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荒傳說 卷二十 第 十 章 得道多助
    盧循來到會稽太守府大堂門外,與一名天師軍的將領擦身而過,後者認出是他,忙立正敬禮,然後匆匆去了。

    盧循步入大堂,徐道覆正吩咐手下有關佔領會稽後的諸般事宜。盧循不敢打擾他,負手在一角靜候。

    徐道覆把手下打發離開後,來到盧循旁,道:「我倒希望打幾場硬仗才取得會稽,太容易了便沒有趣味。建康的世家大族如不是腐敗透頂,怎會出了個王凝之?」

    盧循淡淡道:「我來時出門的那個人是誰?」

    徐道覆笑道:「師兄注意到他哩!可見師兄大有精進,給你一眼瞧破他,此人叫張猛,來自嶺南世族,有當地第一人之譽,武功不在我之下,最近屢立大功,我已論功行賞,提拔他作我的副帥。有此人助我們,不愁大事不成。」

    盧循點頭道:「此人確是難得的人才,不但一派高手風範,且氣魄懾人,是大將之材。」

    徐道覆像怕人聽見似的壓低聲音道:「天師回翁州了嗎?」

    盧循道:「是我親自送他上船的。唉!天師變了很多,偏我又沒法具體的說出他究竟在什麼地方變了。」

    徐道覆歎道:「我也在擔心,自決戰燕飛歸來,天師似乎除了燕飛外,對其他一切都失去興趣,包括我們天師道的千秋大業。唉!希望這只是短暫的情況。」

    盧循苦笑道:「燕飛究竟有什麼魔力呢?第一次與燕飛對決後,天師便把天師道交給我們師兄弟。第二次決戰後,天師連說多句話的興趣都失去了。剛才我送他登船,他竟沒有半句指示。到我忍不住問他,天師才說我們必須鞏固戰果,耐心靜候謝琰的反應,以最佳的狀態一舉擊垮北府兵,如此建康將唾手可得。」

    徐道覆點頭道:「天師仍是智慧超凡,算無遺策,此實為最佳的戰略。」

    盧循拍拍徐道覆的肩頭,道:「我們兩師兄弟必須團結一致,道覆負責政治和軍事,我負責聖道的宣揚,直至有一天我們天師道德披天下,完成我們的夢想。」

    劉裕在天亮前,登上由劉牢之安排送他往鹽城的戰船,他呆坐船尾處,瞧著廣陵被拋在後方。

    風帆順流往大江駛去,劉裕心中一片茫然,對於能否重返廣陵,他沒有絲毫的把握。劉牢之這招非常高明,一句話把他置於絕地,不但令他陷於沿海巨盜的死亡威脅下,更令他成為各方要殺他的人的明顯目標。

    足音傳來。

    劉裕抬頭望去,愕然道:「你不是老手嗎?」

    老手來到他面前,欣然道:「難得劉爺還記得我,當日我駕舟送劉爺、燕爺和千千小姐到邊荒集去,想不到今天又送劉爺到鹽城赴任。嘿!我本身姓張,老手是兄弟抬舉我的綽號。」

    邊說邊在他身旁坐下來。

    劉裕拋開心事,笑道:「我還是喜歡喚你作老手,那代表著一段動人的回憶。剛才我為何見不著你呢?」

    老手道:「我是故意不讓劉爺見到我,以免招人懷疑。船開了便沒有顧忌,船上這班兄弟都是追隨我多年的人,可以信任。唉!千千小姐和小詩姐……」

    劉裕道:「終有一天,荒人會把她們迎返邊荒集。」

    老手頹然道:「只有這麼去想,心裡可以舒服些兒。」

    接著壓低聲音道:「今次我可以接到這個差事,是爭取來的。孔老大、孫爺和一眾兄弟也有份在暗中出力。」

    劉裕生出溫暖的感覺,自己並不是孤軍作戰,而是得到北府兵內外廣泛的。

    老手憤然道:「際此用人之時,統領卻硬把你調去鹽城當太守,作無兵之帥,大家都替你不值。」

    劉裕愕然道:「無兵之帥?」

    老手道:「我本身是鹽城附近良田鄉的人,對沿海郡縣的情況瞭如指掌,只今年我便曾三次到鹽城和其附近的郡縣去。所以今次孔老大特來找我送劉爺去,好向劉爺講解當地的情況。」

    劉裕忍不住問道:「孔老大怎曉得我認識你?」

    老手道:「我一直有為孔老大暗中辦事,我們北府兵的戰船到哪裡去都方便點,等閒沒人敢來惹我們。早在我送你們到邊荒集去後,孔老大便找我問清楚情況,還大讚劉爺和燕爺夠英雄,天不怕地不怕。」

    又湊近低聲道:「現在孔老大和各位兄弟已認定你是未來的真命天子,所以把籌碼押在你身上,大家豁出去了。」

    劉裕大感慚愧,卻曉得就算否認,仍不能改變半丁點兒這種深植人心的定見,只好照單全收,默認了事。回到正題道:「鹽城方面現況如何?」

    老手道:「建康派出王式討賊,可說是最後一擊,若不是焦烈武把劫掠的對象由貧農和商旅轉向海外來做貿易的商船,影響舶來貨的供應和朝廷的稅收,朝廷亦沒閒心理會。我們這個朝廷從不理沿海民眾的死活。最重要只是保著建康和附近的城池,讓皇族高門能繼續夜夜笙歌的生活。」

    劉裕皺眉道:「沿海的民眾不會組織起來自保抗賊嗎?」

    老手道:「安公在世時,根本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可是司馬道子掌權後,便征沿海郡縣的壯丁組成樂屬軍,以加強建康兵力,弄至生產荒廢,無力抗賊。原來焦烈武手下只有幾個嘍囉,這兩年間卻擴展至近二千人,全是司馬道子這狗賊一手造成。」

    劉裕大感義憤填膺,激起了對沿海民眾的同情心。他本身出身貧農,更明白普通百姓在官賊相逼下的苦難。與老手的對話,令他對此原視之為陷阱苦差的任務,產生了不同的看法,感到必須盡力而為,令受賊災的郡縣回復和平和安定。

    問道:「焦烈武究竟是何方神聖,竟連王式也死於他手上?」

    老手道:「焦烈武本屬東吳望族,被北方遷來的世族排擠,弄得家破人亡,憤而入海為寇。自少年時代開始他便有武名,善使長棍,生性嗜殺,所到處雞犬不留。他的戰略是模仿聶天還,官兵勢大,他便避往海上荒島,然後覷機突襲,弄得官軍畏之如虎,只要聽到他進攻的號角聲,便問聲四散。現在沿海的防禦力形同虛設,誰到那裡去與送羊入虎口全無分別。」

    劉裕聽得倒抽一口氣,心忖形勢比自己想像的更要惡劣。老手「無兵之帥」的戲語,亦非誇大之言。

    苦笑道:「王式是怎樣死的?」

    老手嗤之以鼻道:「王式像大多數世家子弟般,自視過高,若他學懂躲在高牆之內,也不會這麼容易被人宰掉。可是他卻當自己是另一個玄帥,恃著從建康隨他來一支三千人的部隊,主動出擊,卻被焦烈武以假消息誘他進剿,步入陷阱後慘遭伏擊,弄至全軍覆沒,自身也不保。現在各郡的官府只敢躲在城內,對城外的事不聞不問。唉!劉牢之派劉爺你去討賊,又不派人助你,擺明是要你去送死。」

    劉裕暗呼老天爺,王式好好歹歹也是建康軍內有頭有臉的將領,有一定的軍事經驗,否則司馬道子不會委他以討賊重任,而此人本身更是武功高強,又有一支正規軍,然而儘管有如此優勢,配合地方官府的人力物力,卻一個照面便全軍覆沒,由此可見焦烈武絕非尋常海盜,而是有智有勇,長於組織軍事行動的野心家。老手是低估了他。

    問道:「鹽城的情況如何?」

    老手道:「鹽城本是討賊軍駐紮的城池,不過現在的討賊軍,只剩下百人,加上守城軍的四百人,總數不夠六百人。且糧餉短缺,士無鬥志,要他們去討賊只是笑話。」

    劉裕沉吟片刻,道:「其他城池又如何?」

    老手道:「更不堪提,如果焦烈武率眾來攻,肯定會望風而遁。唉!我的確沒有誇大,現在沿海諸城,不論官府百姓,都活在惶恐裡,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求神拜佛,希望賊子放過他們。」

    劉裕道:「有出現逃亡潮嗎?」

    老手道:「幸好近幾個月來,焦烈武只是截劫入大河的外國商貿船,所以沿海郡民可以暫時喘一口氣。」

    劉裕想了半晌,現出一絲笑容。道:「現在我的肚子餓得咕咕亂叫。到統領府後我不敢吃任何東西,只從後院的井打了兩杓水來喝。有什麼可以醫肚子的?」

    老手讚道:「劉爺小心是應該的,因為防人之心不可無,特別是對統領,更要加倍提防。哈!不過因我們是臨急受命,船上的米糧都是由統領府供給的。待我去使人弄點東西讓劉爺果腹。」

    劉裕心中一動,叫著他道:「我還有幾句話要問你。」

    老手再坐下去,樂意的道:「只要我曉得的,都會告訴劉爺。」

    劉裕道:「劉牢之知不知道你為孔靖奔走辦事?」

    老手道:「當然知道,因為我們是玄帥欽點為孔老大辦事的。劉牢之上場後,孔老大更親自向劉牢之作出要求,希望可繼續留用我們,因為孔老大只信任我。」

    劉裕歎道:「劉牢之極可能找你們來作我的陪死鬼。」

    老手色變道:「劉爺認為米糧有問題嗎?我立即去查看。」

    劉裕道:「你認識劉牢之的親兵裡一個叫陳義功的人嗎?」

    老手茫然搖頭,道:「從沒聽過這麼一個人。」

    劉裕道:「他自稱是劉牢之親兵團十個小隊長之一。」

    老手愕然道:「劉牢之親兵團的十個隊長我全都認識,卻沒有一個是姓陳的。」

    劉裕道:「這批米糧不用查也知道被人做了手腳,用的且是慢性毒藥,要連續吃上兩、三天後才生效,令人難以覺察。你去倒一碗出來給我看吧!」

    老手去後,劉裕心中思潮起伏。

    今早當他曉得劉牢之派專船送他到鹽城,已心中起疑。因為如讓他孤騎單身上路,憑他探敵測敵的本領,只要舍下馬兒,專找山路林區走,再來多些敵人也無法截著他,只有走水路,才會成為明確的攻擊目標。

    劉牢之該與陳公公碰過頭,清楚在山林野嶺追殺他只是徒勞無功,所以想出這條在水路上截殺他的毒計。

    劉牢之的心計非常厲害,知道老手和他的關係,所以故意放消息予孫無終,再由孫無終通知孔老大。當孔老大自以為巧妙安排老手接過這項任務,事實上卻是墮進劉牢之的奸計裡,讓劉牢之可順便剷除孔老大在北府兵內傾向他劉裕的勢力。

    此計最絕的地方,是自己信任老手,不但相信老手不會害自己,更信任老手在北府兵水師裡稱冠的操舟本領。在正常的情況下,在茫茫大江上,根本沒有人能攔截老手。

    劉牢之更看通自己的性格,知道一旦遇襲時,他劉裕不會捨棄老手和他的兄弟,無恥的自行逃生,最後只有力戰而死。

    這條近乎天衣無縫的毒計,大有可能是劉牢之和陳公公兩人想出來的。因為這種事必須由外人去辦,還可以裝作是焦烈武下手,誰都難以追究。

    劉裕心叫好險,暗抹一把冷汗時,老手捧著一碗麥米來了。

    老手的臉色非常難看,道:「果然多了點古怪的香氣,如不是得劉爺點醒,肯定嗅不出來。」

    劉裕接過他遞來的碗,捧到鼻端下。

    古怪的事發生了,體內的真氣竟氣隨意轉,聚集到鼻子的經脈去,麥米的氣味似是立即轉濃,撲鼻而至。最奇妙是香氣不但豐富起來,還似可以區分層次,其中一種帶點澀味的香氣,並不是來自麥米本身,只是附在麥米上。

    他從沒想過自己的鼻子可以變得如此靈敏,不由想起狗兒的嗅覺,大概就是這樣子。又想起方鴻生。

    道:「這米給人浸過毒物,然後烘乾,蒸發了水分,毒藥便附在麥米上,所以麥米因烘過而脆了點。」

    放下了碗,望向雙目射出敬服之色的老手。

    老手回過神來,狠狠道:「劉牢之真不是人,竟連我們都要害死。」

    劉裕微笑道:「權力鬥爭從來是這個樣子,不會和你講仁義道德,且為求目的不擇手段。」

    稍頓續道:「現在你還有個選擇,就是靠岸讓我登陸,然後返廣陵覆命,把一切全推在我身上,指是我堅持離船,你沒法阻止,如此沒有人可以怪責你。」

    老手堅決的搖頭道:「我老手早在答應此行時,已和眾兄弟商量過,決定把性命交託在劉爺手上。我現在更下決心,不但要把劉爺送往鹽城去,還要留下來與劉爺並肩作戰,為民除害。」

    劉裕聽得大為心動。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任他三頭六臂、智比天高,可是隻身單刀,與縱橫海上的巨盜對敵,只是個笑話。可是如有像老手般熟悉該區域情況的操船高手相助,勢必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老手又道:「我們可推說是焦烈武封鎖大江出海的水口,令我們沒法回航,劉牢之也難降罪於我。」

    劉裕點頭道:「好主意!」

    得劉裕首肯,老手大感興奮,道:「在大江上,即使聶天還親來,都攔不住我。不要小看我這艘小戰船,孔老大曾真金白銀拿了十多兩黃金來改裝,船身特厚,船頭船尾都是鐵鑄的。我出身於造船的世家,對戰船最熟悉。」

    劉裕想的卻是劉牢之硬把自己留在統領府一天一夜,就是要讓陳公公有足夠的時間作部署對付自己。

    道:「劉牢之當然清楚你的本領,所以不會作大江攔截諸如此類的蠢事,而會用計上船來!像那次王國寶殺何大將軍的方法。想想看吧!在我們沒有防備下忽然遇上數艘建康的水師船,來查問我們到哪裡去,著我們出示通行的文件,我們肯定會中計。」

    老手心悅誠服的道:「還是劉爺想得周到,難怪劉爺戰無不勝,劉牢之又如此害怕劉爺了。」

    劉裕拍拍老手肩頭,心神卻飛到鹽城去。

    老手低聲道:「還有一件事未曾告訴劉爺,孔老大在船上放下一個鐵箱子,請劉爺親自扭斷鎖頭看個究竟,照我看肯定是孔老大送給劉爺花用的軍費。」

    劉裕心中再一陣感動,孔老大現在是義無反顧地站在自己的一邊。同時也看出火石效應的驚人影響,像孔老大、老手和他的兄弟,都深信他劉裕是真命天子而不疑,所以在不用深思、不須等待、不用理會現實的情況下,輕易作出抉擇。

    只有他清楚自己絕非什麼真命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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