝出者。」
燕飛點頭道:「慕兄看得很透徹。現今南方的情況,等若箭已離弦,只看能否命中目標。當巴陵重入兩湖幫之手,廣陵則被劉裕攻佔,慕兄當曉得我非是虛言恫嚇。」
慕清流淡淡道:「燕兄為何獨不提建康的情況,是否有些事是你不想提及的,以免引起我的警覺呢?」
燕飛心叫厲害,和這人說話須非常小心,一個不留神,又或故意忽略某一方面的事,都會惹他懷疑。幸好李淑莊隻字不提關長春,否則怕他早猜到他們的倒莊大計。
燕飛道:「在建康我們之間的情況,可以近身搏擊來形容,大家都要展盡渾身解數,不容有失,有些事不便說出來吧!」
慕清流苦笑道:「這正是我生出危機感的另一原由,令我害怕的地方,就是我們在明,你們在暗,主動權已落入你們的手上。」
燕飛道:「我很欣賞慕兄的坦白,令我對聖門大為改觀。」
慕清流沉吟片刻後,道:「事實上我和向雨田都可說是聖門的異種,向雨田之所以會這樣,皆因他的師傅退隱沙漠後,專志修練敝門秘傳的大法,再不過問敝門的事,所以培育出來的徒弟,對敝門沒有歸屬感。而我的情況卻不相同。敝門又可分為兩派六道,其它門派的名稱恕我不便透露,但我所屬的派系花間派,不論武功心法,均在敝門中另闢蹊徑,故培養出來的傳人亦與其它派道傳人迥然有異,對事物更有另一套看法。至於我個人的決定,是否可作為敝門的決定,那就是要看事情的緩急輕重,如是關係到爭天下的鬥爭,那各派道當有自行決定的權利。如果我認為事不可為,會向其它派道發出全面徹退的指示,至於他們是否遵從,則不是我可以管轄的事。這麼說燕兄滿意嗎?」
燕飛默然片刻,然後輕描淡寫的道:「慕兄這般坦白,我也不瞞慕兄,墨夷明正是我燕飛的生父。」
以慕清流的修養,仍忍不住失聲道:「什麼?」
燕飛道:「此事慕兄須為我嚴守秘密,這是我不願讓人曉得、至乎不願提起的事。現在慕兄該明白為何我會與向雨田成為夥伴好友,因為我們可以完全信任對方。」
慕清流呆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燕飛歎道:「你們是沒有機會的,關鍵處在桓玄,而桓玄根本不是劉裕的對手,形勢的發展,會令慕兄再不懷疑我的看法。收手吧!只有急流勇退,方可保持貴門的元氣,我實不願貴門毀在我燕飛手上。這是個成者得到一切,敗者輸掉家當的遊戲,中間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如果慕兄堅持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我只好用盡全力來打擊貴方,再不講什麼人情淵源,因為我再沒有選擇。」
慕清流深吸一口氣道:「聽燕兄的語氣,對如何打擊我們,早已成竹在胸。」
燕飛道:「慕兄是因測不破我們的手段,致生懼意,對嗎?」
慕清流雙目精光閃動,沉聲道:「我們可否立下賭約,假如巴陵、廣陵確如燕兄所料,在十天內陷落,我立即向敝門發出全面撤退的指令,但如果燕兄所料有誤,燕兄則須退出南方的紛爭。」
燕飛想也不想的道:「三日為定。」
慕清流動容道:「原來燕兄對自己的猜想竟有十足的把握。」
燕飛道:「慕兄不是想反悔吧?」
慕清流苦笑道:「我們曾要求桓玄讓我們負責鎮守江陵,那便可以兼顧巴蜀和兩湖的形勢發展,豈知卻給這蠢貨一口拒絕。而燕兄提出的,正是我們最害怕會出現的情況。若讓形勢發展至那種田地,我們若仍不懂收手,便像桓玄般愚蠢。」
燕飛欣然道:「慕兄確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智者。」
接著又道:「我們今夜能在此談笑,正表示我們進入短兵交接的階段,慕兄將會對我們進行全面的反撲,我們當然也不會留手,情況的發展,再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了,慕兄有想過這方面的問題嗎?」
慕清流歎道:「燕兄在建康的部署,我完全猜不著摸不透,燕兄指我能全面反撲,實在太抬舉我了。」
燕飛微笑道:「以慕兄的才智,雖或未能猜到我們行事的細節,但總能掌握大概。桓玄之所以能輕取建康,全賴建康高門的。一旦桓玄失去高門的,桓玄也完蛋了。我們就算不作任何事,當桓玄逐漸暴露他的豺狼野性,將會失去高門的心,而目下形勢正依這方向發展,誰都難以改變。」
慕清流皺眉道:「燕兄為何有這番話呢?」
燕飛正容道:「我的意思是桓玄必敗無疑,慕兄愈早收手,愈能保持貴門的實力和元氣。燕某之言至此已盡,希望慕兄好好考慮。」
慕清流道:「如我不能堅持直至賭盤開局,如何向門人交代?燕兄的好意心領了,我仍會留在畫舫,燕兄若想找我說話,我慕清流無任歡迎。」
燕飛一聲長笑,翻身投進湖水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