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彥和卓狂生勒馬高丘之上,在馬背上遠眺敵陣的情況,二百名荒人戰士在丘頂和丘坡佈陣。
他們身處的高丘位於穎水西岸,離北穎口只有一里遠,他們出現的作用只是牽制性質,令燕人摸不清楚他們的戰略,如敵人出陣來攻,那會正中他們下懷,看情況留在原地拒敵,又或且戰且走,分散敵人的兵力。
太陽正往西山降去,在夕照下閃閃生輝的雪岸,分列著六座以木石築建的方形堡壘,只完成了基本架構,尚差十多天的工夫,才有理想的防禦力。
沿河設置了十多座箭樓,與圍繞陣地的兩重戰壕互為呼應,反比末完成的堡壘更具防禦V的力量。
二千敵兵,正在陣地內佈防,嚴陣以待,令北穎口瀰漫著緊張的氣氛。
橫跨穎水是兩道臨時的浮橋,把兩岸的陣地連接起來,使燕人可因應情況發展通過浮橋己軍。二十多台投石機,均布在陣地下游的高地處,以對付從水路攻來的荒人戰船。
在防守上,這是燕人最有效的佈置了。但卓狂生和高彥都曉得燕人是外強中乾,士氣低落。只看他們以挑釁的高姿態佔據此丘近兩個時辰,燕人仍不敢離陣來攻,便知燕人失去了勇氣。
他們這支兵的作用,正是要向燕人施壓,使疲乏的燕人沒法放鬆下來,更摸不清他們的手段。
卓狂生道:「王鎮惡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在議會提出『士氣高昂者勝』的戰略,認為只要保持我們荒人的士氣鬥志,必可一戰功成,故能贏得戰爺和議會的信任,讓他籌劃全盤的策略,你看吧!他現在的手段正是長己志而寒敵膽,只看我們以微不足道的兵力,卻牽制敵人三干兵虛虛實實的招數,便見功架。」
高彥點頭道:「事實上,我們剛到此高丘時,我怕得要命,怕敵人會出寨還擊,到現在我才定下心來。哈!我這人是否特別膽小呢?」
卓狂生欣然道:「你不但非是膽小,且膽色過人,否則你今次怎可能深入敵境,盡窺敵情?問題在你慣了躲藏,面對敵人當然不太習慣。不過你可以放心,為答謝你的功勞,議會不但給你一個低風險的肥缺,還由本館主當你高少的貼身保鏢,保證你不會沒命。嘿!你可知他們為何指定要我保護你呢?」
高彥訝道:「竟有個特別的理由嗎?」
卓狂生傲然道:「我們荒人戰將如雲,謀士如雨,每出一著的背後均有深意。之所以會由我保護你,因邊荒集最在乎你的小命者正是本館主,試想你這小子如一命嗚呼,我的天書還如何寫下去呢?」
高彥啞然笑道:「你這瘋子,哈!你肯定是瘋子,為了寫你的天書變成了瘋子。」
卓狂生微笑道:「能為一件事發瘋不但是一種幸福,且如此方能有成就,便像你為小白雁發瘋,故能打動小白雁的芳心,老子為寫天書發瘋,才能有嘔心瀝血的作品,只要方向正確,不發瘋怎行?」
高彥登時語塞,好半響方歎道:「你這瘋子,總有點歪理,黑可說成白,鹿可當作是馬。」
卓狂生凝望敵陣,油然道:「歪理也好,正理也好,都是道理,你將來和小白雁能否流芳百世,全賴我這個瘋子是否肯繼續發瘋。」
高彥岔開道:「以新馬代舊馬,這著的確很妙,是誰的主意呢?」
卓狂生道:「此正是鎮惡保持士氣的-個辦法,否則如座騎精疲力竭,坐在馬背上的戰士又有何士氣可言?」
高彥道:「我們究竟何時開始進攻?」
卓狂生拈鬚微笑道:「進攻的時刻,是至關鍵的一步。你想想吧!當黑夜降臨,敵人不得不燃起火炬作照明之時,立成敵明我暗之局,令敵人根本弄不清楚我們有多少人,遂完全處於被動捱揍的局面。今仗我們是要向敵人還以顏色,絕不容敵人輕易脫身,宗政良和胡沛兩人都要死,否則如何顯出我們荒人的手段?」
最後一抹彩霞消失在西山之後,大地暗沉下來,敵陣亮起火光。
高彥鬆一口氣道:「哈!敵明我暗。感覺上安全多了。」
「咚!咚!咚!」
穎水東岸,敵陣東面的平野處,傳來一下接一下的戰鼓響音,每一下部像直敲進聽者的心坎襄去。
高彥精神一振道:「是否要進攻呢?」
卓狂生道:「怎會這麼快?鼓聲一方面是要增添敵人的壓力,另一方面是掩蓋軍馬調動的聲音,待我軍進入攻擊的位置後,戰爭可在任何一刻發生。」s
高彥朝穎水下游瞧去,兩艘雙頭艦剛進入視野範圍,往敵陣緩緩駛去。
卓狂生審視敵勢,沉聲道:「我敢保證在敵陣內的燕人,大部分不曉得自己在幹甚麼,為何要到這裡苦守一個荒蕪的水口,不但勞心勞力,還要捱夜受寒。反之我們荒人個個心申明白,不奪回北穎口,邊荒集便要完蛋,更沒法進行拯救千千主婢的行動,只從這角度看,士氣高下之別,已是清楚分明。」
黑夜終於降臨,夜空上現出點點星光,敵陣則火光遍野。
忽然在東岸離敵陣的半里許處,亮起三盞紅燈,詭異非常。
卓狂生豪情蓋天的道:「經過多場戰役,我們荒人從烏合之眾,變成有紀律有組織的雄師勁旅,更善以燈號指揮作戰的黑夜戰術,這是以我之長,攻敵之短。你這小子等著看吧!《荒軍怒取北穎口》此一章節,肯定是天書裡精彩的一章。」
燕飛與安玉晴早繕後分手,安玉晴逕自離開,燕飛則到馬行去,方知江文清剛抵建康。燕飛暗忖魔門的事,還是由江文清親自向劉裕傳達為宜,又想知道邊荒集的最新情況,遂使人設法聯絡江文清來相見。豈知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燕飛乘機休息,在馬行一個小室行氣運功進入物我兩忘的至境。
到燕飛睜開眼睛,已是日落西山的時刻。
門開。
江文清現身眼前,笑意盈盈的道:「真想不到呢?甫抵建康,竟然見到我們邊荒集的大英雄,你可知整個邊荒集的人都在盼你回去。」
接著在地席坐下,歉然道:「請恕文清遲來之罪,因不但要應付司馬元顯,還須應付他老奸巨猾的老爹,少點精神亦不行。噢!為甚麼那樣盯著文清呢?我只不過換上男裝吧!人家以前也常愛這般打扮。」
燕飛笑道:「大小姐勾起當年我對邊荒公子的記憶,但並不只是你換上男裝般的簡單,而是大小姐完全回復了昔日的神采,便像邊荒公子復活過來般。」
江文清欣然道:「我確實有一段很長的時間陷於迷失裡,不知道應走的路,更弄不清楚方向。皆因我自小生活在我爹的庇蔭裹,直至我爹被那奸賊害死,我不得不學習獨立……唉!那滋味絕不好受。」
燕飛問道:「在房外守護的是誰呢?」
江文清訝道:「你不曉得嗎?是蒯恩呵!他堅持隨行,說怕有刺客。」
燕飛點頭道:「他是個有謀有勇的人,這麼做是對的,建康表面看來和平安穩,暗裡卻是波濤洶湧,絕不可疏忽大意。」
江文清皺眉道:「燕兄似是意有所指,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差點忘記問你,孫恩是否已授首在你的蝶戀花之下?」
燕飛遂把與孫恩的決戰和魔門的事巨捆無遺地說將出來,請江文清傳告劉裕。
江文清聽得臉色忽明忽黯,一時說不出話來,顯示燕飛透露的事,予她強烈的衝擊。
燕飛總結道:「如果我所料無誤,陳公公該屬魔門某一派系,他長期在司馬道子旁作臥底內應,而魔門現在的大有可能是桓玄,令桓玄實力驟增,故千萬不要輕視他。」
江文清點頭認同他的看法,燕飛並不是憑空猜測,而是有憑有據,因為李淑莊與干歸暗中勾結,是李淑莊親口向劉裕承認的。
燕飛道:「邊荒集情況如何呢?」
江文清不由想起生死未卜的高彥,黯然垂首,把邊荒集水深火熱的情況,盡情傾吐。
戰爭由兩艘雙頭艦拉開序幕,在夜色掩護下,兩艦逆水朝敵陣推進,到離敵陣二千多步的距離,仍處於敵人投石機和箭矢射程外之際,數十道火光沖天而上,橫過夜空,往敵陣投去,煙火留下的痕跡軌道蔚為奇觀,燦爛奪目。
這是由姬別率領兵器廠的巧匠、工匠,連日趕製出來他最拿手的火器「神火飛鴉」,針對敵人的情況而加以設計改良,其形如烏鴉,以綿紙封牢,內裝火藥,前後裝上頭尾和翅膀,加強在空中飛行的穩定性和痔續力,如鳥兒翔空。
鴉身下面斜裝四枝起飛的火箭,成為起飛的強大動力,足令火器飛行百多丈,到達目標時火藥爆發,不單令目標物著火焚燒,更釋放出以砒霜為主的毒氣,可使敵人中毒昏迷,且煙霧迷漫,遮擋敵人視線,非常有效。
在一般兩軍對壘的情況下,用火器攻擊對方的作用有限,但當敵人固守一個特定的空間,又處於被動的局面,火器便吋如目下的情況般,發揮出最大的殺傷力和破壞力。
大部分「飛鴉」成功降落敵陣,一時爆炸聲此起彼繼,火光閃爍,一團團的濃煙隨風飄散,往四面八方蔓延,如果吹的不是西北風,燕軍情況會更惡劣,但現在毒煙亦已把下游前線的投石機陣完全籠罩。
兩座箭樓多處起火,敵人欲救無從。
石彈從投石機不住彈射,但因燕人視野被煙霧所遮,不是過早投擲,便是失去準繩。
燕軍立即陣腳大亂,受不住毒煙的紛紛逃離崗位,弄至陣不成陣,一時喪失了反擊的力量。
兩艘雙頭艦不住接近敵陣,又發射第二輪也是最後一批的神火飛鴉,深進敵陣,登時再有數座箭樓起火,燕人奔走呼喊。
雙頭艦的荒人戰士用罄火器,改以火箭對付敵人,他們均以濕布掩苦口鼻,不懼毒煙。
高丘上的卓狂生、高彥和一眾荒人戰士,看著雙頭艦駛進被濃煙覆蓋的穎水河段去,莫不看得眉飛色舞,呼喊助威。
他們曉得勝利已入掌心之內,當雙頭艦撞斷連接兩岸的臨時浮橋,便是陸上部隊全面進擊的時刻。
他們在等待著。
燕飛立在大江北岸,回首望往對岸燈火輝煌的偉大都城。
任何都城終有一天會陷落在某一方之手,這是歷史的必然性,每一個朝代終有一天難逃滅亡的命運,不論她曾怎樣的興盛強大。分久必合,盛極必衰。但建康曾經擁有像謝安、謝玄那種風流將相,已肯定可名垂千古,留下不減的美名。
建康是除邊荒集外最令燕飛感受深刻的地方,在秦淮河畔秦淮樓的雨枰台上,他遇上他的女神紀千千。
在建康,他度過了生命中最失落和灰黯的一段日子。他想起王淡真,她悲慘的命運和她與劉裕的關係。
她是劉裕心裡一道永不會痊癒的傷口,縱然劉裕將來成為南方之主,但關於王淡真的這段往事,會永遠伴隨著劉裕。
燕飛轉過身來,面對建康輝燦的燈火,心中百感交集。
他有點明白之所以心裡這麼多愁思哀緒,部分原因肯定是因本身元氣受損,令他定力大減,回到比較接近百日胎息前的精神狀態。但他卻頗為享受這種「人」的感覺,令他有「新奇」的感受。另一個原因是被駕舟送他過江的江文清觸發,她變身回當年邊荒公子的模樣,喚起他對昔日的追憶。
無可否認的,與安玉晴的離別亦引起他心中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和她還有相見之期嗎?此為被孫恩所傷前絕不會出現的想法,但第三度決戰後,孫恩令他生出危險的感覺。
就在這神傷魂斷的一刻,他心中現出警兆。
燕飛緩緩轉身,一名作文士打扮、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負手立在兩丈開外,銳利的眼神像能洞穿他的虛實,正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燕飛表面神色不變,卻心中大懍,即使自己靈覺大減,但此人能潛至他身後兩丈方被他察覺,可知此人武功是如何高明了得。
那人呵呵笑道:「本人巴蜀譙奉先,拜會燕兄。」
他一開腔,燕飛立即認出他是昨晚在淮月樓旁園林的小亭裡,與李淑莊密會的魔門高手,不由心中叫苦,假如李淑莊和陳公公正藏身在他身後十多丈外的密林裹,等待機會連手攻擊自己,在沒法使出「仙門劍訣」的情況下,他將是凶多士口少。
李淑莊和陳公公當然不會隨便出手,因為會暴露他們的身份,但若譙奉先能纏死自己,又或證實他受了傷,他便非常危險了。
燕飛詐作首次見他,皺眉道:「閣下與巴蜀譙家是甚麼關係?」
譙奉先神態冷靜,一派高手風範,微笑道:「譙縱正是家兄。」
接著雙目神光大盛,淡淡道:「現在燕兄當知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們譙家正全力南郡公,而燕兄卻是南郡公的眼中刺。」
燕飛暗叫厲害,此君開門見山的道明來意,非是因他直接坦白,而是意在試探自己的情況,從他燕飛的反應作出判斷,看他與孫恩是否兩敗俱傷之局,因這是他和孫恩同時活著的唯一解釋。
換句話說,譙奉先正因認為自己身負內傷,故特來撿便宜。他會否真的動手,還看他燕飛的反應和表現。
只要燕飛能令他感到自己全無損傷,李淑莊和陳公公當不會冒洩露身份的危險出手,否則縱能脫身逃走,他傷癒前的日子絕不好過,因為魔門會竭盡全力來殺他。
但如何辦得到呢?
燕飛從容道:「譙兄動手吧!燕飛領教高明。」
譙奉先雙目亮起紫藍色的異芒,顯示他正提眾魔功,同一時間燕飛感到週遭本已清寒的空氣驟往下降,對方的魔功已緊鎖著他。
這魔門高手仰天笑道:「果然我所料不差,燕飛你確實受了傷,且是難以痊癒的嚴重內傷,你再無法施展能奪人魂魄的霸道劍招,否則便不會於我來到你身後兩丈方生出警覺,更不會只動口而不動手。」
燕飛終於證實剛才的想法,李淑莊和陳公公正在旁窺伺,看此刻是不是殺他燕飛的好時機,而譙奉先這番話,不是說與燕飛聽,而是向他們說的。
燕飛靜下心來,把一切雜念全排出腦外,立即感覺到譙奉先的魔功氣場有一種游移不定、飄忽難測的特性。心呼好險,如果不是因安玉晴的真氣陰中之陰,令自己受損的元氣大有轉機,肯定沒法覺察對方奇異魔氣的特性。
此念剛起,燕飛心中已有定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