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悲風偕劉裕來到朱雀橋畔的秦淮河段,一艘快艇從下游駛至,操舟的是兩個年輕漢子,看來是幫會人物。
宋悲風向劉裕打個招呼,領頭躍往小艇去,劉裕連忙跟隨,與宋悲風坐往艇頭,河風陣陣吹來,衣袂拂揚。
兩漢顯然受過吩咐,只點頭為禮,沒有說話,默默撐艇。
在星月下,艇子輕鬆地在河面滑行,悄無聲息。
劉裕不曉得宋悲風要帶他到哪裹去見謝鍾秀,更不知這位高門貴女因何要見他。在這一刻,他生出奇異的感覺,似乎命運再不由他選擇左右,一切由老天爺安排。他不知自己為何有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秦淮河令他憶起那次與燕飛和高彥往見紀千千的舊事,一個約會,卻徹底改變了他燕飛和紀千千的命運。
宋悲風深吸了一口河風,靠近他道:「他們是建康幫王元德王老大的手下兄弟,可以完全信賴。」
劉裕尚是首次聽到建康幫之名,更不要說甚王元德,不過能讓宋悲風信任,王元德該是個人物。
宋悲風掃視遠近河面,續道:「只有在秦淮河,才可以輕易地把跟蹤我們的人撇下。原本歸善寺是個見面的好地方,卻怕瞞不過敵人的耳目,我們倒沒有甚麼,但如孫小姐見你的事傳了開去,便可大可小。」
劉裕心中苦笑。
誰是敵人呢?可以是劉牢之、司馬道子、干歸,至乎任何人,例如謝琰或劉毅,在現今的情況下,敵我的界限再不分明,連他也有點弄不清楚了。
宋悲風歎道:「或許你根本不該見孫小姐,我是否做錯了呢?」
劉裕愕然道:「那我們是否應該掉頭走呢?」
小艇忽然掉頭,沿西南岸順流而下,如果有船艇在後面跟蹤,當會措手不及,因為若隨他們掉頭,肯定難避過他們的視線。只是這麼簡單的一著,可見划艇者熟悉這方面的門道。
宋悲風淒然道:「我現在最擔心的不是大小姐,而是孫小姐,她瘦了很多,神情落落寡歡,一副滿懷心事的樣子,你會很難憑當年曾見到的她,去想像她今天的樣子,甚至會懷疑是否同一個人?」
劉裕問道:「孫小姐今年有多大了?」
宋悲風答道:「上個月剛足十七歲,她的婚嫁亦是一椿煩事,令人更為她擔心。」
劉裕不想知道她的婚姻問題,且不願知道她的任何事,一直以來,謝鍾秀在他的心中是高高在上,比之王淡真更難生出親近之心,也比王淡真更高不可攀。
她為甚麼要見他呢?
江文清和程蒼古聞訊從雙頭船趕過來,樓船上一片風聲鶴唳的緊張情況,客人均被請求留在房內,所有荒人兄弟姊妹全體出動,遍搜全船。
江、程兩人進入艙房,首先注意到的是封閉艙窗的鐵枝被割斷了三支,開出一個可容人穿過的空隙,其次是靠窗處的地面遣下一堆衣物和七、八塊棉花狀的東西,驟看似是一張棉皮被分割成一塊塊。
高彥和姚猛臉如死灰坐在一邊床上,另一逞的床坐著卓狂生、龐義和陰奇,三人均瞼露凝重神色。
慕容戰立在艙窗旁,呆瞧著外面黑暗的河岸;拓跋儀則環抱雙手站在門旁,神情有點無可奈何。
江文清道:「這是沒有可能的。」
方鴻生此時進入房內,搖頭道:「我敢肯定顧胖子和苗女均已離船。」
慕容戰把手上執著的鐵枝遞給江文清,苦笑道:「確是沒有可能的,但卻是鐵一般的事實,他們不但瞞過我們監聽者的耳朵,神不知鬼不覺的割斷三條鐵枝,還趁黑借水遁走,今次我們是栽到陰溝裡了。」
卓狂生目光投往高彥,歎道:「這傢伙肯定著了道兒。」
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高彥身上,令他更是渾身不自在。
程蒼古來到高彥身旁坐下,著他伸出手腕,然後探出三指為他把脈。
陰奇頹然道:「顧胖子不但不是胖子,且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竟有本領瞞過我們這些老江湖。」
卓狂生搖頭道::冱是沒有可能的,只要他練過武功,總有蛛絲馬跡可尋,最瞞不過人的是他的眼神。「
江文清擔心的瞧著高彥,道:「是否真的中了毒?」
她的話說出了所有人的心事,顧胖子和小苗功成才會身退,所以可肯定現在表面看來全無異樣的高彥已著了敵人的道兒。
高彥憤然道:「她真的沒對我動過半根指頭,我更不是省油燈,她如何向我下毒呢?」
卓狂生怒道:「你這蠢材老老實實的告訴我,那苗女有否向你投懷送抱?」
為他把脈的程蒼古眉頭緊皺,不住搖頭。
高彥色變道:「賭仙你勿要嚇我,我是沒有可能被人下毒的。」
程蒼古道:「你的脈象很奇怪,表面沒有甚異常之處,可是每跳十多下,便會稍作停頓,予人若斷若續的感覺。」
高彥駭然把手收回去,倒抽一口涼氣道:「都說不要嚇我了。」
卓狂生喝道:「你還未答我的問題?」
高彥跳將起來,光火道:「還要我說多少遍?我說沒有便沒有。我承認是給那妖女騙了,可是我只是一心為小猛出力,完全不是為了自己,怎會去占那妖女的便宜?」
慕容戰冷然道:「如果敵人沒有得手,怎會匆匆離開?」
陰奇道:「小彥你冷靜點,看看老程有沒有辦法為你解毒?」
高彥捧頭道:「我真的沒有事,咦!」
眾人齊吃一驚,猛瞪著他。
高彥現出一個驚駭的表情,雙目填滿懼色。
拓跋儀沉聲道:「高彥你是否妄動真氣?」
高彥望往拓跋儀,接著全身顫抖起來,張開口待要說話,卻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眾人都注意到他的舌頭不但變大了,還轉作紫黑色,情景可怖至極。
程蒼古從床上跳起來,往他撲去。
高彥往後便倒,眼珠上吊,卻不是應有的白色,亦是紫黑色。
程蒼古接著高彥時,卓狂生亦從另一邊搶過來,探手掰著他的嘴巴,不讓他合上嘴,以免咬斷舌頭。
整個艙房大亂起來,人人心中泛起徹底失敗的感覺。
高彥肯定是著了敵人的道兒,且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要運動體內真氣才會引發的慢性劇毒。
到把高彥放平榻子上,高彥已失去知覺,氣若游絲,只剩下半條人命。
其毒性之烈,即使是程蒼古這個大行家,亦驚惶失措。
眾人圍在榻子旁,看著程蒼古檢視高彥的情況。
姚猛焦急的道:「還有救嗎?」
程蒼古心痛的道:「我從未見過這厲害的毒,數息內已蔓延往全身經脈,小彥今次是完蛋了。」
卓狂生悲愴的道:「不!他是不會死的。」
江文清熱淚泉湧,顫聲道:「古叔想想辦法吧!」
程蒼古歎道:「若有一線機會,我都會盡力而為,可是這種劇毒專攻經脈,放血解毒的方法根本派不上用場,一般的解毒藥物更是全不生效,今回恐怕大羅金仙降世,也救不回他的小命。」
卓狂生拿起高彥的手腕,淒然道:「小子你千萬要撐著,不可以就這一命嗚呼,小白雁正在趕來會你的途上,你是不可以就這麼走了的。」
高彥似是聽到他說的話,眼皮抖動了一下。
眾人生出希望。
方鴻生俯身貼在他胸口,接著「嘩」的一聲哭了出來,悲號道:「他的心跳快停哩!」
姚猛湊往他的耳邊嚷道:「高彥你要振作呵!」接著也忍不住流出苦淚。
卓狂生長歎道:「平時只覺得你這小子是個大麻煩,到此刻才知道沒有你這小子在旁叫嚷,滿口胡言,人生是多麼沒趣。」
眾人都心有同感,更感悲痛。
拓跋儀沉聲道:「他還可以撐多久?」
程蒼古答道:「很難說,毒素現在已攻入心脈,他隨時會離開我們,且肯定捱不過今夜。」
眾人頹然無語,看著在生死邊緣掙扎的高彥,想起一刻前他仍是生龍活虎的模樣,對眼前的他更感難以接受。
慕容戰雙目殺機大盛,狠狠道:「妖女究竟是如何下手的?」
蹲在床邊的姚猛抖了一下,似是記起了甚麼似的。
眾人眼光落在他身上。
陰奇道:「想到甚麼呢?快說出來。」
姚猛道:「高彥說過妖女曾揭開面紗讓他看,照高彥的描述,他當時看得失魂落魄……」
陰奇點頭道:三逗肯定是-種高明的迷心術,妖女便趁高彥迷迷糊糊的一刻,向他下了毒手。「
卓狂生道:「今次高小子完了,我們的邊荒游也完了。我卓狂生在此立誓,高小子這筆賬我定要為他討回來。」
程蒼古忽然「咦」了一聲,又去探高彥的脈搏。
人人屏息靜氣,看看能否有奇跡出現。
姚猛忍不住問道:「怎麼樣?」
程蒼古現出不能相信的神色,道:「有轉機。」
眾人說不出話來,呆看著他。
程蒼古道:「這更是沒有可能的,他的內氣競能對入侵心脈的毒素作出天然的反擊,保住了心脈。」
方鴻生不解道:「這代表甚麼?」
程蒼古道:「這代表他體內的真氣本身有抗毒保命的特性。」
拓跋儀道:「這是沒有可能的,高彥怎會有此本領?恐怕我也辦不到。」
卓狂生大喜如狂道:「有救了,救他的人是燕飛。」
各人都聽得一頭霧水。
卓狂生解釋道:「是高小子親口告訴我的,燕飛曾多次為他療傷,更為他打通奇經異脈,令他在輕身功夫上大有改進,高彥的真氣並沒有排毒的本事,但我們小燕飛的真氣卻是神通廣大,能人所不能。」
程蒼古道:「這是唯一的解釋。哈!告訴各位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毒素的蔓延減緩下來哩!高小子的真氣亦開始凝聚。」
卓狂生大喜道:「這叫命不該絕,我的天書可以繼續寫下去哩!」
眾人由悲轉喜,輪流為他把脈。
拓跋儀冷靜的道:「我們該怎麼辦?」
他這句話聽來沒頭沒尾的,可是人人清楚明白他意之所指。
江文清道:「我們可以將計就計,讓敵人以為高彥真的中毒身亡了。」
卓狂生道:「好像不太妥當吧?難道叫高彥整天躲起來嗎?對我們的邊荒游也不是太好吧!最糟是若小白雁也誤以為高彥死了,便不會到邊荒來。」
姚猛擔心的問道:「高小子真的可以醒過來嗎?」
程蒼古道:「要看今夜他的進展方可以肯定。」
慕容戰道:「不論情況如何,任敵人怎麼想,都想不到高彥競有抗毒的本領,所以會以為高彥死定了。」
卓狂生道:「其它事可以從長計議,我們先把高彥送回他的房內去。」
各人正要動手,一個荒人兄弟來報,賓客之一的劉穆之有急事求見。
眾人無不生出戒心。
慕容戰道:「老卓你去應付他。」
快艇望大江的方向駛去。
劉裕愕然道:「我們究竟到哪裡去?」
宋悲風微笑道:「離約定孫小姐的時間,尚有半個時辰,我想帶你去見王老大,他剛才使人傳口信給我,想與你碰面。」
劉裕電是奇怪,整個人輕鬆起來,仰望夜空道:「他或許是想看我究竟是從天上哪一粒星宿誤墮紅塵吧!豈知我甚也不是,只是個像他一樣的凡夫俗子。」
宋悲風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何對自己這沒有信心?坦白告訴你吧!我比任何人更相信你是真命天子,因為安公曾親口對我說過,你老哥絕非尋常的人,沒有人可阻擋你的運勢。」
劉裕想起王淡真,心中一痛,暗忖這樣的運勢不要也罷!唉!我可否暫時把淡真擱在一旁,暫且忘記她呢?那種噬心的痛楚,那種被仇恨烈火焚燒的感覺,已快超過他所能承擔。
如果朔千黛此時在他身旁,他可肯定自己受不了她別具一格的誘惑力,因為他須借助她來減輕心中的酸楚。他不住叫自己把對淡真的記憶埋得深一點,卻總沒法辦得到。
宋悲風訝道:「你競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劉裕知他誤會了,卻沒法說實話,只好道:「當你面對危險時,任何信念均難起作用,你會迷失在那一刻內,將來變得渺不可測。便像我現在對將來充滿畏懼,我甚至有點怕去見孫小姐。」
宋悲風恍然道:「難怪剛才你聽到不用立即去見孫小姐,整個人輕鬆起來。唉!我明白的,若當年不是在烏衣巷碰到淡真小姐,便不會有後來的事。」
劉裕心痛了一下,垂下頭去。
宋悲風歉然道:「我不該勾引起你的心事。」
劉裕此時卻在心底湧起另-個想法,假如沒有淡真的仇恨驅策自己,他劉裕還會否在眼前這種明知不可為的情況下,仍盡全力掙扎求存呢?恐怕不會吧!他會設法把淡真帶往邊荒集,做一個快樂的逃兵。冥冥中他感覺到令人悚懼的命運。
不過他更清楚,如此的「醒覺」轉眼即逝,片刻他又會忘情的投進現實去,在人海裡浮沉,像個遇溺的人般只曉得掙扎往水面,吸下一口的氣,把甚麼天命完全置諸腦後。難道有刀劍當胸剌來,他能堅信自己是真命天子而不去擋嗎?難道因有謝安那幾句話,自己便不用努力奮鬥嗎?
天意難測,未來永遠遙不可知。
小艇緩緩靠往停在岸旁的一艘雙桅商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